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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好了,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我给大家布置一个课题, 围绕英语的起源和发展论述, 包括语言伴随政治军事能力,对世界各民族的影响力, 以及由此衍生的第二阶文化,大家自由发挥,下周交作业。”

老学究模样的教授习惯性在离开前敲敲桌面, 学生们早就观察过了,敲三下表示他对今天自己的讲课内容和课堂氛围挺满意,敲两下表示不大满意。

今天敲了三下, 看来还成。

学生们赶紧起身鞠躬, 目送先生,然后才表情一松, 说说笑笑起来。

不同于三五成群的同学, 梁夜默默收拾课本,起身往外走。

没有人喊住他, 也没有留意到他。

直到梁夜看见门口多了一个人。

对方堵住他的去路, 抬起手冲他摇了摇。

一般人都是拱手问好, 这人打招呼的方式很西洋。

但梁夜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兄弟留步, 我叫凌枢,你肯定不认识我, 但我认识你, 我有点事想请教你, 我们借一步说话?”

凌枢冲他一笑,颇有些粲然生花的意味。

可惜梁夜全不买账。

他仅仅看了凌枢一眼,就打算从对方旁边绕开。

凌枢伸手拽住他。

“兄弟,我不是坏人,你好好瞧我这张脸,没有坏人生得像我这样好看的,我是警察,就想问你点事儿!”

梁夜根本理都不理,抽手就想睁开对方,连眼睛都不与他对视。

凌枢只好加大力道,想将他拽走。

“你松手!光天化日想做什么!”

梁夜忽然大声叫嚷,引得不少学生纷纷望过来。

眼看自己被众多目光聚焦,凌枢摆出一脸无辜。

“表哥,我妈重病,临终前就想见你一面,就算你不看在她是你的亲姨妈,也看在她曾经资助你上学的学费,行吗?”

梁夜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根本不认识凌枢,甚至没见过对方,自己成天往来学校家里,安分守己,更不要说作奸犯科,所以他下意识将对方视作骗子。

“表哥,我知道你不像认我们母子,可我真没有问你讨债的意思,我妈很想你,她在病床上总念叨你,你就当是行善积德了,求求你去见见他吧!”

梁夜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对方苦苦哀求,说得跟真的一样,问题是拽着他的力道大得出奇,梁夜根本挣脱不开。

更可怕的是,围观的同学居然有人信了。

“梁夜,为人子当重孝道,否则读书何用?你堂堂大学天之骄子,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就是,你姨妈都病成那样了,你去见一面又如何?难不成要等到老人家出事了,才后悔莫及吗!”

众人纷纷出声,支持凌枢,指责梁夜。

“你跟我走一趟,我就不为难你。”

梁夜听见拉着自己的年轻人凑近,用几乎无人听见的音量说道。

他越发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但他无从反抗。

平日里来去匆匆,连朋友都不交,同学对他了解不多,只道这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再热情的太阳也融化不了,渐渐的敬而远之,更何况凌枢英俊不凡,神情哀楚,脸上每一处细节都写着好人两个字。

大家肯定站在凌枢一边,异口同声讨伐梁夜。

梁夜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内心顿时一片苍凉,终于没了反抗,呆呆被凌枢拉着走出人群包围,直到墙边树下。

凌枢有点好笑。

“梁同学,看来你的人缘不太行啊,我一说,大家就都信了,居然没有一个怀疑我支持你的,我要是刚才说你欠我钱,同学们是不是就要逼着你还我钱了?”

“你到底是谁!为何如此对我!”

梁夜后背抵墙,饱含悲愤警惕无助种种情绪。

凌枢:“我叫凌枢,刚才已经给你介绍过了,是个警察,你涉嫌一桩谋杀案,所以过来问问你。”

梁夜很警惕:“我没有钱,也没有姨妈!”

凌枢:“我不这么说,你怎会跟我出来,只怕掉头就跑了吧。”

梁夜没好气:“你想问什么!我一天天在学校,怎么可能杀人,连鸡都没杀过!”

凌枢:“那你的兄长梁昼,是怎么死的?”

梁夜脸色一变。

凌枢:“怎么,连你亲哥都不记得了?容我提醒你,梁昼,和你一样姓梁,你们父母以昼夜不息,为他取名昼,你则是夜。梁家本是书香之家,小有积蓄,供得起你们兄弟俩读书,为何会闹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梁夜:“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那个姓何的女人?”

凌枢察言观色,玩味道:“你管自己的嫂子叫那个姓何的女人?据我所知,你哥梁昼很喜欢何幼安,还特地找了人去提亲,和她结为夫妻,反倒是你哥被人引诱染上烟瘾赌瘾,自个儿断送了前程性命,害得何幼安年纪轻轻就背上巨债,这是事实吧?”

梁夜咬牙切齿:“若不是她抛头露面,在外头与人勾搭,我哥怎会与她争吵?不与她争吵,又怎会负气出走,一时糊涂去抽大烟,以此减轻心中烦闷?又怎会因此败光家产,希望通过赌钱,来为我赚取学费!”

凌枢挑眉:“所以你就接连对何幼安发出死亡威胁,想闹得她不得安宁?”

梁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凌枢:“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今日你若不对我说实话,那就只能去警察局说了,你也知道,何幼安现在是大明星,她的支持者里,不少都是有钱公子哥儿和富家千金,那些人随随便便说两句话,就可以让你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有沈十七,你听说过他吧?沈十七想捏死你,那就跟捏死一只蝼蚁一样,你觉得你进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梁夜听得脸色煞白,抬头看他。

“你这是想屈打成招?”

凌枢:“我要你一五一十告诉我真相。”

梁夜怒道:“真相就是我根本不可能去害她给她发什么威胁!我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个女人!是她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我现在只想好好上学读书,不想跟姓何的再沾上半点关系!”

他眉宇间写满对何幼安的厌恶,不假掩饰。

所以他在外人面前,也根本不会提起自己跟何幼安的关系。

凌枢再看梁夜。

典型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刚才从教室一路跑出来到这里,就已经气喘吁吁,很难想象他能爬上何家二楼窗台去放死猫。

至于第二次,雇人去行凶,也不像梁夜这种胆子能干出来的事情。

“既然梁家已经彻底败落,”

他缓缓开口。

“据说你平日深居简出,根本不与任何同学交好,他们不可能同情资助你,你的成绩单我也看过,表现平平,不会有师长伯乐于千军万马中发现你赏识你。那么,你上学的学费,又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梁夜:“是我远房表叔寄给我的!”

凌枢:“叫什么?何方人士?何种身份?”

梁夜瓮声瓮气道:“我不知道!是我哥去世之后,他才写信过来,询问我等近况,说是父母生前曾经帮助过他,所以他要资助我完成学业,直到成家为止,他自称常居北平,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晓得,无法去信,但他会定期来信,每次都寄了一些费用,足够我租房生活读书。”

凌枢:“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你哥在世的时候,他不来信,你哥去世,梁家无依无靠,他就正好冒出来,还不计回报给你金钱,又从未透露姓名住址,简直如同菩萨再世神仙下凡,你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梁夜怒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给你看那些信件,我都保存着!”

凌枢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如梁昼沦落到那个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何幼安再如何不好,也不可能押着他进烟馆赌馆。

将自己过错归咎于别人,素来是最无用的那等人。

基本没有烟瘾赌瘾,他这辈子,成就也有限。

“我来告诉你吧,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远房表叔,哪家远房亲戚会这么无私无欲一心付出资助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家族后背,还不让你知道自己的姓名来历,那些钱,全都是何幼安假托身份,寄给你的!”

梁夜:“一派胡言!”

凌枢似笑非笑:“你其实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何幼安的恩惠,宁可自我欺骗真有什么远房表叔,这样就可不欠她的人情,让自己心安理得,两不亏欠。”

梁夜面露难堪,依旧想强言狡辩,可惜他不善言辞,张了张口,最终也只能说出“你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诸如此类的话。

凌枢基本可以肯定,梁夜并非谋划几次死亡威胁的人了。

哪怕他有这个学识,却没有这份勇气,他心不够狠,又贪恋现下,拒绝承认何幼安,又无法不依靠她而活。

这样一个青年,看似接受新式教育,成为大学生,实则也不过是靠吸亲人血而存活的可怜虫。

在何幼安被沈十七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梁夜却在安逸地读书,徜徉于知识海洋之中,怀抱梦想,憧憬未来,固然梁昼死得很不光彩,但对于梁夜而言,他的人生,还有着大好前景。

起初,在发现何幼安还有过一次婚姻时,凌枢难免也像一般俗人那样,生出各种猜测想象,甚至觉得何幼安美丽的外表下面,是不是隐藏不为人知的险恶。

然而梁夜的事情一出,反倒更像是间接为何幼安印证了清白,梁夜越是厌恶她,就越是让人为何幼安惋惜遗憾。

凌枢敢保证,何幼安结过婚一旦曝光,顶多只会让她短时间内备受非议,但当众人了解过背后的故事,舆论就会立马翻转,转而同情起她,在时下号召新时代女性解放的口号下,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只要稍稍加以引导,报刊立马就会大肆宣扬何幼安有情有义,追求自由的精神,若是运作得当,她的事业非但不会受影响,还可能更上一层楼。

凌枢叹了口气。

梁夜惊惧莫名看着他,像是生怕他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诛心的话。

但凌枢想的是,梁夜这边毫无结果,那就只有从江河那边入手了。

鹿同苍的得力臂膀,人称心狠手辣的江河,会不会是突破口?

“你好自为之吧,一码归一码,不说图报,起码得感恩,别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凌枢拍拍梁夜的肩膀,双手插兜,离开树下。

他寻思着这会儿岳定唐应该还在上课,也不知当年那个爱跟自己争强好胜的少年,现在为人师表,是个什么模样。

岳定唐差点打了个喷嚏。

他用手摁了一下鼻翼,继续讲课。

讲台下面的学生都听得很认真。

大学先生的地位超然而备受尊敬,尤其是岳定唐这样留洋归来的佼佼者。

再者他讲课也并不死板,总能引经据典,随着讲解顺带讲一些故事,学生们闻所未闻,求知若渴,恨不能将他每句话都记下来。

更何况,岳定唐风度翩翩,不同于垂垂老矣的学究,三件套一穿,在那笔挺一站,不知有多少学生是在认真听课,又有多少是在走神。

有个人从后门进来,悄无声息。

门边正好有个空位,那里视野差,许多来旁听的学生宁可坐在中间的走道上,也不想呆在那里,因为不容易看清黑板上的字。

但岳定唐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鬼鬼祟祟坐下的凌枢,抽了抽嘴角。

“刚才这个问题,我想问问同学们的看法,当今中国想要崛起,最需要什么样的精神,你们怎么看?”

“自然是专注!”

一名学生当仁不让站起来。

“放眼世界,日本先有维新后有富强,原先不过蕞尔小国,而后竟能打败满清名列世界第四的水师,一跃成为列强之一,追根究底,全因他们能放下身段向西方学习!反观我国,如今倡议效英美有之,效德法有之,亦有提倡向东洋看齐的,东学一块,西学一块,今日看英美,明日看德法,最终不伦不类,高不成低不就,以致有今日境况!所以依我之见,今日中国若要崛起,当有专注学习的精神,不学则已,要学就学最强的英吉利!”

“依我看,是骨气才对!”

“不,是和平,国内老打仗,什么时候和平了,才能谈强大!”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岳定唐用教鞭遥遥点了一下凌枢。

“坐在靠门边的这位同学,你也来谈谈吧,”

我?凌枢指指自己。

岳定唐点头。

众多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凌枢身上。

凌枢心道,姓岳的肯定是想看他出丑。

他慢吞吞起身:“先生真要我说?”

岳定唐:“你随便说说便是,这个问题,一千个人里有一千个看法,也不需要非得本专业的同学,才能作答。”

凌枢笑道:“那我就说了,依我看,是最需要岳先生这样鸡蛋里挑骨头的认真精神,凡事最怕认真,只要认真起来,别说学习列强,就是赶英超美,也指日可待吧?”

众人听出这里头的调侃戏弄之意,都哄堂大笑起来,心想是哪个学生这样大胆,还敢当众调戏先生。

岳定唐面无表情。

凌枢冲他眨眨眼。

鼎沸人声反倒成了陪衬和舞台。

两人像在调情,暗潮汹涌,静水流深。

岳定唐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少年,神采飞扬,朝气蓬勃。

时光流转,还能再次重现,不啻幸福。

与此同时,岳定唐在市局的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又打到了外面的秘书处。

对方辗转联系到学校,好不容易在岳定唐下课时找到人。

“岳先生,我的女佣出事了!”

何幼安的声音在电话里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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