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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之师雩(下)

十二年前雪夜

“哎, 张叔叔, 给我一根大板——您看见我哥了吗?”

报刊亭老板打开了棉被——这是给冰棍保暖的, 怕冻得太瓷实了, “这一身酒气的, 怎么还没吃饱呢?——你哥刚来问过我了, 我说我没见着你, 他又回了,你赶紧追一追吧。”

“好嘞,那再给我拿一根吧。”

这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 天气冷,他捂得严严实实,但捂不住口罩下含糊的笑意, 即使灯光黯淡, 他的眼睛也依旧很亮,永远仿佛是笑微微的表情, 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对他好一些, 张老板给他装了个小塑料袋, 犹豫一下, 又从电烤炉里掏了个红薯给他, “快关门了,拿上吧, 送你的。下次别喝那么多了,上一次, 要不是我给你哥打电话, 你要醉在地上,人就没了!”

“哎,知道啦,谢谢张叔叔。”

冰棍是到家在暖气房里和哥哥一起咬的,拎在手上,红薯揣在怀里,就像是暖暖贴,他从口罩下哼着歌,脚步轻快,从公车站往前走了一段,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巷子——那时候,一般人是不敢走进这种小路的,照明不好,出了事怎么说?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这条路看着是又暗又深的高楼夹缝,其实从前并没有如此狭窄,是两边逐渐建起了商铺,这一片曾为人称羡的家属宿舍区,也就成为了被掩盖在繁华表象之后的伤痕。

夏天的时候 ,这里要热闹得多,两侧不少卖水果、烧烤的小贩,那时候天长,晚上七八点天都不黑,大学生络绎不绝地从这里穿过去回学校,这里距离他的宿舍区比学校正门还近,小区居民抗议过,嫌嘈杂,但很多学生也在这里租住,这扇通往学校的门也就一直都关不起来。

冬天好一点,在冬天,这条路只有很胆大的男学生才会走,天短,照明成问题,这几年A市的治安越来越不好,这种租户居多的地方更乱,不是他这样熟门熟路的地头蛇,这时候宁可走大路。就算是男生,走了一段也觉得有点毛毛的——最近他心里总有点不宁,也许是因为传闻实在太多,什么连环杀手、教学楼闹鬼,得找人来跳大神……

他猛地一回头,塑料袋甩起来打着了腿——总觉得有人跟着,但身后又空无一人,男生眯起眼打量了一下黑暗,又自失地一笑:天气实在太冷了,时间又晚,谁会在外面游荡?可能是最近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也实在是太倒霉了,一直都怕什么来什么,时间久了,都快形成心理定势了,才开始担忧,就怕成了真。

但是得快点了,哥一个人出来接他,没接到人心情肯定不好,是给他添了麻烦——这么冷的天,还担心他喝醉了出事,得出来问,也是手机太差,天气一冷掉电就快……治安不好,他危险哥也危险,要是出什么事就不好了,还是得快找到他,两兄弟一起会合——

从大路拐进来,一路都是黑的,进了小区,朦胧的灯照亮了雪地,让环境光明亮了一点点,男生抬起头,无意识地扫视着前方,忽然脚步一顿,反射性地揪紧了手里的塑料袋。

还余下的一点酒气,像是随着呼气全都化成白雾吹了出去,冷风随抽气灌进胃里,心脏也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头皮发炸,浑身发麻,无数念头参差不齐地掠过脑海: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那个人死了那个人死了那个人死了,血溅出来了——动脉割到了,还在捅——杀人了——

天气太冷,一旦站住不动,寒气就止不住地从脚底往上钻,他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几乎和路灯的影子化为一体:是不是哥哥被袭击了?不是,看身量不是,好像是个矮个子,不是哥哥,不是哥哥,还好,还好,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得走,当然所有人都想着要走,没人想和杀人凶手搏斗,尤其他手上还拿着凶器……他拿着什么?——看不清,是手术刀吗?那个人——等等——那个人——

隔了那么远,但凶手却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他忽然扭过头注视着男生的方向,露出狞笑——明明是隔了好远,但面容却意外地清楚,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啊!”

胡悦打了个机灵,坐起来半天才回过神——她做过很多噩梦,但……这还是最新的一种,几分钟心跳才渐渐地缓下来,又禁不住去回味梦中最后看到的那张脸:人在梦里,总是为所欲为,想着什么,梦里就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梦里那人的长相,到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含糊的认知,‘那是师霁的脸’。

但,到底是十二年前的师霁,还是十二年以后的师霁?

她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爬下床机械地走进洗手间,一边刷牙,一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很久才眨一下眼睛——但眼皮一闭,各种意向还是纷至沓来:烤红薯,大冷天的冰棍,还有路灯下反复戳刺的身影,受害人已经必死,但他还是多戳了很多刀,精神状态当时一定存在问题……师家人的压力都太大了,受到强烈刺激,宣泄出来的时候不可能太正常。

“其实,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你的心里是很清楚的,但很可惜,感情总是不受控制,可能你知道他的本性,却还是忍不住爱他……但是,你也不会因为爱他,就扭曲了对他的认识。”

师雩的声音,又在她脑中响起,淡淡的,像是梦的回响,“那一年,我们学校的实验室经常有实验动物失踪……我一直想找我哥哥谈谈……”

如果说袁苏明能一个人在国外闯下偌大的天地,是个令人畏惧的狠角色,那么师雩也绝不会逊色,谈到他哥哥,他的语气中透出带了疲倦的轻蔑,他一早就看透了兄弟的本性,师霁的精神,受遗传与压力的双重影响,早已不再稳定。

“我知道他会走哪条路,也赶紧跟了过去,”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淡,却自带了生动画面,“在小区一角,我看到了整个行凶现场,认出了我哥哥,并且很快弄明白他做了什么事——他失控了,这一次,身边没有小动物,他杀人了。”

“我应该报警,但,他是我哥,我迟疑了。所以,之后遇到的一切,大概也可以说是我的报应。”

“在我迟疑踌躇、藏身暗处的时候,他恢复了冷静,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他做了一件事,我当时没有明白他想做什么——我迟钝了——他蹲下来查看了很久尸体,而且不断地从怀里掏出东西,好像在做什么,我看不清,当时,我以为他想救一下被害人,我迟钝了。”

“但我想明白得很快,因为我毕竟是很了解他的。当我猜到他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也惊慌了,所以,我做了不明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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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我回来了——哥呢,回来了吗?”

“还没呢,他说出去接你,你们俩不是走岔道了吧?”

“我没……没看见他,说不定他又先回宿舍去了,对了大伯,我下午抽的血样呢,就是明天要带去医院的那瓶,哥拿回来了吗?我看冰箱里没有啊。”

“没啊,他没嘱咐我,你倒是提醒我了,可能就是回宿舍去取这个了吧,这个是得拿回来,不然太误事了——哎,你去哪啊?”

“我……我去宿舍找他拿一下,一会和他一起回来。”

“何必费这个事?小雨?小雨?——你好歹先给他打个电话啊?”

“哎,师霁,你怎么没关门啊?”

“啊——我——”

“宿舍怎么这么乱啊?你闹啥呢?”

“我……没什么,你拎个箱子,这是——”

“嗨!我忘带车票了!在车站把我急得,赶紧回来取!”

宿舍楼已经很老了,昏暗灯光下,舍友着急忙慌地开抽屉取了火车票,“走之前收一下啊,那啥,毕业典礼见了啊!”

“好……”

站在床边的年轻男人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明年见了……老祝。”

‘老祝’对他呲牙咧嘴地一笑,转身随手合上门,拖着行李箱辚辚地走远了,边走还边哼起了歌,歌声传得很远,在走廊里来回折射,绕梁不绝。

门内,年轻人站在书桌前,久久地动也不动,注视着凌乱的房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

抽屉里放着刀套,里面是师霁用来练习的手术刀,有两个空格,刀不见了……两把。

血样也不见了,小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人不见了,他去了哪里?

现在是不是已经打电话报警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一直都明白,但感情总是不受理智控制,从小一起长大,血脉相连,他也一直对他很好,他们是在逐渐干涸的水塘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他是天晴,他是天雨,师霁在这世界上,对谁都不在乎也依然但对他好,他们是在雪夜里去公车站等人的感情。

但,师霁就是师霁,一个人的本性是怎么都改不了的,他总是要当第一,他总是有太多责任,他是一定不能进监狱的,肩上还有这样的重担,他不能走,他有他在意的一切,他的形象,名声,这种种的一切——他一定不想进监狱的。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宿舍,他去了哪里?

思绪转动,年轻人忽然拔足狂奔,几乎是仓皇地在宿舍间穿行奔跑,雪夜中,孤凄的冷月投在雪地上,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已经快过年了,大部分学生前几天就走了,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整座校园一个人都没有,就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回荡、回荡。

他跑进另一座宿舍楼,喘着气推开宿舍门——门没锁。

门居然没锁,一推就开。

他的腿一下就失去力气,靠在门边,好半天才凝聚起开灯的勇气。

屋内很乱,但他并不吃惊,他早已猜到了,年轻人缓缓走进房间,拉开了自己的书桌抽屉。

书桌被人翻动过,有东西被取走了——一样是刀袋,整个包都不见了。

他们是兄弟,他们很熟悉彼此,知道彼此的习惯,也知道彼此的勤勉,手术刀上,当然沾满了年轻人闲来无事把玩时留下的指纹。

他的手伸向电话,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铃声稳定地响着,但对面一直没接,远处,隐隐传来警笛声——他已经报警了吗?

还真狠啊……

这个年轻的男人在宿舍内来回踱步,他显得忧心忡忡、彷徨无计,那时候他还太年轻,虽然看得穿人心,却远远未能接受,人最悲哀的时期大概就是此时,聪明得足够看穿生活,却远远没有悲悯到可以放下,可以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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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是我对我亲人的判断,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当我穿过寒夜,回到家里,告诉大伯、伯母、祖父、祖母,我的兄长师霁刚才受到刺激,杀害了一个无辜路人,又畏罪逃走并且栽赃给我的时候。他们在震惊过后,会各自有什么样的反应。”

师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胡悦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视线不自觉地瞥向镜边的相框,她的动作又凝固住了,像是不熟悉镜中的这张脸,像是全世界都让她陌生。

如果师雩说的是真的,该怎么办?如果他的话是假的呢?

她不禁伸手触摸相片,手指带着水珠,从师家两兄弟脸上划过,让他们的面容更模糊,这张照片已经很老了,一眼看过去,几乎难以分辨出师雩和师霁到底谁又是谁。

月下那张狞笑转头的脸,和师雩脸上仿佛事不关己的淡笑重叠了又分开,她的视线粘着照片,离不开,扯不掉,就像是着了魔,满脑子都响着师雩的声音。

他慢慢的说。

“最悲哀的是,事后回头来看,我的猜测,全都成了真。”

他的笑似乎有种魔力,所有在风刀霜剑中互相扶持、艰难守护的现世静好,在他的笑声里,分崩离析,碎成一片一片,在静止的时光中逐渐分离,只留下他仿佛事不关己的陈述。

“所以,永远不要考验人性,如果人性还没让你失望——”

那只是因为,你拷问得还不够深、不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