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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以恶制恶

一到了那地头,见到那青楼的招牌,汪直就冷笑出声:“原来是这一家,你们南城帮还真是大隐隐于市啊!”

那两个带路的人不敢吱声,都低着头装孙子。

在汪直和隋州的号令之下,西厂和北镇抚司的人早已将这座青楼团团围了起来,头尾包抄,保管连只蚊子也飞不出来。

听汪公公那熟稔的语气,竟然比在场这些正常男人还要了解的样子,若不是此时情况不对,心情不对,唐泛可能还真会笑出声,但现在他也只是绷着脸问:“这一家有什么问题?”

只见那正门的门匾上,刻着写意楼三个字,字体飘逸,端的是文采风流,若没有从里头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透出来的暧昧烛火,不知道的还当这里是什么饭庄酒馆呢。

汪直缓缓道:“这一家青楼,万通也有份。”

这个信息听起来有点惊人,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既然西厂也能成为仙客楼的幕后东家了,那为什么锦衣卫名下就不能有青楼?而且还可以美其名曰收集情报,打探消息,只因青楼也好,赌场也罢,还有那些酒馆饭庄,都是人流来往最频繁密集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就多,正符合这些刑侦情报机构的要求。

想到这里,唐泛就看了隋州一眼。

隋州却朝他微微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自己并不知情。

看来汪直所说,指的是这间青楼有万通的私人关系在里头了。

万通有个在宫里当贵妃的姐姐,在京城那是比汪直还要横的人物,因为有锦衣卫指挥使的庇护,青楼的生意自然更加风生水起,也不必再惧怕会三不五时被衙门的人找上门,以各种名目索贿。

却说汪直他们刚上门准备砸场子,里头就已经有人迎了出来,徐娘半老,笑容满面,自然就是这写意楼的老板了。

“哎哟,各位老爷,今天是吹的什么风,想过来寻欢作乐,提前说一声就是了,何必整出这么大的阵仗!”对方看见汪直他们人多势众,来者不善,却也没有惊慌失措,可见心中自有底气。

汪直没有开口,事实上也用不着他开口,站在他身后一名叫计阳的西厂档头就命人将方才那两个人提出来:“废话少说,你认得他们罢?”

老鸨看了一眼,笑容不变:“没见过!”

那西厂档头哼笑:“来啊,进去搜!”

老鸨脸色一沉:“慢着!”

伴随着她的话音,楼里窜出十余条大汉,个个人高马大,手持棍棒,凶神恶煞地盯着唐泛他们一行人。

这简直不得了!

他们这一行人里,唐泛暂且不提,隋州与汪直等人俱是一身官服,那独特的袍服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衙门里出来的,寻常人家见了,躲都躲不及,这老鸨居然还敢公然对抗,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什么?

计阳喝道:“你这老婆子,失心疯了不成!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老鸨气定神闲:“自然知道,诸位是西厂的,怎么着?要说诸位是过来寻欢作乐的,老身自然欢迎之至,但你们现在摆明了是准备来砸场子的,我要是任由你们进去了,以后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西厂是威风,可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人开的?”

汪直终于出声:“不就是万通名下的产业么?”

老鸨眯着眼打量了他半晌,见对方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样子,便重展笑颜道:“这位莫非是西厂汪提督?老身这厢有礼了,西厂与锦衣卫亲如一家,汪提督既然知道其中利害,还请看在万指挥使的面上,多加通融才是!”

汪直是万贵妃的人,万通是万贵妃的弟弟,这在朝野并非秘密,但一个青楼老鸨会有胆子用万通来威胁汪直,可见也不是什么善茬。

她说罢,一扬手,后头便有人捧着托盘奉上,老鸨掀开覆在上面的帕子一角,霎时露出下面金灿灿闪瞎人眼的金子,从沉甸甸的分量上看,怕不得有三四百两。

老鸨见所有人都盯着托盘瞧,不由笑眯了眼,重新将帕子盖上,又对汪直道:“这点小小心意,只当是给汪提督和手下人买酒喝,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汪直冷笑一声,手伸出去一掀。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盘子被掀翻在地,所有金子在空中翻了无数个身,又滚落在地上,顿时满地金光闪闪。

汪直对着目瞪口呆的老鸨道:“你也配行贿我?跟你说两句话已经是抬举你了,别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这老鸨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诚然,这家青楼有万通的份,以万通跟汪直的关系,平日里汪直是该给几分面子,也不适合跟他起冲突,否则传到万贵妃那里,汪直也不好做。

但问题是现在汪直要找人,这里又证实了跟南城帮有关,说不定还是南城帮的据点之一,要是案子破不了,汪直就得担责任,这时候哪里还理会得上什么香火情,自然是找人第一。

再说这青楼又不是万通家,抄就抄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事,这老鸨错就错在,她竟然以为搬出万通的名头就能镇住汪直,却没成想汪直难道就是好相与的?若连区区一间青楼都不敢下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汪公公,还不当他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啊?

掀翻了金子还不止,汪直一脚将那老鸨踹翻在地,又对左右道:“搜!”

“等等,等等!你们不能进去!”老鸨见他软硬不吃,终于脸色大变,因为被踹到了腰,一时爬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嚷嚷:“我这就派人去请万老爷,你们不准进去!”

汪直冷漠道:“万老爷他老娘来了也没用,还不给我进去搜!”

左右得令,直接横刀出鞘,那几个把守大门的大汉看着剽悍,却怎么打得过比他们更凶悍的西厂番子,没有几个回合,就全都倒在地上。

隋州今夜带来的人比较少,薛凌等人都被安排守在青楼后门,并没有在这里,他也没有跟西厂的人抢功,就与唐泛一道,跟在人后面进去。

那老鸨一看到西厂来人,就觉得搬出万通的名头,今晚就可以大事化小,却万万没想到现在万通也不管用了,汪直连鸟都不鸟她。

她方才信心百倍,并未疏散里头的人,结果汪直他们这一闯进去,里头惊叫声一片,大堂的客人们惊慌失措,有点身份的,此刻更是准备从后门溜走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别说后门,就是他们现在从窗户里跳出去,外头也有人在等着他们。

计阳一声喝令,西厂的番子分几个方位包抄上去,瞬间上了二楼三楼,把守住所有通道和包间的门口,又踹门进去,甭管房间里头的人在做什么,一个个都揪出来,这又是一阵阵尖叫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被带下一楼大厅集中在一块儿,唐泛略略一扫,好家伙,这里头还有几个官员。

朝廷虽说明令官员不得嫖娼,可男人哪有不偷腥的,只要没人发现,不会被御史弹劾也就罢了,这里头既然有万通的关系,以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能力,大家出来玩的保密性还是有保障的,这也使得写意楼在黑白两道特别吃得开,生意也很好,寻常做买卖的经常会碰上衙门里的小吏借收税之名前去勒索,但在写意楼,因为对方来头太大,竟也无人敢上门捣乱。

结果没想到,夜路走多了也会碰到鬼,今天竟然有人敢砸写意楼的场子,所有人看着西厂的人冲进来,全都目瞪口呆。

“汪提督,莫怪老身没有提醒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一瘸一拐的老鸨走进来,厉声道。

汪直冷漠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你可知道,今晚有哪家的孩童走失了?”

老鸨冷笑一声,自恃有后台撑腰,也毫无畏惧地直视:“这老身怎会知道?汪提督未免可笑,若有孩童走失,自去寻找便是,老身这里是开青楼的,又有什么干系!”

汪直道:“今晚失踪的孩童中,有当朝太子太傅朱永的幼女,还有吏部侍郎的孙女,你有几个胆子,敢为虎作伥,藏匿走失孩童,到时候别说一个万通,就是十个万通,也救不了你!”

老鸨的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粉,脸色有没有变白,旁人也看不出来,只是她那双眼睛里,却因为汪直的话,而流露出一些迟疑和不信,与先前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已经有所不同。

此时西厂番子已经将整座青楼都掀了个底朝天,便见计阳从一楼后厨旁边的杂物间里走出来,对汪直道:“厂公,这边有个地窖,但里头已经没有人了!”

汪直眼神凌厉地盯住老鸨:“人呢!”

老鸨强笑道:“人都没找到,那就说明我们是被冤枉的,汪提督不信再找找,可见老身是不说谎的!”

隋州与唐泛直接就进了杂物间,只见凌乱四散的地面被清理出一块地方,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唐泛问:“下面没有人?”

计阳点头道:“我亲自下去查看了一遍,下面地方不大,也没有什么暗道机关,就算原先藏着人,也不可能从那里逃跑的。”

这里头放的东西很多,有谷物杂粮,也有很多绳索之类的杂物,看上去就是一间很寻常的杂物间,就连下面地窖的存在也不出奇,许多大户人家或者做生意的,都会有这样的地窖,用来存放一些容易坏的食物。

唐泛并没有因为计阳的话就作罢,他看了隋州一眼,后者立时会意,从墙壁上拿过一盏蜡烛,两人一前一后往下走。

计阳见状就有些不痛快了,心说我都检查过一遍了,你们还怀疑我的话不成?

他也没有下去,就站在上面,双手抱胸,等着看他们两个上来时沮丧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上来了,但唐泛神色凝重,第一句话就说:“下面藏过人。”

计阳狐疑:“你怎么看出来的?”

唐泛道:“从周围的墙壁来看,那个地窖必然已经建成有一段时日了,不可能完全空置着,但如果用来存放食材,譬如腌菜之类,就一定会残留有味道,也会有存放的痕迹。但是下面现在干净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可见根本就不是用来放东西的。”

计阳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刚刚也觉得这个地窖有古怪,却说不出哪里古怪,原来是自己忘了从味道上去分析。

他问道:“那人会从哪里出去?难道他们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收到风声了?”

唐泛摇头:“从我们抓到那两个南城帮的人问供,到来到这里,中间的时间,以及接触过的人,都不太有走漏风声的可能性,他们应该是看到我们到来之后逃跑的。”

计阳:“但是这里没有别的通道了啊,外头有人把守,他们一出去就会被发现的。”

此时隋州已经在杂物间里查看起来,他用刀柄将堆放在角落的许多食材挑开,又去戳四周的墙壁,计阳自然能够看出他这是在寻找有没有另外的暗道。

可惜似乎没有什么发现。

计阳有点失望,正准备去别的屋子里看看,就听见隋州道:“这里有古怪。”

他转过头,就见到隋州的刀柄正戳着靠在墙角的一个大麻袋,只是不管他怎么戳,那个麻袋就是不挪动分毫,唐泛上前将麻袋口子解开,里头露出一块块乍一估量估计重逾几千斤,也难怪隋州无论怎么戳都戳不动,估计得两三个人上手搬才行。

一个放置食材的杂物间,怎么会出现这种石墩?

这下不需要唐泛说,计阳也能看出其中必有古怪了。

他与隋州二人合力,便将那麻袋挪开少许。

只见麻袋之下,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将稻草扫开,便看见一块厚厚的地砖盖在上面,虽然尽量做得与周围地面契合,可毕竟还是会留下些许痕迹,隋州和计阳将那块地砖挖起来,就看见下面果然隐藏着一个入口,看着比那地窖还要深,也不知道通往何处。

计阳忽然发现,挖这条地道的人真是狡猾之极,弄了一个容易被发现的地窖在这里,一般人看到地窖里没人,肯定下意识会往别的地方去找,就不会再联想到这屋里还会有其它的暗道机关,而且这麻袋就填在上面,乍一看跟周围存放食材的麻袋一模一样,除非像隋州那样一个个去戳,又不嫌费事地解开察看,否则根本不会有所发现。

到时候那老鸨就更可以大呼冤枉了。

计阳当下就大步出去,将在这里的发现与汪直一说。

汪直望向老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老鸨脸色阴晴不定,嘴上依旧硬得很:“这条地道本是建这幢房子初期挖来作沟渠的,后来废弃了,便没有再用,这有何出奇?”

计阳冷笑:“你他娘的沟渠挖得让人也能走进去,可真是费心啊,是哪家工匠做的,回头我也去雇他!”

汪直有了实质证据,反倒淡定下来,他对老鸨说:“你口口声声说这里有万通的背景,可万通到现在都不出现,你也知道为什么了罢?你不过是个青楼老鸨,到时候有什么事,就将你推出去作替死鬼,你说你是万指挥使的人,奈何人家不认,有什么办法?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就在这里问罢,慢慢问,你不肯说,就问到你说出来为止!卫茂!”

一名僵着脸的中年人领命而出,他是西厂的掌刑千户,对逼供问供最是在行,眼下这番差事交给他,自然是得心应手,专业对口。

卫茂一挥手,左右上前,便将那老鸨紧紧钳制住。

“先上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罢。”他一边道,一边走上前,让手下将老鸨的手指按在地上。

卫茂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形状奇怪的镊子,蹲下身,便往老鸨指甲上夹,然后再狠狠一掀!

“啊——!!!!”老鸨的惨叫声冲破云霄。

楼里的客人和姑娘们已经全部被西厂的人赶到了一楼集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全都吓得面容失色,他们平日里听多了东西厂的威名,直到如今才算真正见识这种活生生的受刑场面,估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单是听到西厂两个字都会浑身发抖了。

所谓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名字好听得很,实际上就是将人十根手指的指甲全部生生掀掉,十指连心,可以想象那种滋味会有多痛。

所有人脸色发白地看着老鸨惨叫嚎哭,顿时觉得自己的指甲也痛得要命。

唐泛从里屋走出来,便听见汪直对老鸨道:“反正你有十个指甲,慢慢来,手的用完了,还有双脚呢,如果到时候都掀完了,你还能这么硬气,那我就要对你说一声服气了。”

老鸨的手被紧紧按住,想动都动不了,鼻涕眼泪一起流,之前那张骄横的老脸此时甭提有多可怜了。

但唐泛自然不会去同情这种人,说句难听的,这老鸨是心肠黑透的人物,就算跟这次的孩童走失案无关,平日里也没少干缺德事,这种人就是将西厂里所有的酷刑都尝一遍,估计也洗清不了她犯下的罪孽。

卫茂见她还是不肯说话,又用镊子夹住对方的食指指甲,待要动手时,便听见老鸨杀猪似的嚎起来:“别夹!我说,我说!不要夹!放了我!放了我!”

指甲被生生掀起是什么感觉,旁人可能没法体会到,但老鸨此刻真是生不如死,恨不得能把手指剁了,兴许还不会那样痛苦,她使劲地哀嚎着,身体不断抽搐,但是却摆脱不了那种附骨之疽的疼痛。

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所有秘密在她脑海里远处,此刻她就只剩下一个想法:停止这种痛苦!

汪直挥挥手,老鸨随即被提起来,押入杂物间。

关上门,在场除了老鸨之外,也不过三四个人。

汪直道:“说。”

老鸨一边抽泣一边道:“那些孩童没有,没有在这里……”

汪直扬起眉毛,以为她又要狡辩耍赖:“卫茂,弄点盐水来,撒在她那根手指上。”

“别别别!我没有说谎!那些人确实不在这里了,他们走了约莫有半个多时辰了!”老鸨尖叫起来,“我这里只是做皮肉生意的,南城帮的人若拐了孩童,有时会暂时藏匿在此处,但很快就会带走的!”

汪直问:“是不是你看到我们来,通风报信让他们走的?对方有几个人?那些孩童又有几个?朝哪里跑的?这条暗道是通往哪里的?”

他一下子抛出好几个问题,老鸨看着近在咫尺的镊子,早就被吓怕了,根本不敢不回答。

“不是不是!我没有通风报信,在你们来之前,那些人就走了,因为之前有人回来说,在城楼附近瞧见你们西厂的人在盘问,觉得事情可能会暴露,就匆匆赶回来,将那些孩童都从地窖里提出来,从暗道里走了!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孩童们有七八个左右,大都在十岁以下……那暗道是通往城外的,好教您知道,我这里就是个中转的地点,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哪里啊!”

唐泛问:“你在南城帮里是什么地位?那些人又是南城帮的什么人?”

老鸨哭叫:“我一个青楼老鸨,哪里谈得上什么地位哟,在帮里就是无名小卒而已!那些人口买卖都是二当家在负责的,我哪敢过问!平日里他们有时候会送些细皮嫩肉的孩童过来,据说都是从南方带回来的,让我调教,我也就照办了,除此之外这里就是作为中转点,再多的,我确实不知晓啊!”

汪直没有说话,卫茂直接将盐水浇在老鸨那根血手模糊的手指上,后者顿时哭喊哀求,就是再说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了。

所有人都能看出,这老鸨没有说谎,她知道的恐怕也有限。

唐泛又问:“那些孩童里,可有一个八九岁年纪的胖丫头?她扎着双髻,头上是红色的丝绦。”

为了不再受苦,老鸨努力地回想:“好像是有……不不,是确实有!有有!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丫头,当时有个小女孩一直哭,带着他们的人不耐烦,就要揍她,那丫头还护着小女孩,因此被扇了狠狠一耳光呢!”

唐泛面色铁青,阿冬虽然出身奴婢,可她自从来到唐泛身边,唐泛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出手打她,现在听说她被人打了,立时就觉得愤怒得很。

汪直又问了几个问题,譬如说南城帮其它堂口在哪里,主事的人在何处,带走那些孩童的人的身份等等,老鸨都是一问三不知,用上刑也没用。

唐泛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看看!”

隋州点点头:“一起罢。”

他喊来薛凌等人,连同唐泛在内,一共五个人,带上烛火等物,便弯腰从那暗道进去。

暗道比较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而且还得半弯着腰前行。

据那老鸨交代,暗道挖得比较粗糙,没有什么阶梯照明,但也没有机关,就是一条路子通往城外,方便那些人随时可以转移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东西。

隋州薛凌等人身手好,当仁不让走在前面,唐泛则在后头跟着。

一行人走了一段路,因为暗道崎岖不平,忙着适应环境,也没细心,等唐泛走了一小段路,察觉后面还有人跟着,回头一看,竟然是汪直和几个西厂番子。

“这种地方阴暗难行,实在委屈了汪公,以汪公的地位,何必事事躬亲?”唐泛对他让阿冬去做饵的事情耿耿于怀,忍不住开了一下嘲讽。

汪公公哼笑一声:“对方在城外必然还有接应的人,我怕你们就这么几个人,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那就贻笑大方了!”

走在前面的隋州打断他们斗嘴,问道:“我今夜带过来的人手有限,眼下都跟我下来了,敢问汪公,外头写意楼可有西厂的人守着?”

在这条弯着腰才能前行的暗道里,汪直的声音却十分淡定:“还用得着你说,我下来的时候就让人将那间青楼查封了,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的。”

隋州稍稍放下心,也就不再说话,专心在前面探路,窒闷的暗道里除了呼吸声与脚步声之外,一时竟没有其它的声音了。

一行人脚步匆匆,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此处空气稀薄,与地面完全隔离,只有首尾相通,伴随着路程越来越长,呼吸也必然越来越沉闷,连手上的蜡烛也或明或灭,微弱得几乎可以不计。

唐泛不如其他几人有功夫在身,这种感觉肯定也比其他人明显,但他为了不掉队,不成为累赘,硬是咬着牙不吭声,冷不防脚下踢到石块,人跟着往前一个踉跄,后背的衣服却被及时扯住,肩膀跟着被一只手扶住,将身形拉了回来,免于被跌了个狗吃屎的命运。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汪直施以援手,心里老大不情愿,又不想违背教养,只得瓮声瓮气道:“多谢了!”

身后传来一声哂笑,紧接着就是汪公公的风凉话:“不想道谢就不用勉强啦!你们这些文官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早知道在你屁股补上一脚,让你顺便把前面的人也扑倒,那景象得多壮观!”

瞧瞧,汪公公的嘴就是这么贱,别人道谢也不是,不道谢也不是,唐泛被气了个半死,心说不与他一般计较,也不回嘴,直接闷头赶路。

汪直眼见没法乘胜追击,颇觉无趣,只能撇撇嘴,鸣金收兵。

写意楼位于京城东北,距离城门本来不远,但这条暗道实在是长,众人一边走,一边暗暗心惊,想着能够挖这条地道的人也算有心了,这样走下去,等出去的时候,只怕已经身在京郊野外了,贼人若比他们早大半个时辰出发,外面又有人接应的话,如今要再追上去的话,只怕很有难度。

所有人都累得腰酸腿疼,唐泛尤甚,但迎面一股冷嗖嗖的风刮过来,却令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前方距离出口已经不远,便都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又走了一刻钟左右,就听见薛凌低声说了一句:“到了!”

他将手中拿着的烛火递给隋州,三下两下便往上跳出了洞口。

其他人有样学样,跟他一样陆续攀出洞口。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跟刀子一样,但所有人在那暗道底下闷久了,被这风一吹,都觉得神清气爽。

今夜的月亮还算明亮,唐泛四下一打量,便见他们现在身处的是一座林子里头,出来的洞口正好就在一处斜坡下面,旁边有石头挡着,边上还有树木,若不是刚刚才从那条既长又闷的暗道里头走出来,只怕很难相信从这个洞口进去,能够直接通往京城里面一个青楼的杂物间。

不止是唐泛,估计所有人都如唐泛一般,瞬间泛起一种匪夷所思的荒谬感。

片刻之后,隋州道:“往回走就是京城,他们应该是出了林子,往前面而去的,他们自以为修了暗道,离开京城就海阔天空,又带了一群孩童,到时候肯定也要歇脚打尖的,我们脚程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众人自然都没有异议,便一路出了林子,沿着官道上前行。

麻烦的是,他们没有马匹,单靠双脚赶路,脚程再快,肯定也快不到哪里去,但幸运的是,他们刚刚走了一刻钟左右,就有了发现。

出现在他们前面的,是一条三岔路口,两条是官道,一条是小路。

三条路自然通往不同的方向。

汪直对京城如数家珍,但出了京城,就有点两眼抓瞎了,见状不由皱眉道:“这有三条路,他们走的是哪一条?”

薛凌道:“这两条官道,一条通往顺义、怀柔一带,一条走昌平,到宣化府。另外一条小路,则是绕一大圈,最后前往天津卫,但因为绕路,而且前方不远还要经过一个荒村,那个村子多年前因为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有活口的也大都迁走了,如今还荒废着,很少有人会去走那条路。”

汪直郁闷道:“他娘的,三条路,这要怎么选?”

薛凌也觉得为难,就算他们现在分成三拨去追赶,但因为没有马,走也走不快,效果杯水车薪。

他对隋州道:“大哥,要不咱们回去找几匹马来,再分头去追?锦衣卫在各地都有卫所,也可以让他们严加留意。”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但隋州没有说话,他望向蹲在不远处研究车辙的唐泛。

这群人里头,要数唐泛最为着急,因为阿冬也在走失的孩童里边,隋州虽然平日感情有些内敛,但他同样也不愿看着阿冬被人贩拐走,从此流落不知何方。

但汪直心里同样焦躁得很,而且比唐泛和隋州等人都要焦躁数倍。

这件事如果最后没有个好结果,对唐泛来说是失去妹妹,对他来说却是办差不力。

他语气不善地吩咐手下:“你们去附近驿站找几匹马来!”

“等等!”唐泛道,直起腰,他走了回来,问薛凌,“你刚才说,那条小路通往一个荒村?”

薛凌:“对。”

唐泛:“那荒村距离这里多远,要起码才能到吗?”

薛凌道:“不远,走路约莫一刻钟就到。”

唐泛又问:“那从荒村出去,还有没有歇脚的村子?”

薛凌摇头:“没有了,那个荒村因为闹过瘟疫,后来据说有路人在那里遇鬼,出了村子之后,基本都是荒郊野外的路,而且还要绕一大圈,才能前往天津卫,很多走天津卫的人都宁愿走通州那边,不会去白白受这个罪。”

唐泛点头:“那没错了,就走荒村那里,不用去找马了。”

薛凌愣了一下:“你说那些人会走荒村?那是狗都不走的路啊!”

言下之意,有点不敢置信。

唐泛指着地上道:“这里有新压上去的车辙,那里既然少有人至,却有新鲜的车辙,显然对方刚走不久,除了那些贼人,没有人会在三更半夜走荒村那条路的?”

薛凌道:“这两道车辙也太浅了,其它两条官道上也有新压的车辙啊,而且更深一些,怎么断定他们一定就是往荒村的方向走呢?也许是他们有意将我们引往别的路,拖延我们的时间。”

唐泛摇头:“不是,他们既然做的是不法勾当,肯定怕人发现,尤其车上孩童多,马车行走的时候声音动静也很大,我刚才看过了,那两条官道上的车辙里都有木屑,只有通往荒村的那条路没有,而且辙痕有些不规则,说明他们很可能在车轮上裹上了布条一类,只有那辆真正载着孩童的马车,才需要如此费心,其它两条路的辙痕,应该只是故布疑阵而已。”

众人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汪直谨慎起见,仍然不敢将希望全部押在唐泛的判断上,就道:“你们先去追,我带人去找马,分头追其它两条路,到时候再回头跟你们会合。”

时间紧迫,唐泛他们也没有赘言,答应一声,便各自分道扬镳,隋州和唐泛他们先往荒村那个方向追赶,汪直则让手下回头找马,准备分成两拨走另外两条路。

果真如薛凌所说,他们几个人走了一刻钟左右,就看到前方不远处,似乎座落着一处村庄,月光洒在上面,倒映出屋顶的干枯茅草。

照理说,一个有人烟的村落,就算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睡觉,给旁观者的感觉肯定也是不一样的,譬如说狗偶尔会吠两声,猪圈里的猪可能偶尔会叫两声,谁家的孩子可能啼哭两声。

但不管是从那些年久失修的窗户,还是有些房子破落得连屋顶都没了一半,都在向唐泛他们传递一个信息:眼前的村落,确确实实是个荒村。

然而令众人感到古怪莫名的,并不是因为这里荒废已久,了无人烟,而是那些房屋里头竟然还隐隐有着光亮。

微弱的烛光透过破败不堪的窗户照映出来,隐隐绰绰,摇摇曳曳,仿佛里头还有人在挑灯夜读,灯下缝衣。

深夜里,在一个闹鬼的荒村,许多屋子里头还点着烛火,这是怎样一种场面?

薛凌在北镇抚司多年,自觉也锻炼出一副铁胆了,结果乍一看见这副诡异的情景,头皮瞬间就有些发炸,背上密密麻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寒毛直竖。

他小声道:“这个村子没名字,大家都管它叫许家村,因为原来住的人大多姓许,后来很多人在那场瘟疫里死掉,剩下为数不多的活口就都连夜搬走了,当时据说官府派人过来烧尸体,烧了两天两夜才算烧干净,也顾不上给他们立什么坟头,当时本想将村子也烧了了事,结果一点火就下雨,连着三次都如此,就传说是那些染了瘟疫死去的人冤魂不散,不肯让人烧了村子,官府也就没再敢下手,所以后来这里就完全荒废了,一般没有人会选这条路走的,因为实在太瘆人。”

跟在隋州后面的一名锦衣卫惴惴问:“会不会真有鬼啊?”

隋州沉声道:“这里久无人住,正好给了某些人装神弄鬼的机会,如果那些人真走了这条路,说不定这里就是他们布置下的陷阱,为的是让我们自己疑神疑鬼,大家小心些,别反而中了埋伏。”

唐泛道:“你们看,这些房屋里并非每一间都点了烛火。”

隋州点头:“先从不亮的那些屋子查起,大家不要分散,都跟着我。”

这种时候就可以体现出一个领导者的品行了。

换了旁人在隋州这个位置上,身边又有手下可以支使,肯定是说“你们过去看看有什么动静”之类的。

但隋州说的却是“你们跟着我”。

一个愿意身先士卒的长官,自然会得到下属的爱戴,隋州在北镇抚司里吃得开,这其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没有亮起烛火的房间不过四五间,大家便亮出武器,一间间地查过去。

因为有了前头种种诡异的情景,每个人心里都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警惕,手中紧握绣春刀,身体紧绷到极点,每踢开一间屋子,便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生怕从里面闯出什么洪水猛兽。

这种时候自然不需要唐泛出力,他跟在最后面,反倒有点多余了。

此时大家的眼睛都已经适应郊外昏暗的环境,也有了一些适应力,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亮着烛火的那些屋子自然黑漆漆的,隋州他们踢开门之后,发现里头除了简陋的家具,什么也没有,有些人家的床榻上还凌乱地堆着一两团棉被,绣春刀尖一挑,那些早就已经放得发脆的被褥一下子就碎裂开来,有些人家的椅子则早就摇摇欲坠,稍微碰一碰,就倒塌下来。

如是按着顺序检查到第五间没有亮起烛火的屋子时,大家已经不像刚刚那么紧张了,虽然精神上还戒备着,但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

“大哥,屋后停着一辆马车!”一名锦衣卫负责屋子外围的戒备,此时他从屋子后面过来,急匆匆地禀报。

隋州他们闻言,纷纷绕到后面,就看见这间房屋的后院,与旁边山壁之间,确实停着一辆马车。

再仔细一瞧,正如唐泛先前所说的那样,四个车轮上都包裹着厚厚一层布条。

想来那些人确实极有可能逃窜到这里来了。

只是现在马车还在,人却不见了,几个成年人还好说,他们都是南城帮的人,或许身怀功夫,要逃跑也方便,可问题是这些人还带着一批孩童,辗转不易,又能躲到哪里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身后的唐泛一声短促低喝:“那里有人!”

唐泛并没有跟他们过来看马车,而是依旧站在那间屋子门口察看细节,此时自然是最容易发现外头有动静的人。

隋州反应极快,从唐泛说话,到他转过身,再到看清楚唐泛所指的方位,锁定对方的位置,这期间不过短短几息。

月光下,一道黑影从不远处一间没有亮着烛火的屋子里窜了出来,动作飞快,几乎是拼了老命往前跑,总之如果让唐泛去追,他是铁定追不上的。

但是唐泛追不上,自然有人追得上。

对方快,隋州比他更快!

说时迟,那时快,隋州飞奔出去,身形兔起鹘落,手中绣春刀也没有闲着,直接掷向对方。

只听得一声惨叫在荒野间回荡,那人肩膀中了一刀,重重地倒在地上!

此时薛凌等人也追了上去,直接将那个还想负伤逃跑的人狠狠按在地上,又将绣春刀从他肩胛上抽出来,那人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彻底消停了。

薛凌揪起他的衣襟,恶狠狠道:“说,你的同伙和那些孩童在哪?!”

那人呻吟着:“我,我不知道……

他还在嘴硬,薛凌一使劲,直接将人家右手的尾指指骨给掰断。

“啊!!!”那人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眼神流露出极大的惊惧。

“说不说?”薛凌没有多少耐心与他周旋,又掰断了他一根无名指。

“我说!我说!”那人都带上哭音了,“他们带着那些孩童逃上山去了!”

薛凌喝道:“你说谎!他们为何弃马车不用,反而选择上山!”

“没有!我没有说谎!”肩膀中了一刀,正汩汩流血,手指还断了两根,那人疼得痛哭流涕,跟之前那个被拔指甲的老鸨差不多,不管多硬的骨头,在锦衣卫面前也只有屈服的份。“因为载的人太多,马车坏了,前轮裂开,再走下去就会散架,所以他们不得不在这里停下,然后逃到山上去!他们还带着孩童,走不远的,你们现在去追,还能追上!”

薛凌又问:“那为何独独只有你一个在此?!”

那人气喘吁吁:“他们,他们让我留在这里,给那些屋子点上灯,好吓唬吓唬你们,拖延一些时间……”

问到这里,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隋州朝薛凌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刀柄直接对着那人的后脑勺重重一击,那人软软昏倒在地上。

隋州对唐泛道:“这人还不能死,你帮他包扎下,我们上山去找人,你留在这里。”

唐泛点点头,也不废话:“行,这里交给我,你们快去罢!”

他不会功夫,脚程也不快,上山只能掉队当累赘,万一双方发生冲突,唐泛自知肯定是帮不了什么忙,去了不如不去,在这里守着,如果汪直真的带人过来,也可以有所接应。

隋州等人匆匆而去。

唐泛则将那人的外衣剥下来,卷成一条,穿过对方腋下,绕了几圈,紧紧绑住,先给他止血。

月夜下的荒村一片冷寂,寒风穿过那些破洞的门和窗户,那声音跟鬼哭似的,实在不负它闹鬼的传闻,旁边躺着一个重伤昏迷的人不作数,唐泛独立寒风之中,难免生出一股天地间只余一人的错觉。

这种时候,再加上那些屋子里影影幢幢,或明或暗的烛影,氛围真是好极了,若说这里不闹鬼,那真是谁都不会信。

想到这里,唐泛就觉得有点奇怪,照例说外头风这么大,窗户和门又是破洞的,那些蜡烛早该被吹灭了,可是竟然到现在起码都还亮了大半,没有随风而灭,可见这个被留下来吓唬人的南城帮帮众在布置的时候真是很用心。

他们方才来得匆忙,又怕时间拖得越久,让那伙贼人跑掉,一旦出了京城地界,想要再寻找,难度就会高上很多,所以不管是唐泛还是隋州,都只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下决定。

这会儿有点无所事事,唐泛就有闲心想起这些细节了。

他挑了最近的一间房屋推门而入。

咿呀声响过后,门应声而开,唐泛就发现那盏烛台被安放在窗边的位置,正好前面有墙壁挡着,没有被直面寒风,烛台上还有一个白色的灯罩,灯罩上面则放着一小块木板压着,风吹不大进去,烛火自然也就很难熄灭了。

唐泛走近,将木板拿了起来,发现里头满满盛着灯油,灯芯也比寻常灯芯来得粗,难怪没有熄灭。

他心头咯噔一声,立时想到不对劲的地方!

村子荒废多年,哪来这么成色透亮的新灯油,和这样粗的灯芯?

这些人存心要逃跑,所以选了这条路,就算他们早有打算,又怎么会连灯油灯芯都带上?

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他来不及细想,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却见外头干干净净,前一刻还重伤昏迷倒地的那个南城帮帮众,竟然不见了!

他们被人摆了一道!

唐泛心下一沉,尚且来不及多想,脑后便被重重一击,他也跟着往前扑倒,不省人事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刚刚那人才被薛凌敲了头,现在就轮到他了。

这是唐泛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