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风。”
是夜, 陈星听见外头帐篷猎猎作响,仿佛狂风翻过三面山峦,朝着中央灌了进来。
项述用过晚饭,说道:“睡罢, 你倒是睡足了,孤王简直忙死。”
“喂,法宝, ”陈星与项述各占一铺,陈星盖着毯子,一手伸过去,戳了戳平躺着的项述, “睡着了么?”
项述:“?”
“外面的布置不会倒吧?”陈星担心地说, “被风刮倒,明天暮秋节就过不成了。”
项述:“牧场不在风口上,不会有事。”
“今天诸胡集会上忙什么忙了一整天?”陈星又问。
“与你有关系?”项述翻了个身, 背朝陈星。
陈星有点醋意, 事实上自从回到塞北之后便感觉到了,项述在敕勒川外是他的护法。回家时,便必须回归大单于的身份了。他有许多事要做, 有族人要照顾,也不能总霸占着他。
虽然他觉得以他们现在的关系, 项述一定会陪他南下, 但他们从来没提到过未来。
“暮秋节结束前, ”项述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 说道,“不想提驱魔的事。”
“好吧。”陈星只好作罢,过完节再说。这夜狂风刮了一整晚,陈星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帐篷外一片黑暗,蚩尤化身黑气飓风,怒吼着想摧毁他们的王帐。身边的项述却盘膝而坐,在旁守护着他,召唤出了一条金色的磐龙,飞旋于王帐周遭,令蚩尤始终无法靠近。
直到项述撩开帐帘,朝阳投入帐内,照在陈星脸上,外头传来喧哗声与欢笑声。
“起床了!”项述说,“梳洗换衣服,还睡?”
王帐一开,铁勒青年一拥而入,陈星马上道:“等等啊!我还没穿好衣服!”继而连滚带爬地起来,到屏风后去洗漱。一场混乱之中,豪爽笑声不绝,项述一身单衣,坦然坐在长榻上,袒露白皙健美的胸膛。
一众青年上前伺候,抖开王袍,项述以武士风格裁剪的文武袖王袍加身,较之上一次暮秋节时的武铠,这回显得更为隆重。全身尽覆,黑色王服上,不再是暗纹图腾,改为金线明纹。头发以白玉环扣垂绦,指上三枚戒指光芒闪烁。
“给他换衣服。”项述见陈星从屏风后转出,吩咐道。
陈星马上道:“我自己来。”
“胡人的衣服,你不会穿。”项述说。
陈星本想说我穿汉人的衣服就挺好,但青年们将他按在榻上,以一袭藏青色袍朝他身上一围,袍上以紫金线绣有腾龙、鹿、狼三兽。
陈星:“……”
那胡服乃是匈奴人制式,却特地为他保留了汉人习惯的右衽。
“阿克勒王妃,让她们的族人为你特地赶制,”项述说,“不必特地去谢她了,待会儿她也会来见见你。”
陈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温暖,接着又有四人解开他的束发,为他编织细辫,再拢到脑后束起,别上一枚纯金的鹿胸针。
“不用了吧?”陈星相当不好意思,但依着敕勒川中人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却看见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就一天,”项述随口道,“庆典结束后,想脱下来也随你。”
陈星站起,对镜端详自己,觉得还挺好看,说:“那你先忙,我出去玩了!”
陈星知道今天早上项述一定不会轻松,必须等待到午后才有闲暇,预备到时再来缠他,先出去乱逛再说,外头一定相当热闹了。
“坐着,哪里也不许去。”项述一指王榻另一边。
“不会吧——!”陈星道,“我想出去看他们驯马啊!”
项述看着陈星,眼中现出凝重神色,陈星只得转身上得王榻去跪坐着。铁勒青年们又抬上案几,置于陈星与项述中间,奉上奶茶、干果等小食,以及一枚大单于的印信。
又有一个金盘,上承数十个麻布囊,绣有各部图腾。
陈星好奇拿起,说:“这是什么?”
“别乱动,放回去。”项述说,“那叫古盟神草,里头是祭祀了阴山后的青草种子。”
一名铁勒青年解释道:“各族部追逐水草而居,每到一个地方,便将这物悬挂在族长王帐前,以佑生机昌盛。”
陈星明白了,应该与汉人的习俗相似,是大单于赐予福祉的赏赐。
项述侧肘搁在案上,左腿盘侧,右腿垂榻,说道:“传令,暮秋开帐。”
铁勒青年们整整齐齐一声“是!”继而退出帐外,卷起帐帘,打开天窗。清晨时分,帐外顿时金光万道,映在陈星与项述身上。
项述一身王服,佩以飞翼护肩、环锁金带,王袍上十六胡金线图腾在朝阳下流光闪烁。陈星一身藏青武袍,面容俊秀明朗,正在……
……起床以后饿了,正朝嘴里塞吃的。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是大单于子民!”
帐外十六胡依次入内参拜。
陈星听到声音时,顿时就被果仁噎着。
“别吃了。”项述皱眉道,把奶茶递过去。
“我又不知道你要开帐受拜。”陈星喝下奶茶,险些被噎死。
“我等柔然人盛赞大单于武威……”
最先入帐的,乃是柔然族长车罗风,看见陈星端坐项述身旁时,不禁眼中现出黯然神色。
“……盛赞天下第一武士,塞外之主之名……”
柔然长老、武士鱼贯而入,向项述跪地朝拜。在长安时,陈星已经历过一次,当即不敢造次,规规矩矩跪坐榻上,双手放在膝上。
车罗风亲手奉出羽冠,羽冠上十六枚飞羽,从黑到靛蓝,到藏青,到翠绿,再到灰白、雪白,最显眼的数枚,则是祁连山巅的金鸟之羽,在天窗外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羽冠的每一寸金纹,俱是车罗风亲手铭刻,除却金鸟之羽外的每一枚羽毛,俱是车罗风走遍长城以北的每一寸土地,为项述亲手寻来,每一颗宝石,都是车罗风重金从行商手中购来。
“这顶羽冠,是我车罗风,柔然族长,与已故柔然第一武士周甄,为我的安答亲手制成。”
车罗风上前,将羽冠放在案上,认真道:“它赶不及大单于的继任礼,五年之后的今天,权当全我当年的心愿。”
“谢谢你,安答。”项述难得地一笑,修长手指拈起一枚布囊,以食中二指挟着,交到车罗风手中,又道:“大单于承天地万物,承阴山之名,祝你柔然人,来年水草丰美、子孙繁盛。”
车罗风躬身接了,退下。项述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指指羽冠。
陈星假装看不懂,问:“什么?”
项述:“……”
陈星于是起身,拿起羽冠,到得项述身后,为他戴上。项述抬手稍做调整,手指却与陈星的手稍一触碰,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各自缩了回去。
陈星坐定后,帐外铁勒人入内参拜。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
各族说出这句话时,各有各的风情,听来听去,陈星反而觉得还是汉语最好听,抑扬顿挫的。
“也洛萨。”项述今天心情仿佛很好,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看着车罗风,看着石沫坤,看着一众入内朝他朝拜的族人,注视他自从五年前,便从父亲肩上接过的,绵延塞外万里,亘古千秋的责任。
石沫坤从族人手中接过一顶插有鹰羽的金冠,又道:“吾等铁勒人奉于神医此冠,以铭谢汉人兄弟朝我敕勒川诸胡伸出援手,愿千年万载,两族永不开战。”
那一瞬间,陈星顿时受宠若惊,说:“给我的吗?谢谢……谢谢!我太喜欢了!”
项述接过鹰羽金冠,不耐烦地朝陈星招了下,示意他把脑袋凑过来,随手给他戴上。陈星兀自把羽冠拨了下,说:“为什么不是你过来给我戴?”
“因为我是大单于。”项述终于忍无可忍了,交给石沫坤种子,沉声道,“大单于护佑你等铁勒人牛羊成群、武运昌隆。”
帐内顿时啼笑皆非,石沫坤退下后,阿克勒族长带着王妃与王子前来觐见。
“吾等阿克勒人敬奉大单于武威……”
王妃笑吟吟地看着陈星,陈星也笑了起来,交换眼神,王妃欣赏点头,意思是这身非常好看。
“愿你等阿克勒人子孙万世、福报绵延、无疾无灾。”项述交给阿克勒王种子,说道。
其后,慕容冲撩起帐帘,带着清河公主与拓跋焱、敕勒川中鲜卑族长、长老以及一众武士入内。
“慕容冲!”陈星震惊了。
“什么时候到的?”项述随口问道。
“昨夜刚到。”慕容冲有点拘束,清河公主却排众而出,盈盈笑道:“吾等鲜卑人,盛赞大单于之名,今岁暮秋,特来朝大单于讨一赏赐,以佑全族,渡过血光之灾。”
“也洛萨。”项述拈起种子,递给慕容冲,说道,“大单于庇佑尔等鲜卑人,百战百胜、武运昌隆、终回故土。”
清河公主顿时哽咽起来,眼眶随之红了,慕容冲当即怔住。陈星暗道不妙,暮秋节当天,慕容冲前来是为的什么?多半是希望获得敕勒古盟支持,要与苻坚开战了!
“但今日不谈天下之事,”项述说,“好好过节罢。”
清河公主珍而重之,收起布囊,率领族人们朝项述叩谢。接着又是匈奴人、靺鞨人,高车人等等,一轮又一轮前来参拜大单于,陈星用尽了平生力气,控制住自己千万不要打哈欠,表情不免十分诡异。
项述看在眼里,简直哭笑不得。足足一个时辰后,各部终于参拜完,最后一部撤出,等在帐外的车罗风又率众而入,手持敕勒玉弓,单膝跪地。
终于开始了!陈星心想,终于可以出去玩了啊啊啊——
项述潇洒起身,与车罗风擦肩而过,随手一摘玉弓。
陈星下得榻来,却险些一个趔趄,项述吓了一跳,马上转身半抱住他。
“脚麻……”陈星一瘸一拐跟着走了几步。
项述皱眉道:“你那么坐,自然脚麻。”
山下敲起重鼓,项述朝陈星说:“跟上。”
陈星出得王帐,“哇”的一声喊,昨夜寒风过境,竟是下了一场雪!敕勒川被白雪半掩,平地上一片金黄,三面山坡上却满是积雪,犹如画中胜景一般。
项述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到得高台前,一回头却不见陈星踪影,正皱眉找人时,陈星却到得场前另一处,挥手道:“我在这儿!外头看得清楚些!”
拓跋焱正与陆影、肖山笑着说话,一见陈星,忙招手道:“陈星!过来这儿。”
陈星正想过去,背后却有一只手按了下他的肩膀,回头见是慕容冲,慕容冲带着他,踏上鲜卑人在西面搭的木桌,两人上了桌去,隔着人群,与射雁高台遥遥相对。
“你居然跑这儿来了,”陈星低声说,“关内没出什么岔子罢?”
慕容冲说:“没有,别紧张。”说着轻轻一动陈星,示意他别说话了,抬头看。
项述朝远处站在长桌上的陈星望来,彼此隔空遥遥对视,一身王袍在风里飞扬,手持长弓,台下重鼓铺天盖地,犹如万马奔腾,继而鼓声一收。
俊朗风采,世无其右。
陈星不禁回忆起过去,他是在什么时候爱上项述的呢?也许是在上一次,看见眼前这幕时,不,应当说,他在这一天里,意识到自己爱上项述,那未曾明白的诸多情绪所诞生的一刻,也许早在他们相遇,便早已注定。
柔然人捧出大雁,项述却始终没有看身边的任何人,目光只越过人群,遥遥看着二十步外的陈星,一瞬间,嘈杂的人群尽皆远去,敕勒川的山川与天地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喂!”陈星终于忍不住了,远远喊道,“统领四海与普天万民的大单于!”
项述一扬眉,身着王服,注视陈星。
曾经陈星想尽平生所学,亦无法找到形容这一刻心情的话语,但当这一切在时光的流转中再次温柔地来到他身前的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父亲教给过他的一首歌谣,竟是浮现在脑海之中。
上邪!陈星遥望项述,认真地唱道。
车罗风解开大雁足上系带。
“我欲与君相知——”慕容冲听到陈星的歌谣,随即应道。
胡人们听到陈星用鲜卑语唱起这古老的歌谣,当即仿佛被带回了某个古老的过去。那段时日里,汉人们唱着“敕勒川,阴山下”,五胡将汉人的乐府翻译成了各族古语,争相传唱。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四处羌人们纷纷奏起羌笛,苍凉古韵回荡于天地!
“长命无绝衰——”陈星朗声道。
“山无棱,江水为竭——”拓跋焱跟随那羌笛声,低声吟唱道。
柔然人放飞大雁,两只大雁拖着红绸,腾空而起,金锣在日光下闪耀光芒,飞向天际,成为一个亮点。
“冬雷震震,夏雨雪!”
项述架箭,原地一转,反手拉弓。
陈星:“山无棱,天地合。”
三箭连珠箭发,飞向万里晴空。项述射出箭后,便不再看天,而是遥遥注视陈星。
“乃敢与君绝——”陈星笑道。
羌笛之声回荡,继而漫天乐声、满地古谣声落,一声轻响,“当”一声,金锣被击碎。紧接着欢呼声、狂笑声、呐喊声响彻耳鼓,人潮尽散,顿时一片混乱,十余万人,争抢烈酒的争抢烈酒,蜂拥占位的蜂拥占位,争先恐后,散往各个赛场,开始暮秋节盛大的狂欢!
陈星赶紧从桌上跳下,胡人们一来,各自抢走桌上木杯盛的马奶酒,再不离开多半要被喝醉的人撞得满身酒。慕容冲也走了,空地上一眨眼全是人,陈星踮脚喊道:“项述!”
项述将玉弓交给武士,离开高台下来,朝陈星走去。
车罗风道:“安答!我想与你喝酒!”
项述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头上羽冠随着他的步伐稍稍抖动,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辉。
“稍后再回来找你!”项述说,继而转身,四处寻找陈星下落。
陈星被挤在酒桌外围,身边全是喝醉的胡人,暮秋节一开始,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到第一轮酒喝,先把自己灌醉了再去玩。当即已开始有人推搡打架,两眼发直,连项述也不认得了。
“项述!我在这儿!”
陈星实在挤不过去了,最后项述将一群醉汉推开,越过人群,抓住了陈星手腕,将他拖了出来。
“让你别走这么远。”项述带着陈星,推开拦路的人与他往外去,陈星说:“喝酒吗?”
项述停步,陈星拿起木杯,满满两杯,项述说:“大单于让你,你喝半杯,孤王喝一杯。”
陈星不敢全喝,生怕自己醉倒,今天又什么都不用做了,于是与项述各行一礼,在古树下对饮,只喝半杯。项述饮下后一拭嘴角,抬头望向覆着白雪的阴山群山,再低头看陈星,仿佛欲言又止。
陈星心脏顿时狂跳起来,酒意有了数分,等待着,也许项述将说出那句话。
“安答!”车罗风的声音传来。
陈星顿时火冒三丈,又是你?!怎么老是你!
项述马上转头,意识到了什么。
“汉人,”车罗风注视陈星,说道,“一起喝酒去?顺便聊聊。”
项述被打断了那酝酿已久的情绪,忽然便沉默不语,片刻后说:“安答,既然来了,我也有话想对你说。陈星,你在这等我。”
“车罗风,”陈星却不理会项述,说,“有一个念头,盘桓在我心头很久了,不如今天,咱们来堂堂正正地比画下?”
车罗风一怔,没想到陈星居然率先朝自己挑战,笑了起来,说:“比什么?”
陈星说:“骑射如何?一人三箭。”
车罗风:“行,敕勒川禁止武斗,咱们到赛场去?”
项述:“车罗风!”
陈星与车罗风却同时看了眼项述,各自带着笑容。
骑射赛场外,柔然人与铁勒人、匈奴人纷纷涌来,两人各自接了三支涂满石灰的钝头羽箭。
项述:“你们的彩头呢?”
“彩头是什么,我想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吧!”陈星朝车罗风笑道,心里紧张得要死,面上却装作无所谓,誓要在气势上先声夺人一把。
车罗风翻身上马,凝视陈星,说道:“不错,我让你一箭,只用两箭。”
陈星说:“不用让!各三箭,射空为止!”
车罗风:“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汉人,过后别怪我欺负你。今天若战平,算我输你。”
陈星翻身上马。
顿时场边聚集了上万人,里三层,外三层,看着赛场中的陈星与车罗风。
阿克勒王妃以匈奴语喊道:“车罗风控马很快,陈星!别给他离开视线的机会!”
陈星上马时,却忘了自己一身武袍乃是汉制的右衽,在马镫上踩了下袍角,险些滑下来,引起一阵哄笑。
陈星勉强坐稳,发现今天的着装与头发,俱仿佛上苍在冥冥之中眷顾着自己,胡服干净利落,为骑射量身打造。细辫束发不易飞扬散开遮挡视线。武袖则更方便开弓射箭。
项述:“不行就喊停。”
项述只将这当作车罗风与陈星的一场切磋,以为陈星一路上学了射箭,暮秋节不免技痒,衡量两人技艺,车罗风武技习自周甄,却时时有周甄守护,不免荒殆骑射。陈星单论射箭,则是得到身为第一武士的自己亲传,沿途又天天拿着白鹿当靶子,突击练习,说不定还真有一战的可能。
但是,赛场上没有人敢敲鼓,只因参赛双方身份都十分特殊。
项述只得走过去,武士捧来另一枚鸣镝,项述便弯弓搭箭,一箭发出哨响,飞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