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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愿望

“胡医生。”

“胡医生来了, 对了, 下周你的预约确认表——”

外头夏日炎炎, J'S大厅内却还是清凉彻骨, 胡悦每次从外头进来都要赶快批一件小外套, 要不然真能着凉了——十六院到J'S的距离是真的尴尬, 她的通勤时间也尴尬, S市夏天随便40度的气温,中午跑出来真的热到晕眩,共享单车不好骑, 但车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叫。不厚着脸皮蹭师霁的车就经常迟到,站在门口等专车随便就是一身的汗,她拿出手绢按着额头, “我来签名。”

手绢很普通, 没什么名牌LOGO,但前台可不敢嫌弃她脸上的汗珠, Cindy更是殷勤道, “下个月的激光也已经给您约好了——那个钟女士是回国常住了?一口气约了这么多啊。”

医院的机器有限, 时间都是要靠约的, 说是只能提前一个月, 但如果和行政这边熟的话,预约时间一开放, 这边就会帮助操作,约好相应的时段, 保证医生这边自己好和客户约。胡悦一开始当然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纯粹靠师霁的弟子身份在混,但现在,骆总对她有没有另眼相看不说,她自己的业绩也确实很硬朗,人的身份都是自己混出来的,几个前台早被收服,Cindy更是对双眼皮很满意,“要不要顺便给您再约一些别的时段,这样您好调剂。”

胡悦对她笑笑,要答应又踌躇了一下,“不用了,再看看吧,可能之后未必有这么多时间过来。”

“?”没那么多时间过来,这是什么意思?Cindy的表情明显在问,胡悦却不便解释——住院总名单没出,她也不知道师霁会怎么选。“钟女士来了吗?”

应该是来了,否则Cindy也不会知道激光是给她约的,“已经到了,她说到手术室等你。”

虽然按预约的时间来说,她没晚到,但胡悦还是抓紧签了字,加快脚步走进手术室,“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她边披白大褂,边抱歉地说,“身上可能有点汗味,您多包涵。”

“没事。”

钟女士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她依旧站在窗边,俯视楼下的车流,但脸上的笑比从前浓了一点。“我现在已经好一些了。”

之前,她很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过分拥挤的房间、过分浓郁的味道,一切和人有关的信息她都避之惟恐不及,所以胡悦会为自己可能存在的汗味道歉,但,看得出来,钟女士现在是真的好一些了。

她的眉宇比之前要开朗,和她交换的眼神里有一点笑意,胡悦打开衣柜放包,发觉钟女士换下来的夏衣——还是长袖长裤,但料子比之前轻薄了。

也是因为她的伤痕比以前是要浅多了——只是做过的区域,但确实和从前深红狰狞、凹凸不平的皮肤比,改善不少,对比明显。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当时做过的疗程,当时看不出来,但三个月、半年……疤痕总是在慢慢的康复,改变虽然只有那么一点一滴,但伤痕的主人感受得到。

“比之前好多了。”胡悦一边帮她敷料一边说。

“你说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是。”

她们俩的眼神撞到了一起,有些心领神会的温情,钟女士靠着等麻药生效,“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和师霁,只是帮助警方侦破,李生被捕之后,只要出具过专家意见书,就算是做完了自己的事,并不用接受警方的笔录。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向他们透露案件的进展,胡悦隐约有种感觉,李生这个案子,最精彩的博弈,仿若冰山,自己只是无意间触碰到了一角,就连钟女士,完成的也是自己的那一部分。

“什么时候回国的?”

其实,她对李生的结局兴趣并不大,胡悦随便挑拣一个问题来问。

“前阵子,有段时间了。”

这么说,应该是做完笔录,给出证言了。“回……老家了吗?”

“没有,没什么意义,尸骨,老家亲戚带回去了。”钟女士说,她垂下眼,提到老家,脸上有一股冷漠渐渐地重新浮起来。“你说得没错,解警官是可以交流的……他没有把我的事透露给他们知道。”

张家三凤的悲剧,一半也许是自取,但还有一半,可以归咎为她们生长的环境,胡悦可以理解钟女士复杂的心情,“那你……见过李生了吗?”

“没有。”钟女士说,她垂下眼,小腹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我们的证言都是受到保护的,对外,证人身份保密。”

这是谨慎的安排,解同和的确极力做到最好,李生虽然落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证人身份暴.露,很可能遭到意想不到的报复,当然,这担心未必会实现,但没必要让这些受害者有不必要的担心。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钟女士见不到李生——如果她想,解同和当然可以安排一场李生无法察觉的会面,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可不是摆设。钟女士不想见李生,也许不是已经放开,而是仍未能放得开。

话匣子打开了,她也就断断续续说些案情的进展。“你知道他有一张照片吗?”

“你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吗?”

“是他的继母……李生从小在G市长大,他们那里离香港很近,他父亲有一次去香港,带回来了这个女人,当时,大陆还很穷,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这里嫁人……她应该也有她的故事吧。”

故事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李生的嗜好,却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继母大手大脚、脾气暴躁,李生从小被她体罚长大,他在审讯中翻来覆去地说,“她喜欢穿旗袍坐在堂屋抽烟,化着浓妆,我从堂屋门口过,她就指着我,叫我过来,扇我一耳光——”

在他成人以前,继母就去世了,梅毒晚期——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李生侥幸没有染上,但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一种可怕的美艳,坐在圈椅上似笑非笑的抽烟,那时候大陆才刚刚改革开放,她就像是来自香港的一个幻影,可怖的同时,又有一种逼人的富贵气,仿佛代表了人们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

“他说了很多,我看了一些笔录。”钟女士讲,“他的每一鞭子都是对当时那个女人的回敬,我的心理医师这么讲,我也明白……其实这道理这么浅显,我可以明白。”

钟女士又去找心理医师了?

有时候,确实,她的工作是接收到很多负能量,但也有很多时候,现实会在不经意间用一个暗示告诉她,自己的坚持也许并没有错。胡悦唇角忍不住挂上一丝微笑,她说,“还是原来的那个医师吗?”

“嗯,她说我好多了。”钟女士用一种生涩的眼神望着她——是温存的,但她还不适应这样的温存,所以显得小心翼翼、举棋不定。

“我也觉得,你好多了。”胡悦说,她禁不住迎着钟女士的眼光,有点儿羞涩又真诚地笑起来,她是真的为她开心。

钟女士注视了她一会儿,就像是在黑暗里生活久了一样,接触到阳光,总觉得有些刺眼,但又忍不住盯着不放。“……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麻醉生效了,胡悦叫医生进来,自己为她敷下一块区域,张医生操作上一块区域的激光。

钟女士闭上眼,缓缓靠到枕头上,让人舒适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慢慢地说,“其实……我想过见他一面的。”

张医生在的时候,钟女士几乎从不说话,张医师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和胡悦交换个眼神,胡悦对她摇摇头,“是吗?”

“是。”

钟女士闭着眼,仿佛梦呓,她似乎已经忘了张医师的存在,又似乎已不在意,她的声音轻轻的,“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去见他的话,我会对他说什么。”

“听说他现在老了很多,老得很快,对,他也知道,除了钱他什么都没有,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他的钱,没了钱,他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开始怕了。没了钱,他就是个整容过度的糟老头,我知道,保妥适和玻尿酸过期以后,那张脸会有多难看……”

“我会走到那个糟老头面前,告诉他,他倒台,不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整他,不是别人连累了他,是他连累了那个别人。他倒台不是因为什么斗争的失败,就是因为他自己对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做的事情……是我们扳倒了他,他在将来的每一天都能听到我们哭喊的声音,尝到鞭子落到我们皮肤上的滋味。我会把我的衣服脱掉,让他看看我的伤疤,我伤得这么重,但还是活下来了。”

钟女士声音幽咽,有一滴泪从眼角静静滑下,“我不但活下来了,还会越来越好,他在我身上的印记,总有一天我都能摆脱掉……他以为他用钱能买到这些,但其实最后他什么都没有,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小丑……”

李生是否只是一个小丑,胡悦无法置评,但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于小姐——也许她和钟女士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也许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今日的钟小姐,她自己甚至也不是不能预见,只是——

就像是现在的钟女士一样,她们总是要经历了这些才能这样讲,人生的故事,谁也不能帮着去讲,在这一刻,于小姐的确别无选择,她已经回不了头,即使知道了李生的真面目,也只能祈祷自己拥有钟女士的运气。

将来有一天,她也会在某个美容院坐下来给治疗师讲她的故事吗?

钟女士最后还是没见李生,她会有这样的勇气吗?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是时间刚才把足迹印过,滴答滴答走过,人在某种时刻会感到宏大而无可违逆的力量——命运的力量。

而你很难不感到敬畏。

胡悦百感交集,只能报以微笑,她轻轻按住钟女士的手。“总有一天,可以当面说的。”

钟女士反扣住她的手,她睁开眼睛,眼神澄澈温和,坚定中带着难以言说的信念,这一瞬竟有一点佛性。

“我的心理医师也是这样说的。”

她悄声讲,“总有一天,心里的伤口也会好的。”

时间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流淌而去,却是水滴石穿,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比拟。再重的伤也好,遍布全身,刻入心底的伤也好,只要你有时间,慢慢,都会好的。

钟女士没有再说自己的事,她和胡悦闲聊,“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胡悦回过神,她刚有一瞬间的怔然,“最近都挺不错的,就是之后可能会更忙……我参选了住院总医师,如果被评上了,可能之后您的疗程有一部分得交给别人做,我会尽量参与,不过,住院总医师有相应的规定,不可能还和现在这样,经常到J'S来。”

“一般都是一年时间就提主治了吧。”张医师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过话头,“这是喜事,先恭喜胡医师了……”

家常聊过,钟女士唇角始终都挂着浅浅的笑容,做完治疗,走出去的时候,她一直握着胡悦的手,像是想从她这里借一点力量,又像是给予她一点什么,胡悦把她送到电梯口,钟女士走的时候,捏了一下她的手。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在她耳边悄声说,有点儿神秘,像是这样这番话就会增添一点力量,“我有种感觉,你的愿望也会实现的。”

我祝你也实现你的愿望。

这是她的意思,胡悦明白,钟女士用自己的方式在给她力量,她们人生交叉的部分好像已经快结束了,她的故事,钟女士无法参与,但她也想回馈她一点什么,她知道像她们这样的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钱,不是权,她们之间是有一点东西很像。

她目送钟女士走进电梯,和她挥手作别,等电梯门合上,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胡悦赶紧眨动几下,吸吸鼻子,一边往回走一边掏出手机来看,一个来小时没看,她的手机上当然又有很多未读信息。

【悦悦,恭喜啊!】

第一条信息居然是戴韶华发来的,语气很轻快,【你被评为我们十九层最新的住院总了啊。】

【进步得这么快,记得今晚请我们吃饭!不是晶采轩,我们可不答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