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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六识

  陆渐顿时大叫一声,眼白上翻,瘫软在地。宁凝骇然已极,抬眼望去,只见宁不空双眉倒竖,脸上透出浓浓戾气,宁凝惊道:“你,你方才做了什么?”

  “做什么?”宁不空哼了一声,寒声道,“这狗奴才仗了鱼和尚那秃驴的势,以为区区几道禁制,便能抗拒《黑天书》的铁律,真是不自量力。我今日便将禁制破去,看他怎地?这狗奴才不是骨头硬,不怕死么,却不知道这黑天劫的滋味,他怕是不怕?”

  宁凝不料父亲恁地恶毒,非但不救人,更将陆渐仅剩的一道禁制破去。刹那间,她只觉眼前发黑,喉间腥甜,几乎便昏了过去,恍惚之中,只见宁不空那张脸阴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说不出的扭曲狰狞。

  这一劫来得委实太快,陆渐不及挣扎,已然昏厥,黑天劫虽然转动,往日那般怪梦却是一个也无,唯有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空虚汹涌而来,即便昏沉之中,也能清晰感知。纵然口不能言,眼不能张,痛苦之甚,却令他涕泪齐流,肌肤痉挛,耳边轰轰隆隆,有如雷车经过。

  要知道,“黑天劫”所以厉害,并非一发即死,而是发作之后,非得经历几个时辰的折磨,方能咽气。这期间,即便刺其心,割其头,也不能将劫奴立即杀死,只需头颅完好,劫奴便有知觉,“黑天劫”的痛苦仍能清楚感知。且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个时辰,遭劫之人,也如经历千百岁月,可以说世间痛苦,莫大于此。

  宁凝幼时,也曾见过沈舟虚惩戒一名犯罪劫奴,令其历劫而死,当时情状之惨,宁凝多年来刻骨铭心,常在梦中骇醒,醒来时,往往魂魄悸动,泪流满面。此时眼看陆渐情形,蓦地忆起往事,陆渐之苦如同身受,令她芳心尽碎,痛苦已极。霎时间,宁凝雪玉般的双颊闪过一抹潮红,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俯了身子,一手按着陆渐膻中,一手按着他的丹田

  宁不空蓦有所觉,浓眉一颤,高叫道:“凝儿,你做什么?”宁凝闻如未闻,凝视陆渐面庞,全神贯注,宝相矜持,通体若有淡淡柔光,隐脉中的劫力源源不绝,化为真气,经由纤纤玉手,度向陆渐。

  宁不空心中更疑,眉头连耸,蓦地脸色陡沉,喝道:“你疯了么?”说着飘身上前,一指点向宁凝,这时忽觉身后风起,又急又猛,宁不空不由大喝一声,去势不止,反袖拂出。

  谷缜见陆渐禁制被破,也极惊怒,但“有无四律”并非智谋能够克服,以谷缜计谋百出,此时也觉束手无策,及见宁凝欲度真气,想到仙碧所说的话,猛然明白,第四律“有往有来”,明示劫主、劫奴均能遗传,宁凝的真气性质,与宁不空一脉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气,便须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她救了陆渐,便有历劫之患,是以宁凝此举,分明已有舍身之意。

  谷缜心中既是感动,亦觉矛盾,然而事到如今,陆、宁二人一生一死,势难两全。眼见宁不空出手阻止,谷缜忍不住施展“猫王步”,旋身急上,绕到宁不空身后,方才出手,即有一股暖流迎面拂来,谷缜不及转念,便觉身子炙热,衣衫火苗一蹿,腾的燃烧起来。

  谷缜不想“周流火劲”如此厉害,如不灭火,势被烧成灰炭,当即仰倒,连滚数匝,火势才灭,但觉多处肌肤炙痛,已被烈火灼伤。他抬眼望去,只见宁不空一指点在宁凝胸口,宁凝软软倒地。谷缜心急之下,正要纵起拼命,忽觉头顶一黑,一道灰影疾如鹰隼,荡起一股狂风,向宁不空扑去。

  宁不空觉出来人劲风有异,咦了一声,倒退一步,翻掌迎出,两人劲力一交,灰衣人袖袍火光迸起,但燃烧极短,一闪即灭。

  掌力一交,宁不空便觉出对方来历,脸色陡变,厉喝道:“鱼和尚?你还没死?”一念及此,心知周流火劲必然奈何不了对手,当即向后纵起,方要射出“木霹雳”,忽又想起宁凝穴道被制,动弹不得,“木霹雳”炸裂,木屑纷飞,难免误伤。

  稍一迟疑,便失了先机。灰衣人动转如电,左手一抄,抓起陆渐,右手一揽,抱起宁凝,方要转身去抢谷缜,宁不空已怒叱一声,挥舞双掌,扑了上来。灰衣人百忙中将陆渐扛在肩上,腾出一手,反掌拍出。

  “啵”的一声,谷缜伏在近旁,只觉上方炎风猛烈,巨力磅礴,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宁不空一声冷哼,蓦地向后跳出,厉声道:“你不是鱼和尚,到底是谁?”

  此时那灰衣人袖袍火起,连挥两次,方才熄灭,灭火之际脚下生风,奔走如飞,谷缜爬起来,从后望去,那灰衣人僧袍光头,俨然便是一个和尚。宁不空惊怒交迸,喝道:“哪儿去?”飞身赶上,呼地一掌推出,那和尚脚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劲”被和尚的无俦真力一裹,倒卷而回。宁不空怒哼一声,双掌微合,齐划一个半圆,向前送出,那火劲未散,又被裹成球状,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两重劲力,密密层层,涌至和尚后襟。哧的一下,后襟着火,焰光迸射,那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劲,劲力收回,又将衣上烈火扑灭,脚下骤然加快,鸿飞燕翔,竟将宁不空落下一丈有余。

  宁不空三重火劲被破,心神大凛,一声大喝,去势比箭还疾,须臾逼近五尺,紧缀和尚身后,不离不舍。

  两人一逃一追,均是去如流星,倏忽即逝,谷缜奋足赶过一道山梁,眼前一亮,忽变疏朗,峰峦青青,流云飞逝,山梁下林莽蓊郁、幽谷深深,静荡荡却不见半个人影。

  谷缜心知足力远非二人之俦,已然追丢,呆了好一阵,方才叹一口气,死了追赶之心,放缓步子,沿着山道行去。天柱山本就风光奇秀,这一路行去,云海雾凇,风喧林啸,翠屏千重,紫气蒸腾,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溅出,泻落百尺,流雪飞银,漱石冲穴,化作珠玉万粒千片,沾上肌肤,凉沁入骨。

  泉边是一面石崖,宏伟平整,刻满字迹,字体大有数丈,小者也有几尺见方,其中不乏李白遗草,东坡手迹,狂放丰腴,各擅胜场。

  谷缜不知自己信步所至,竟来到三祖寺西边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来历代文人均有题刻。谷缜赏鉴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画,无不辨识精妙,眼见壁上文赋都雅、五体兼美,顿觉烦恼尽抛,悄然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八个摩天巨字,心中不自禁涌起一股清壮,脱口赞道:“不愧是天柱家风!”

  叫声未落,忽听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风?”空谷传音,余韵清绝。

  谷缜心头微沉,转眼望去,沈舟虚推着轮椅,正循一条幽径洒然而来。谷缜心知他这一问大有考较之意,当下微微一笑,徐徐道:“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沈舟虚笑道:“亡僧迁化向什么处去?”

  谷缜道:“灊岳峰高长积翠,舒江明月色光晖。”

  沈舟虚轮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缜道:“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

  沈舟虚道:“如何是和尚利人处?”

  谷缜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虚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缜只一笑,悠然道:“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沈舟虚道:“如何是西来意?”

  谷缜将声一扬,朗朗道:“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花绿蕊间。”

  问到这里,二人相对抚掌大笑,沈舟虚赞道:“好小子,记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随而至,闻言冷笑道:“这是崇慧禅师的公案,这小子凑巧记得几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笑道:“说到记性,‘莫大先生’举世无双,区区自愧不如。”莫乙闻言大喜,只是咧嘴憨笑。

  原来沈、谷二人所问所答,本是一段禅门公案,为天柱山高僧崇慧禅师所留,是为禅门千古隽语,意味深长。沈舟虚本以为机锋突出,能将谷缜难住,谁知谷缜博闻强志,竟然应对无误,沈舟虚虽为仇敌,也不禁击节赞赏。

  谷缜谈笑间目光扫去,莫、薛、燕、苏,四大劫奴在沈舟虚身后围成半圆。再瞧附近草间,细响飒飒,分明有人潜伏,不觉笑道:“沈瘸子,你劳师动众对付谷某,岂非泰山压卵么?”

  沈舟虚笑道:“沈某一向胆小谨慎,若能泰山压卵,最好不过。”

  谷缜道:“那么你要怎地?”

  “也不怎地。”沈舟虚道,“只想请阁下前往‘嘉平馆’围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

  谷缜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沈舟虚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缜呸了一声,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么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便明说,何苦这么多弯曲。东岛扣了沈秀,你当留下我,便能和东岛扯直,却不知老子是东岛的不肖子,那儿的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你让我当人质,真是打错了算盘。”

  沈舟虚摇头道:“令尊若要杀你,当年你犯下罪过,他为何不杀,偏偏将你关入狱岛?足见父子情深,世人难免。”

  谷缜瞳孔收缩如针,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

  沈舟虚淡然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谷缜容色一缓,忽又道:“去嘉平馆围棋么?”沈舟虚道:“是。”谷缜微微一笑,淡然道:“不巧得很,老子有事,不大想去。”

  莫乙喝道:“由得你么?”倏地抢上,一把抓出,不料谷缜身形一转,便失踪影,莫乙吃了一惊,不及变招,后颈剧痛,已被扣住。

  莫乙惊得神魂出窍,耳听得一声大喝,褐影闪动,燕未归如风掠至,脚尖方抬,谷缜已嘻嘻一笑,从莫乙腋下钻了过去,燕未归若不收势,势必踢中莫乙,当即无奈收脚。莫乙一得自由,啊的一声,便想躲闪,不料谷缜动转如电,抢到左侧,莫乙颈脖一痛,又被扣住。燕未归闪身赶来,手抓脚踢,上下齐攻,谷缜却不抵挡,一闪身,又转到莫乙身后,燕未归怕伤着莫乙,再行收势,一放一收,又慢了时许,让谷缜遁出手底。

  说时迟,那时快,旁人眼里,谷缜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围绕莫乙飞转。燕未归紧随其后,看起来明明快过谷缜,却不知怎地,始终不能将他擒下。唯有沈舟虚看得分明,谷缜身法诡异,缩腰伸颈,手脚齐用,不似人类武功,倒像是禽兽飞纵,每于不可能处突然变快,大大出乎燕未归意料,且这小子胆大包天,竟将莫乙当作盾牌,借他身子,抵消燕未归的杀着。

  莫、燕二人身在局中,也是有苦自知,莫乙穴道并未受制,屡次想帮助燕未归擒捉谷缜,谁料抓来抓去,却没抓住谷缜一片衣角,反而一扭腰,一抬脚,均被谷缜利用,作为阻拦燕未归的盾牌。燕未归转了数匝,猛然悟出此理,厉喝道:“书呆子,滚开些。”

  莫乙早有此心,闻声躲闪,不料谷缜有如附骨之蛆,随他进退,始终不离莫乙左右。燕未归越发焦躁,喝道:“臭书呆子,还不滚开,挡手挡脚的?”莫乙几乎哭出来,说道:“这小崽子缠人,滚也滚不开啊。”燕未归气急,骂道:“不滚就爬,总之不要碍眼……”

  莫乙听得,灵机忽动,一蹲身,从燕未归胯下钻了过去,手足并用,爬了起来。他适才挺身直立,才会成了谷缜的肉盾,一旦伏下,谷缜顿时没了遮拦,燕未归大喜,方要下手,不料谷缜身形变快,欲左还右,眼前一花,肩头陡沉,双眼倏地剧痛,已被谷缜二指扣住。

  谷缜始终躲闪避敌,燕未归心存轻视,绝未料到他胆敢反击,不料“猫王步”本就奇特,北落师门凭借这套诡奇身法,慑伏群兽,啸傲山林,最能以弱胜强、以小敌大,燕未归仓促遇上,顿为所趁,他心中惊怒,但要害被制,不敢妄动,身子僵如木石,愣在那儿,冷汗长流。

  这时间,忽听谷缜哈哈大笑,肩头一轻,对手已然离身,燕未归转眼望去,只见谷缜笑嘻嘻站在一旁,颈上有银光闪动,定睛细看,却是一束蚕丝,连在沈舟虚手上。燕未归方知是主人出手,以“天罗”锁住谷缜颈项,迫他收手,一想到合主奴三人之力,方才擒住此人,燕未归便觉双颊发烫,暗叫“惭愧”。

  谷缜却似漫不经心,哈哈笑道:“武林中说到‘天算’沈舟虚,无不称赞足下的智计,如今和我这个小辈交锋,不比智慧,却斗武力,传将出去,岂不坏了你西城智宗的美名?”

  沈舟虚亦是一笑,心知他自知武功不敌,便想用话扣住自己,当即收了蚕丝,微微笑道:“说到斗智,下棋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谷缜笑道,“不过既是比斗,就要有个彩头。”

  沈舟虚颔首道:“这个容易。你若胜了,任你去留;我若胜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

  谷缜笑道:“妙极,只不过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却久在深狱,荒疏棋艺。你我对弈,太不公平,不如换一种棋如何?”

  沈舟虚道:“什么棋?”谷缜道:“打双陆,九局五胜。”

  沈舟虚看他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古怪笑意,点头道:“很好,就比双陆,无须九局,一局足矣。”谷缜见他神气,心头一沉,暗叫糟糕:“他既然知道我的往事,必也知道我嗜好双陆,依照他的心性,必然早早预备,设下圈套,然后偏说要下围棋,我以为围棋是他的专长,敌长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双陆。到这时候,他再不费气力,轻轻答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个儿往绳套里钻么?”

  甫一交手,即落下风,谷缜脸上含笑,心中却很气闷,眼见沈舟虚掉转轮椅,向嘉平馆驶去,便漫步上前,随在一旁。二人均是俊朗从容,谈笑风生,指点暮光山色,飞瀑流霞,妙谈快语,层出不穷,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见其这么潇洒自如,还以为二人本是一对忘年之交,结伴游玩山景,品鉴风物。

  山重水复,几人来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苍苔碧藓肥厚油滑,斑斓有致,奇花异草暗香微逗,幽艳天然。洞前老松上栖着几只白鹤,为众人脚步所惊,清唳数声,冲霄而去,在云霭中久久盘旋。

  沈舟虚笑指道:“当年六祖慧能传法给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怀让收马祖道一为徒,果然应了慧能的预言。马祖道一机锋绝世,佛法空明,以至于当时佛门尽以禅宗为尊,实为六祖之后的禅宗伟人。这嘉平馆本是马祖修道之地,禅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来这里,也可沾一点儿先圣的灵气。”

  谷缜默默点头,目视眼前陈迹,遥想马祖当年秉心灯,挟机锋,驰骋天下而无抗手的风采,不由神思联翩,为之倾倒。

  天色渐晦,暮气升腾,四下里弥漫着一股子诡异迷离。走近洞府,只见馆前鱼贯雁行,立了两行天部弟子,“尝微”秦知味也佝偻身形,赫然在列,见了谷缜,眉头连皱,隐有怒色。

  谷缜心头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对方无不洞悉,对手计谋,自己却一无所知,纵然竭才尽智,也料不到沈舟虚下一步的举措,自从脱出九幽绝狱以来,谷缜头一回生出智力不济之感。

  又行数步,前方幽暗中,绰约现出一张青石圆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处,似乎盘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倏闪,左右洞壁燃起两排气死风灯,照得洞里亮堂堂的。谷缜定眼望去,吃了一惊,敢情那盘坐女子竟是姚晴,只见她双目微合,樱口紧闭,有如戴了一张玉质面具,没有丝毫表情。

  谷缜心头微乱,目视姚晴,纵极想象,也猜不透她身上发生何事。沈舟虚却笑吟吟的,若无其事,推着轮椅,缓缓去到石桌边。谷缜略一沉吟,也上前两步,在石凳上洒然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虚微微一笑,道:“我若说静坐参禅,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缜笑道,“就好比吃饭拉屎,喝风放屁,哪一样我都相信。”

  沈舟虚眼中有冷电闪过,嘿然不语。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谨,小心翼翼,奉上一面双陆棋盘。那棋盘水晶磨就,呈半透明状,盘上七彩绚烂,珠光辉腾,仿佛画了一幅彩色图画,然而定神细看,那图画既不似人物禽兽、神仙鬼怪,又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却如一团彩烟,只在若有若无之间,缥缈不定。

  棋子与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洁,颗颗棋子颜色不同,唯一能够分辨彼此的,即是谷缜一方的棋子之中,镶嵌了点点金星。

  谷缜拈起一枚棋子,端详时许,笑道:“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见到。”

  “好见识。”沈舟虚击掌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请到家里,熔成一批玻璃棋子,虽然有趣,却只不过是些寻常玩物,不足挂齿。”

  谷缜嘻嘻一笑,心中却自暗骂:“寻常玩物?哼,寻常个屁。”定神再瞧,但觉棋盘上那一团彩烟随着烛火摇晃,霞涌烟沉,多瞧两眼,忽觉一阵头晕,抬头一看,只见沈舟虚眸子幽深,凝注过来,颇有审视意味,不觉心头一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拈起骰子,笑嘻嘻地道:“对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虚还未回答,忽听有人道:“洞府里气氛阴湿,先容小奴献上一炉宝香,辟邪驱湿,荡涤尘烦。”说话间,苏闻香捧一只香炉,慢腾腾走了过来。

  那香炉是汉代博山炉的形制,铜质极好,玉毫金粟,晶莹映彻,炉上铸有山岳海涛、人物神兽,均是刻画入微,精巧绝伦。谷缜瞧得喜爱,脱口赞道:“蔽野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念到这里,忽觉失态,正想打住,沈舟虚却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龙势,矫首半乘莲。傍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缜不觉莞尔,说道:“沈瘸子,咱们是下棋还是考状元,若是考状元,老子拍马就走,决不受这一股子酸气。”

  沈舟虚笑道:“沈某一时兴发,多说了两句,不过这首诗咏的是博山炉,至于这尊香炉,却有些微不同。”

  谷缜一皱眉,定神细看,透过花纹空隙,隐隐窥见香炉中心悬了一枚铜球,球上凿了九个玲珑孔窍,幽邃奇巧。

  苏闻香燃起铜球下的沉香木炭,蓝焰升起,不多时,铜球随着火势,自发自动,徐徐转将起来,每转一匝,球上九孔中便有一孔喷出一股芳气,气息或是浓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袭脑荡魄,或是清心爽神,铜球每转一匝,便能给人不同感受。

  历代宝炉,谷缜见了无算,这只香炉机关之巧,香气之妙,却是生平仅见,不由得闭眼沉潜,细细品那香气,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苏合香、没药、丁香……是了,还有一种香,什么来着,木香?不对,郁金香,也不对……”

  他精通香料,越品越觉得那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种香料,变幻无方,一时间,忍不住张眼凝视那只香炉,流露出一丝讶色。

  沈舟虚含笑点头,徐徐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香料受热发散开来,经由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喷将出来,便成异香。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发散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香气浓淡交融,生出各种变化。”

  谷缜不动声色听完,蓦地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这些香啊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

  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摆手笑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恁地机变,一时无话反驳,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此时设下这“九窍香轮”,势必有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那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耀出彩芒万千,与棋盘上那团彩烟交相辉映,更添奇彩。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变模糊。

  谷缜吃了一惊,忙吸一口大气,定住心神,眼见那枚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异彩涟涟,毫芒四射,任凭谷缜如何瞪眼细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瞧不明白。

  这等情形谷缜从没见过,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晕眩,心子扑扑乱跳,暗自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既然占了先,怎地还不落子?”

  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中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看棋、闻香,倘若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能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解药,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诡异非凡,不论如何设想,都难觅到头绪。

  思忖间,沈舟虚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阁下既然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请先。”

  沈舟虚一笑,食、中二指修长白皙,拈起骰子,随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盘上立时彩烟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转停时,清清楚楚,恰是六点。沈舟虚微微笑道:“承让,承让。”说着拈棋直进。

  谷缜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气,也用同一张棋盘下棋?为何他就没事,我偏遇上无数怪事?”一念及此,争竞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抛出。谁知骰子一落,那张棋盘光华大盛,彩焰蒸腾,谷缜眼前一花,霎时间心头迷乱,隐约看到骰子的点数为一,当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进一步。

  沈舟虚见状,漫不经意地应了一着,谷缜亦回一着,这么紧一着、慢一着,下了约摸十着,也不知怎地,只要是沈舟虚提子,盘面上便烟凝霞收,澄净皎洁。但一轮到谷缜,倏忽烟霞四起,变化纷纭,棋盘上的事物立时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谷缜只觉眼花心乱,手不应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时却走两步,心中想的是走两步,落子时却走一步。

  双陆棋本是棋类中最简略的一种,棋盘上左右均有边界,一方棋子先过对方边界者为胜。谷缜眼见沈舟虚的棋子不住跳过己方边界,自家棋子却只在边界内打转,骰子点数有时明明足够,落子时却不由自主落向别处。沈舟虚面前那条细细边界就如一道无形屏障,阻着拦着,谷缜屈指弹拨也罢,用力抛掷也罢,使尽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梦中,对面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无论怎么奔跑追逐,也不能够到对方一片衣角。

  这样一来,谷缜陷入了有输无赢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志已被棋盘上的彩光慑住,眼看要输,心中越发焦虑,但越是焦虑,便越发沉溺于幻觉,难以自拔。不知不觉间,那尊“九窍香轮”喷出的香气亦生变化。起初还好,如芝如兰,馨香袭脑;但悄然之间,轻轻一变,有如处子幽香,清灵和美;但这幽香也持续不久,又变得浑浊起来,有如妇人暖香,温软中带了一丝腻腻的异味,这一丝异味在鼻尖萦绕不去,越来越浓,渐渐刺鼻起来,臭烘烘的,绝似鲁男子的体气;自此之后,那气味越变越臭,似入鲍鱼之肆,恶臭冲天,又如狐狸的骚膻之气,中人作呕……

  一时间,尘世间所有的美恶之气次第袭来,谷缜心烦意乱,正觉难忍,鼻间忽又一堵,一切香臭尽消,再也嗅不到丝毫气味。

  谷缜正觉奇怪,忽又见棋盘上彩霞喷涌,金星乱飞,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这般异象匪夷所思,谷缜呆呆瞧着,心中忽然奇怪起来:“按理说,这一局棋早该结束,怎么偏偏无穷无尽,老是下不完呢?”念头刚起,一阵困倦涌上身来,如处春阳之下、浓阴深处,凉热适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内心深处感觉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将入睡,忽又机灵震动,睁开双眼,苦苦支撑。

  如此反复数次,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且饮下这一盅‘八味混元汤’,提提精神。”说话间,秦知味提来一樽玉壶,将一只瓷杯递到谷缜面前,壶口倾斜,一股白玉也似的浓汤哗啦啦注入杯中。

  谷缜神志昏乱,来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凑到鼻间嗅嗅。这本是他饮食的习惯,吃喝前总要先闻一闻食物的气味,谁知这一嗅,却觉那汤淡淡的,一点气味也无。谷缜不知“鼻识”已被“九窍香轮”封住,还只当是那汤液用料奇怪,无香无臭,当即再无迟疑,一气饮下。

  汤一入口,极鲜极美,谷缜正觉惬意,那一丝鲜味倏地消散,化作无数异味,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无不极情尽致,由着他的舌尖传遍全身,谷缜脑子里嗡的一声,有如神魂出窍,整个人都漂浮起来。这异感足足延续了一盏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轻转沉,落回地上,嘴里却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无。

  忽又听薛耳憨声道:“汤也喝了,再听听我这‘呜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谷缜心中越发恍惚,不觉忖道:“呜哩哇啦,什么东西?”薛耳却不待他答应,走到对面,怀中抱着一个黑黝黝、暗沉沉的乐器,两头尖细,中间鼓起,有弦而不类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却不像长箫短笛,总之不伦不类,古怪极了。

  谷缜心中好奇,想问乐器来由,不料方要张口,忽觉舌头僵直,竟然不听使唤。原来,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汤”,已封住了他的“舌识”。

  薛耳自顾自拨弄起那面“呜哩哇啦”,只听一阵清吹细打,悠扬升起,有如龙笛吹响,但不一阵,琴瑟鼓锣、箫号琵琶等乐器声渐次加入进来,繁声汇呈,几个起伏,倏地化为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响怪声,已不限于寻常音乐,大自风雨雷霆、征战杀伐,小至虫噪秋籁、鸟语春风,宏细虽有不同,静心谛听,每一种都能领略体会。

  随那乐声,谷缜眼前的棋盘生出剧变,原本一平如镜,渐渐起了波纹,好似煮沸一般,烟霞汹涌,霞光流射,幻成绚烂七彩,随那音乐中的境界,烟来云去,化为风云雷电,山水奇观,战场铁马,繁花飞禽……般般幻象只一闪,旋又缤纷四射,化为一团团彩雾丽烟,这么随生随灭,那团彩烟忽地急速旋转起来,化作一个霞光焕烂的庞大漩涡,谷缜身不由主,随那光芒飞速旋转,倏尔一阵头晕,闭目下沉,待到再张眼时,四下景物,悄然大变:

  百尺危崖,高耸入云,黑礁兀立,森如利剑,海水翻滚不尽,掀起滔天白浪,撞上礁石,迸作零珠碎雪,漫天挥洒。

  “妈妈!”耳边传来一个细嫩的声音,谷缜循声望去,一溜儿雪白沙滩,残月般嵌在宝蓝色的海面上,随天远去,延伸无垠。

  沙滩上,一个绝美女子赤着白生生的脚,眺望大海,春山也似的眉间愁意溶溶,绣衣被长风惊起,飞卷流荡,灿如金霞。

  “妈妈?”美妇脚边的小男孩儿拾足了贝壳,笑嘻嘻的。男孩儿极幼小,不过五岁,生得粉妆玉琢,一双大眼又黑又亮,骨碌碌乱转,叫了两声,见美妇未曾理睬,顽皮起来,到海边捧一掬海水,洒向美妇。水花晶亮,在骄阳下缤纷溅开,碎金般泻落在美妇的髻间鬓角。

  美妇轻轻一颤,拂去发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缜儿,又调皮么?”上前两步,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男孩咯咯地笑,在她怀里拱呀拱的,将拾到的彩贝一个个送到母亲眼前,说道:“妈妈你瞧,这个形状最好看,这个颜色最鲜,这个好光滑哩,能做酒杯儿……”

  美妇默默听着,蓦地眉尖一颤,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脸上。

  “妈妈,你哭什么呀?”小男孩呆了呆。美妇一言不发,泪水决堤流下,温软的双臂亦越圈越紧,小男孩忍不住叫起来:“妈妈,你弄痛我啦。”

  “我没法子,缜儿,妈妈没法子……”美妇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哭声,呜呜咽咽,俨然忍受着极大痛苦。男孩儿似乎被吓住了,紧紧攥着手里的贝壳,睁大了眼,一动不动。

  极远处,碧海长空,海鸥翩翩向西飞去,一声哀叫,划破青天。

  “这妇人的样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里见过。”谷缜欲要细想,眼前忽地彩光离合,晕眩又生。耳听得一声炸雷,定眼看时,四周浓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一声,天边掠过一道闪电,电光曲折,映出一座破庙的轮廓。

  大殿上哭声一片,一群小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泻落,溅在一个年轻女丐的脚前,蓬乱的头发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门,惊恐似乎刻在脸上,两眼失神,泪水一行一行,无声落下。

  “丢他妈,就知道哭。”角落里,一个小丐蓦地跳将起来,他脸上黑黑的,尽是泥土,一双大眼却是乌溜溜的,亮闪闪,有如黑夜里两粒寒星,“老子说了,独角鬼敢来,我叫他死一百次……”

  话音未落,殿外电光一闪,照亮小丐小脸,眉宇间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

  一个响雷在大殿上方炸开,夹杂着一声沉闷的痛呼。

  殿内倏尔沉寂,一众小丐蜷缩成团,挤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张得老大。那大眼小丐却侧耳向外,专注聆听,过了片刻,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老子……”

  “丢他妈,这狗东西命硬。”那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儿依计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来,胡么儿,去门后……”说着说着,忽觉身后全无动静,转眼望去,自那女丐以下,一众乞丐无不两眼瞪着大门,如丧魂魄。

  “胡么儿,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儿脸上露出害怕神气,一边躲闪来脚,一边死命向人堆里缩。

  殿外脚步霍霍响起,又重又沉,小丐忽地一跌足,抢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烛台,拔掉残蜡,露出锐利铁签,丢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门前黑影一闪,一个体格壮硕的丑怪乞丐一跛一跛穿过殿门,浑身湿漉漉的,额上一个大肉瘤被钝物打破,血流满脸,益发容貌狰狞。

  那恶丐龇牙咧嘴,厉声道:“谁在庙前埋了竹签子,又是谁把石头搁在门首的?”

  殿内静荡荡的,无声无息,那恶丐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那女丐面上,脸上蓦地露出淫亵笑意,顺手扯了一段红布,坐下来包裹脚伤,目光却不离女丐身子,嘻嘻笑道:“小妞儿,老爷说了今晚来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当打雷下雨,爷爷就不会来了?跟你说,每到这时候,老爷兴致最高,包你快活不尽,嘿嘿,先不说嘴,过一阵子,你就知道啦……”

  那女丐被他目光惊吓,直往后缩,冷不防身边那名小丐从旁伸出手来,拽住衣角,哧的一声,那女丐衣衫本就破烂,顿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肤。

  那女丐失声尖叫,恶丐却是两眼放光,死盯着那裸露肌肤,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错,不错,爷爷眼光不坏,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儿,爷爷有福了,有福了……”

  忽听那小丐哧哧笑道:“那是自然了,莲儿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爷喜欢。”那恶丐盯着他,目透凶光,但见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觉有趣,忽又笑道:“你这小狗,人小鬼大的,这么讨爷爷的好,想要什么好处?”

  那小丐笑道:“跟着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风的,不但饿肚子,还会受欺负,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儿们好玩,岂不快活。”

  那恶丐心中得意,嘿嘿笑道:“小娃儿识时务,好,今后你跟着我,包你吃饱喝足的,至于玩娘儿们么,哈哈,你毛也没长一根,胡吹什么大气。”

  那小丐笑道:“谁说我胡吹大气。”蓦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哧的一声,又将那女丐裤脚撕破,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那女丐身子一颤,盯着那小丐,眼里透出愤怒绝望之色。

  那恶丐望着那半截小腿,蓦地淫兴大动,腾地站起,一跛一跛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儿,今晚就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瞧一瞧什么叫做玩娘儿们……”那女丐起身要逃,却被那小丐一个虎扑,将她拽住。恶丐怪笑一声,奔将上来,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觉一股锐痛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恶丐猝然遭袭,痛吼一声,反身一肘狠狠顶出。那小丐不及拔出铁签,便被这一肘打飞丈余,爬不起来。

  那恶丐摇摇晃晃,站将起来,面容扭曲,形同恶鬼,两眼睁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脸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鲜血,脸色煞白如纸,挣扎数下,也没挣起。

  那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时蓦地明白过来,惊叫道:“小谷儿,小谷儿,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谁知受惊太甚,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狗……”那恶丐踉踉跄跄,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蓦地一声干嚎,拔出腰间铁签,创口血如泉涌,恶丐痛得眉头拧紧,猛地手攥铁签,狠狠扎来。

  嗖,锐响刺耳,那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后飞跌出去,飞了一丈多远,方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水花四溅,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泉水,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别动。”一只冰凉瘦硬的大手伸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照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第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第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绝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这等衣冠禽兽,应受此刑,好让岛上的人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但那声音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倏尔大亮,露出一座小小花厅,厅中坐着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男子着一袭宽大袍子,似乎困倦已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呼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光中透着深深恨毒。那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布满紫红鞭痕,虽然形容落魄,双眼却极明亮,透着一丝轻蔑,扫过在场诸人。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同意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却没吐出声来,蓦地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

  一个白发老者叹口气道:“那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着他的残骸,未免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那少女闻言,不顾泪痕未干,忙抬头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能叫人解气。”

  “妇人之见。”一个冷面男子哼了一声,瞪着白发老者冷笑道,“赢老头,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瞧中了这臭小子的几个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着饶他小命,等风头一过,你就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阴沉,未及反驳,那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然道:“姓明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入就入,想救谁就救谁?”

  冷面男子轻轻冷哼,不置可否。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王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他带出岛去。”

  冷面男子不防弄巧成拙,心中大怒,向着蓝袍汉子怒目而视。厅中静了一会儿,忽听居中男子叹了口气,徐徐道:“湘瑶,你怎么说?”他身旁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不过是一两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想起来还要难受许多,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他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定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里难受。”

  那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那宽袍男子摆摆手:“他罪恶太大,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先是修罗天刑……”

  说到这里,冷面男子、病容妇人、金衣男子逐一举起手来。那宽袍男子又道:“如此说,其他三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汉子瞥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原本差不多,各有各的难受,但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

  冷面男子喝道:“叶梵,你骂谁?”蓝袍男子两眼望天,冷笑道:“骂你又怎地?”冷面男子倏地站起,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徐徐道:“三对三么,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

  话音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蓦地咬紧牙,盯着那宽袍男子,一字字道:“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上船,前往狱岛……”

  那少年两眼血红,蓦地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但却当不住两个力士用力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厉叫声,盘旋夜空,久久不绝。

  倏尔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幽传来,仿佛极远处便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然而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寂。

  “啊,”一声叫喊,撕肝裂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那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蓦地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不知为何,心头悸动,仿佛四周均是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至,将他团团包围,谷缜胸中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决。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定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飙扫过,激荡着谷缜一切身心,他胸中那股怒气随着叫喊声,亦是涨到极点,猛然间,他浑身激灵,明白过来,那叫喊的人是自身,自身就是那叫喊之人,一刹那,种种所见所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心中豁亮,一股热血直涌头顶,忍不住应着那囚犯的喊声,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说着全身绷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石壁,狠狠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