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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图

数月前,雄踞蜀地的剑南王谋逆,兴兵而起,蜀中烽烟大起。

蜀地形貌如盆,山川险固接控巴夷,物产丰沃。剑南王受封多年,在当地一手遮天。蜀地苗夷众多,时有纷乱,剑南王以平乱为名横加赋税,积敛多年,广蓄兵器粮草,最后引起重臣疑忌,联名弹骇。

圣上召其轻骑入京询问,剑南王不肯领旨,甚而斩杀钦差,以清君侧为名率兵攻伐。起初频频得胜,帝心震怒,征调大将遣兵围击,终于借火攻重创叛军。剑南王兵败如山倒,溃逃途中急火攻心,疽发于背,命丧黄泉,如今仅剩了残部四散逃窜。

这些事沸沸扬扬传了数月,街巷无不听闻,座中自然也不例外。殷长歌再次发问:“王廷大胜,剑南王身死,此事天下皆知,有何相关?”

文思渊正等这一问:“世人只道大患已去,却不知此人遗毒无穷。剑南王有一子名段衍,受封世子,在长安为质。举兵之时剑南王使人密嘱,让他先一步逃离了长安,出逃之时还带走了从宫内盗出的锦绣山河图。此图以秘法制成,薄如绢纱,绘有疆域各处地形及军防,收起不过盈寸见方,抖开来三丈余长。图中山川溪流历历可见,关隘险要无不详尽。幸好大军封阻,段衍无法入蜀,剑南王死后他一路潜行,竟然越过边境逃去了吐火罗国。”

陆澜山听出利害,眉关紧锁:“此图既然如此重要,又于皇宫深藏,怎会被段衍盗出?”

文思渊清楚要说服这些人必须足够详尽,答得十分细致。“段衍初抵京时尚年少,受命为皇子伴游。他善矫饰,表面谦逊卑伏,对上下奉礼极厚,与皇子贵戚亲密有加,频繁出入宫禁。这一次事起突然,防范未及,以致天颜震怒牵连无数,好在他未能逃入北狄一族,否则明年烽烟来袭,北狄必定长驱直入。”

殷长歌气息凝重。“此图已落入吐火罗王之手?”

“据传段衍确有将此图进献、试图挑动吐火罗侵略之心,好在国主暂无此意,仅受了珠玉将他奉为上宾。”文思渊的话让众人心头略松。

话已至此,文思渊也等于道明了将众人募集而来的目的,陆澜山沉思片刻。“此图为祸乱之源,国主稍有理智便不会轻受,然而贼子有如此重宝,岂肯甘休。”

左卿辞接过话语,淡淡一笑风华过人。“正是如此,段衍暂栖于吐火罗,一旦无望定会通过色兰转道诸国,轮番挑动。”

殷长歌出身道门却无道家的淡泊,闻言拍案而起。“好一名国贼,倘若真引来外敌,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殷长歌激于义愤,沈曼青静听半晌,道出疑惑。“公子希望我们赴吐火罗取回锦绣山河图?此事危及社稷,关系非比寻常,朝中为何不遣高手前往?”

左卿辞长眸一闪,不疾不徐地解释。“沈姑娘所虑确有原因,一是他身边有三名厉害的高手,出入相随,击杀并非易事;二是段衍久居皇宫,机警狡惕,对宫中之人相当熟悉;三是吐火罗王好大喜功,受其重帛相贿已允诺予以回护。如果由内廷出手,容易激化为两国纷争,吐火罗在西域分量颇重,若因此事导致他与敌国结盟,更多一重祸端,相较之下,江湖侠客行事更为隐秘。”

陆澜山正直端方,殷长歌出身名门,俱有侠义之心,听完内情已有几分意动,陆澜山喟然一叹。“间关万里,异国奔袭,确非一人所能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然而沈曼青缜密,又问出另一则疑惑。“不知公子今次相邀究竟是靖安侯之意,还是宫中之令?”

“是与不是,此刻无法回复各位,权当是我靖安侯府所托;不过我可以保证,一旦事成宫中必会知晓。”左卿辞高深莫测,并没有直接回答,“有些事不便言说,但却不得不做。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沈女侠以为如何?”

虽然言辞隐晦,左卿辞却有一种矜雅高贵的气质,让人无法不信任。

“说得好!”话语切中殷长歌胸怀,他心神一激,随之而赞,“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我辈英雄正当如此。”

他一番话慷慨激越,沈曼青顿时问不下去了,左卿辞顺势道:“如此说来殷少侠愿往?我代黎民百姓在此谢过。”

殷长歌触动性情便十分爽快:“靖安侯曾为保一方安宁血战沙场,殷某钦佩已久,如今有机会效仿英贤尽一份力,岂敢相辞?”

沈曼青仍有疑惑,然而殷长歌已然意气风发地许诺,她也不便再多言,唯有笑了笑。好在陆澜山也想到了同一点,直接问出:“吐火罗国形势如何,我们一无所知,风俗人情更是全然不通,纵然有心,莽撞而去未必能有助益。”

湖风卷着水气而来,拂动左卿辞的衣袂,他的话语也似和风,足以化去一切顾虑:“陆兄所言极是,常言道谋定而后动,我已令人于数月前收集消息,筹划周密,只要即时起行赶至吐火罗,必能成事。”

即时起行?谁也没想到这样急迫,商晚脱口置疑:“这样仓促?”

左卿辞的语气轻缓而坚定:“必须在春季之前赶至,段衍如今对吐火罗王仍抱有期望,一旦确定对方无攻伐中原之意,必然去往他国,唯一的延阻就是冬季道路冰封。若延至春日雪化,他必已逃入色兰,待锦绣山河图流散于西域诸国,此行再无意义。”

时间的急迫出乎所有人意料,理由又相当充分,谁也无法辩驳。

场中寂静了片刻,一直不曾言语的飞寇儿竟然说话了。“经陇西道至金城,过四郡出阳关,穿白龙堆至楼兰、鄯善再至疏勒、西逾葱岭后方到吐火罗。”

左卿辞神色不动,没有接话。

飞寇儿低着头,口齿有些慢拙,似乎不习惯一次说这样多。“葱岭一带冬季漫长,十月后商旅绝迹,冰雪封冻,那是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酷寒,许多地方是永不融化的盐地,山口积雪覆盖,渺无人迹,稍有声响便雪溃冰崩,倾落万仞冰霜,飞鸟难逃……”

随着话语,座中人的脸色渐渐都有些不太好看。

“宫中的高手不会送死,唯有江湖客才会赌命。”飞寇儿最后一句话语像一瓢冰水浇下,瞬间封冻了气氛。

三楼静得针落可闻,文思渊面色微变,掠了一眼身侧的左公子,刻意叹息一声:“我知你不愿去,何必矫辞夸张。”

飞寇儿不再说话,除了他所有人都在看左卿辞。

左卿辞很平静,俊逸的脸庞如良玉生辉,不见半分阴霾。“说得不错,若此事简单易行,又何须处心积虑地约请诸位。雪山对常人而言天堑难逾,各位身怀绝技,自能逾险如夷。我已备下经验丰富的向导,全程引领攀山之路,不会有半分差池。”

镇定的气势加上言语,左卿辞自然现出一种令人服膺的气度。“若为私利,我断不会请各位以身犯险。然而事关苍生,朝廷不便遣内廷高手远涉他国,唯有借武林之力。家父曾言事成后各位英雄可荐为宫廷供奉,我却以为此事不计功利,但凭一心,千万百姓在一念之间,诸位的去留也在一念之间。”

一番言辞诚挚而高贵,又是出自仪容非凡的侯府公子,格外令人动容。

凝滞的气氛松散下来,陆澜山沉默了一瞬,叹息道:“公子不必再说,关山险阻也好,九死一生也罢,此事陆某应下了。”

殷长歌剑眉一扬,随之道:“算上我和师姐。”

商晚仿佛在想什么,眉间有些意动,半晌后冷声道:“商某愿往一试。”

沈曼青望了一眼殷长歌,婉声道:“既然师父命我们来此,自当遵行。”

接连的应诺让几人顿生亲近之感,唯有一人始终不曾开口,众人的目光逐渐定在灰衣少年身上,激起的情绪渐渐冷却。

数息之后,飞寇儿道出了三个字:“我退出。”

左卿辞不置一辞,眸光掠向文思渊。

无形的目光蕴着深长的压力,文思渊咳了一声:“公子且容我与他私下一谈。”

殷长歌本就看不上飞贼,截声道:“何必多言,欲成大事必经奇险,怯懦畏避之人不去也罢。”

文思渊没有理会,趋近少年身侧:“半个时辰前,你已应诺。”

飞寇儿声音很低。“那时你并未提及吐火罗,也不曾道明与何人同行。”

前一句还算平淡,后一句就有些刺人,座中群雄何等耳力,每一个都听得分明,顿生三分不快。

“若我事先道明,你早已不见踪影。”无视旁人,文思渊极有耐性地劝说,“你能在太白山出入自如,又何惧雪域之险。公子借重的是乔装易行之术,遇敌甚至不须你动手。”

飞寇低着头,衣袖上几块明显的污迹显得潦倒而疲沓,一如他轻暗的话语:“我不想再去那么冷的地方,更没那么多时间砸在关外。”

文思渊直接忽略对方地回答:“算我欠你一次如何?”

飞寇儿摇了摇头。“我欠不起你,也不用你欠我。”

文思渊又道:“你关心的东西已有几分头绪,说不定从吐火罗回转便有佳音。”

飞寇儿抚了一下腰肋,话中有点倦。“你一向唯利是图,有线索必然开价,岂会留到现在?”

饶是能言善道,文思渊也不禁一时无词。殷长歌听得不耐。“道不同不相为谋,文兄何必再劝,宵小随他自去。”

商晚一直也瞧着飞贼不太顺眼,见百般劝说无效,冷声道:“依照江湖规矩,听了不该听的又想抽腿,必须留下点东西。”

飞寇儿本是倚栏而坐,听了这一句便要起身,文思渊神色一紧,抬臂一阻,在飞寇儿耳畔短促地说了几句。

大概是用了传音入密,旁人听不见内容,只见二人离得很近。情急之下,文思渊的姿势显得有些异样,他一手扶着栏靠,身形压得很低,几乎是将少年圈在臂怀之间。

长眸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卿辞将一切收入眼底。

飞寇儿微哑的声音透出来,分明有着不快:“你既然清楚缘由,何必还迫我去。”

文思渊似乎又说了一句,水榭之中蓦然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