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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庸人常立志

第二天,颜珂藏在王劳拉的包里,满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跟着走了。

叶子璐也不能因为脚上划了个小口子,就一直不上班,请了一天假已经算是很不像话了,第二天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现实的。

怕自己的脚早晨行动不方便,她还特意把闹钟往前提了半个小时。

小时候总觉得大人们自由得要命,总是可以随时请假,上厕所也不用跟老师打报告,无组织无纪律,自己作为一个小萝卜头,却每天都要上学,受学校里那群常年坐着的大屁股老太婆们的管束,简直太不人道了,做梦都想一夜之间长大。

直到有一天真的变成大人,才明白世界上还有“全勤”“别人的脸色”和“保住工作”这些麻烦的东西需要顾虑。

叶子璐用她那受伤了的脚底想一想也知道,因为她一天没去,办公室里那位更年期妇女今天不定又得给她什么脸色看呢——于是顿时更不想去了。

可人总得生活,哪怕叶子璐是个废柴的啃老族,她也想尽量自己多动动,少啃一点——当然,这听起来并没有让她显得出息一点。

结果闹铃提前半个小时响了,不但没让她成功地度过一个有条不紊的早晨,等她匆匆忙忙地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反而比平时还要晚十分钟。

十分钟只能看半集动画片,只有在早晨,它才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对于每天追在那江湖救急的公交车后面,跑一站地才能勉强挤上去,惊险地踩着点打卡的上班族来说,那简直就是致命的。

叶子璐果断决定,奢侈一把,打车!

然后坐在小车上,看着那些摩肩接踵地叼着早饭挤公交挤地铁的人,她不但没有感觉到优越感,反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里。

早晨总是伴随着低血压、低血糖等等不良身体反应,一想到上班,她就有种说不出的低落和暴躁,对自己的一天毫无期待。

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刹那,叶子璐的自省按钮就被按亮了:“都快考试了,昨天一天都在家里,怎么就没抓紧时间看看书呢?就这么给荒废过去了。”

她不就是厌倦了在私人小企业里,几十年如一日地给人打杂,才想给自己找一个宽广的前途么?

昨天晚上王劳拉劝她看书的时候,叶子璐还以一种潇洒极了的态度回绝了她,也许在王劳拉心里,她潇洒得让人羡慕:典型B型人格【注1】,家境虽然称不上优越,但显然也比外地姑娘王劳拉强了,吃饱昏天黑,每天的生活简单而自在。

可是每天早晨她一个人插着耳机坐在车上,看着城市的楼房和街道一个一个地往后退,心里都会很难过——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似的,谁也看不出来,这个看起来像是在发呆似的姑娘心里是怎么样的焦躁。

龙城这么大,可是人人都只顾上自己的昏昏欲睡。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介乎现实和妄想之间的焦灼感,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岁刚刚开始对自然科学感兴趣、懂得思考的小孩一样,会钻牛角尖地想一些“我为什么是我”“宇宙外面是什么”或者“死是什么样的,我死了怎么办”之类的问题时候,那种得不到答案也想不开的、天真的焦躁和蒙昧的担心。

有时候想着想着还会哭出来。

叶子璐已经比三个八岁都老了,所以她不会哭出来,她只会在短暂的焦灼之后,就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不靠谱的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比如想象自己一觉醒来,重新回到高中了,或者干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才两岁,还是可以走不动路,就张手要抱抱的年纪,她想入非非地计划着穿越人生——那一定是要及早展示神童天赋,大杀四方,做一个让全天下人都羡慕的人生赢家。

然后有时候,想着想着,她就会发现,自己还是自己,早过了求抱抱的年纪。她会再次陷入情绪的低谷中,在一片平静里,心情周而复始、上蹿下跳——从车窗上看见自己平静的脸,就觉得自己好像个神经病。

有时候她幻想得实在太过入神,不知不觉中就到公司了,她会小小地怨恨一下,为什么这段路这么短,还没从在自己的世界里意/淫够呢。然后她也只得痛苦地从幻想中转入现实,慢吞吞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勉强自我鼓劲说——没关系,我才二十来岁,还年轻呢,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啊!

她的光阴就在这种不停地和自己较劲中过去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和自己较劲,也没有人知道,她其实也有些野心,也是一个敢于梦想自己是人生赢家的人。

别人没有透视眼,无法看穿她那波澜起伏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在他们眼里,她还是一个不上进、不努力、不知道着急、踹一脚往前蹭两步、有点烂泥糊不上墙的懒孩子。

因为她什么也没做过。

少年们总是容易被小说上那些关于“灵魂”的词句吸引,好像只有“灵魂”才是有内涵,所有“肉体”都是肤浅粗鄙的。他们每个人都自认为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这样中二地长大了以后,才发现自己那颗天生闪闪发光的灵魂,始终被囚禁在这一副形容可鄙的肉体里,在日复一日的蹉跎里慢慢变得麻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叶子璐肉疼地付了车钱,一边一瘸一拐地往办公室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一天的工资,除去基本的生活费用之外,还够不够支撑她一大清早打出租这么奢侈的行为。

办公室的老女人果然又是一通冷嘲热讽——公司最近要开一个招商会,策划文案工作不少,行政这头需要在几个部门之间四处协调,还经常要给人干一些打杂的事,忙得爹都不认识了,叶子璐居然还临阵脱逃了一天。

老女人认准了她是拈轻怕重,事多的时候故意请假,所以一见面就开始阴阳怪气。

“哎哟,”她啧啧地说,“我看看,还真瘸了啊?”

“真”字拖得老长,就差指着鼻子对叶子璐说:“一屋子都是女人,你给谁装柔弱呢?”

叶子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可不么,夜路走多了,没遇上鬼,也得踩碎玻璃碴子上——也幸亏是我这样年轻力壮的,顶多瘸两天,像您这种林姐姐型的,估计得见马克思去了。”

老女人横眉立目:“叶子璐,你会不会说人话?”

叶子璐故作惊诧:“哎哟,您瞧我这张嘴,呸呸呸,童言无忌哈童言无忌,我这人就是直,没坏心眼,您多担待。”

行政组其他两个人抬起头看了她们俩一眼,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口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本来么,原来协调这一块只有老女人一个人在管,那时候每天看见她踩着高跟鞋虎虎生风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颐指气使地对着催各个部门交本周计划和上周总结,后来约莫是觉得自己这么重要的人物,公司每月就给这么点钱,实在说不过去,就开始拿乔抱怨自己事多人忙,还往自己抽屉里放了一瓶速效救心丸,动不动就做弱柳扶风状抱怨自己心脏不舒服。

瞎说,明明头天还有人看见她在超市里,因为一罐子打折的酱油跟人差点揪吧着打起来呢,战斗力绝对爆表。

不过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领导是信了,唯恐把她累出个好歹来,公司还得给按工伤报销医药费,于是人事部门大笔一挥等了招聘启事——不到一个礼拜,就把叶子璐给招来了。

这回甭说加薪了,工作被分担了,连奖金也被分担了。

老女人一直觉得,叶子璐的出现是抢了她的饭碗。

一个更年期尖酸刻薄地每天找茬,一个少不更事心无城府,有脾气直接发,每天在办公室里上演各种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实在热闹非凡。

叶子璐冷笑着越过老女人,一边打开自己的电脑查看工作日程,一边心里想,他妈的今天晚上回家老娘就好好看书去,三个礼拜以后打死也要考上公务员,打死也不在这种破地方受这种货色的鸟气。

挣的那一壶醋钱还不够弥补精神创伤的。

那一刻叶子璐身上爆发出来的强烈怨念,都影响到旁边的小张了,小张飞快地看了一眼,发现老女人没注意,就轻轻碰了叶子璐一下,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小点心给她,小声说:“昨天我从家里带来的,你没在,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块,挺好吃的。”

然后她瞟了瞟老女人的方向,对叶子璐挤挤眼:“大清早的,别生气。”

叶子璐笑了笑接过来,心里的怨气却一点也没少——她二百五了点,但是不傻啊。

小张就是那种随时随地都在背地里安慰你、给你小恩小惠,时刻暗示她的屁股始终是牢牢地和你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可是呢……其实她的屁股坐得板凳实在太多了,对谁都这样,别人真冲突起来的时候,她永远是老神在在坐山观虎斗的那一个。

小人。

叶子璐在心里评价着,然后毫无心理障碍地把“小人”给的点心塞进了嘴里,以慰问没来得及吃早饭的五脏庙。

“今天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学习,总有一天,我叶子璐要出人头地,要脱离你们这群小人和泼妇!”叶子璐有志气地想。

她当时确实是有这样的气性的,这种时候,叶子璐就会觉得自己和受胯/下之辱的韩信一样,忍人所不能忍,然后积攒着这种能量,等着厚积薄发。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能量还没来得及“薄发”,却总是会先慢慢蒸发,短短的一天,就散尽了。

晚上叶子璐回家的时候,早把早晨的“□之辱”给忘了,又像没骨头似的,往屋里一瘫,开始把微博刷了一遍、人人刷了一遍、豆瓣刷了一遍、天涯又刷了一遍……然后纠结了一下自己晚上是看剧还是看小说,最后津津有味地打开了一篇五六十万字的网络小说,就把这个晚上给打发了。

至于公务员考试复习资料……还默默地躺在墙角里积灰。

上了一天班,怪累的,明天再看吧。叶子璐这样安慰着自己,就一个晚上,看也看不了多少嘛。

然后王劳拉进来,把小熊还了回来,顺带撂下一句:“我要是再相信你的鬼话,我就是个二百五!”

叶子璐才来得及问一问这位倒霉蛋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注:B型人格:是灰常简单粗暴地把人分成两种,喜欢竞争喜欢拔剑比较有攻击性的人叫A型人格,反之就是B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