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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穿

上班时间, 就算是在住院部也不能说走就走, 更何况胡悦下午是有门诊的——虽然挂她这个住院总号的人不会太多, 但十六院的名头在, 求美者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就是晚一分钟叫号只怕都会被抱怨, 她哪里走得开?只能喊道, “任小姐,任小姐,你人身安全没问题吧, 需不需要替你报警——”

但是电话那边没什么有效信息,任小姐哭了一会就挂断了电话,倒是闹得胡悦心神不宁, 一整个下午都在抽时间, 卡着两个门诊的间隔发消息。【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任小姐,她给我打电话喊救命, 而且背景音好像很乱啊】

解同和的消息也不是即时回的, 【你是怀疑她遇到人身危险了吗?】

【她的情况那么复杂, 真的就不好说了……你这边能帮忙吗?我有她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号, 但是我也不能肯定她到底是怎么了】

是啊, 任小姐到底是怎么了,是和达先生发生冲突了, 是终于忍不住,自己想要营造‘不得不截肢’的伤势, 但是操作不当, 危急中赶快打来电话求助?胡悦其实并不是很担心达先生,宠了那么多年,任小姐也没什么能把他惹到这一步的,如果是对截肢手术产生疑义,胡悦这边怎么都能先察觉到一点端倪。她比较害怕的是后一种可能——但听着又不是很像,毕竟那边背景音里是有人在吵架的,任小姐真要制造伤势的话,应该也不会弄得这么人尽皆知。

【不好意思,恐怕你得另外想办法,我在出任务,而且,我们也不可能从一个手机号就定位到她的地址,还是需要保持通话的,这都需要权限。】

解同和的拒绝也在意料之中,温和却坚定——就像是他对她的关心,解同和是能从自己本就不多的积蓄里挤钱出来资助她学业的人,但在案件上,却从来都严守纪律,不该被她知道的信息,从来都不愿多说。

只是,不愿多说并不代表就不会说,帮不上忙也不意味着不能强求,人和人之间是没有绝对的,只看你愿意做到哪一步而已,对胡悦来说,任小姐……确实还不值得她去强求解同和,她给任小姐发了几条微信,均无回音,又按着刚才拨来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那边也没接起。

“医生,我的眼皮……”

“医生,我的鼻子……”

“医生,我的额头……”

住院总在十九层,大概也就只能起到一个初级门诊、分诊的作用,过来挂号的大多都是小诉求,双眼皮、内眼角的需求是最多的,因为胡悦擅长的方向里写的是面部结构、微整容,想要花瓣唇、丰下巴、额头、泪沟的也不少,一整个下午都是莺声燕语,恨不得个个都和胡悦一起把自己的脸掰开揉碎的分析,一整个门诊熬下来,胡悦都快失去审美,眼睛一闭就是飘的鼻子嘴巴,她一边捏鼻根一边给任小姐打电话——这一次居然接通了,“任小姐,你没事吧?现在还好吗?”

“我,我不好……”任小姐哭得是有一点惨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还带着泪意,“胡医生你能来看我吗?我想……我想见你。”

胡悦也很想确认她的情况,但她确实走不开,“我今晚值班,不能离开医院的,你现在可以移动吗?你能不能到住院部来找我?”

“我……”

电话那头好像有人在说话,任小姐的声音断了一下,过一会回来已经理性多了,“那我来找你吧……正好,你能帮我挂个号吗?”

挂什么号?她受伤了?胡悦心中一紧,但还没多问,任小姐就把电话给挂了。胡悦也只能先回住院部等消息,她想找师霁说道一下——可师霁不但没回她汇报八卦的短信,人也不在办公室,他今天手术多,大查房都是给胡悦做,可能还在手术中,做完也就直接从手术室那里下班了。

自从过敏惊魂事件以后,十九层也不是没有应对,值班医生除了住院总以外,还会有二线医生轮值,这个制度至少现在还能得到有效的执行——但也在渐渐松弛中,因为十九层的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像是过敏那么倒霉的事件,也即使百年一遇。不过,即使如此,胡悦前半夜也得要和二线值班医生共享值班室,她还在思忖着该怎么安排一个安静的场所迎接任小姐,电梯响过,伴随一阵气急委屈的抽噎声,任小姐已经到了。

“胡医生,呜呜呜,我——”

非常罕见,任小姐今天没有坐轮椅,也因此,她的出场不怎么好看,非但哭得满脸通红,而且走路踉踉跄跄,走着走着还要扶一下墙壁维持平衡——常年没有运动到左腿,左腿的肌肉自然萎缩,现在要两条腿走路,她反而不会了。

“我在这里,”胡悦连忙上来扶住,又用眼神安抚有些不安的护士——医闹见识太多,大家都成惊弓之鸟了,看到个非常态的病人就怕是来闹事的,“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你怎么了——”

手触到任小姐的身体,她吃痛一抽,挣了一下,差点没跌到地上,胡悦蓦地一惊,想要扶她又不敢再用力,还是任小姐自己一个人捏着墙站住了,只是她脸上明显有痛楚之色,“胡医生,你能不能给我挂个号。”

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我爸爸打我,他好像把我手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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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被打断了?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胡悦赶紧让她脱了外套——从外形上倒是没有明显畸形,但看任小姐确实吃痛,她亦不敢掉以轻心,赶紧从值班室翻出轮椅,拜托今晚的二线医生稍微看看病房,对方一口答应——这也是顺水的人情,她带着任小姐去急诊那边,用自己的面子和上回救治袁苏明留下的人脉,给任小姐拍了片:确实是被打了,手臂有红肿,轻微骨裂,医生给打了小夹板,还有点隐晦地问胡悦,这是不是她的亲戚,被家暴了来着……

这还真是家暴,但胡悦不能说自己不理解施暴方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这未必能收到效果。她叹了口气,把任小姐推回电梯里,“现在知道残障的感觉了?”

任小姐垂泪不语,她这辈子怕是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我……我……”

她会来找胡悦,就是想诉说的,不用怎么哄,自己就说了,“闹翻天了……那天我回去看奶奶,我洗澡的时候,她突然开门进来,当时就晕倒了……”

任小姐和家人关系冷淡,但同祖母感情甚笃,回去探望祖母的时候,偶尔也会过夜陪伴一下老人。她有这样的隐私,当然很注意保护,借口不愿面对残肢,回国后不论冬夏都穿着长裤,再加上她左腿已十分细弱,还有影视道具帮忙,居然也蒙混过去一两次,之后便都用穿着掩护。

当然,按常理推测,这样的日子,也不能持久,所以任小姐急于做截肢手术,也许也有维持这个谎言的意思,不然一旦被揭穿,一定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家庭革命——今天她的惨状就印证了这一点,任小姐浑身上下多处青肿,全是被闻讯赶来的父亲打的,她姑姑、伯伯以及舅舅阿姨,能赶来的全都在场旁观,母亲更是多年来从未和父亲意见如此统一,“这么想当残废那就把你打到残废好了!”

“这个小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不管教?”

“我不管教,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打到最后,双方倒是忍不住又杠起来,任小姐乘乱想逃走,刚拨出电话就被发觉,“还敢给那个姓达的男人打电话?不许打!”

“这个小达,他怎么能和你一起胡闹?大姐,我反对这门亲事!”

平时不怎么关心,现在有事了倒是一个比一个会喊,任小姐一边哭一边恨恨地说,“他……他们不许我见达令……把我手机抢走了,我说我不是给达令打电话,他们也不听……”

“那他们后来怎么放的你?”

“他们去达家了……”

任小姐后来能和胡悦联系上,也是因为大部分亲戚都出发去达家讨说法,根本不怕她拿了手机逃出去找达令,“你在国内有什么朋友?就你这个腿,没有轮椅你能去哪里?你这么想当残废那你就当几天残废!”

她当时是真的被打得只能在地上爬,“我真的痛,真的痛,真的站不起来,胡医生,我、我……”

任小姐抱着胡悦放声大哭,“我真的好、好、好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胡悦举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到她肩膀上 ,小心地拍了拍,她心里有点解气也有点感慨——如果能多那么一点关心,又何至于此?

不过,任小姐的第一通电话,就是给她打的?那时候,她怎么没想起达令呢?

病人的心理,总是弯弯绕绕,当医生的再设身处地也隔了一层纱,胡悦朦朦胧胧似乎把握住了什么,又有点不肯定,她拍了几下,试探性地问,“那……你奶奶呢?”

“我奶奶……”任小姐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愧疚,“她很伤心、很伤心,我对不起她,我……我……”

她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现在哪有什么带了天真的娇纵,只有处处捉襟见肘的狼狈,“我不想让她知道的……”

她悲从中来,又呜咽了好一会儿,“她平时从来都不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的,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觉得是有人知道了,有人告诉她,她不相信,才进来看我的……”

一边说 ,她的思路一边厘清了,任小姐自言自语:“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有人告诉她了——我就说前几天我那几个姑姑怎么老给我打电话——胡医生,你——”

胡悦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她还在等任小姐的推理呢,专注地聆听了一会,没听到下文,这才忽然意识到任小姐已经没在哭了,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她先说了声,“然后呢?”

然后才明白过来——任小姐这是怀疑她这边走漏了消息……

任小姐没有明说,所以胡悦也不好为自己辩白,但气氛也并不尴尬,因为她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知道不知道,这下意识的反应是瞒不了人的,至少任小姐顿了一下,就继续说,“胡医生你说……你说……”

她忽然流露出真实的担心,“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胡悦刚才心里还有一点点不忍,可现在,就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什么热血都全没了,低下头,望着任小姐的眼神里,只有全然超脱的冷静和审视,她望着任小姐,但却是在透过任小姐望着她脑子里的达先生:养了十年,确实不是白养的,任小姐遇到这么大的事,只给她打了电话,不联系达先生,这掩饰有点拙劣了。

虽然人不在一起,但却还是能遥控任小姐来试探她,达先生当然很厉害,他可能是胡悦生平仅见的操纵大师,想来,这一次说服任小姐的过程也肯定堪称洗脑教科书,但胡悦并不觉得达先生就没有破绽,就不可战胜。

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她自问还是可以分辨出来,任小姐刚才,有掩饰,但没有说谎,她相信,遇事后,抓到手机,在那最慌张的时刻里,她确实是选择给她胡悦打了电话。

为什么不选达先生?恐怕连任小姐自己都不懂,那只是慌乱中本能的反应。

——但,她不懂没有关系,胡悦懂,她已经完全看懂了任小姐错综复杂的心理,抓到了那朦朦胧胧的线索,也抓到了达先生始终未能把握到的那一点——

为什么任小姐要做截肢手术,她现在,已经完全懂得了。

她就笼着任小姐的头发,学着达先生的语气贴心地说,“你虽然做错了,但是,也完全可以理解啊,要说错,你的父母也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