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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何为恩义

腊梅面露骇然之色,看着唐泛的表情就如同看见了鬼。

不光是她,其他人听到这句话,都十分震惊意外。

汪直何其精明,一看腊梅的神色,就知道唐泛说对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腊梅的肚子,又问唐泛:“真的假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泛没顾得上回答汪直的问题,依旧紧紧盯着腊梅的神色变化:“你与小周氏主仆多年,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本不可能背叛嫁祸她的,是不是为了护着你背后那个人?他是谁?你孩子的父亲吗?”

腊梅几曾见过这等场面,被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逼问得走投无路,只能不断摇头,想要辩解,又不知道从何辩起,她本来就是不善言辞之人,先前她沉默寡言,正好起了不引人注目的作用,但现在被唐泛说破之后,别人仔细一想,就觉得腊梅身上还真有不少疑点。

见腊梅低头不语,似乎铁了心想要隐瞒到底,汪直微微一抬下巴。

西厂番子立时会意,作势就要将用随身刀柄去捅腊梅的肚子。

汪直淡淡道:“这一击下去,你腹中孩儿必然不保,若医治不及时,还有可能一尸两命。”

对付这种人,西厂自然是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腊梅听了这话,脸色完全变成惨白一片,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咬着下唇,泪如雨下。

唐泛和汪直还有耐心等着她自己心理崩溃,林氏却早已按捺不住,直接扑上去,扬起手左右开弓,直接几巴掌就把她打得口角流血,两颊肿起一片,一边开骂:“你不是已经和前院管事的儿子订了亲事吗,这野种是他的吗?是不是周氏让你干的?说!说啊!”

儿子横死这件事令她悲痛欲绝,歇斯底里。

只是为了问出凶手,林氏死死憋着一口气,不至于像先前那样神智迷失。

唐泛和汪直二人微微皱起眉头,没等他们发话,韩方已经上前强自将人扶开。

“萱娘,萱娘!你冷静些,等她自己说!”

“老爷,阿早那么可爱懂事,那些人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林氏哭倒在韩方怀里。

“我知道,我知道!”韩方也是一脸悲痛,一边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一边与林氏的婢女一道将人扶到一边去。

唐泛看着怔怔无语的腊梅,忽然问道:“是韩晖?”

腊梅微微一震。

唐泛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腹中孩儿的父亲是韩晖!”

汪直反应更快,一听唐泛的话,再见腊梅神色,便直接下令:“马上去将韩晖带过来!”

“是!”西厂的人领命匆匆而去。

汪直又问唐泛:“你如何推断腊梅与韩晖二人有苟且之事?”

唐泛这才道:“上回我们来韩家的时候,见到韩早的书童,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汪直莫名其妙:“我怎么可能记得,他说什么了?”

唐泛叹了口气:“当时,韩早的书童一看见我们和韩晖,就说了一句话:大少爷您可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在此之前,韩晖并没有跟韩早的书童见过面,而这恰恰是最大的破绽!要知道韩晖他自己也说了,他跟韩早兄弟情深,从小看着他长大,结果现在弟弟死了,原因不明,当天还是韩早的书童与他一道出发去宫里的,韩晖竟会因为林氏将他关起来,就不去盘问弟弟的死因,这不是不合常理吗?如此说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韩晖对于韩早的死心知肚明,也不想多事露出破绽,正好林氏将人囚禁起来,他也就故作不知了。”

“还有,韩晖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就将话题往林氏那里引,又借着见林氏的机会,让我们亲眼看到林氏的性情反复,以此来证明林氏脾气不好,在韩家处处皆是敌人,这样一来,有人因为不满林氏而对韩早下手,也就很正常了。于是我们一开始,难免会觉得韩早之死,是跟内宅的妇人矛盾有关,尤其还有小周氏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她跟林氏本来就有不小的仇怨,先夫又是大夫,各种条件都具备了。”

“但我早就说过,世上许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不做就不错,多做就错多,露出的痕迹也就越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韩晖将小周氏所有犯案的证据都准备得整整齐齐,连那根银针都主动放到我们眼皮底下让我们去发现,天底下哪有这样完美的事情?”

“然后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我屡屡看到腊梅有个小动作,她不时会用手抚摸自己的小腹。什么人会有这样的动作?如果胃部不适,会时常以手抚之,若是头部不适,也会时常以手按之,那么小腹呢,难道腊梅是肚子疼么?可她当时神色分明一切如常,只是看到小周氏被带走,也不敢上来拦阻,好像生怕被推撞到一样,若细心观察,不难有所联想。”

什么叫不难有所联想?汪直对唐泛这句看似谦虚的话暗自撇撇嘴。

他自认为观察力也算十分厉害的了,可偏偏当时就没有去注意到这些细节。

又或者说,有些人注定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汪直绝不承认自己会对唐泛表示佩服。

那头唐泛说完这一切,重新望住腊梅:“是与不是,找个医婆过来把一把脉就知道了。”

汪直在一边凉凉补充道:“那就顺便把孩子也打掉了罢。”

腊梅这才真正害怕起来,她不停落泪,似乎想要扑过来,却又被西厂的人死死按住,故而只能望住唐泛,苦苦哀求道:“不要,大人,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的孩子罢,他是无辜的!”

唐泛盯着她,又问了一遍:“是不是韩晖?”

“……是。”说完这个字,她好像全身失去了力气一般瘫软下来。

唐泛道:“若想得到从宽处理,就将一切原原本本地交代出来。”

已经走出第一步,接下来就没什么好为难纠结的了。

腊梅擦干眼泪,开始讲述她与韩晖认识的过程。

小周氏丧夫,腊梅跟着小周氏北上,此时她不过是一个从小门小户出来,什么也不懂的小丫鬟,与小周氏一道在韩家寄人篱下,虽然再也不用担心年轻寡妇被人欺负,可韩家家大势大,内部同样有不少矛盾。

韩家二房的少爷韩晖,知书达理,脾气温和,偏偏遇上了林氏这样的养母,对他诸多挑剔,更觉得他是婆婆派来监视自己的,母子关系十分不谐。

腊梅看多了韩少爷在养母面前低声下气,战战兢兢的模样,未免对他心生同情,偶尔因缘际会,两人也会说上两句话,腊梅情窦初开,韩晖也对这个眉清目秀的丫鬟生出好感。

久而久之,两人就有了男女之情,不过当时小周氏听了姑母的话,便作主将腊梅与前院管事的儿子订了亲,小周氏自认为这对腊梅来说也是一桩好亲事,却没料到腊梅早已芳心别许,所托另有其人。

腊梅知道之后晴天霹雳,就去找韩晖。

韩晖倒不是有意玩弄腊梅,他是想将腊梅正正经经纳为妾室的,腊梅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当正妻,她也有自知之明,能给韩晖当妾室,也算不负芳心了。

谁知道上头忽然要将腊梅许配他人,两人登时都懵了,这种事情,韩晖是不能去找林氏的,因为他知道养母非但不会帮他作主出头,说不定还会因为腊梅是小周氏婢女的身份而厌恶辱骂,而韩方虽然对韩晖还算疼爱,可他毕竟是男人,这种内宅之事不好插手,所以韩晖直接就去找了家中主母,也就是韩起的妻子,小周氏的姑母周氏。

周氏不喜欢二房的人,当然也不会答应韩晖提出要纳腊梅为妾的请求,韩晖因心中有所顾虑,一时也没说出自己已经跟腊梅暗通款曲这种话来。

好了,闲话休提,且不论这一对小男女心中如何波折,又如何想着去解决问题,总而言之,腊梅跟韩晖已经有了很深的关系。

这段时间,腊梅在偷偷跟韩晖幽会的时候,就发现韩晖的状态有些不对,再三追问之下,韩晖也不肯说,腊梅只当他又被养母无故训斥了,还好生安慰了他一番。

当时韩晖就问了她一些关于人体穴道上的事情,腊梅不疑有他,不仅手把手教他认了一些穴位,还仔细说明了其中一些禁忌,韩晖聪明,基本上一学就会,又学得非常仔细,连入针几寸,都问得清清楚楚。当时腊梅问他学这些做什么,他的回答是母亲林氏身体不好,想要学一些针灸,到时候可以讨好她,也少些斥责。

结果又过了一些时日,腊梅惊觉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天癸,小周氏从前的丈夫是坐堂大夫,小周氏自己就识得医理,腊梅成天跟在小周氏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寻常病症甚至还会开方子了,自然也就知道自己这不是生病,而是怀孕了。

就在这个时候,韩晖忽然找到她,让她帮忙将一根银针藏在小周氏那里。

腊梅虽然见识少,可并不是蠢笨,韩晖这样做,她必然是要追问的。

韩晖一开始还不肯告诉她,腊梅便只好跟他说了孩子的事情。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韩晖才终于将事情与她略略一说,不过也未全盘告知,只说韩早这般死因,朝廷正派了人在调查,说不定很快就要查到韩家这边,让她一定要帮这个忙。

一边是自己的主人,一边是孩儿的父亲,腊梅左右为难,最终决定按照韩晖的话去做。

这就是为什么唐泛他们在小周氏的房间里会发现那根断了一截的银针。

小周氏这里是女眷的院落,别说韩晖,就是韩早这样的小孩儿,也不好常常进进出出,只有腊梅这种同样在院子里居住的人,才能随心所欲赶在唐泛他们上门之前放置银针。

前因后果经由腊梅之口串连起来,终于真相大白。

此时那几个先前那奉汪直之命去抓捕韩晖的人回来了一个,对汪直道:“厂公,属下等去国子监抓人的时候,那小子提前得了风声先跑了,现在其他几个人已经追上去了,属下先回来向厂公禀报一声!”

汪直的脸色沉了下来:“真是废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也能抓不到,要是没把人追回来,你们也用不着回来了!”

对方被汪公公训得灰头土脸,不敢开口。

那边林氏忽然挣脱了韩方的搀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大声道:“你看,你看,当初你母亲说让我们收养韩晖的时候,我就不同意,现在好了,养了一只白眼狼,还将阿早的性命搭了进去!你去问问你母亲,她现在看着我们家破人亡,可还满意?!”

韩方:“萱娘……”

林氏一边哭泣一边冷笑:“我的阿早何其无辜!他将韩晖当成了亲哥哥那样看待,谁知道亲哥哥却想着害死他!还有我这疯病,若不是当日受你母亲和大嫂的磋磨,又如何会这样!你们韩家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害死了我的阿早!!”

她说罢,又扑上去想要打腊梅,却被西厂的人拦住,对方又不敢如何用力,只能任由她在那里纠缠着,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闹够了没有!”唐泛大喝一声,声音直接盖过现场的喧闹。

林氏也不由得停下动作,循声望了过来。

唐泛对林氏道:“韩夫人,虽说现在凶手已经找到,我的职责也算告一段落,剩下的都是你们韩家的家事,我本不该多事掺合,但是你口口声声说韩早将韩晖当作亲哥哥,那你自己呢,你可有将韩晖当成亲生儿子?!”

见林氏脸色一变,他叹了口气:“世间万物,有因必有果。韩晖当年被你们收养的时候,也不过是刚会走路的稚儿,难道那个时候他已经学会分辨善恶好歹了吗?如果不是你因为你婆婆的缘故就对他心存偏见,不肯好好教导,遇事一味怪责,甚至出言辱骂,后来有了韩早,又对韩早一味溺爱,两相对比,你让韩晖心气如何能平?让他心里如何会没有想法?心中不满,日积月累,变成埋怨甚至仇恨,乃至于一时鬼迷心窍向弟弟下手,这自然是他做错了,杀人犯法,自有国法制裁,但难道韩夫人你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之所以造成今日的局面,你扪心自问,假如当初你对韩晖与韩早一视同仁,又会如何?”

林氏愣愣地看着他,手举在半空,维持着方才想要掌掴腊梅的动作,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她脸上神色变幻,迷茫,痛恨,懊悔等种种情绪一一浮现,又交织出更为复杂的表情。

人心隔肚皮,唐泛无法得知她心中是否真的对自己以往的作为有一丝丝的懊悔,只看见林氏缓缓地将手臂放下来,双手掩面,发出低低的哭泣。

韩方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悲痛道:“今日之事,我亦有责任!”

韩方当然也有责任,但他是皇帝的先生,唐泛也不好过多指责,此时汪直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往外走。

出了外头,汪直笑道:“既然已经证实小周氏无辜,回头我便让人将她放了,不过腊梅要带回去问话,还有韩晖那边,等找到了人,事情也就算是圆满了。此番事情,你果真不负所望,迅速利落地解决,等一拿到韩晖的口供,我就上表为你请功,到时候别的不说,官升一级应该是没问题的。”

唐泛脸上却没有笑意,他反问道:“汪公真觉得事情圆满了?”

汪直敛了笑容,冷冷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不错,凶手找到了,案子告破,已经圆满了。”

唐泛叹道:“汪公何必自欺欺人?韩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刚好就知道他谋害韩早那天,刚好会有贵妃送汤的事情,还有,既然韩晖不是宫里的人,他甚至不可能进皇宫,那么他必然需要一个内应居中联络,这个宫中人又会是谁?汪公不觉得此事疑点重重,还应继续追查下去吗?”

汪直颔首:“此事我会追查的,不过之后就是西厂的事情了,你也不必管了,安心等着你升官的旨意到来就是。”

唐泛明白,汪直这分明是想把他撇开,万一查到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也方便遮掩。

汪直见他没有说话,又道:“唐润青,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知道太多,这官才能做得长久,我看你这人还算顺眼,别学那些文官的臭毛病!”

唐泛摊手:“既然如此,汪公一开始就不该让我来查。如果我没推测错误,太子身边那个内侍元良,以及万贵妃身边的侍女福如,都有问题。汪公执意要自己去查,你能确保最后的结果是被你所掌控的吗?万一万贵妃知道了这件事,从元良推想到太子身上,认为太子想要借韩早的死嫁祸她,到时候往陛下跟前一闹,这些后果,汪公可想过?”

汪直怒道:“我怎么没想过,别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在替太子着想似的!你一个外臣掺合进来,贵妃不知道也难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先在宫里秘密让人查!”

唐泛无辜道:“我又没说我要掺合,汪公这么激动作甚?”

汪直没好气:“没有最好!”

唐泛道:“此事应与太子无关,但难保有心人知道之后会刻意往太子身上扯,还请汪公小心。”

汪直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你一个小小推官,这些事情轮不到你来操心!若我想对太子不利,一开始又何必推荐你去查案!”

对方既然心中有数,唐泛也就不再多言了。

汪直先前之所以想要大事化小,是怕幕后跟贵妃或太子有所牵扯,这两方,一方是他的旧主,一方是太子,两边他都不想得罪,但如果证实跟这两边都没有关系,唐泛相信对方应当是能够秉公处理的。

去追赶韩晖的西厂番子很快就把人抓回来了,韩晖原本被追急了,还打算跳河的,结果被抓捕他的人一个后踹,直接给踹下水,韩晖不会凫水,在水里扑腾半天,才让西厂番子给捞上来,算是彻底消停下来。

有了腊梅的佐证,韩晖自然也无从抵赖,他的交代其实与唐泛推测的差不多。

一开始,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元良先与他联系的,韩晖虽然不能进宫,但是他送韩晖入宫,在宫门口的时候必然会与前来接元良有一个碰面的机会,元良从韩早口中得知林氏对韩晖很不好,就以此来诱惑韩晖,让他对韩早下手,并说凭自己在宫里的关系,可以为他遮掩。

韩晖起初自然震惊万分,而且坚决不答应,元良也没有逼他,倒是韩晖自己回去之后惴惴不安了好几天,见元良没有再提起过此事,心中非但没有平静,反而蠢蠢欲动起来。

此时因为腊梅的事情,韩晖不敢去对林氏说,但林氏有几回见过他和腊梅在一起说话,便又训斥辱骂了他好几次,韩晖多年怨愤终于积累爆发出来,主动找上元良,答应了这个计划。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元良与韩晖事先沟通,说好在哪一天动手,韩晖就在前一晚去了韩早房中,要跟韩早一起睡,韩早与韩晖虽非一母同胞,却对这位兄长十分尊敬,否则也不会因为自己母亲对兄长不好,就忍不住在元良面前抱怨,从而让元良知道了韩家的恩怨。

却说韩早听说韩晖要跟自己一起睡之后,自然很高兴地答应了,他们兄弟岁数相差虽然大了点,但平日两人感情不错,韩晖偶尔也会过来跟韩早聊天同眠,倒无人会多想,却万万没料到韩晖会借着这个机会,算好韩早即将起床的时辰,在他的水分穴刺入断针。

那针极细又短,就算进了水分穴也一时停留在皮肤表层上,但随着韩早起床穿衣服走动,针难免就逐渐深入体内,终于酿成惨祸。

不过韩晖也只是按照元良所说的时间下手,至于韩早入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元良又如何利用机会为他遮掩开脱,韩晖就一概不知了。

韩晖因一时鬼迷心窍,怨毒攻心,从而犯下杀弟的罪行,大明律那么多条,总有一条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但就像唐泛所说的那样,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元良为何要跟韩晖勾结在一起,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什么人在他背后授意?元良又如何得知那天贵妃正好要送绿豆百合汤过来,这其中是否又有宫女福如的插手?福如又是为了什么?

许多谜团尚待解决,但唐泛已经有心无力了,因为按照之前说的,汪直不会让他有插手这些事情的机会,之前凶手没有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还可以借着查案的名义进出宫廷,如今汪直不肯陪他再进宫,除非皇帝下令,否则以他区区一个顺天府推官的官职,是绝对不可能随意进出宫禁的。

别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视作圆满完成任务了,但唐泛总有一种半途而废的感觉,不过这也由不得他作主了,在从西厂那边回来之后,唐泛就直接往家里走。

这些天来回奔波,饭都没顾得上好好吃几口,一旦放松下来就会觉得特别疲惫,唐泛也不例外,尤其是当回到家里,发现阿冬不在,隋州也还没回来的时候,那股失落感就更重了。

隋州没回来是正常的,据说他到江西去了,具体是去办什么案子,他走得匆忙,唐泛也没细问。

但阿冬这小丫头,自从在这里住习惯,又认识了左邻右舍之后,心就玩野了,只因邻居家里也有两三个与她同龄的小姑娘,阿冬跟她们玩熟了,对方长辈也会邀请她到自家去吃饭作客,还有隋州的妹妹隋碧,跟阿冬也很是要好,这小丫头似乎天生就有好人缘,这一点倒是挺像她大哥唐泛的——当然,最后一句话是唐大人自己不要脸地加上去的。

唐泛这阵子经常不着家,三餐也不定时,白天阿冬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三进院子里也是寂寞,肯定会忍不住跑出去找小伙伴玩,结果今天他正好回来早了,就找不到人做饭了。

看着没有炊烟袅袅升起的灶房,唐大人真是倍感失落。

从前自己一个人住,倒也没有觉得怎么样,现在习惯了有家人的感觉,忽然之间再回到单身汉生涯,就倍感失落。

唐泛一边感叹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边走向后厨,想看看阿冬留下了什么吃食。

左右翻了一圈,还好,翻出一碟白白嫩嫩的糯米糍,还是绿豆芝麻馅。

虽然已经冷掉了,不过糕点本来也没什么关系,唐泛懒得自己下厨了,当然,真让他做,他也做不出来,于是将就着边喝白开水边吃糯米糍。

他本来就空着肚子,又吃糯米这样难消化的东西,还边喝水,使得糯米在胃里膨胀起来,结果不一会儿就开始闹胃疼,唐大人疼得无语凝噎,坐在那里纠结自己到底是出门看大夫好,还是随便忍忍让这真疼过去就算了。

这时候,外头院门被人敲了起来。

唐泛不得不站起来,一边捂着胃部去开门。

一开门,外头却是几个西厂的人。

“不管你们现在有什么急事,我都走不动路了。”唐大人有气无力道。

西厂来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其中一人拱手道:“唐大人,厂公命我们过来请你入宫,他正在宫门口等着您呢!”

他这话说得客客气气,但这不是因为凶神恶煞的西厂番子忽然转性,变得温顺纯良起来了,而是因为这些人眼看着唐泛被宫里指派办案,连汪直也不曾对他颐指气使,是以跟着见风转舵,礼让三分。

当然,如果唐泛不肯跟他们走,有汪直的命令在那里,这些人依旧会像那天晚上叫唐泛进宫一样,二话不说挟起他就走。

这叫先软后硬,先礼后兵。

唐泛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只能站起来,揉了揉胃,感觉好像不是像刚才那样胀了,这才道:“走罢。”

“多谢唐大人体恤。”对方笑道,倒还询问起他的意见来。“不知唐大人是想骑马还是坐轿子,我们都准备好了!”

有轿子坐,唐泛当然不会矫情客气,当下直接就钻进那顶前后有着两个轿夫抬着的空轿子。

兴许是被汪直这样喜怒不定的老大压迫久了,西厂办事效率真不是盖的,唐泛刚一坐进去,就感到轿子忽的一下如同腾空而起,开始飞速前进,难得的是轿子竟然只是微微晃动,比起平地来也不显得颠簸多少,他掀起帘子往外探看,便见左右景物犹如往后飞退,嗖嗖嗖地一掠而过,目不暇接,看久了还有些头晕眼花,他赶紧放下帘子,趁着这段时间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这一闭目,竟然就直接睡了过去,等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两下醒过来的时候,才看见西厂的人探进轿子里来对他道:“大人,宫门到了。”

唐泛睁开眼,感觉身体倒是好了很多,小憩片刻之后,胃疼的感觉也消失了,不由伸了个懒腰,弯腰离开轿子。

汪直正等在那里,满脸不耐烦,见他终于到了,二话不说转头就往里走去。

“快走,晚了就见不上了!”

“什么?”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唐泛莫名其妙。

“元良吞金自杀。”汪直看了他一眼道。

啊?唐泛这下可真是吃惊不小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汪直怒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才离开半天,元良就……太子可知这件事?”唐泛忙问。

汪直叫他进宫,自然也要让他明白前因后果,便借着前往慈庆宫的这段路程,简单讲事情说了一下。

唐泛这才知道,他和汪直分道扬镳之后,汪直就入了宫,直接找上元良,询问韩早的死因。

元良自然一问三不知,二一推作五。

汪直见他不肯坦白,心说我顾忌着太子,有心替你们遮掩,你还不肯承认,那就不要怪我了。

他就威胁元良,说自己已经知道他与福如勾结的事情,如果元良不肯说实话,就要去禀告贵妃,到时候元良会死得更惨,连太子,吴废后等人,估计都会被牵连。

威胁归威胁,实际上汪直也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做。

韩晖对韩早下手,但又要选在万贵妃刚好送汤过来的时间,这其中必然少不了两边的合作。

一就是元良,元良是送韩早入宫的人,又是唯一能够与韩晖有所交集的宫里人。

二就是万贵妃身边必然要有人算准送汤的时间,事先跟元良这边商量好,然后选在这个时间发作。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前唐泛就已经对汪直推断过了:

万贵妃的为人善妒又记仇,她恨一个人,那就是恨到了骨子里去,绝对不会改变主意。就像对太子,太子朱佑樘没有出现之前,后宫女人加子嗣,在万贵妃面前都只有全灭的后果,因为皇帝宠着默认着,朝中大臣也无人敢发声,以至于皇帝一把年纪连个儿子都没有,眼看就要绝后了。

这个时候太子出现了,而且居然已经六岁了,也就是说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整生活了六年,万贵妃却被一众宫人蒙在鼓里,浑然不知,这种巨大的被欺骗感,让一向称霸后宫的万贵妃怎么受得了,所以她就算知道太子已经懂事了,将来可能会记仇,还下手弄死太子的生母纪氏,当初帮忙隐瞒太子存在的宦官张敏,吓得直接吞金自杀,正是害怕被万贵妃报复。

所以这种情况下,以万贵妃的为人性格来推断,她肯定是宁愿再重新扶植别的妃嫔生的儿子来当太子,也不愿意让朱佑樘当上太子。

既然不愿意让朱佑樘当太子,那她何必还送什么绿豆百合汤讨好太子呢?可见她原来的本意必定不是如此的,会送汤过来,肯定是因为她身边有亲近的人再三劝说,才改变了万贵妃的主意。

能够在万贵妃近身服侍,又能劝说得动她,这样的人选实在寥寥无几,而深受万贵妃倚重的大宫女福如,必然是其中一个。

所以唐泛跟汪直推断,元良如果是跟万贵妃身边的人有勾结,那这个福如,肯定就是最有可能的。

但汪直不能直接去找万贵妃说明情况啊,这样一来,元良跟福如勾结的事情就曝光了,元良又是太子的近侍,万贵妃难免还会觉得这是太子想要栽赃自己,肯定会找太子算账,然后汪直想要两边都讨好逢源的目的就没法达到了。

还有,福如在万贵妃身边当宫女,好端端的,干嘛要跟元良勾结,弄出这些事情来呢?

所以汪直必须想一个法子,既能够把幕后的凶手揪出来,又不至于让万贵妃有掀起清洗后宫的借口。

当然,这不是汪公公心怀慈悲,而是他想要投机。

他不是不想直接把元良抓回西厂去审问,而是这样一来,动静就闹大了,万贵妃那边也会察觉,所以汪直只能先借查案之机,一边派人秘密审查福如,一边又私底下找上元良,告诉他,福如和韩晖都已经招了,让元良最好也识相一点,该招的就自己招了,免得连累更多的人,到时候诸般酷刑一上,想死都死不了。

面对汪直将来龙去脉全部倒了出来,元良自然没法再狡辩,但他却表现得很冷静,只对汪直说,他一人做事一人担,希望不要牵连到任何人身上去,他受纪妃重托,看着太子长大,更不能因为这件事将太子拖到泥沼里去。

汪直不屑地说,这还用得着你交代?我要是想要把事情闹大,早就到贵妃跟前去领功了。

元良得到他的保证,就说希望能够再见太子一面,他还有些话要和太子说。

汪直同意了。

然后,汪直就急急忙忙地出宫,来找唐泛了。

唐泛听完,沉默片刻,问:“他见完太子之后就自杀了?”

汪直点点头:“是吞金,不至于马上死,一时半会还有些时间。这件事从头到尾了解内情的,也就你我二人。我找你进宫,是想让你去问个明白,元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看他是出于个人原因,还是背后另有所图。还有,我们得商量一下如何处置福如,以便瞒过贵妃那边。”

从元良说想再见太子一面的时候,汪直就已经料到他会这么做了,因为如果要保太子,只有元良一死,所有事情才算干净,到时候给福如套个罪名,韩晖那边再处理一下,基本就死无对证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慈庆宫。

太子很快就出来见他们,他眼眶有些红,神色还算平静,也不晓得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是对汪直他们道:“汪内臣,唐推官,元内侍病得很重,他,他想见你们……”

做戏做全套,汪直点点头,也煞有介事地道:“请殿下带路。”

太子道:“你们随我来。”

不得不说,在东宫服侍太子的这帮人,忠诚度是很高的,因为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当年冒着生命危险,瞒着万贵妃,偷偷帮纪氏抚养太子,看着他长大的宫人,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孩儿将来能当太子,也不会有人知道小孩儿会不会提前夭折,而他们也很清楚,万一被贵妃发现,迎接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饶是如此,这些人依旧这么去做了。

原因无它,只能说再黑暗的地方,也会有善良的人性。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太子并没有长歪,他依旧向往光明,心地纯善,唐泛能从他的文章和字体中看出他的内心,也同样坚信太子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外头如何风吹雨打,东宫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许多人用自己的性命维护着这位小太子,这不是任何金银财宝能够打动的,所以之前就连汪直的西厂势力也未能渗透进来。

老实说,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帮人,唐泛也很奇怪,元良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将唐泛二人带到东宫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内。

此时的元良正办躺在床上,他的脸色蜡黄,与之前判若两人,气若游丝,看上去仿佛没有多少时日了。

吞金自杀是比上吊和服毒还要艰难痛苦的死法,不过在宫里头,要上吊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得有工具,还容易被发现,毒药更不好找,相对来说,吞金就方便多了,像元良这样的地位,这么多年肯定也有不少私房积攒,只要将一些碎金子剪小块些,和着酒水送服,就可以达到自杀的目的。这也是宫里人常用的法子,当年因为隐瞒皇子出生的事情被发现,内宦张敏担心被万贵妃报复,就是这样自杀的。

话说回来,万贵妃脾气不好,对身边宫人奴婢也时常打骂,若说福如因为受不了万贵妃的行径而生起报复之心,唐泛倒是相信的,只不过又不知道她为何不直接向贵妃下毒,而要用如此迂回的手法,这又是一个有待解决的疑点了。

却说元良虽然一步步走向死亡,脸上却一直波澜不惊,看见二人到来,他就先请太子出去,又没等唐泛他们发问,就主动道:“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我都会说的,不过求你们一件事,这事从头到尾跟殿下没有一丝干系,我死了之后,还请你们不要牵连到殿下身上,好吗?”

汪直面无表情:“别废话了,快说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元良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当年我刚进宫的时候,被分配到内宫藏书阁帮忙打扫,那会儿我年纪小,不懂事,经常得罪人,还挨打,多亏了在藏书阁的纪姐姐时时回护我,又教我读书识字,在我受罚没有饭吃的时候,又将自己当天的份例分给我,这一辈子,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恩德。”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纪姐姐有些奇怪,她吃不下饭,还经常呕吐,我担心她生病,就再三追问,纪姐姐才告诉我,她可能是有了身孕。”

“在知道孩子是陛下的之后,我既为她高兴,又为她担心,高兴的是当时后宫没有子嗣诞生,纪姐姐如果能够生下男孩,那一定能够当上妃子,说不定孩子还能被封为太子。担心的是后宫是万贵妃说了算,连皇后都因为得罪她被废,如今万贵妃没有子嗣,她能容忍姐姐把孩子生下来吗?”

“果然,过了不久,万贵妃听说纪姐姐怀孕的消息,就派宫女过来逼迫她堕胎,纪姐姐人好,像我一样受过她恩惠的人也不在少数,那宫女强灌了纪姐姐一碗堕胎药之后,却不过我们的苦苦哀求,没有再为难她,而是直接去向贵妃禀报,说药已经服了,纪姐姐没有反应,应该是生了病,而非有孕。”

“万幸,那药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殿下最终还是出生了。你们看如今殿下头顶毛发稀疏,便是因为那时候药性发作留下的胎毒。”

忆及往事,元良的眼神变得悠远,眼睛也湿润起来。

“殿下出生之后,纪姐姐带着他每天东躲西藏,纪姐姐身体不好,又没有份例,殿下的口食就全靠我们四处去寻,还要瞒着贵妃的耳目,每日都过得心惊胆战。”

“如此一直熬到殿下六岁,张敏在陛下面前坦承了殿下的存在,殿下被立为太子,我们都欢欣鼓舞,替纪姐姐高兴,满以为她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谁知道,殿下被立为太子没几个月,纪姐姐就死了。”

他流下眼泪,字字泣血:“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可我不明白,纪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呢?”

这个问题,别说元良,连唐泛也回答不出来。

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了这样那样的利己目的,做出损害别人利益甚至性命的事情。

万贵妃都生不出儿子了,太子也都被立了,她还迫害纪氏,对她来说有好处么?

站在万贵妃的立场,她当然会说有,因为她恨纪氏能生儿子,她不能,因为她恨纪氏将儿子的存在隐瞒了那么多年,恨自己被当成傻子,因为她害怕将来太子登基,纪氏就是皇太后,而她只是一个贵妃……

以上种种,如果万贵妃需要,自然可以想出一箩筐的原因来。

在她心中,没有宽恕,没有宽容,没有退让这些字眼。

现在满朝官员,包括内阁里高高在上的那几位宰辅,他们成天啥事也不干,得过且过,却能儿孙满堂,尽享富贵荣华。

当年万贵妃害遍后宫女子和皇嗣的时候,他们枉为国之栋梁,却一声也不敢吭,生怕被万贵妃吹一吹枕头风,自己就掉了乌纱帽,便任由她为所欲为。

反倒是那些平日里被文官们看不起的宫女和宦官们,拼着性命保全了太子,可最后也没什么好下场。

难道真的是忠义自古遭谗害,奸佞偏能福禄全?

唐泛沉默良久,问:“你想为纪妃报仇,为何却要谋害韩早?”

元良叹道:“我如今在太子身边,不管我做了什么,最后总会牵扯到太子身上,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做。就算对万贵妃恨之入骨,我也必须忍着。但忽然有一天,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福如找上我,问我是不是还想为纪妃报仇,我说是,她就说她可以劝说万贵妃送汤过来给太子,到时候要如何做文章,就全凭我作主。”

“且慢!”唐泛打断他,“福如为什么要背叛万贵妃?还有,如果她也对万贵妃也不满的话,为什么不自己直接下毒?以她在万贵妃身边服侍的条件,应该易如反掌才对。”

元良摇摇头:“我不知道,福如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当年殿下还未出生前,奉贵妃之命前来给纪姐姐下胎的人就是她。当时她本该让人用棍棒打纪姐姐,将纪姐姐打死,殿下也就活不成了,但她当时却只是给纪姐姐灌了药,那药还只有半碗,因而殿下才能侥幸活命。说起来,福如对殿下也是有恩的,所以我才会相信她的话。贵妃经常打骂宫人,福如虽然是大宫女,也难以幸免,只是次数少些罢了,兴许她心中早有怨恨,只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不敢自己出手,才需要借助我,用如此迂回的手法罢。”

唐泛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元良道:“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但太子不能有事,死的最好是他身边的人,也要有一定身份,否则不足以引起陛下的重视,这样一来,人选就剩下太子的师傅和韩早。”

“给太子讲学的师傅不少,以文华殿大学士为首,有詹事府詹事,少詹事等等,他们每日轮流来给殿下讲课,殿下也经常会给他们送吃食以表敬重,但是这些吃食都是由膳房那边统一做好了送过来,与万贵妃无关,如果要刚好挑选某一天下手,那就只有天天待在太子身边的韩早了,因为殿下与韩早关系好,两人还会经常分食,周太后赐食,往往也都会准备两份。所以我最终选定了韩早。”

“但下毒太过简单,也容易被查出来,我自己死了倒不要紧,牵连殿下便不好了。正好我送韩早进宫的时候,经常会听他提起自己母亲对养兄不好的事情,韩早心善,对兄长又很尊重,觉得自己母亲这样做不好,又无力劝阻,心中非常苦恼,我与他混得熟了,他就会倾诉给我听。”

“听得多了,我便知道,除非韩晖是圣人,否则绝不可能对自己的养母不心怀怨恨的,所以我便找上了韩晖,告诉他,如果韩早死了,二房断后,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还可以令他养母伤心欲绝,这样他的仇也就报了。韩晖一开始吓坏了,几天没送韩早过来,我也不担心,因为他当时并没有直接反驳我,这说明他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这个想法的,退一步说,就算最后他不愿意,我自然也另有法子。”

“过了一阵子,韩晖果然找上我,同意了我先前的提议。后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他说完这一大段话,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从喉咙里喘气的声音就跟一个破了的风箱在被使劲拉动一样,十分难听。

唐泛忍不住怒道:“你为了替纪妃报仇,就可以杀死完全无辜的人吗?韩早与当年的事情完全无关,你杀了他又有何用!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

元良惨笑流泪道:“我知道韩早无辜,可这也是被逼没有法子了啊!我本来就是一个苟且偷生的残缺之人,当年替纪姐姐试毒的时候中过两回毒,侥幸不死,可身体也废了,太医说我就算精心调理,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如果不能在临死前看到万氏倒霉,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有脸面去见纪姐姐!可我又不能自己亲自去杀死万贵妃,只能选了如此迂回的法子!韩早一死,万贵妃必然被怀疑,大家都会以为她要杀的是太子,图谋弑杀储君是大罪,万贵妃一定会被废!万氏在宫中树敌无数,只要没了贵妃之位和陛下的宠爱,想要她死的人多得是,届时也用不着我出手了!”

汪直一直没有出声,此时忍不住冷声道:“谋害储君确实是大罪,本来若是以你的计划,放在太祖皇帝时也好,甚至是在先帝朝也罢,万贵妃确实有可能如你所说地被废,可你错就错在低估了贵妃在陛下心目中的分量!他为了贵妃,连皇后都能废掉,连太后都不敢吭声,只怕太子殿下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

“可也没有那么轻罢?”元良脸上有着深深的倦意:“听说陛下在韩早死后,跟万贵妃大吵了一架,是也不是?”

汪直不说话了。

元良笑了一下:“你不说话,那就是真的了。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在赌,当年我们帮着隐瞒太子的存在,本来也是一场赌博,后来太子身份暴露,我们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处置他,同样是在赌博,如今我也不过是用我的性命赌上一赌,若真能将万氏拉下马,那太子以后的前途就一马平川,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暗害了,只可惜我赌错了。”

“算啦,只要你们不会牵连到太子身上,我一条贱命,死了也就死了,韩早无辜,我死了,也算是给他抵命了。殿下是个好人,也会是个明君,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汪直冷笑:“你就不怕我把你做的这一切都在贵妃面前抖出来吗!”

元良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的,否则你就不会事先过来问我了。谢谢你了,汪内监,从前因为你是贵妃身边的人,我一直瞧不上你,现在看来,你心中也还是有大义的。”

汪直呸了一声:“你把韩早都给害死了,还来跟我讲什么大义!再说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太子殿下!”

元良神情黯淡:“是,所以我现在把命赔给他。你对殿下的这份保护之情,我却是还不了了。”

唐泛见他声音越来越低,嘴角溢出鲜血,不由近前几步,抓着他问:“那福如呢,你可知道福如是什么来历!她当真只是因为不满万贵妃才想要给她下绊子而已吗?”

元良摇摇头,脸上的神色越来越迷茫,眼神也渐渐失去了焦距,表情因为疼痛而倍加扭曲狰狞,最终在呻吟声中没了呼吸。

唐泛松开他,将元良放在床榻上。

这个人殊为可恨,为了给纪妃报仇,嫁祸万贵妃,不惜将无辜的韩早拖下水,最终证明他的一切工夫全都是白费,万贵妃注定脱身,韩早也死得冤枉。

可这人又很可怜,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追逐名利欲望,而是为了当年纪妃的一饭之恩。多少人在一生中受过别人的恩惠,可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别人的恩惠?元良不仅记得,还牢牢铭刻在心,为此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汪直道:“元良突发急病死了,连太医都来不及请,甚为可惜。”

唐泛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福如那边呢?”

汪直面无表情:“她因为遭遇贵妃责骂,心中不忿,故而怂恿贵妃送汤来给太子,借韩早之死嫁祸贵妃。”

这就等于直接剔除了元良在其中的角色。

唐泛摇摇头:“不行,这样破绽甚多。别忘了还有韩晖那边,福如在贵妃宫中,如何会与韩晖有联系?中间必然少不了元良的作用。”

汪直想了想,击掌道:“那就这样!就说福如平日里被贵妃训斥之后怀恨在心,却不敢报复,元良是福如的对食,听福如抱怨之后,正好韩晖有杀弟之心,就生出这样一个主意,让福如劝贵妃送汤,然后让韩晖提前对韩早下手,三人合谋上演了这么一出戏,借以嫁祸贵妃。”

他了摘除太子的嫌疑,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唐泛沉默片刻,道:“你这样讲,陛下和贵妃那边会相信么?”

汪直反问:“为什么不相信?现在元良一死,死无对证,福如和韩晖互相串连的事实俱在,不管他们怎么抵赖,也掀不了什么风浪。我不妨老实和你讲罢,这件事情,陛下绝不希望兴起什么大狱,在他心中,如今太子年长,又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就算看得不如贵妃重要,那也是有一席之地的,他也不会希望此事牵连到太子头上。现在关键是贵妃那边,只要没有证据,贵妃就算再对太子有芥蒂,也不能以此为借口。”

他顿了顿,懊悔道:“当初假如让我直接捉了小周氏完事,哪来这么多没完没了的麻烦!唐泛,我本来就不该听你的胡言乱语,要跟太子结什么善缘,结果现在好了,上了船却下不了船,只能一头黑地走下去。我原是贵妃那边的人,现在却要帮着你们欺瞒贵妃,若是被贵妃知晓了,下场必然不会比元良好到哪里去!”

唐泛同样被元良这件事搅得心绪不宁,闻言只能涩声安慰道:“未必罢。这件事里,我总觉得福如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一个对贵妃心怀怨忿的人,明知道左右都是个死,直接带上一把匕首近身刺杀就是了,又何必绕一大圈子来陷害她?如果能从福如身上再挖出什么来,说不定就能摆脱太子的嫌疑了。”

汪直冷哼:“你想得太简单了,单凭元良是太子的人,这就足够了,不管有其它什么动机原因,都抹不掉贵妃对太子的疑虑。喜欢一个人才需要理由,讨厌一个人,难道还需要理由?”

唐泛确实不太能够理解万贵妃对太子执着的忌惮,在这一点上,汪直显然比他看得更明白。

两人其实也没有说上几句话,元良死后没多久,汪直就离开了东宫,去西厂那边审问福如。

唐泛则默默看了元良的尸体好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向太子道别。

今日正好太子不用读书,他独自一人坐在内殿中发呆,见唐泛进来,便屏退了左右侍从,立时问:“唐推官,元内侍他……”

唐泛拱手:“元内侍病重不治,方才去世了。”算是默认了汪直刚才的方案。

太子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唐泛道:“殿下节哀。”

他面上看着平静,心中同样凌乱如麻。

按照唐泛的做事原则,凡事就应该秉公处理,元良是怎么死的,事情从头到尾又是如何,本就该完完整整地呈报上去,由国法处置,这样遮遮掩掩,无辜枉死的韩早又如何能够安息?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万贵妃知道元良想为纪妃报仇的心思,一定会觉得太子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从而会认为太子因为生母的死而一直对她心怀怨恨。

谁会那么好心留着一个整天仇恨自己的人,更何况是万贵妃?到时候万贵妃不怂恿皇帝废太子就不错了。

所以唐泛心中所谓“秉公处理”的原则,却等于是给了万贵妃清洗后宫的借口。

追求某件事的公平,却会害死更多的人命。

这种情况下,要如何选择?

他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心中十分矛盾。

在这样一个世道下,想当一个廉正无私,秉公执法的官吏,是何其艰难。

只听得太子道:“我知道,元内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娘。”

唐泛问:“殿下知道了多少?”

太子道:“我知道小早死得冤枉,也知道这件案子与万贵妃无关,元内侍不肯告诉我,但我猜到了。他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我娘的死,但是我没有。我知道她的死跟万贵妃有关系,我只是不想报仇。”

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知道报仇就会有人要死,我不想有人死,大家这样好好的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报仇呢?我娘在天上,肯定也希望元内侍好好地活着,不会想让他为了自己去杀小早的!”

唐泛叹道:“殿下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未来的不凡,大家都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大家都盼着您将来能够成为明君,所以他们希望能用自己的性命,先帮你将前路铺平了,这样等你将来走的时候,就不会太过艰难。”

太子含泪道:“那也不应该是用人命换来的,对不对?”

唐泛沉默片刻,点点头:“对。”

世事从来就不复杂,复杂的只是人心。

唐泛道:“但既然元内侍已经用死来换取殿下不被牵连,就请殿下不要辜负他的愿望,此事到此为止罢,不管谁问起来,都要说元内侍是急病而死的。”

从东宫那里出来,唐泛觉得自己就像那天在宫里宫外来回倒腾一样,身心俱疲。

元良的尸身好处理,东宫这边向来嘴严又忠心,元良的死因也只有太子、唐泛、汪直三人知道,只要太子自己不说漏嘴,对外报一个急病,送出宫去安葬就是了。

不过唐泛没有想到的是,隔天他就得到消息:福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