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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世界

“怎么忽然想到要做颜面复原——你拿来的CT图是什么意思?有了CT图, 怎么还没有真人照片吗?”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电话里, 胡悦的声音有点小, 语气因呼呼的风声而显得模糊, “有了CT图, 没有真人照片, 这很奇怪吗?”

“……那是, 毕竟换身份的事都能发生,”解同和也没话说了,“但你要复原他干嘛?很急吗?——别嫌我问太多, 人家面部复原专家很忙的,你这个一没案件,二不是正经递上去的, 人家放在那几个月都未必想得起来给你做。”

他抽出一根烟, 望着面前老旧又眼熟的成片建筑,有一瞬间百感交集, 像是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十年以前, 正值隆冬, 他一冬天也就穿了一件警服棉袄, 在这里忙忙地东奔西走, 汗水没淌出来,化成一团团的白雾, 摘下帽子的那一刻,捂在头皮上的汗珠全都结成了冰……

“怎么一直不说啊?”他催促着, 直到胡悦懂得他的言外之意:得说明白, 自己才能掂量着该使多大的劲。

“……我不想你带着偏见去看事情。”电话那头,胡悦的语调有点无奈。

解同和吃惊了,“什么偏见?保证没有——就算我有,做颜面复原的专家也不会有,现在,一切都规范化了,专家按道理都是不知道案情的,也是怕先入为主,影响了自己的专业判断。”

每个理由都被击破,胡悦没法再糊弄了,她的叹气有一点无奈,“我说了你不准怪我。”

“不怪——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是……你在哪啊,怎么这么吵。”

这是嫌环境嘈杂,事情说不清楚了,看来此事的确有蹊跷,解同和掐灭了手里的烟,钻进车里摇上玻璃窗,“我在路上呢,这有人搬家,车多人多。现在好了,听得见,说吧。”

“是……你还记得我和师雩一起曾救过的一个人吗?当时也上了新闻的,在City Mall超市救下的一个外国华侨。”

“这……不是很记得了,是他有事想找人帮忙?”

“你相信缘分吗?”

今天的胡悦神叨叨的,解同和的眉头皱紧了——她的情绪,自然和师雩的案子脱不了关系。

“信也不信,你呢?”他捺下性子,先给个万金油的答案,让她把话往下说完。

“我也一样,信也不信,”胡悦说,“巧合我只信一次,多了就成套路了——也许会表现得很自然,但,网依旧是网。”

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我就在一张……不,两张网里,现在,两个渔夫都开始收网了。”

“哈?”解同和完全被迷惑了,“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喝了酒?你不是说医生都不喝酒的吗?”

“我没喝酒。”话虽然混乱,但胡悦的语气还是清醒的,“你知道吗,人的语言习惯是改不了的。”

“哈?”解同和成了复读机,“什么?”

“口音是可以改的,就像你和师雩,你们的普通话很标准,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口音了。但,语言习惯是改不了的,师雩会说‘备不住’,你说的是‘讲不定’,山东人说‘得劲’,江浙沪一带就喜欢用‘搞七捻三’,一个台湾人,他发‘和’字一定会下意识的发成‘han’,就算他知道这是大陆,应该要改,但是总该有疏忽的时候,台湾腔是在骨子里的——其实,移民也有腔调,但这些语言习惯,学不来的。”

胡悦像是想要一口气把所有话都说完,她的语气就像是瀑布一样,没头没脑地往下倒,信息量又跳脱又磅礴,“我只信一次巧合,宋晚晴为什么会认识他,一个回国寻找投资机会的天使投资人——他在美国的事业是什么,有什么成功的投资?他想让我去他的公司,为什么不向我展示他成功的投资案例,这样我也能多点信心。”

“如果他在City Mall没有晕倒,那么又会怎么认识我?其实是没有差别的——他只要来十六院挂号就可以了。十六院的胖子那么多,我有没有见过他?在认识之前,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一个候诊的患者,但想要接近我,他有太多的机会。他认识宋晚晴,他很有钱,可以做J'S的客户,他是天使投资人,有太多药物可以引发窒息——甚至,你知道吗?支气管痉挛是没有任何办法复现的偶发性现象,只要你憋一口气,对别人说你呼吸不上来,送到医院,你也可以得支气管痉挛。”

解同和彻底糊涂了,但他没打断胡悦,而是静静听着她的呓语,“他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但为什么一直没有减肥?吃得多也可以减肥,他的工作有忙到让他上不了健身房吗?没有,天使投资人有很多的钱也有很多的时间,他可以做手术,也可以请私人教练打造食谱,是什么让他对自己的体重困扰到请我咨询,因此渐渐熟稔,却依旧一步减重的尝试都不肯迈出?他想要和我做朋友,做到了,他想要和J'S合作,做到了,袁先生什么都做不到,可他为什么做不到减掉一点点重量——一直一直都做不到,直到师雩被捕,他们再也没有了打照面的机会,他才忽然间开始‘食欲不振’,掉了不少肉?从前,他也经常飞来飞去,可没有因此‘食欲不振’。”

“他为什么要去A市,却不参加葬礼,为什么宋晚晴在某一瞬间对他露出了一种疑惑的表情,我留意到了,但从来没有想歪——大概我也像是十二年前的宋晚晴一样,从来都没有往这方面想……师雩呢,师雩发觉了没有?他和我们的生活关系密切,却又总是若即若离,很少和师雩正面打交道,只是侧面迂回地出现在他生活的边缘里,他在怕什么?他想要知道什么?”

“师霁的远房舅舅是大蛇.头,专做去美国的航线,他的CT片,骨头有手术痕迹——他磨过颧骨,还有鼻子,可能还垫了额头,你知道吗,填充物可以极大的改变一个人的面部轮廓——想要面目全非,最简单的办法,其实就是发胖。”

“他的身高是185,有一点驼背,师霁的身高也是185。”

“师雩说,他哥哥已经死了,是他决定杀了他哥哥,这是肉体上的消灭,还是身份上的取代?”

就算是再迟钝,现在大概也听清了胡悦的意思,解同和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的担心越来越浓,思量着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胡悦就像是听出了他的心思。

“但是,如果你用这样的怀疑去衡量每一个人,”她几乎是梦呓一样的自言自语,“谁能禁得住你的挑剔?当你对世界完全失去信任的时候,又有谁,看起来不像是个凶手?”

她的语气里有一点焦虑,淡淡的,并不是太明显,却透出了自我怀疑与那么一点点绝望,解同和拧了一下眉心,低声说,“悦悦……你是不是很想帮师雩洗脱嫌疑?”

他很小心地处理着疑问的浓度,因为这猜测一不小心就会滑向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承受的方向——爱上杀母仇人,这是极其严重的指控,严重到只要是朋友就不能轻易提起的程度。但——过去毕竟就摆在那里,而胡悦的表现也确实——解同和不想说‘盼望’,但,胡悦似乎的确因为私人感情,极其盼望为这个案子,找出第二个凶手。

身处亲情与爱情之间,这种被分裂撕扯的感觉肯定是极其难受的,即使清楚他是杀人凶手,但付出的感情,也许还没那么容易收得回,胡悦的痛苦他可以想象,她今天这表现,感觉都快精神分裂了——

解同和这一次出门,并没有告诉胡悦,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很对,重点当然不在于用一张CT去做颜面重建,而是胡悦的经历确实太特殊了,朝夕相处的男友是追寻已久的嫌犯本身,这种事是可以让脆弱一点的人世界观崩溃,他缓了一口气,在心底回想着靠谱的心理医生,是不是不该让她再去探望师雩了,但如果完全不让他们见面,恐怕会适得其反……

车外忽然爆发出一阵轰动,他挪开眼看了一下,“你等会——我这好像有点情况,先挂一下,一会回拨。”

把手机扣到胸口,解同和下车走了几步,“咋回事啊,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私人行程,他穿的是便服,一开始无人搭理,掏了警官证待遇有所不同,人群散开给他让了个地儿:家属院本来萧条已久,前几天拆迁的事情终于定下来了,大部分不打算做钉子户的住户都开始陆续收拾搬走,这几天格外热闹,事情就正发生在解同和很熟悉的一座房子里。一群人围着一口破碎的大花盆指指点点,“这不是前几个月过去的那个,他们家留下来的老物件吗——”

“都别动,别破坏现场,给警方打电话。”解同和掏出工作手机,先拍了几张照片,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拎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布包,慢慢地打开——

数分钟后,他给胡悦拨了个电话。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电话一接通他就说,语气尽量放得严肃,也希望这样能稳住胡悦的心情,“我现在人正在A市——”

“我知道,你在医科大的老家属区。”出人意料的,胡悦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诧异,她打断解同和,“骆总的侦探看见你了——老院长的老宅里发现了什么?”

没等解同和回答,她又问,“是不是,一把沾了血迹和指纹的手术刀?”

解同和不禁愕然,为她的前知,也为她话里如刀一样的冷锐——胡悦没有一点诧异,甚至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了然。

“你……也是那个私人侦探看到的?”

“不,是我猜到的。”胡悦的声音又冷又尖锐,“既然袁先生愿意做那个CT,那,我想它也应该出现了。”

这话里的信息太丰富,连解同和一时都只能无言以对,胡悦沉默了一会,忽然又叹了口气。“这花花世界,我被迷了眼……”她轻轻地,惆怅地、难过地说,“我迷路了,解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