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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番外:江南之行

新帝登基两载未满,像一架将欲走错路,最后终于又折回正道上的马车,帝国在许多人的努力下,终于有惊无险,继续朝前驶去,一切尘埃落定。

这一年,是弘治二年的春天。

小雨淅沥沥地下着,不大,正是沾衣欲湿杏花雨的程度。

从外头转一圈回来,头发衣裳上顶多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轻轻一掸,在水珠尚未渗入布料之前,说不定还能将其拂落。

扬州内河边上泊着的一艘小船里搁着一张躺椅,上头躺着个人,椅子下半部分露出船舱,那人的下半截衣裳也跟着暴露在毛毛雨下。

不知是雨太小,还是对方好梦正酣,任凭外头细雨纷飞,他愣是一动不动。

几枝春杏从岸边探了过来,沉甸甸垂在船头,几乎要搭上男人的膝盖,微风轻轻拂过,花枝颤巍巍地,上面的水珠迫不及待想要滚落下来。

却被一只手阻止了。

确切地说,是男人的膝盖被一只手覆上,而花瓣上的水珠最终只能不甘不愿落在那只手背上。

对方并未在意水珠,仅是拍了拍男人的膝盖。

“为何躺在这里淋雨?”

被他一拍,好梦正酣的男人终于动了动,盖在脸上的书随即滑落下来,露出一张睡意朦胧的俊脸。

“下雨了么?”唐泛茫然不觉,抬头看天,一边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隋州弯腰进船舱坐下:“来回都两个时辰了。”

唐泛又问:“老严和老庞呢?”

隋州:“他们进城去逛逛,想来你也不急着今日启程了?”

唐泛摸摸鼻子:“反正都下雨了,就明日再说罢。”

隋州有点无奈:“宰辅大人,敢情您打算将得来不易的假期都浪费在扬州喂蚊子吗?”

百废待兴,以唐泛如今在内阁的地位,许多事情都需要经过他之手,原本是不可能有空闲出来游山玩水的,但临近清明,皇帝体恤他多年未曾归家,便准了他的假,让他返家扫墓。

身为内阁次辅,重要性毋庸置疑,从京城到江南,足有千里之遥,皇帝也不可能让他独自一人返家,于是又从锦衣卫中调了人手陪同唐泛南下,一路随行保护,务必将次辅大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鉴于唐泛的身份,让如今已经晋升为镇抚使和千户的严礼庞齐亲自出门保护,倒也说得过去,可连堂堂锦衣卫头子,隋指挥使也一并出现在随行队伍中,未免就令人浮想联翩,觉得隋指挥使这是假公济私,想要趁机下江南玩耍罢了。

唐泛闻言干笑一声:“我都好多年没有回去了,昨夜还梦见父亲指着我鼻子骂不孝呢!”

隋州道:“你只是近乡情怯罢了。”

被说中心事,唐泛有点再也逃避不下去的尴尬和羞赧:“知道了知道了,那就明日启程罢!”

翌日是个晴天,风清日和,云水相映,镇江离扬州一线之隔,船只顺流而下,顷刻便至,唐泛等人下船上岸,没去官驿,而是先找了个客栈下榻。

与扬州的十里红尘纸醉金迷相比,镇江则更有水墨江南的韵味,连青苔下的砖瓦都氤氲出宁静悠远,走在这座城池之内,连心都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

这就是他至交好友的故乡,果然是个钟灵毓秀之地。隋州想道,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唐泛他们一路行来,不仅游山玩水,多数时候的目的更在于考察民情,是以很少竖起仪仗,惊动地方官府,这次也不例外。

纵然几个人都穿着棉布衣裳,身上连一片绸缎都没有,但气度行止却是掩藏不住的。

其中又唐泛最为符合江南这块文风兴盛之地的审美,乌发束得整整齐齐,没有戴冠,也不用时下流行的头巾,只用一根木簪固定,身上则是月牙色直裰,腰间缀了一块玉,脚踏千层软底黑靴,十分典型而又常见的江南士子装扮,但这身装扮却硬是被他穿出不常见的风流。

江南女子多含蓄,可含蓄之中又脉脉含情,这从她们频频望向唐泛的目光中就已经流露出来了。

严礼叹了口气:“人跟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同样是穿直裰,怎么那些人净瞧着大人去了!”

庞齐哂笑:“老严啊,你还想和大人比,不如等你那张黑炭脸变白再说罢!”

严礼很不服气:“大人那种叫俊俏文雅,我这种叫英武不凡,各有各的好处,是这些娘们不识货罢了!”

唐泛哈哈一笑:“老严,江南女子多半都爱文雅君子,若是想要艳遇,你得找边城去,那里的女子就喜欢你这调调的!”

“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隋州忽然道。

庞齐和严礼一愣,陆续也都发现了。

唐泛没有任何感觉,但既然锦衣卫头子都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但想想却有些奇怪,他们来镇江,唯一的正事就是为唐泛父母上坟扫墓,既未身负黄命,也不曾暗中调查什么,跟踪他们的人又意欲为何?

几人不动声色,从街头逛到街尾,几乎绕着大半个镇江最繁华的地方走了一圈,对方竟也锲而不舍跟了一路,唐大人并未受到多大影响,他素来是连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人,一路走一路吃,最后还打包了不少熟食,反倒是隋州等人担心他的安危,连连催促他回去,几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们前脚刚回客栈,后脚庞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是夜,唐泛好梦正酣,却被耳边若有似无的哭声吵醒。

身下的被褥很柔软,但唐泛却恍惚想起在河南洛河边那个恐怖的夜晚,同样也是半夜鬼哭,后来他们却在宋帝陵底下发现了通往洛河的古墓……

唐泛睁开眼睛,披衣下床。

哭声是从窗外传来的,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分明,一阵高一阵低,像极了女子在为负心人哭泣,幽怨化作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他一步步走向窗台,慢慢伸手。

客栈的窗户想是有些年月了,稍稍一推便发出咿呀声响,格外刺耳。

唐泛停住动作,仔细聆听,那哭声却忽然消失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正想将窗户重新关上,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快得让他来不及分辨,便感觉凛冽寒气扑面而来!

唐泛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但他的动作依旧赶不上对方的速度。

眼看寒气就要贴上肌肤,横里忽然多出一把形似长剑的刀,堪堪拦住对方!

刀剑相接,铮然鸣响。

狭小的屋内登时成为战场。

唐泛退到角落,尽量留给他们充分的余地。

不过这场打斗并未维持多久,即便唐泛不谙武功,也能看出隋州出手时留了几分,但就算是这样,对方也明显不是隋州的对手。

唐泛能看出来,对方自然同样察觉了,他虚晃一招,觑了个空,扭身就朝窗外窜去,黑影迅捷如风,转眼不见踪迹。

隋州本来可以追上去的,他却没有动,甚至任由对方逃走,唐泛也是一脸淡定,似乎方才遭遇刺杀这件事于他而言,就像是吃饭磕到一颗小石子,他甚至还有闲心调侃隋州:“看你把人都给吓跑了!”

隋州掸掸衣裳的褶子,方才他一直睡在床铺内侧,唐泛心无旁骛地呼呼大睡,他却要留出一丝警醒,等的正是方才那一刻。

“对方没有杀人的意思,也许只想吓你一吓。”他道。

唐泛有些哭笑不得,这事儿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且不说他自己都十数年没有回来了,再者他们一行人回来,连官府都不曾惊动,只打算悄悄祭拜完就离开,可偏偏冒出这么一桩没头没尾的事情来。

“下午老庞出去一趟,查到什么了?”

隋州道:“对方是一伙江湖人,隶属漕帮的镇江分舵,舵主胡向义,与官府关系素来不错,也无作奸犯科的劣迹。”

唐泛奇道:“那为何会找上我们?”

隋州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老庞联系了当地卫所,若有动静就知会我们。”

唐泛伸了个懒腰:“既然人都走了,那就继续睡一觉罢,离天亮还早。”

隋州蹙眉:“你还想继续住?”

唐泛笑道:“既然对方也没想要我们的命,那正好以静制动,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杀伐果断,令许多人闻风丧胆的隋指挥使,在面对这位朝夕相处的挚友时,多数时候总是没辙的,这从他此刻无语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了。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第二天一大早,漕帮就派人送来一封信和一份厚礼,信是本地舵主亲笔所写,送信的人则是副舵主,他们是来向唐泛等人请罪的,说是昨天认错了人,以至于发生误会,半夜惊扰了阁下,实在万分抱歉云云。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张两百两的银票。

这着实称得上一笔不小的款子了。

漕帮在江南算得上地头蛇,而唐泛的身份却还是普通百姓,就算他们真的认错人,闹出误会,让唐泛受惊,似乎也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漕帮从隋州等人的绣春刀上,认出了隋州的身份。

漕帮势力再大,面对锦衣卫,自然还是要矮上三分的。

对方没有挑明隋州他们的身份,隋州自然也懒得应付,唐泛甚至连面也没有露,只让庞齐出面与那副舵主交涉,最后收下信,将银票退回去。

待那人一走,庞齐便将信交到唐泛手里头。

唐泛拆开看了几眼,递给隋州,一面笑道:“信中倒是言辞恳切,姿态也放得足够低,十有八九是看出你们的身份了!”

隋州看毕,皱眉道:“昨日对方跟踪我们一路,若真认错人,也不可能后来还半夜上门。”

唐泛:“既然没有认错人,为何他们又前倨后恭,这就很令人费解了。既然对方过来赔礼道歉,想必就是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且不必管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隋州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眉头皱褶不由也跟着舒缓了些:“你自出门之后,心情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唐泛道:“不用镇日对着成山的公文,自然轻松得很了。”

他话说得轻松,隋州想想对方在京城时早出晚归,常常一脸疲倦的情形,不由心疼。

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漕帮上门赔罪之后,的确便再没有人跟踪过他们了,庞齐从当地的锦衣卫卫所打听与漕帮有关的消息时,顺道将镇江这几年的民情也呈禀唐泛——这也是他们每到一处都会做的事情,唐泛匆匆来去,即便有心考察吏治民情,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了解透彻,这时候专司情报的锦衣卫便能派上用场了。

镇江比扬州小,但再小也是个府,因地处江南富庶之地,虽然不像扬州那样热闹,却多了几分沉静和秀气.

与扬州相比,便似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各有各的味道。

镇江府治所为丹徒县,县令任鹤轩,在任五年,据说官声颇佳,唐泛他们逗留镇江短短几日,便从酒楼评书人口中听了不少任县令的断案传奇。

“县令是成化十一年的进士?”唐泛有些讶异,“我也是成化十一年中的榜,怎的对此人无甚印象?”

彼时他们正在前往郊外的路上,唐泛的父母就葬在镇江城外,有位曾经服侍过唐泛父母的老仆人帮忙扫洒照看,这么多年来,也多亏了这位忠心耿耿老仆人,唐家墓前才不至于荒废凄冷。

庞齐道:“任鹤轩是三甲进士出身。”

进士分一二三甲,一甲便是状元、榜眼、探花三位,二、三甲人数不等,但顾名思义,三甲名次自然不如二甲,其中许多人没有进入中枢部门的机会,而是直接外放为官,至于最后能升到什么品阶,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像这位任县令,明显是运气不太好,跟唐泛同年中榜,前者如今都已经是内阁宰辅了,后者居然还是一介小小的县令,这官运未免也忒倒霉了点。

唐泛便道:“若他果真行事端正,忧民之忧,这样的好官自然不能被埋没。”

以他如今的地位,要想提携谁,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唐泛既然这样说,就意味着将这件事记在心上,庞齐会意,准备回去之后安排那个任县令过来拜见唐泛。

四月好春色,雨后更显清润。

与他们同路的人不少,不仅是去扫墓的,还有许多去踏青的。

每年这个时候,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千金也会乘坐马车,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

唐泛等人因姿仪出众,一路上又得了不少青眼,甚至还有一些大户人家的仆从奉了主人之命前来致意探问唐泛等人的来历,想来是家中有待嫁女儿的缘故。

当他们听说唐泛一行从外地而来,只是过来祭拜先祖时,脸上都流露出失望之意。

隋州庞齐倒也罢了,像唐泛这样文质彬彬的年轻文士,一看就是家境优渥,教养上佳的,实在是当女婿的不二人选,也难怪那些人会满脸失望。

庞齐有心调笑两句,不过看见唐泛隋州皆神色严肃,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

唐家自唐泛父亲起,家境就已经颇为殷实,因此买下了镇江郊外的一大块墓地,这些年周围的墓葬群逐渐多了起来,不过因为这附近背山面水,风水绝佳,所葬也多是官绅士族。

唐泛已经十数年没来了,路虽还认得,但这么多年过去,周遭风景肯定有所变化,几人在驿亭处下马上山,一路走走停停,重拾旧时回忆,如此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唐泛才终于道:“应该就是前头了。”

但他所指的前方,却正有一群人簇拥着,似乎在争吵什么。

准确地说,是一个老人与一个带着十数人的中年士绅在争执,后者脸上带着不耐:“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块地本来就是我唐家的,要你迁就得迁!”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唐绍,你欺人太甚!我们家老爷夫妇早几十年就安葬在此处了,那会儿这块地还不是你们的呢,你爹和我们老爷是同一个爹,你怎能掘唐家人自己的坟墓!”

中年士绅身旁一个年轻人叱道:“谁和你们是一家人了,别胡乱攀亲戚!你家老爷是小妾生的,我们家可是正房长孙,能一样么!当初我祖父容许你们在此下葬,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如今我们唐家要把地收回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能说出个不是来!”

老人上了年纪,口齿又不灵便,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对方说完那一番话,也没耐心再与他磨蹭下去,挥挥手便要让人上前,直接动手起棺。

庞齐等人一早便瞧见墓碑上的铭文,就已经知道墓主人的身份,若非唐泛迟迟未动,他们早就上前将对方好一顿收拾了,眼见对方准备动手,冷眼旁观的唐泛才终于出声:“唐伯。”

方才两帮人吵得热闹,即使注意到旁边有人在看,也只当是过往路人,并未在意,如今听那声“唐伯”入耳,老人扭过头来看唐泛,先是疑惑,而后脸色慢慢变化,最后化作惊喜交加:“你,你是少爷?!”

唐泛早年离家周游四方,自考中进士之后就再也未曾回老家,虽然时常来信寄些财物来给唐伯,可毕竟已经十数年过去,当初犹带稚嫩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是以唐伯端详许久,才敢出言相认。

见唐泛笑着点点头,唐伯并作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唐泛将唐伯轻轻推开,又后退几步,朝对方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这些年我不在,多得你帮忙祭扫先父先母,唐伯高义,请受我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唐伯连忙上前扶起他:“少爷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年在外面奔波劳累,这些也是我的分内事,当不得少爷如此大礼!”

唐泛歉然:“是我疏忽了,唐伯年事已高,却还累你年年到这里照顾我爹娘的墓地!”

除了唐伯之外,唐泛在老家再无亲人,当了官之后,为免家乡人以他的名义为非作歹,也很少传消息回去,是以这些年虽然时常书信往来,也对唐伯多有照料,对方却不知他已经当上一国宰辅,更成了东宫太子的老师,只当唐泛还在当一个不得志的小官,混得平平而已。

却听得旁边一声哂笑:“真要做什么大事,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回过家乡了,无非是没脸回来罢了,可见也没好到哪里去。”

唐泛循声望去,除了为首的中年士绅,其他人他一概都不认得。

唐伯在旁边道:“少爷,说话那人是你伯父的长子唐容,论理应该是你堂兄,旁边那个是你二堂兄唐烁。”

他说得小声,对方却还是听到了,唐烁嗤声:“什么堂兄,我们唐家可没有这样的子孙!唐泛,你爹当年离开唐家另立门户,已经不算是唐家的人了,没想到死后居然还厚着脸皮回到唐家安葬,我爷爷心慈,也没与你们计较,如今却没那样便宜了!你回来得正好,要想让你爹娘继续葬在这里,就每年交钱,要么直接收拾棺材滚蛋!”

唐泛不动声色:“交多少钱?”

唐烁:“一年一百两!”

唐伯怒道:“你怎的不去抢!”

唐烁得意:“出不起就不要废话,赶紧将你们老爷太太的棺木起出来带走!”

唐泛挑眉,淡淡道:“先父当年临终前,属意要归葬唐家,此事我曾征询过族长,当时对方也同意了,为何时隔多年,如今却重提迁葬之事?”

唐容道:“好教你知道,老族长年事已高,业已让贤,如今的族长正是我爹。老族长允过的承诺,那是老族长的事情,我爹是我爹,怎可混为一谈!”

唐绍拈着胡须,他说话没有两个儿子那样难听,但意思也是差不多的:“唐泛,唐家墓地如今仅供唐家人用,你父亲既然已经不是唐家的人了,理应迁往别处,你若执意不肯迁坟,就休怪我无情了!”

庞齐等人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可单从这一对一答,差不多也能听出个头绪。

唐泛的父亲与唐绍本为同父异母的兄弟,唐绍是长房嫡长子,唐泛父亲却是庶出,唐家家大业大,唐泛祖父又生性风流,三妻四妾从未断过,唐泛祖母性子老实,在内宅便饱受欺压,以致抑郁多病。唐泛父亲成人之后,在考中功名,又小有经营的情况下,向其父提出自立门户,将母亲接出去安置,两者最后协商一致,由唐泛父亲捐资唐家族学,以他们那一支长房的名义建一座书院,而唐家则同意唐父将其母带走。

如此一来,唐泛这一支虽然还属于镇江唐家,实际上却已经自立门户,单独繁衍了。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伴随着长辈们陆续过世,本也该逐渐消弭了,但唐绍早年与唐泛父亲曾有过龃龉,后来老族长过世,族中推举由唐绍接任族长,唐绍见唐泛父亲早逝,唐泛本人又远走家乡,杳无音讯,心存欺侮之意,便打算将唐泛父母的坟茔强行迁走,没想到今年正好唐泛归家祭拜,撞上了这一幕。

虽然被唐泛撞上,但唐绍也有恃无恐。

一来他现在已经是族长,镇江唐氏一族都以他为首,这片墓地本来也是唐氏的墓园,理应由他说了算。

二来他认定唐泛那边现在则就只剩下唐泛一人,势单力薄,根本无力反抗,就算唐泛这些年在外头当官,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官,否则现在衣锦还乡,早该摆起仪仗,县官随行了,哪里是这样小猫两三只,冷冷清清的样子?

强龙难压地头蛇,就算唐泛将县令甚至知府请过来,对方也没有权利干涉唐氏内部的族务,否则反倒落人话柄。

唐泛闻言,不怒反笑:“若我不肯迁呢?”

唐绍也料定唐泛没那么容易妥协的:“你既不肯迁,我们只好帮你迁了。来啊,动手!”

无须唐泛指示,在唐绍身后那几个壮汉撸起袖子上前之际,庞齐长刀出鞘,几个起落回合,直接将所有人放倒在地,连带他们手上的木锹,也都齐齐断成两截。

这还是庞齐手下留情了,若真照他对付敌人的手段,这几个人现在就应该是吐血或断骨头,而非只是多这么几道伤痕了。

唐容唐烁兄弟俩又惊又怒:“你,你竟敢伤人,我们要去告官!”

庞齐跟打发要饭似的挥挥手:“快去快去,若是县令不肯帮你们主持公道,你们再上告知府,巡抚,就说你们想挖人家祖坟结果被打了,看他们肯不肯为你们出头!”

“老庞。”这是隋州在警告庞齐不要玩太过了。

庞齐嘿嘿一笑,闭上嘴巴。

唐容唐烁还待再说,却被唐绍制止了,后者毕竟比他们多吃了几年的饭,阅历也要丰富许多,隋州等人虽然低调,但气度一看便非凡人,这令唐绍心中惊疑不定,看唐泛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了。

这些年唐泛在朝堂立足,很少说自己的家乡籍贯,即便有人问起,也只说是江苏常州府人士,因为唐家祖上当年是从常州徙至镇江的,这么说也不算错,还能避开有心人的窥探。

所以就算唐家也有人在当官,知道如今的次辅叫唐泛,也不会想到对方就是当年那个父母早亡,早早离家的少年。

唐绍虽然暗自揣测唐泛的身份,也万万不会将他和内阁次辅联系在一起,只会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巧合罢了。

正因为他一开始就看低了唐泛,才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错觉。

不管唐泛到底有没有来头都好,眼下唐绍明显是奈何不了他的,家丁不堪一击,难道要让他们父子三人亲自上吗?

“唐泛,你这次来,仅仅是为了祭拜父母吗?”他缓下脸色,好似真是一位关怀备至的长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父亲虽然早逝,但你还是我的亲侄儿,既然回来了,就顺道上门去吃个便饭罢。”

唐泛却丝毫不给面子,淡淡一笑:“唐老爷,你的脸色比女人的心思还要难揣测啊,方才还要掘我祖坟,现在就邀我上门作客,这似乎不太合常理罢?”

唐绍有些尴尬的恼怒,觉得唐泛给脸不要脸:“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有本事你就在此地住下别走,否则将来有事别怪我不念亲戚情分,没有及早提醒你!”

这是撂下威胁了。

“那我等着唐老爷的手段。”唐泛嘴角微抿,笑容却越发深了。

隋州知道,这是他动了真火的表现。

但唐绍不知道。

冲着隋州等人,他没敢再动手,只能在嘴上占占便宜,然后带着儿子和仆从拂袖而去。

唐伯有些担心:“少爷,您毕竟长年不在,若等你一走,他们就动手……”

唐泛:“不必担心,他一定会在我仍在镇江逗留的时候动手的。”

唐伯不明白:“啊?”

唐泛笑了笑:“我爹早年与他有些恩怨,照理说,人死如灯灭,都该随风而去了,他却念念不忘,当上族长便以权谋私,来对付自己已故的兄弟,可见心胸狭隘。这番受挫,他一定很不甘心,想让我也当面受辱一回,所以必然会去找官府出面,让我屈服的。”

唐伯一听就更担心了:“那可怎生是好?”

唐泛道:“不必担心,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这是隋州隋广川,我的至交好友,这是庞齐严礼,你喊他们老庞老严便好了,这一路上,我也多得他们护送。”

唐伯方才见识过庞齐的身手,心有戚戚然,又听得他们护送唐泛来此,连忙郑重拜谢:“多谢三位公子护得我家少爷周全!”

隋州阻止他行礼,温言道:“我与润青相交莫逆,老人家不必道谢。”

以他多年为唐家守墓的行为,足可见其忠义,唐泛也是敬重有加,又听得唐伯说自己老伴多年前去世之后再未婚娶,膝下无儿无女,如今孤身一人,不由心头恻然:“唐伯,待拜祭完我爹娘,你就与我一并回去罢!”

唐伯连连摇头:“老爷太太还需要我呢,再说唐家人定不会罢休的,我怕您一走,他们私下就过来毁墓了。”

唐泛安慰道:“这次我会一并解决,以绝后患的。”

唐伯嗫嚅:“少爷,强龙毕竟难压地头蛇……”

唐泛笑道:“连蛇都压不了,那只能说明龙不够强大。”

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唐伯只好咽下满腹担心。

原先唐泛就来信告诉他,自己清明时会过来祭扫,唐伯便提前准备了香烛纸钱,此时赶走唐绍等人,唐泛先在父母坟前磕头告罪,又与唐伯一道烧了些纸钱,聊表哀思。

唐泛父亲生前便是位不拘一格的名士,虽然考中功名,但后来在仕途上走得并不远,反倒又是经商又是撰文,称得上奇人,可惜英年早逝,方才显得唐泛这一支人丁单薄,但真名士自风流,胸襟眼界非同凡人,即便九泉之下,也不会计较唐泛因公废私。

祭扫完毕,一行人收拾好东西,走出唐家的墓地,沿着石阶下山。

及至快到山脚时,却又被前方一群人挡住去路。

对方倒不是故意冲着他们来的,唐泛等人粗略一瞧,人群之后还放着一口棺材,似乎因为什么起了争议,其中更有一名身穿七品县令官袍的人,带着数名官差衙役,想来也是刚刚上身,正喘着气,一边听对峙的两方人马诉说因由。

因为山路狭窄,被这些人堵住之后,其他人就没法再通过,只能跟着站在旁边看热闹。

场面吵吵嚷嚷,但个中内情并不复杂,唐泛他们听了一会儿,便已经听出个大概。

事情的起因,是本县陈冯两家,素有怨隙,七日前,陈霖于家中暴病而亡,陈家人悲痛万分,可也没有办法,只能为他收敛尸体,准备停放七天之后抬上山安葬,但因为下过雨之后山陡路滑,棺材又是薄木棺材,不结识,抬棺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当即将尸体给摔出来。

这一摔不要紧,陈家人竟然无意中发现陈霖脑后有一道创伤,深可见骨,先前因为头发遮掩,陈家人又匆匆下葬,也没来得及留意,如今发现,自然大吃一惊。

若陈霖并非暴病,而是被人打伤头部致死,那可就是杀人案了。

陈家人仔细回想,这才想起陈霖暴毙的当天下午曾经外出,回来时还说起自己与冯家三甲碰上,并发生争执。

所以陈家人认定,陈霖是被冯三甲致死,正好冯家墓地就在附近,而今日恰逢清明,冯家人也一定会过来祭扫祖先,便抬着棺材跑到冯家墓地处,将冯家人拦下,又遣人去报官。

于是便有了唐泛他们看到的这一幕。

按照一般流程,县太爷听到有命案,那肯定是派人过来,把双方都带到衙门里去,然后再验尸断案,但现在丹徒县令却亲自过来,为的就是不破坏现场,免得尸体被人搬动之后丧失更多证据。

旁的不说,这份亲力亲为的举动,还是很值得称许的。

唐泛也不急着要走了,索性就待在旁边,看任县令如何断案。

隋州庞齐等人自然更不会提出异议。

与他们一样被堵在半路的人不在少数,唐泛一行夹杂在人群之中,倒不显得过分惹眼。

那头任县令听完双方的申诉,先是令衙差分为两拨,一拨在外围,防止任何人离开,包括涉案双方和看热闹的人群,另一拨则在内围,负责维持秩序。

以小见大,唐泛不由暗暗点头。

末了任县令便先问冯三甲,陈家人所说,陈霖死亡当天,曾经在县中与他碰面并发生矛盾,是否属实。

冯三甲喊冤:“回老爷的话,小人那天的确曾与陈霖碰面并有所争执,但当时我二人并未打架,怎么可能殴打他致死呢?陈霖比小人健壮多了,小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啊,还请青天老爷明鉴!”

众人闻言,都不由去看棺中尸体,从身材上来说,陈霖的确是占了优势的,不由信了冯三甲几分。

陈家人怒道:“老爷,他在说谎,那天他们明明是打架了,陈霖手肘上还挨了一棍呢!您瞧瞧!”

说罢他上前撸起陈霖的袖子,众人探头一看,对方手臂上的确有一道伤痕,因为尸体僵硬了的缘故,红痕消散不去,颜色变得很深,如同凝固一般。

任县令看向冯三甲:“冯三甲,你有何可说?”

冯三甲支支吾吾:“兴许是他回家之后自己撞到的……”

任县令忽而厉声道:“还要狡辩?!快快招来!”

冯三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冤枉啊!小的,小的的确是跟陈霖动了手,可也没怎么他,当时他还踹了我一脚呢,您瞧瞧,您瞧瞧!”

他将自己的上衣掀起来,露出肚皮上的一块淤青。

陈家人一看:“这么点痕迹,说不定是你自个儿撞的呢!方才不还说没有打架吗,现在又承认了,摆明是做贼心虚,请大人作主啊!”

冯三甲嚷起来:“这都是七天前打的了,老子又不是死人,痕迹当然会消退!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陈家人怒道:“陈霖看着健壮,实则有心疾,谁知道你是不是趁着他犯病时重击他的脑袋!”

双方越说越激动,冯三甲也非孤身而来,旁边还有冯家人在,两家人本来就早有仇怨,此时一言不合,竟要冲将上去厮打。

“大哥?”庞齐二人看向隋州,以眼神询问是否需要上前制止。

隋州轻轻摇头。

任县令反应还算快,当即大喝一声:“谁敢动手!目无王法吗!来人,上前将他们分开,都带回官府再说!”

官老爷发话,大家一激灵,赶紧纷纷住手,此时讲究个生不入衙门,死不入地狱,若是没事谁也不愿意进官衙走一趟的。

陈家人便跪下来哭诉,嚷嚷着求任县令让死者瞑目。

冯家那边也叠声诉说自己的冤屈。

现场闹作一团,连唐泛听了都有点头疼,耳朵嗡嗡作响。

任县令问陈家人:“你们说陈霖素有心疾,可有证据?”

陈家人忙道:“有的,有的,塘栖街口的陈大夫可以作证,他经常给陈霖看病,家中还存着药方和没吃完的药丸呢!正因为这样,先前我们才以为陈霖是忽然犯病暴毙的,却没料想他另有死因!”

冯三甲彻底懵了:“大,大人,冤枉啊!小人的确不知他有心疾,更不曾打过他的脑袋!小人怎么可能杀人呢!大人冤枉啊!”

“大人不冤枉!”任县令没好气地打断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蹲下身近前去查看尸身,衙差帮忙将尸体翻转过去,任县令不避污秽,亲自将那上面的头发拨开,入目果然有一道极深的伤痕,伸手一摸,骨头好像也受损了。

任县令不由皱起眉头,这样的伤口,若真是斗殴所致,陈霖当时为何会没有感觉,还要等回家才倒下?

他问陈家人:“陈霖死前可有何症状?”

陈霖的兄长道:“他回来之后便一直喊头痛,都怪我们粗心,当时也未放在心上,还劝他以后见了冯家人就绕道走,谁知,谁知……”

没有尸检的支持,任县令很难判断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也很难从伤口上看出冯三甲到底有没有杀人,他有点后悔自己来得匆忙,没有将仵作一并带来,眼看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他心里也有点尴尬,只好站起身,准备喊人将双方带回县衙再说。

这时候,旁边忽然多了一个声音:“将他的头发剃光,剖开皮肉看骨头,便可见分晓。”

任县令讶异抬眼,却见说话的是个俊美儒雅的男人,见自己看过去,又朝自己颔首示意。

这人的笑容和气度实在太有感染力,以至于任县令明明知道自己现在身穿官袍,应该端起县太爷的威仪,却还是忍不住也冲着对方回笑了一下。

没等任县令说话,旁边的陈家人就已经冲着那男人嚷嚷起来了,说他亵渎死者,居心不良,又说他是冯三甲请来的帮手云云,话到后来越发难听。

隋州也懒得说话,别人几乎没看见他如何动作,眼前刀光一闪,骂得最起劲的陈霖兄长哎哟一声,却是裤带直接被挑掉了,周围哄然大笑,他满脸涨红臊得慌,赶紧用手提起裤子,怒视隋州。

隋州冷冷道:“他没说话,你们说什么,再不闭嘴,掉的就不是裤带了。”

暴力威胁对于这帮人的效果很明显,他们果然全部立时噤声。

任县令问唐泛:“阁下是本地士绅?何以本县从未见过?”

唐泛笑道:“不肖子孙离家多年,如今方才归乡祭扫,区区贱名就不辱县尊清耳了,还是说回眼下的案子罢?”

任县令见他行止非同凡人,便也不敢以寻常士绅来看待,点点头道:“请讲。”

唐泛道:“我方才已说过了,只要剃掉伤口上的头发,剖开皮肉,即可辨明死因。”

任县令:“此举有何依据?”

唐泛道:“若受伤致死,皮下淤血定会渗入骨头,若死后被击打,则淤血只在皮肉。”

任县令觉着有理,又不敢当场下定论,有些半信半疑。

唐泛见状便道:“老庞,劳烦你。”

庞齐会意,提着刀便要上前。

陈霖兄长顾不得提着裤子的狼狈,大怒道:“谁敢动我弟弟的尸体,我和他拼了!”

陈霖父亲也对任县令道:“大人,我儿死得这般凄惨,怎么还能让人毁其尸身,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任县令对唐泛等人的自作主张略有不快,见庞齐摆明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出声:“住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陈霖的尸身!”

庞齐看了看唐泛,见他微微点头,便从怀中摸出自己的腰牌:“锦衣卫办案,不受地方官府辖制!”

“啊?!”任县令完完全全呆住了。

丹徒县虽然谈不上穷乡僻壤,可他也没想到一桩普普通通的案子也能引来锦衣卫的关注。

见他好像吓坏了,唐泛安慰道:“你不必多想,我们只是碰巧遇上罢了。”

任县令定了定神,拱手道:“不知贵人如何称呼,自何处而来?”

唐泛道:“敝姓唐,自京城来。”

任县令也不傻,自己口称贵人,对方没有否认,还是京城来得,这说明他的身份的确不一般。

“敢问唐公子对此案有几分把握?”

唐泛道:“没有把握。”

任县令一愣,差点以为他在耍着自己玩。

唐泛:“不管有没有把握,都要全力以赴,这是查案的首要之务。”

说罢他示意庞齐和严礼动手。

二人久经考验,动作之迅速,自非那些衙差可比,三两下便将陈霖的头发剃去,又沿着伤口划开皮肉,露出下面的骨头。

在场大多是普通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人登时就受不了了,脸上都露出惊悚之色,却还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来看。

陈家人也再次大吵大闹起来,这次任县令没有姑息,直接让衙差把人一个个按着,免得他们跑过来破坏。

唐泛蹲下身看了会儿,对任县令道:“你过来看。”

任县令一看,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庞齐依照唐泛的话,在骨头上刮了刮:“没有血。”

唐泛点点头,转向任县令:“人不是冯三甲杀的。”

冯三甲激动得如获大赦,连声:“多谢青天大老爷作主,多谢青天大老爷作主!”

他已经语无伦次了,但任谁刚刚经历这一场无妄之灾,还差点被当成杀人凶手,反应也不会比他更平静。

陈家人纷纷表示不服。

唐泛笑了笑:“如果我没猜错,陈霖的确是突发心疾暴毙,但因为陈冯两家素有恩怨,陈家就想趁机栽赃冯三甲,好讹诈一笔,是也不是?”

陈家人脸色大变,陈霖兄长支支吾吾:“你,你别胡说,万万没有这种事!”

他虽然矢口否认,可任县令哪里还看不出来,当下脸色一沉:“来人,将陈家的人通通都给我绑到衙门去,本县要一一问个明白,冯三甲也同去!”

冯三甲无措地望向唐泛。

唐泛温言道:“但去无妨,任县令定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任县令对唐泛拱了拱手:“唐公子也走一趟如何?”

唐泛颔首:“可以。”

此人一言一行无不带着上位者的风范,即使他一直面带笑容,看起来温文尔雅,但任县令也感觉到无形的压力,这压力同时也来自于唐泛身边那几个锦衣卫。

接下来的进展极为顺利,陈家人很快招了,正如唐泛所说的那样,陈霖的确是暴病死的,但陈家人得知他当天曾与冯三甲有过争执斗殴,就心生一计,想要借此诬陷冯三甲,能不能给冯三甲定罪还是其次,若能讹诈冯家一笔,那是最好不过了,只是没想到当场就被唐泛揭穿了,自是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眼见事情告一段落,任县令将陈家一干涉案人等悉数押入县狱,唐泛他们也准备转身走人。

“唐公子!”任县令喊道,匆匆从后头追了上来。

唐泛停步看他。

任县令拱手:“本官尚且不知唐公子的名号与住处,能否请唐公子不吝告知?”

他纵然知道唐泛身份不凡,态度也不会有前倨后恭的变化,这反倒令唐泛颇为欣赏。

唐泛:“我就住在城中的锦里客栈,名字单一个泛字,泛彼柏舟之泛。”

任县令看着对方一行人远去,心头默念泛彼柏舟,泛彼柏舟,忽而打一个寒颤。

泛,唐泛,锦衣卫,这,这,难道是那位……?

“县太爷真是位青天大老爷啊!”唐伯跟着唐泛他们往外走,一边感叹,“想当初他刚来上任时,听说还曾与当地粮商勾结,暗地里调高了粮价,那会儿大伙都觉得这下日子难过了,还叫苦连天,没想到县太爷竟是在假意与粮商交好,暗中收集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咱们都拍手叫好呢……”

唐泛打断唐伯的絮叨:“你怎么知道他与粮商勾结?”

唐伯道:“县太爷将为非作歹的粮商抓起来之后让人发了布告。”

唐泛:“这中间过了多长时间?”

唐伯不明白:“少爷,您说的我听不明白,什么多长时间?”

唐泛:“从粮价上涨,到他发布告,过了多长时间?”

唐伯想了想:“约莫一年罢。”

唐泛又问:“当时在这一年内,任县令除了与粮商勾结,还有其它劣迹么?”

唐伯:“好像还强纳人妻为妾,又趁人家家里死了父母,夺人田产,将人给逼死之类的,当时说起来,咱们丹徒县的人,可是个个都咬牙切齿呢!不过后来县太爷变好了,大家都觉着那应该只是县太爷为了麻痹那些粮商使出来的苦肉计!”

唐家是书香门第,唐伯自然也不是目不识丁的人。

唐泛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隋州与他何等默契,察言观色,立马就猜到他肯定有所发现。“怎么?”

唐泛沉吟:“我估摸着,这个任鹤轩,应该是假的。”

这句话着实过于石破天惊,别说是唐伯,连隋州这样的人,都微微动容。

“你是从唐伯的话推断出来的?”隋州问道。

此时他们一行已经回到客栈房间,唐泛也不避讳唐伯,还让庞齐去多开一间上房,好安置唐伯。

唐伯也道:“少爷,任县令人那么好,这些年我们可没少受他的恩惠,怎么会是假的呢?”

唐泛道:“最明显的一点,成化十一年的进士,一二三榜合共五百人,他虽与我同年中榜,但他名列三榜,我对此人印象不深情有可原,但他却不可能不认识我。”

这话并不是唐泛在自夸,因为他当年是二甲第一,也就是排名第四的传胪。排名越高,越优秀的人,自然更加为人熟知,更何况唐泛曾得先帝亲口称赞,只怕他那一科的同年们,很少有不认识他的。

几年过去,唐泛样貌变化不大,即便气质上更加稳重,也不至于让人认不出来,而从任县令的反应来看,很明显,在那之前,他并没有见过唐泛。

这是一个很大的破绽。

唐伯张大嘴,结结巴巴:“若他不是真的任县令,又会是谁?”

难道这几年他们这位县太爷都是被人假冒的?那真正的县太爷又到哪里去了?

隋州道:“即使他能瞒过别人,也瞒不过亲属。”

唐泛点点头:“这正是我感到奇怪之处,除非他能将本尊的亲属都遣得远远的,或者干脆杀人灭口,又或者……”

隋州从善如流地接下去:“又或者他的亲属也是知情的。”

唐泛笑道:“知我者广川也。”

隋州嘴角微扬,原本冷厉的线条立时融化出柔和的感觉。

唐泛瞧见唐伯忐忑不安的神情,便道:“唐伯,你先随着老庞去安置,既然你在这里已经没有亲人了,过些日子就随我一同回京罢,我定会服侍你安享晚年的。”

唐伯道:“当不得,当不得!”

“这有什么当不得的!”唐泛知道他仍旧在担心父母的坟茔,便道:“你不必担心,我这些年在官场上也算小有所成,必不会令爹娘受委屈的。”

当内阁次辅叫小有所成,让天底下当官的听见,可不得去拿一块豆腐撞死了?

隋州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唐泛轻咳一声,他也是不想吓坏了唐伯,后者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指不定会吓得诚惶诚恐,对着他跪拜行礼,这并不是唐泛希望看到的。

他与唐伯十数年没见了,还是先慢慢重新熟悉起来再说。

庞齐带着唐伯离开,严礼则问:“大人,任县令要如何处置,需要属下现在去将他捉回来审问么?”

唐泛摇摇头:“不用。”

严礼:“那……?”

唐泛道:“我想给他三天时间,等他上门坦诚。”

严礼有点不相信:“他会主动上门?”

唐泛笑了一下:“就算这个任县令是假的,这几年他也为丹徒县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就当是给他一个机会罢。”

话虽如此,但严礼还是有点怀疑,他觉着唐阁老很可能只是想趁机多玩几天罢了,因为隔天一大早隋唐二人就出门了,从金山寺到宗泽墓,暮春时节,最好踏青访友,两人将镇江城里里外外都走遍了,顺带还吃了不少东西,以至于唐泛每天傍晚回来的时候,严礼都觉得唐阁老的脸好像又圆了一点。

第三天,唐泛和隋州还未回来,任县令上门了。

与那天的神采奕奕相比,任县令这次似乎有点魂不守舍,严礼告知唐泛外出未归,他也没有急着回去,反倒说自己可以留下来等等,言语之间颇为客气恭敬,这自然不仅仅因为严礼是锦衣卫的缘故。

任鹤轩又非蠢人,那天唐泛告知姓名之后,他只要动动脑筋,也就不难猜出唐泛的身份,更有甚者,他也能想到自己没能认出唐泛,很可能已经露了破绽,被对方察觉。

一个能够成为帝国宰辅的人,如何会看不透自己这一点小小的把戏?

想及此,任鹤轩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纠结了两天,犹豫了两天,最终还是上门来了。

见他坐立不安,想想唐泛也没说要把他当罪人看待,严礼对他还算礼遇,拿出自己刚从外头买的水晶肴蹄和蟹黄包,问他吃不吃。

任鹤轩哪里还有心思吃这个,婉拒之后就坐在一旁发呆,神情呆滞,目光涣散,看得严礼很想笑。

直到傍晚,唐泛和隋州终于回来了。

任鹤轩两眼发光,想也不想腾地起身,直奔唐泛面前,兴许是内心煎熬,连平日的礼仪都忘了。

隋州伸手一拦,脸上的冷意足以令任鹤轩一激灵,清醒过来。

“下官,下官失态了……”任鹤轩讷讷道,手足无措。

“不要紧。”唐泛的态度倒还温和,虽然手里还拿着一根啃了一半的糖葫芦,不过此刻任鹤轩完全顾不上去注意这些细节,他的心反倒提了起来。

“跟我来罢。”唐泛对他道。

任鹤轩跟在后面进了屋子,隋州自然也进来了。

“任县令找我有何吩咐?”唐泛开玩笑道。

任鹤轩被他一声县令喊得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下官,不,学生,学生有罪!”

唐泛挑眉:“你有什么罪过?”

任鹤轩咬咬牙:“回唐相的话,学生本名是祈乐年,不叫任鹤轩!”

唐泛敛起笑容:“喔?”

这一切要从头说起。

虽然是成化十一年的进士,但任鹤轩属于三榜尾巴的那种,名次很差,这样照理说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官职,他就被吏部分配到某县去当县丞,任鹤轩任上干得不怎样,但好在他家里有钱,满两任之后就拿钱贿赂南京吏部的官员,升迁到别地当县令,政绩照例也是平平,还闹出一些丑事,他照例用钱财摆平,然后就平调到丹徒县来。

任鹤轩一来到丹徒县,就勾结粮商,坐地起价,还强纳人妻为妾,总之没干什么好事,丹徒县百姓怨声载道,但因任鹤轩早就买通了镇江府的知府,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也拿任鹤轩没办法。

但受不了任鹤轩的不止当地百姓,还有他自己的妻子,因为任鹤轩动辄打骂妻子李氏,李氏也早就苦不堪言,连想杀任鹤轩的心都有了。就在这个时候,李氏通过婢女发现丹徒县来了一名游学的祈秀才,其人与任鹤轩生得七八分相似,便动了心思,找上祈秀才,向他说明缘由,表示想要杀了任鹤轩,让他来当县令,这样两全其美,李氏既不会受到责罚,而祈秀才也可以一跃成为官员。

祈秀才禁不住李氏的苦苦哀求,又见任鹤轩的确为官不仁,便答应了这个计划,于是在李氏的配合下,祈秀才取代真正的任鹤轩,成为任县令。

大家都觉得任县令一夜之间忽然变好了,也相信他为了麻痹粮商才会干出那些坏事,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离奇曲折的缘由。

唐泛就问:“那真正的任鹤轩可是死了?”

祈秀才摇头:“没有,我们只是将他关在地窖里。”

唐泛:“你与漕帮有何关联?”

祈秀才倒也没有隐瞒,如实相告:“回禀相爷,先前任县令倒行逆施,惹恼了漕帮,他们便想派人来教训一顿,但没想到那时候已经换成了我。”

唐泛何等聪明,闻弦琴而知雅意:“这么说,他们也知道县令换人的事情了,知情不报,嗯?”

祈秀才连忙道:“是学生请他们不要说的,他们因为同情李氏,也希望能有好官帮丹徒县百姓做事,就帮我隐瞒了下来。他们本不知相爷身份,是其中一个漕帮的年轻弟子不知轻重,见锦衣卫来此,便想借刺杀来吓走相爷,没想到……”

唐泛气乐了:“没想到反而误了大事,暴露了你的蛛丝马迹?那人可真够冲动的,想要帮你反倒害了你!”

祈秀才苦笑。

唐泛:“假冒朝廷命官,你可知是何罪?”

祈秀才低着头:“学生一时糊涂,铸成大错,任凭相爷处置,也毫无怨言,只是……李氏之所以会出此下策,全因常年被任鹤轩虐打,不堪忍受,虽法理不容,但情有可原,恳请相爷网开一面,饶了李氏一条性命。”

唐泛似笑非笑:“若我不肯呢?”

祈秀才额头抵地:“学生愿担起她的罪责,代她受过!”

唐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当国法是你定的,嗯?若人人都与你一样,国家法度何在?亏你还是当过县令的人,连这点事理都不明白?”

他的语调比方才严厉许多,吓得祈秀才不敢再说话,只能连连说学生有罪。

唐泛还想说什么,却见一名锦衣卫走进来:“大人,唐家人趁您不在,想带人去强行迁坟,没想到我们那里有人守着,双方起了冲突,对方被庞千户打伤,正闹着要告到知府衙门去,庞千户与他们一同去了。”

祈秀才不由瞪大眼睛,想强迁唐阁老的祖坟,那些人是活腻了吗?

他并不知道唐家那些恩怨往事,只是下意识为对方的作死行径默哀了一下。

唐泛冷笑一声:“我不去找他们,他们倒送上门来了,也好,那就去会一会。祈秀才?”

祈秀才忙道:“学生在。”

唐泛:“唐绍你可认识?”

祈秀才:“认识,唐家是县上大族,唐绍是这一任的族长。”

唐泛:“他们与镇江知府有何关系?”

祈秀才:“镇江知府是唐绍的妻舅,不过关系有些远。”

难怪先前唐家人有恃无恐,一副“你一定得迁”的模样。

隋州道:“这事我去处理就行了。”

唐泛摇摇头:“不管怎么说,也是唐家的事,我与你同去罢。”

他又看了祈秀才一眼:“你也一并去罢。”

此时的知府衙门,正在上演一场闹剧。

唐容和唐烁正捂着被打肿一圈的眼睛在哭诉,他们这些跑去挖坟的,反倒成了苦主。

庞齐站在边上,抱着绣春刀,跟看耍猴戏似的,神情惬意。

唐家人不认识绣春刀,却不表示马知府也是个不识货的。

他拱了拱手,试探地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知府是四品官,庞齐也不好拿大,回礼道:“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北镇抚司千户庞齐。”

官衔一报出来,唐家人全都傻了。

他们迁的不是唐泛父母的坟吗,怎么跟锦衣卫扯上关系了?

马知府更加小心翼翼了:“原来是庞千户,敢问墓主人与你的关系是?”

庞齐冷笑:“我家上官奉帝命,随同太子太师,刑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唐泛唐阁老返乡扫墓,却没想到碰上一桩奇事,居然有人要挖唐阁老的祖坟,还逼迫唐阁老迁坟,马知府,你说好笑不好笑!”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他们愣愣地看着庞齐,其中又以唐家人为最,唐绍父子都怀疑自己幻听了,带着震惊迷惘梦幻等诸般神色。

庞齐还火上添油:“既然马知府想秉公处理,那咱们就好好对簿公堂,让天底下的人都瞧瞧,到底谁是谁非!我已让人前去请唐相过来,还请马知府稍等片刻。”

马知府也反应过来了:“不不不不,应该我去拜会唐阁老才对!还请庞千户带个路,我这就去给唐阁老请罪!”

“请什么罪啊?”

唐泛施施然走了进来。

马知府连忙行礼:“下官不知唐相莅临,不曾远迎,还请恕罪!”

“我本就只为清明祭扫而来,不知者何罪之有?”唐泛的视线扫过众人,没在唐家人身上停留片刻,“若非有人想要对先父母不敬,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唐绍终于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抖如筛糠。

“爹!”

“爹!!”

如果可以的话,唐绍真想昏倒一了百了,但眼前的一切让他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

耳边的声音如此真实而残酷,容不得他有半分逃避。

马知府的诚惶诚恐,任县令的毕恭毕敬,都让唐绍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

他为什么要去为难唐泛呢!

他为什么要到知府衙门来自投罗网呢!

唐绍真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然后他听见自己哆嗦着声音道:“相爷饶命!相爷饶命!”

“后来呢?”

这已经是一行人打道回京的路上了,唐伯当时并没有在场,后来才听庞齐说起这件事,也已经知道了唐泛的身份,此时不由追问,很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

庞齐笑道:“后来唐家人自然就向大人连连告罪,恨不得跪着出去,唐绍还主动提出要修缮坟茔,被大人拒绝了,还严令他们不得为了讨好自己而私自修缮,现在只怕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都不敢跑去捣乱了。”

唐伯又问:“那祈秀才呢,他也要被砍头么?”

他私心里,觉得祈秀才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

庞齐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放心罢,大人已将此事移交南京刑部处理,并对他们说,祈氏虽假冒县令,但因在任期间行事清正,多为百姓着想,故可酌情免死,李氏亦然。任鹤轩也已经被革职查处了,我猜最后祈秀才应该是被革去官职,归隐田园罢。”

唐伯喔了一声,虽觉得祈秀才不能继续当丹徙县的县令有些遗憾,但毫无疑问,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不由望向船头。

船头处,一张小桌,一壶清茶,边上坐了两人。

一人垂钓,一人看书。

看书者偶尔看到有趣处,便对着垂钓者喁喁私语,而后便都低声笑了起来。

阳春白日风在香,凤凰知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