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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十年前 A市

“啊——”

凄厉的尖叫声, 划破了清晨雾茫茫的天色, 筒子楼的窗户前很快多了几个人影, “怎么了?瞎叫唤什么呢?”

纬度高, 到冬天日照就短, 六点多了天才刚擦点亮, 路灯还亮着, 只是灯泡老化,暗得看不清脸,楼下很快有人出声了, “死、死——死人了!”

治安再差,死了人也是大事,很多大老爷们本来只是醒了没动弹, 一听说就从床上起来, 纷纷披衣下楼,各自都走得小心:昨晚前半夜下了雪, 这小区以前是家属楼, 都是厂子请的清洁工, 现在厂子自己都倒闭了, 各家各户自扫门前雪哪有那么积极, 现在天还没亮,雪踩实了就打滑, 很多地方就没扫过,下面全是被踩出来的黑冰, 冷不防就是一个打滑。

“冻死的?”这个天气, 喝多了回来小区里随便一躺,第二天起来就硬了的有得是,有人在楼道里就嚷着问,“都看看自家的老爷们嘿。”

“不是,不是!”这声音是一楼老孙,一向是个老好人,出来扫雪最积极,他的声音是颤抖的,“是……是隔壁楼的那个、那个——那个女出纳吧?她、她、她——”

随着人数逐渐增多,惊叫声接连响起,“杀人啦!这是杀人啦!”

“怎么回事?”男人们有些蛮横地分开人群,有人喊了起来,“大家都退开一点——保护现场!”

人群分开了一点,从上往下俯拍的话,就像是一个黑压压的圈子往外扩大,使得白雪中的人形变得更加明显——一个中青年妇女毫无生气地伏在地面上,暗红色近黑色的半固体从她身下往外扩散:这是血流出来,融化了雪以后,又结成了冰……

“根据天气台的记录,那场雪从晚上7点半开始下,下到12点过后结束,这有些不太牢靠的降雪记录,也成了当时判断凶杀时间的最重要证据——极端天气,让尸检变得不那么可靠,但下着大雪的现场,又给警方提供了不少线索。”

解同和说,他把一叠已经毛边泛黄的影印件丢到桌上,“这是当时我们拍摄的现场照片,当警方赶到的时候,雪地里已经遍布脚印,但根据第一目击证人老孙的回忆,当他出门扫雪的时候,并没有在女人周围发现太多的脚印。只看到几行浅浅脚印,从小区南门口蜿蜒进来,往西门方向过去。”

“从现场的血迹,以及死者身上的积雪情况来看,凶杀案应该发生在雪停前后的一两个小时,受害人去世以后最多继续下了半小时的雪——她身上靠近皮肤的部位并没有积雪,衣服上有薄薄的一层,这就说明在她体温下降以前,雪就停了。这也侧面印证了老孙的说法——半小时的降雪还不足以完全掩盖掉脚印,只会让它变得模糊。”

“当时的A市,治安案件频发,警力匮乏,也缺乏刑侦技术骨干,以及有效的刑侦手段,出警后现场已被破坏得比较厉害,在现场勘察中,我们并没有提取到太多决定性的证据,凶器找到了,是一把匕首,杀人方式是……”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胡悦接过文件夹,面无表情地翻阅了起来,“割喉。这是A市在两年内发生的第五起割喉案了,受害人包里的现金被抢走,手机留了下来,匕首上没有指纹,被抛弃在原地……是一把手术刀。而你,以及当时带你的老刑警方队,是负责这起案子的唯二两名警力。”

解同和面现愧色,即使这不是他的错,他承认,“是的,我们的人手太紧张了。”

命案必破,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口号了,工人普遍下岗,生计无着,在那样的社会氛围里,维持社会稳定是更重要的任务,酒后斗殴、逼债、借贷、抢劫、勒索,当时的A市可不像现在那么太平。胡悦虽然没有去过,但可以想象,人在落魄的时候总是窘态毕露,社会也是这个样子。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你们还是尽力提取了现场证据,并且在走访中锁定了嫌疑人,努力推动案情进展。”她慎重地说,“师雩就是在你们的努力下被挖掘出来的,如果不是你们的走访调查,很可能这两件事,还未必会被联系在一起。”

“说实话,如果不是师家人报警的时候被我撞见,恐怕……”解同和却没有因此居功,他还是有点惭愧,“那时候正好是大学生放假回家的高峰期,人员的来往实在是太频繁了,除了家人,谁会注意到一个大学生的失踪?”

大学生,在案发当天以后最后一次和家人联系,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人间蒸发,“这个小区,是幸福街公交站往医学院的近道,以前门卫管得严,很少有人横穿小区,但厂子倒闭以后,门禁形同虚设,渐渐的就成为学生们往来交通的近路,而手术刀更是强有力的证据——不是医生,就是医学生。”

解同和叹了口气,“尽管师霁一直很抗拒,但警方并不是随随便便把矛头指向师雩,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有很强的嫌疑,而且,师家的经济也的确一直都很紧张。”

“割喉案也确实需要一些解剖学功底,不是屠夫就是医生。”胡悦点了点头,她突然笑起来,“你现在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抗拒了。”

“你第一次问这个的时候还太小了。”解同和嘟囔了一句,“而且,那时候案子还热。”

还在侦破中的案子,就会更警惕,更不愿告知家人细节,免得家人冲动之下打草惊蛇,这是警察的纪律。胡悦清楚地记得解同和当时是怎么在电话里敷衍她的,“你母亲的案子,我们非常同情,但侦破上确实存在难点,她是在雪地里被发现的,我们的尸检技术连死亡时间都不好确定……”

这当然是借口,想到往事,胡悦不禁牵了下唇,“总是在我考上大学以后才认真起来的喽。”

“真没想到你会因为这句话去考法医学啊。”解同和举起手为自己喊冤,“转专业我的错,我的错好吧,都说了给你付学费当报偿了,非得说是借的……”

“能借钱已经是情分了,怎么敢直接拿。”胡悦却并没有乘势数落她,她温暖地望着解同和,“不是每个警察都能把老案子记在心里这么多年的。”

“也不是每个小姑娘都会因为一句话去考法医的。”解同和看着她的表情也有些微妙,有一点骄傲——就像是兄长对妹妹的那种,又像是老师对着学生,但也有一点点无奈,他拍了拍胡悦的肩膀,“师雩不可能是受害者,这一点,师家人一直不能接受,但事实如此——如果当晚师雩是现场目击者,那么他不可能不和凶手发生扭打,凶手一贯选择的受害者都是身材在一米六左右的瘦小女性,你母亲165,已经和他发生过较激烈的打斗,师雩身高180以上,如果不是被一刀封喉,那么凶手是很难制服他的——但,如果是割喉的话,现场的血量又太少了,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现场也太干净了。”

当然,还有很多别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凶手杀了一个人,没必要把另一个人拖走,当然也拖不走,就算要拖走,也会选择较瘦小的女性受害者。而且周围的居民并没有听到争吵声,所以,除非凶手瞬杀两人,并且把师雩用化尸水处理掉,那么,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情况,能让师雩在这样的情况下凭空消失。

他不可能凭空消失,那么,这也就说明,师雩就算不是杀人凶手,也一定有重大嫌疑。当然,还存在另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那就是师雩非常倒霉的在同一天晚上,于城里另外某处被人杀害,或是意外死亡,而且尸体一直到十年后都没有被人发现。——只要他没有死,那么,就算不是老刑警也能判断出来,这个人,100%是有问题的。

这些可能,在之前都已被千百次地讨论过,解同和也是因此说服上级,将师雩列入通缉名单,对这个案件,他不能说是不尽力,但世事就是这样无奈,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师雩人间蒸发,这桩案子,和之前的几桩割喉案一起,沉睡进了故纸堆中,除了寥寥数人,再也无人知晓。

但警察总是记着的,那些所有没破获的命案,警察都永远记得,解同和就从来都没有忘记,“但希望是一直在的,技术永远都在进步,很多案子都是这样,尘封了很多年,忽然间,我们的技术又进步了,我们提取到了新的证据,又进入了新的侦破阶段——希望是永远在的,有时候我们只是需要一点点耐心。”

他翻开照片集,“当时提取到的脚印……能通缉师雩就靠的它,那是一年半以后了,我去B市学习,带去了脚印照片,找到脚印复原的专家老师,复原出了嫌犯的身高,180以上,那就是新软件、新技术。”

“血液喷溅的角度,复原出了犯罪现场,推测出了凶手的体型,年轻健壮。”这是两年以后,还是因缘际会找了专家。解同和当时是在警校实习,后来,他毕了业,正式入职,又考上研究生,从A市到B市,B市到S市,十年时间,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点推动着案件前行,他的速度也许很慢,力量也许很渺小,但解同和从来没有忘记,从来也没有放弃。

“今年,我们鉴定中心引进了新的DNA提取技术。”他对她说,“可以从极少的DNA残留里提取出有效碎片,进行大量克隆与还原,就这么说吧——张家三凤的案子,你还记得吗?这个技术,就能从白骨化的残骸里,提取出受害人的DNA。”

“而虽然在你母亲的案子里,凶手没有留下太多的证据,但在友善路的三号案件,受害人的拉链扣卡住了他的——”

解同和与胡悦同时说出口,“一根头发——”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其实两个人也都明了,他们目光相对,解同和的微笑缓缓扩大,“那根头发,我一直保存了下来,原本因为毛囊不全,无法提取有效DNA——”

但,现在有了新技术,那么,新的证据,也许就会浮现出来。这个案件,也许,就又可以重启调查了。

“我已经和A市那边打好招呼,证物昨天就送到了,鉴定中心——”解同和拉长了声音,而胡悦,虽然知道不会有第二个可能——不然解同和完全无需这样表现,但却依然紧张得呼吸暂停。她期盼地看着解同和——

解同和停顿三秒,点了点头。

“其实,”他还要再吊一下胃口,慢吞吞地说,“也可以直接微信告诉你,不过,不确定你在什么场合,好消息我也喜欢当面说——鉴定中心已经提取出了有效DNA,现在正在做增殖培养。”

胡悦大喘一口气,肩膀整个塌下来,她想哭又想笑,挥手想打解同和,虽然毫无来由,手举到半空又放了下来,“什么好消息喜欢当面说——我看是因为微信没法吊胃口!”

“不是,不是,真不是。这不是微信说了不能蹭饭吗?”解同和为自己解释,但仍遭到胡悦残酷殴打,过一会,胡悦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掩着脸坐了一会,又放下手笑起来,“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不用,我还有点事,得走了。”解同和说,他又笑了,“说蹭饭逗你玩的——我就是想看看你,我喜欢你听到好消息的表情。”

胡悦不禁摸摸脸,如果不是她和解同和太熟,气氛太纯洁,她都要想歪了。“什么表情这么好看?”

“充满了希望的表情。”解同和说,他摸摸胡悦的头,“很好看的。”

胡悦‘噗’地一声,从嘴巴里喷他一下,“滚!”

解同和大笑,站起身就滚到门口,站在门口遥遥地说,“你知不知道这消息还意味着一件事。”

“哪件事?”胡悦的反应还是有点迟钝。

“凶手到底是不是师雩,这个谜题,终于可以获得解答了。”

解同和紧紧地望着她,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不过,这件事,我希望你暂时保密,先别告诉师霁。”

胡悦的眉头顿时紧紧皱到一起。

——不告诉师霁,怎么提取DNA进行比对?

凶手到底是不是师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