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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倒戈相向

老赵是一名负责在官驿外面值守的士兵。

对他而言,什么县令御史大斗法,贪污受贿,那统统不干他的事。

小人物就该有小人物的生活方式,只要散值之后能喝上一盅热乎乎的小酒,能有个婆娘暖炕头,跟兄弟们侃天侃地,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八卦。

譬如老赵跟其他值守官驿的弟兄们,这几天就对唐御史带回来的那位大美人格外好奇,私底下不止一回揣测那位大美人的身份。

有的人说,那美人是唐大人家里的小妾,因为受不了家里大房的嫉妒,眼看唐大人南下办差,便也跟着偷跑出来,一路追寻至此。

也有的人说,美人是别的官员送给唐御史的礼物,唐大人一见之下非常喜欢,竟连须臾也离不得,非要将人时时带在身边才好。

还有人说,其实那位大美人是良家女子,被唐御史看中之后强掳过来的,唐御史这趟奉差办案,是为了查去年吴江饥荒的事情,结果来了之后却顾着跟女子纠缠勾搭上了,连正事也不管,看来也是个贪官污吏。

谣言很快就在官驿传开来,并且还有逐渐往外蔓延的趋势。

但不管内容多么离奇荒诞,有两点是被老赵和他的同僚们所公认的。

一是那美人的确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差点要把人的魂儿也给勾了去。

苏杭多美人,老赵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自忖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跟那些个乡巴佬不一样,可唐泛身边那位大美人,确确实实美妙得不可方物,以老赵等人贫瘠的词汇,根本想象不出要如何来描绘她的美貌。

头一回见到的时候,他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大美人带着香风被唐泛带入官驿中,事后难免暗暗嘲笑自己当时太失态了,但当他们看到同样住在官驿里的杨御史面对美人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时,大家马上就心理平衡了:敢情不是弟兄们没见过世面,是大美人实在是太美了。

这样一朵比牡丹还娇嫩的花儿被唐泛采撷了去,不得不说,所有人都羡慕嫉妒恨得很。

还有第二点公认的,那就是唐御史对这位大美人千娇百宠,只差将人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带着走了。

就老赵值守的这几天来看,但凡唐御史出门,不管去哪儿,办什么事情,都会带上对方,甚至据说就连去知府衙门拜访府尊大人,也都将那女子给一并带了进去,毫不避讳,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这也难怪,这样的美人,就算换了他们能一亲芳泽,那真是死也甘愿了,大人们也是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可以想见的是,等唐御史回京之日,一定也会将大美人也带走,而如果唐御史家中正室不是母老虎的话,大美人以后一定会独霸唐御史后宅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不在皇帝后宫,却让一个四品御史给占了,也不知道唐御史能不能守得住!

任凭外面风风雨雨,天花乱坠,唐泛听而不闻,兀自带着肖妩进进出出。

虽然出门的时候,唐泛也会细心地让肖妩带上纱帽遮掩容颜,但那窈窕身姿又能骗得了谁呢,不过数日,几乎半个吴县的人就都知道唐泛身边有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与他同进同出,同起同食了。

但凡男人,无不在心中感叹唐泛的艳福。

不过对于肖妩来说,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她并不晓得唐泛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依照陈銮的吩咐,想尽办法留在他身边,并且将他的名声彻底败坏,就算两人没有夫妻之实,也要竭力让外人觉得肖妩早已成为唐泛的禁脔。

现在计划正在一步步实现,唐泛也的确对她迷恋甚深,但肖妩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唐泛虽然很迷恋她,却非要谨守什么君子之约,除了搂搂抱抱和摸个小手之外,二人竟是更进一步的关系也没有。

但这并不算什么,自诩君子的人肖妩见得多了,像唐泛这种也不是没有过,让肖妩纠结的是另外一件事。

唐泛现在已经喜欢她,喜欢到片刻也离不开她了,不仅出门要带着,连她去解手离开的片刻工夫,回来也会看见唐泛一脸惶急四处张望地在寻找自己,嘴里还喊着“阿妩你跑哪儿去了,没看见你,我什么事都做不了”这样的话。

肖妩原本也挺喜欢唐泛俊雅面容和翩翩风度的,可相处久了,发现这男人一张皮囊下面竟然是这种黏黏糊糊的性子,她被缠得久了,真是胃口都倒尽,哪里还喜欢得起来。

唯一聊可安慰的是,唐泛办什么事情都不避着她,包括公事在内。

所以这几日肖妩不仅得知苏州知府胡文藻已经投向唐泛,而且还知道唐泛背后的大靠山,其实是当年西厂厂公,如今的天子近臣汪直,唐泛还告诉她,苏州商会送上来的金银财宝,已经被他送到京城去给汪公公了。

但让肖妩郁闷的是,因为唐泛缠她缠得紧,他身边那个锦衣卫一双贼眼又太过厉害,自从进了官驿之后,她竟然找不到向陈銮那边传递消息的机会。

唯一的一次,她趁着唐泛带她出门之际,在一间银楼里将消息设法传递出去,但最后也是石沉大海,并没有得到陈銮的丝毫回应。

肖妩开始慌了起来。

她不是害怕自己完成不了陈銮交给自己的任务,而是担心陈銮相信了这些满天飞的谣言,觉得自己倾心唐泛,靠上唐泛之后就背叛了他。

陈銮是一个疑心病多么重的人,又是如何心狠手辣,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单看吴江城外那些一天天减少的灾民就知道了,为了利益,陈銮连皇帝老子和朝廷钦差都敢糊弄,更不要说她区区一个女子。

就算长得再美,对于男人的区别,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随手可扔的玩物,又或者价值高点的玩物罢了。

她的心神不宁,连唐泛都发现了,还以为她生病了,不仅亲自端汤送药,还守在床榻前不走。

要是换了别的女子,碰上这样一往情深的郎君,只怕早就感动了。

但肖妩没有。

唐泛越是对她好,她反而越担心陈銮那边怀疑自己的忠诚。

看着她因为浅眠而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唐泛的担心溢于言表。

“阿妩,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告诉我。虽然我不是苏州的父母官,可你有什么麻烦,我总归还是能解决的,你再这样下去,我的心都要痛死了!”

他的表情真挚无伪,而肖妩又心事重重,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当,反倒还在冥思苦想要如何摆脱唐泛以及出去报信。

肖妩勉强笑道:“大人,我有些胸闷,想躺一会儿。”

唐泛摸摸她的额头,将她额头上的碎发捋到耳后去,温柔道:“那我陪着你。”

用、不、着、你、陪!

肖妩几乎想要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好在理智尚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像咽下一口血。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唐泛起身去开门,却见官驿伙计端着药碗进来,殷勤道:“大人,这是您要的药汤,刚刚熬好的!”

“你放下罢。”唐泛颔首,他对官驿伙计,自然不如像对肖妩那样来得深情款款。

“阿妩,吃药了,这是安神定气的,喝了之后你可以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无事了。”唐泛端起碗,小心扶起她。

以他如今正四品的官职,能做到这一步,着实不容易。

若换了旁的女子,可能就真的动心了,只可惜肖妩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

“我自己来就好。”肖妩接过汤碗,低头欲喝。

唐泛却忽然道:“等等!”

他从肖妩手中又将碗接过来,动作猛了一些,以至于有些汤汁还洒在两人手上。

唐泛高声道:“狄涵!狄涵在不在!”

“属下在。”外面传来沉声回应。

唐泛道:“你去牵一条狗来,或者抱一只猫过来。”

狄涵并没有多问:“是。”

肖妩的注意力总算被他转移了:“您这是……?”

唐泛道:“我觉得这药的味道有些不对。”

肖妩怔了一下。

唐泛:“还有方才送药进来的那个伙计,看起来有些陌生,他进来之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眼睛往你那里瞟,这着实很不寻常。”

肖妩本想开个玩笑,说他小题大作了,但不知又想起什么,忽然脸色一白。

狄涵很快抱着一只小狗进来,在唐泛的示意下,他拿起那碗药往小狗嘴里灌。

结果不会儿,小狗就哀鸣起来,似乎很痛苦地在狄涵怀里翻滚,狄涵一松手,那小狗便跌落在地上,四肢抽搐几下,没了动静。

唐泛大怒:“这果然是有人要对我下手啊,可为何不冲着我来,却要伤害阿妩呢!”

狄涵道:“兴许对方觉得肖姑娘死了,可以让大人方寸大乱,暴露出弱点罢。”

二人一问一答,唐泛回身,正想安慰肖妩,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越发煞白,不由吓了一大跳,执起她的手,也是冰凉冰凉的:“阿妩,你这是怎么了!”

肖妩没有作答,她的娇躯忍不住颤抖起来,被唐泛拥入怀中,依旧不言不语。

唐泛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安慰了肖妩许久,直到她重新躺下,唐泛这才离开她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前脚刚进来,后脚就有人跟入。

唐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没好气道:“你这样进进出出,别人哪里会将你当成普通手下,很容易露出破绽的!”

狄涵道:“属下本来就不是普通属下,是贴身侍卫。”

唐泛虚咳一声:“这几天忙着布置,我还未来得及问你,以你的身份,怎能轻易离京来找我?”

狄涵道:“江西那边出了点事情,陛下着我亲自去处理,我就顺道绕来苏州一趟,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唐泛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还是你够义气啊!”

狄涵道:“肖妩现在肯定以为那碗毒药是陈銮给她下的。”

唐泛沉吟道:“肖妩是个很懂得为自己打算的人,也比寻常女子来得精明,单是这一次,肯定蒙不住她,也不足以让她下定决心。我们得让她明白两点:一是陈銮一定会被扳倒,绝无侥幸,二是陈銮现在已经对她起了疑心,想要杀她灭口,她就算再为陈銮着想,人家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狄涵:“你想怎么做?”

唐泛智珠在握地笑道:“还要请你帮个忙,安排一场好戏,让她彻底相信才好。”

肖妩在心神不宁,噩梦连连的情况下度过一夜。

隔天一大早,唐泛就过来找她,对她说:“阿妩,此地太过危险了,我要带你尽早上京,离开这里!”

肖妩愣了一下:“大人的正事都办好了?您不是要扳倒陈銮么?”

唐泛对她露出神秘的笑容:“都办得差不多了,陈銮的罪证我已经递上去了,只等京城那边下旨严办呢!”

肖妩彻底听糊涂了。

由于身份的缘故,她对陈銮许多事情是有所了解的,也知道陈銮为何会如此猖狂。

不单是因为陈銮有个在当南京户部尚书的叔叔,更因为陈銮每年都会给京城那边上交许多孝敬。

说白了,陈銮这个土皇帝,不单通过苏州商会,与东厂有所瓜葛,就连他和他的叔叔,也是万党中人。

正因为如此,陈銮在吴江私卖官粮,勾结杨济,连唐泛这个钦差也不放在眼里。

惧于他的威势,苏州知府胡文藻一开始同样不敢吭声,要不是被陈銮他们拖出来当挡箭牌,估计胡文藻到现在都不会想跟唐泛合作。

被万党倚仗的万贵妃,如今虽然没有儿子,但听说她已经与邵宸妃结盟,准备扶持她的儿子当太子,怂恿皇帝废掉现在的太子。

肖妩从陈銮那里知道的事情很多,所以她不认为单凭唐泛一个人,就能够扳倒陈銮,就算再加上他背后的汪直,只怕也是不够的。

因为唐泛要对付的根本不是陈銮,而是他背后那盘根错杂的庞然大物。

现在唐泛居然信誓旦旦地说他有能力对付陈銮,肖妩错愕之余,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的。

但以唐泛对自己的迷恋,是肯定不会对她说谎的。

所以肖妩就问道:“大人拿到了陈銮什么罪证?”

刚说完,她又似乎意识到什么,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些本不是我该问的,是我逾距了。”

唐泛不以为意,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我曾与你说过,这陈銮背后是万贵妃一党,包括当今首辅万安,与贵妃弟弟万通等人,你应该还记得罢?”

见肖妩点点头,他就又道:“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好办,我要对付的,从头到尾只有陈銮,根本就没打算牵扯到万党中人,陈銮再嚣张,对万党而言不过也是个棋子,没了他,吴江知县照样还可以换个人来做,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

肖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露出娇怯怯的神情:“可是……陈銮的叔叔不是南京户部尚书么,他能坐视侄儿被你弹劾?”

唐泛笑道:“不妨告诉你罢,先前我在京城有几位前辈好友,正是被万党排挤到南京去的,其中一位便是前刑部尚书张蓥,他已经找到陈尚书贪赃枉法的罪证并上疏弹劾了他,那位陈尚书如今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顾得上他的侄儿?”

肖妩张口结舌:“这,这行得通吗?”

唐泛悠悠道:“怎么行不通?余者说多了,你也听不懂,总而言之,你只需知道,万党虽然势力庞大,但他们也有诸多顾忌,只要你不拼着跟他们同归于尽,他们也不会跟你鱼死网破,陈銮只是在吴江地界称王称霸,若是没了他叔叔,他又算得了什么?其实眼下陈銮已经有些着急了,他接触不到胡文藻,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他正在谋划恶人先告状,通过万党将我调回去,说不定他们还要说我在吴江收受贿赂,沉迷美色呢,可惜陈銮不知道,那些钱我早就交到陛下那里去了!”

说罢他便哈哈笑了起来,语气中尽是对陈銮的戏谑。

但肖妩却笑不出来。

这一席话当真是令她内心翻江倒海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肖妩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很有道理。

她只看到陈銮无法无天的一面,殊不知在唐泛这种从京城来的钦差眼里,陈銮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同。

陈銮固然是个英俊男子,对肖妩也很不错,但他的手段同样狠辣,肖妩对他并没有太多留恋,她只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后路。

万一陈銮被扳倒了,那她要怎么办?

昨天的毒药事件令她心有余悸,虽然唐泛他们都觉得毒药是冲着唐泛而去的,并没有想到肖妩这边来,但只有肖妩自己才知道,很有可能是陈銮觉得自己已经背叛了他,所以迫不及待要下毒手灭口了。

想到这里,肖妩就不由得将下唇咬得发白。

“阿妩,你怎么了?”唐泛的声音令她回过神。

“我没事。”肖妩强笑道。

“你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难道是不愿意跟着我回京?”唐泛蹙眉道。

“没有的事,”肖妩摇摇头,“能够伴随大人左右,是我的福气。只是最近有些胸闷,加上上次被下药的事情,我实在是被吓坏了。”

说罢她依偎入唐泛的怀中,似乎想要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安全感。

唐泛搂着她,心想这是投怀送抱,可不是我主动去搂人家的,纵是绝世美人,要这么天天作戏,也真是累得很。

但面上依旧是温柔似水:“这样罢,今日天气晴好,不如跟我出去走走,上次让人打的首饰应该也都打好了,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若有什么不合适的,也好顺便让他们改掉。”

肖妩其实不太愿意出去,但现在她的心态已经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跟唐泛虚以委蛇,到现在逐渐真正有了假戏真做,靠向唐泛的心思,便柔柔一笑:“都听您的。”

她又小声道:“都是我的身体不争气,病了这么多天,也没能真正服侍大人,我,我……”

说着说着,肖妩脸红了起来。

其实唐泛谨守君子之礼没有碰她,肖妩也乐得吊着他的胃口,只因肖妩深谙男人心理,知道这世上轻易得手的总不会太过珍惜,她越是矜持,唐泛反而越对她爱如珍宝。

是以二人虽然各怀心思,最后却也都相安无事,肖妩也未曾对唐泛的行为起过疑心。

“傻丫头,”唐泛柔声道,“你的身体好起来,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么?”

肖妩露出感动的神色。

因她身体虚弱,唐泛还特地找来一件斗篷让她披上,方才带着她外出。

二人没有乘坐马车,随从也只带了狄涵一个,算得上轻装简行。

但经过上次差点被毒死的事情之后,肖妩一直心有余悸。

“大人,您只带了狄总旗一人,会不会不安全?”

“不会的,”唐泛笑着为她解惑:“狄涵虽然只有一个,却能力敌数十人而面不改色,你可是不知道,他的武艺,就是连陛下也亲口称赞过的,否则又如何会被薛千户派来呢?”

肖妩一怔,不由笑道:“看来大人与锦衣卫的关系很好,连这等人才都能借调过来了。”

话语之中带着试探,唐泛却浑然未觉,反而点点头:“不瞒你说,我与锦衣卫如今的北镇抚司镇抚使交情莫逆,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撵都撵不走,这次若不是陛下另有差遣,他必然是跟过来的。”

这话仿佛带着夸大的成分,但唐泛身边现在就跟着一个锦衣卫,怎么也不算是在吹嘘,肖妩便信了七八分,心下更有计较。

跟在二人后面的狄涵此时却鼻观眼眼观心,好似他们的对话与自己无关。

三人在银楼里逗留了一阵,等肖妩将首饰挑好,唐泛就带着她出来了。

“现在天色还早,先找个茶楼坐上一坐,差不多就可以吃午饭了,若是回去的话,你又要待在小屋里,未免无聊。”唐泛笑道。

肖妩自然不会有意见:“都听大人的。”

只是她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变故就发生了。

有三个人,从唐泛与肖妩的正前方,左前方和右侧三个方向扑了过来,手揣利刃,来势凶猛。

肖妩完全吓呆了,她又不会丝毫功夫,眨眼的工夫,猝不及防,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对方的目标竟然不是唐泛,而是自己!

肖妩不想死,更不想为了陈銮而死,或者跟他陪葬,否则她也不会在背叛陈銮与否之间左右摇摆。

直到此刻。

她看着三面而来的刀刃,下意识尖叫了一声,紧紧抓住唐泛的衣服,躲在他身后!

但那三个人的攻势并没有因此减缓下来,他们眼中就只剩下肖妩,如无意外,与她站在一起的唐泛,也会跟着成为刀下亡魂,一了百了。

事发突然,大街上没人反应得过来,大家甚至连尖叫都忘了。

肖妩一动不能动,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完全无损她的曼妙风姿,惊恐的美人反而更能激起人们的保护欲。

然而眼下没有人顾得上去欣赏这样的美色,人人僵硬着身体,只能循着刀面反光的方向望去,见证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喋血和死亡。

堪堪落在肖妩头上的刀停住了,刀风掠过她的发丝,使其飘舞起来。

刺杀者也很错愕,他没想到自己的攻势竟然会被挡住,与此同时,自己的手腕传来剧痛。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半只手被齐腕截断,连同那把刀一起飞上了半空。

血光划过,溅在肖妩的衣服上。

肖妩再次尖叫了起来。

另外那两个人也面临了同样的境遇。

他们甚至没能看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一个连人带到高高飞了起来,砸向路边的小摊,将人家一个卖糖人的摊子给砸了个粉碎,幸而那摊主见机得快,早早就躲了起来,这才没被殃及。

另外一个刺客见同伴失败便想撤退,但还没等他转身,背上已经被一把绣春刀从后贯穿。

他此生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低下头看见染血的刀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三个刺客,三个方向,转眼之间就悉数被解决。

狄涵将刀从刺客身上抽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淡定如初,甚至还弯下腰用对方的衣裳将刀上鲜血擦干净,这才走向那个压坏了人家小摊子的刺客。

面对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阎罗,连刺客也禁不住胆寒了,他爬不起身,只能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进,很怂地往后挪动,一边色厉内荏地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啊!”

这时候街上的人才像是被触动了一般,尖叫声四下响起,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以唐泛和狄涵等人为圆心的半里之内顿时干干净净。

狄涵走过去将人揪起来,二话不说先卸了他的下巴,这是为了防止对方牙齿里藏着毒药。

唐泛拍拍肖妩的肩膀,引来对方下意识的一阵战栗。

她也不知道是被刺客吓坏了,还是被狄涵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唬住,竟半天也没能回得过神来。

唐泛见状,与狄涵交换了一个眼神。

先前在肖妩的药里下毒,自然是他们的杰作,但这次的刺客,就不是唐泛的安排了。

唐泛也料到陈銮见肖妩迟迟没有消息传递出去,肯定会有所动作,但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心急到派刺客过来,这起码可以说明一点:肖妩的作用的确不小,最起码她肯定知道一些陈銮的私事,以至于陈銮在觉得她可能背叛了自己之后,就迫不及待想要灭口。

陈銮派出来的这三个人,身手明显是上上之选,若不是狄涵在此,换了一个普通的侍卫,很可能就已经被对方得手了。

谁会想到貌不惊人的狄涵,竟然是堂堂北镇抚司镇抚使隐姓埋名呢?

也不知道陈銮若是得知唐泛就等着他来杀肖妩,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从唐泛踏足江苏地界开始,双方就注定展开一场博弈。

彼时陈銮并不觉得唐泛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威胁,若是知道唐泛软硬不吃,美人不收,金银不要的话,估计他还在船上的时候,陈銮就已经下手先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

“阿妩,你没事罢?我们回去再说。”唐泛见肖妩吓得面色全无,柔声安慰道,想要将她带走。

肖妩却死抓着唐泛的衣服不肯松手:“不,不行,不能回去,他们一定还会再派人来的。”

唐泛失笑:“看你吓成这样,我早和你说过,狄涵是很厉害的,我这个被刺杀的都没害怕,你怕什么呢?”

肖妩终于崩溃了:“……他们不是来杀你的,是来杀我的啊!”

“什么?”唐泛讶异道,“阿妩,你莫不是吓得语无伦次了,你一个弱女子,他们杀你作甚?只有我要对付陈銮,我才应该是他想杀的人!”

肖妩拼命摇头,带着哭音道:“带我走,带我走!我有粮册,我手上有粮册,可以助你扳倒陈銮,让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她因为害怕,整个人都快攀在唐泛身上了,狄涵看得微微皱眉,忍不住走上前将她拨开。

肖妩愣愣地瞧着他,还没反应过来。

唐泛抽了抽嘴角,提醒狄涵:“你把刀子拿开些,别吓坏了阿妩。”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要是吓傻了,磕了碰了,他们再上哪儿找一个去?

狄涵冷冷的目光从肖妩身上扫过,后者被盯得瑟缩了一下,又往唐泛那里靠去。

唐泛揽住她,柔声道:“我们不回官驿,我带你去更安全的地方,包管没人能对你不利。”

他又回头吩咐狄涵:“把这里收拾收拾,估计官兵很快就来了,顺便赔点钱给那个摊主,人家摊子无故被砸,也怪可怜的。”

狄涵认命地去照办了。

唐泛带着肖妩来的地方并非它处,正是当地的锦衣卫卫所。

薛千户很快就亲自迎出来,在看到唐泛身后的狄涵时,态度立刻又热情好几倍,又是招呼寒暄,又是亲切陪同,只差没有亲自端茶送水了。

在薛千户的吩咐下,刺客随即被卫所的人带下去料理。

虽然唐泛他们都知道刺客是因何而来,不过若是能从他们身上撬出更多的东西,倒也可以给陈銮再添一条刺杀朝廷钦差的罪状了。

薛千户道:“下官担心扰了大人的公事,是以大人来到苏州之后,一直也未上门拜访,请大人恕罪。”

唐泛笑道:“薛千户太客气了,反倒是我们打扰了你的清静才是,这次的事情有劳你了,隋镇抚使虽然远在京城,却也屡屡提及薛千户,夸你勇于任事,精明强干呢!”

薛千户看了一旁哑巴状默不吭声的隋州好几眼,笑容又灿烂了几分,连连道:“唐大人过奖了,下官当不起,全赖镇抚使领导有方!”

原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卸任之后,便将自己手头调教出来的大部分势力都交给了隋州,加上隋州自己的心腹亲信,隐然已与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分庭抗礼。

如今的锦衣卫分为两派势力,一派以万通为首,另一派则忠于隋州。

所以锦衣卫虽然还是那个锦衣卫,实际上因为万通与隋州过招,底下的人也要跟着站队,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

而薛千户正是隋州的人。

这一回老大亲至,机会难得,薛千户自然要分外卖力了。

唐泛与薛千户寒暄一阵,留下狄涵去和薛千户说话,便带着肖妩到薛千户给他们准备的小院休息。

“阿妩,你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他只字不提粮册的事情,反倒先问起对方的身体。

肖妩摇摇头,她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一只手扔抓着唐泛的袖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下来。

“不要怕,我在这里,你想说什么,只管说罢。”唐泛安慰道,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握着茶杯,温热从掌心传递到四肢百骸,肖妩总算逐渐平静下来。

她深吸了口气:“大人,其实我一直骗了您。”

肖妩不蠢,恰恰相反,她很聪明,也有着小女人的精明,否则陈銮不会派她来迷惑唐泛。

只是出于对自己美貌的自信,之前一叶障目,她一直觉得自己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直到现在事情失控,她思来想去,觉得向唐泛坦承一切,可能才是最好的办法。

唐泛听了这句话,非但没有露出任何惊讶和愤怒,反倒一脸平静地微笑:“你骗了我什么?”

肖妩愕然:“你早就知道了?”

唐泛含笑:“我并不知道肖姑娘手上有粮册。”

不知道她手上有粮册,那就是早知道她是陈銮派来的了?

那唐泛还陪着她作了这么久的戏,岂不早就将她当成了傻子,一边虚以委蛇,一边看自己的笑话呢?

看着肖妩的脸色忽青忽白,唐泛善解人意道:“你也不必想太多,既然你一开始不肯表明身份,我若是早早揭穿,岂非打草惊蛇?你我各有立场,你这样做,也不能说你错了,不过如今你肯弃暗投明,我自然欢迎。”

那他还口口声声阿妩阿妩,装得跟个堕入情网的傻子似的!

眼前这个男人俊脸含笑,目光清明,哪里有之前半分痴迷的模样?

肖妩心中恼怒,这是她头一回发现自己的美貌和魅力不管用,但她又不敢发作,因为如果自己想要保住性命,现在就得全靠唐泛了。

她忍不住想问个清楚:“你既然早已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今日的刺杀,也是你一手安排的了?”

唐泛摇摇头:“当然不是!”我只安排了之前的毒药事件而已。

“事到如今,以你的聪明,又何必自欺欺人?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自然能将你传递出去的消息设法拦截下来,不让陈銮收到。结果陈銮久等不到你的消息,又听了外面的传言,就以为你真的背叛了他。那些刺客就是最好的明证,他们这次杀你不成,一定还会再想办法下手,唯一能够救你的途径,就是早日掌握陈銮确凿的罪证,将其绳之于法!”

想到方才生死一线的情景,肖妩仍旧十分害怕,但她现在没有必要对着唐泛演戏之后,反倒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强自咬了咬牙道:“就算你拿到粮册也没有用,他身后站着万党,陈銮每年给万党上交了不少孝敬,说不定万党会力保他!”

唐泛道:“肖姑娘,你虽然聪明,可并不了解朝堂上的争斗。先前我已经和你说过,陈銮对于万党的作用很小,没了他,他们照样可以让别的人当上吴江县令,这很简单,而我也自然有我的办法。”

肖妩狐疑:“什么办法?”

唐泛笑而不语,摊了摊手。

那意思很明显,你要是再不肯交底,就直接把你丢出去,面对陈銮的怒火,看他还肯不肯相信你。

这段日子,不仅肖妩辛苦作戏,唐泛同样辛苦得很,他的戏也不是白演的,起码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肖妩痴迷不已了,三人成虎,陈銮怎么可能不相信?

如果肖妩没了唐泛的庇护,估计一走出这里,立马就会被射成刺猬了。

美人那也得是活的才会惹人怜惜,死的美人,不过是一座坟茔罢了。

肖妩别无选择。

她沉默半晌:“如果我将粮册交出来,大人能给我什么样的保证?”

唐泛敛了笑容,以她从未看过的郑重道:“唐润青以身家性命和功名前程起誓,定竭尽全力保护肖姑娘的安全,违者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肖妩微微动容。

时人对誓言看得是很重的,唐泛能够发这样一番誓言,起码证明了他的诚意,也证明此人比陈銮不知强上凡几。

可惜这样的人,偏偏不被自己迷惑。

肖妩幽怨地瞅了他一眼:“陈銮那本粮册,就放在原先安置我的那座宅第里,不过我被他派出来之后,他肯定已经转移了位置。”

唐泛蹙起眉毛,又隐隐有些失望。

如果这样的话,陈銮为何还对她穷追不舍,一定要灭她的口?

果不其然,肖妩话锋一转:“但是,那本粮册我可以默写出来。”

唐泛大喜:“此话当真?”

肖妩抿唇一笑,带着些许自得:“自然是真的,否则单凭容貌,陈銮如何会独宠我这么久?又为何非要我死不可?”

唐泛问:“你多久可以默写出来?”

肖妩也不拿腔作势,直接就道:“一晚。只要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

唐泛拍板:“好!只要能顺利拿下陈銮,你不单性命得保,我还可以将你送到无人认识你的安全之处,送你一笔钱财,令你后半生安稳无忧!”

肖妩目中异彩连连。

正如对唐泛所说,肖妩先前的确被一名富商买为妾室,后来富商一死,她被赶出府,继而才被陈銮金屋藏娇,但她虽然喜欢荣华富贵,却没兴趣侍奉一个脾气多变,性情反复的陈銮。

“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吗,你就不想像陈銮那样将我当成他的外室?我的容貌不能令你动心?”肖妩问道。

唐泛微微一笑:“肖姑娘容貌倾城,实乃我生平罕见,若说不动心,那岂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只怕天底下还没有一个男人敢面对姑娘说出这样的话罢?”

肖妩心头一甜,又嗔道:“那为何你不要我?”

唐泛笑道:“姑娘这等容貌,留在我身边,于你于我,都是祸非福。”

肖妩似怒含怨地看着他:“我晓得了,大人且给我准备笔墨纸砚,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个粗通笔墨的侍婢,帮我整理默写的东西。”

唐泛颔首:“肖姑娘觉得我如何?”

肖妩一愣,绽开妩媚的笑容:“大人愿意纡尊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一旦抛开惺惺作态的面具,彼此坦诚相见,反倒比之前容易相处许多。

唐泛用不着再作出黏黏糊糊的痴缠行径,肖妩也用不着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委屈求全。

肖妩没有因此爱上唐泛,倒是唐泛对肖妩的印象有所改观,发现这女子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一夜过去,二人不眠不休,两眼青黑,却不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而是一人默写,一人整理,硬是将粮册给整理了出来。

肖妩说自己过目不忘,并非虚言。因为粮册上所有账目数字都已经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也难怪陈銮在怀疑肖妩背叛了自己之后会如此慌张,当真派了刺客过来。

可以说,唐泛对此人的心理揣摩是十分精准且到位的,就算陈銮不派人来杀肖妩,在毒药事件之后,唐泛他们原也准备再制造一起针对肖妩的谋杀,然后栽赃在陈銮头上,借此离间他们。

但现在自然用不着了,陈銮自己出手了,而肖妩也彻底倒向他们这边。

唐泛手头的这本粮册,记载了真正的官粮出入明细,也证明了先前胡文藻所言是对的。

因为原本粮仓里的的确确还剩下五千石粮食,但这五千石全部都被陈銮拉走,然后高价卖给粮商,末了再用极低的价格卖入一些陈粮坏粮,用在灾民身上。

此等行径,放在太祖皇帝的时代,估计就是被剥皮填草的下场。

肖妩看着他一边翻看粮册,一边浮现出怒色,忍不住道:“这粮册交上京城的话,只怕需要一段时间罢,在那之前陈銮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不错!”接上她这句话的人却不是唐泛,而是推门而入的狄涵。

薛千户跟在后面走进来,一面笑道:“昨日你们来到这里之后,我便找人假扮你们,照旧回到官驿。结果昨天晚上半夜果然就有人潜入官邸,意图行刺你们,结果被我们逮了个正着。”

肖妩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又是陈銮的人?”

薛千户点点头:“对。”

肖妩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个问题薛千户也回答不了,屋子里三个人六双眼睛,全都望向唐泛。

唐泛掂着手上的粮册,笑了笑,说了一个字:“等。”

肖妩睁大眼:“还等什么?我们都有粮册在手了,还不能扳倒陈銮吗!”

很显然,待在锦衣卫卫所也不能令她彻底放心下来。

如果说除了唐泛之外,还有人连睡觉也睡不好,巴不得陈銮快点伏法,那这个人一定就是肖妩。

“不用很久了,”唐泛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很快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