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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酒会

阿克苏雅的妓馆是镇上最热闹的销金窟,整座院子地龙烧得极暖,犹如初夏,来自各地的胡姬身披轻纱,足踝和玉臂套着层层累累的金环,毫不羞涩地露出雪白的肌肤,豪放得令人咋舌。

胡姬丰腴,风流又热烈奔放,调笑顾盼中风情万种,绿棕蓝褐各色明眸缤纷亮丽,配上奇特的胡音,未近身已酥倒了半边。

尽管中原也多胡姬,但受汉风熏化,远不如此地的大胆直接。

左卿辞的姿态随意,既不拘谨也不轻亵,他在一群半露酥胸的舞姬及淫靡歌乐中谈笑风生,仅在美人放肆偎蹭时才由白陌将人斥开。飞寇儿原本在大厅享受,怎奈左卿辞实在过于注目,引得狂莺浪蝶疯魔而动,只好另辟了一间雅室。

飞寇儿一身酒气,枕在一个丰满的胡姬胸口,缓慢地嚼着美人喂来的蜜枣,看他的眼神有点飘,很快又落下来转到别处。

任白陌斥退几个意图纠缠的胡姬,左卿辞在案前坐下,笑吟吟道:“有酒无戏未免无趣,我与落兄试试划拳赌酒如何?”

飞寇儿迟疑了一瞬。

左卿辞的眉长而笔直,挑起的时候极英气:“小戏而已,落兄怕了?”

几名陪伴的胡姬纷纷笑谑起哄,约定输的人要饮下整盏马奶酒,场面变得更加热闹,飞寇儿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在推波助澜哄闹声中,左卿辞伸出了白皙修长的手,游戏自此开始。

头几次均是左卿辞败北,他也不推,举盏在胡姬的喝彩声中饮下,一线清亮的酒液溢出唇边,顺着线条完美的颈项滑下,没入被美人扯松的襟领,在场的女人全都直了眼。

放下盏,他俊颜微醺,唇色染着水迹呈现出艳丽的薄红,声音也有些不同,听得人心头发痒。“落兄胜得好,再来。”

飞寇儿呆了一呆,听到话语才又划下去。

马奶酒甚烈,左卿辞接连饮下去,唇色越来越红,一双长眸波光流动,春意盎然,一众胡姬被迷得神魂颠倒,舍不得这风华绝代的男子醉倒,争相攀附着要代酒。怎奈红粉多情,左卿辞却不受用,甚至将一干人等尽数屏退。

两人对座而饮又是另一种气氛。

左卿辞连扳几场,笑容渐渐轻漫不羁,闲闲地看着飞寇儿饮酒,或许是之前饮多了有些昏然,他襟口轻敞,清贵的闲雅化为了半醉的疏狂。

飞寇儿输多了也没什么表情,也不推赖,一盏又一盏地喝。他平素极少与人对视,饮酒也是半垂着眼眸,待喝多了眼神就有些发直,长久地盯着对面的人。

左卿辞迎着他的视线,时而漫不经心地啜一口酒,薄醺的姿态分外慵懒。他似乎醉了,又似乎半醒,眼看多一杯就会倾倒,十余盏后却依然如故。

一次次划下去,飞寇儿竟然输多赢少。

空坛越堆越高,左卿辞的目光也越来越惊异,及至东方微白,飞寇儿搁下酒杯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眉眼蕴着朦胧的恍惚:“再喝下去就醉了,停手吧。”

左卿辞迷离的长眸忽然亮起来,哪还有半分醉色,轻勾的唇角带着挑衅:“既然应了赌斗,落兄又何必惧醉?”

飞寇儿呆呆地看着他,又看向他面前的酒杯,最终仿佛想到什么。“你是方外谷的人?鬼神医的徒弟?”

左卿辞眸子骤凝,沉默了一瞬忽然笑起来。“你怎知我师从鬼神医,又怎知鬼神医善酒。”

鬼神医,医鬼神,方外谷的主人,也是江湖最神秘的杏林圣手。据传他一身医术超凡,却毫无医心,曾经袖手看病者活活死在面前,更立誓绝不出谷。汝南王一度病重,托人以万两黄金加上十余件珍宝相请,使者甚至自刎于谷外,他依然无动于衷,更是落实了鬼神医乖僻之名,谁能猜到这翩翩贵公子竟然与其有师徒之谊,传至武林中必是一场热议。

“我怎么会蠢到跟你喝酒。”飞寇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头埋在臂弯里好一会儿才抬起,舌头都钝了,“算我输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大概是真醉了,他不再理会左卿辞,慢慢地扶案而起,打开了门扉。

妓馆内的众多西域美人尽管被白陌板着脸强斥出去,始终眷眷难舍风姿玉貌的中原公子,无时不在留意着雅间。此时见得门开,群情欢悦,热情迸发,越过飞寇儿一拥而入,白陌满眼是雪白丰腴的胸臂,束手束脚的哪拦得住,浓腻的脂粉香气混着西域人特有的体味,冲得他险些窒息。

飞寇儿一晃一跌,已消失在一群艳丽的娇躯后。

启程前一夜飞寇儿才回到客栈,别人已整饰一新,他还是敝旧的装束,沾染着数日纵情玩乐的酒气与胭粉气。

白陌实在看不顺眼,干脆别过了头,发现主人也在远远地打量飞贼,不多久左卿辞便转开视线,改与沈曼青谈笑。

左卿辞近日的心情不算好,白陌很清楚这全是混账飞贼的错。若不是他,公子怎会在斗酒之时被一群俗艳的胡姬近身。不过纵使白陌心中有千般怨气,也不敢在人前流露半分,唯有不去理会。飞贼或许也明白自己不招人见,驱着骆驼与阿克苏雅雇来的向导混在一处,前行探路,远离了驼队。

从阿克苏雅至吐火罗,一路处于荒原和山岭之间,驼队一行历时良久,翻越最后一座雪峰,眼前终于出现了吐火罗城的轮廓。

高高的山岭上所有人勒住了缰,俯瞰远方的大地,被壮丽的景象攫住了。

晴蓝天空下的吐火罗犹如一块被神所眷顾的领域,不见丝毫冰雪的痕迹。

厚重的赤色砂岩筑成了壮阔的城郭,城内屋宇尽为白色,造型奇特优雅,密布星罗,如神之手撒落了无数精致的贝壳,别处冰雪皑皑,这里竟然碧树簇簇,绿意葱茏,一座雄健而不失优美的宫殿在城东拔地而耸,浑圆的穹顶宛如天成,五彩的宫幡在风中飘扬,鲜艳明亮,仿佛一个异域的梦境。

一路从冰刀雪狱中闯过来,乍见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些不适。陆澜山慨叹道:“冬日如春,得天独厚,蛮夷之境能造就如此壮观的城池,吐火罗不愧是西域一霸。”

商晚抱刀远眺,听不出是抱怨还是羡赞:“我们一路爬冰趟雪,这群吐火罗人却是会挑地方。”

殷长歌与陆澜山有同感,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容易到了,不枉这千里跋涉。”

前方拂来的暖风带着木叶和碧草的清香,令人心臆舒爽,左卿辞悠悠道:“传说吐火罗地下有热泉,国度终年和暖如春,永无冰雪之患。”

女子天性喜爱美丽的事物,沈曼青看得秀目生辉,观察也更为仔细:“西侧可是入城之处?驼队似乎不多,中原人在这里会不会太显眼?”

一言提醒,几个想到了同一问题。大雪封山,中原来的商旅必已绝迹,一行人难免显得蹊跷,只怕一露面城卫和城官就会悚然警惕,急报王廷。

左卿辞显然早有准备:“沈姑娘所言不错,我们必须扮作胡地行客,白陌已备好矫装的衣饰,至于改形易貌之举,就要倚仗落兄施为了。”

余人恍然顿悟,一时尽望过去。

飞寇儿还在沉默地眺望,嘴角衔着一根草茎,听着点到自己,拍了拍骆驼颈侧,庞大的骆驼温驯地跪倒,任少年偏身落地。

俊颜笑容和煦,话中有着触探,也有不容拒绝的要求。“吐火罗人的样貌,想必落兄在阿克苏雅早已研究通彻,此番入城是否成功,全看落兄妙手。”

这是命令,也一场考验的最初试手。

解下驼背上的包袱,飞寇儿看了看天色。“我要顶边开口的帐幕一座,还需要清水、净布,人太多,要快。”

中原人的形态与西域人截然不同,胡地无论男女都身材高大,面狭眉突,鼻陡而长,发色也是完全相异,差别如此大,形貌转变并不容易。

将雇请的向导打发回转,白陌搭起帐篷,备好物件,飞寇儿打开了一直随身、从不在人前摊开的包裹。作为第一个改容者,左卿辞见到了内里的全貌。

大小瓶罐膏粉、假眉假须假发,还有如肤色的块状软胶,粗细不同的笔,各种古怪的事物,林林总总匪夷所思,最难得的是如此纷杂,竟然收得一丝不乱。

左卿辞盘膝坐于在毡毯之上,目光逐一巡过,又看向眼前的飞寇儿。他知道对方在仔细打量自己,那张少年的面孔和金陵初见时一样,只仿佛更瘦削了一点,他忽然很好奇乔装下会是怎样一张脸。

飞寇儿大概不喜欢与人对视,简单地命令:“闭上眼。”

左卿辞依言阖上眼,感觉视线萦绕良久,忽然顶上一松,发束被挑散,发丝瞬时披散下来。

一只手按在额角,尔后是眉骨、鼻梁、颧弓、颌骨……轻巧的指尖在肌肤上一触即收,仿佛在研究一件精致的瓷器,甚至挑起一缕头发审视了片刻,最后少年转过身,卷起袖管开始调弄一堆瓶瓶罐罐。“公子要扮作管账的?”

“不错,有劳落兄。”清亮的长眸无声无息地睁开,看着飞寇儿熟练的调配易容用料的手,纤细匀长,腕骨秀薄,起落灵巧如蝶。

铜镜里映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棕黄色的发,眉毛和睫毛与之同色,皮肤呈一种暗白,双鬓连着一些细碎的须毛,高耸的眉骨紧挨眼窝,深勾的鼻尖衬着细薄的唇,显得精明而苛刻。左卿辞试着笑,发现镜中人也笑,只是再怎么笑都是一副刻薄的感觉。明知是假,形貌却十分自然,望之毫无暇眦,顿觉大是有趣,由衷的赞佩:“落兄真是神乎其技。”

“这张脸只能用两天,卸去必须由我来,药水是特制的。”飞寇儿拎起一块长布巾,三两下将左卿辞的头发包起来,缠绑成胡地常见的样式,将多出来的发丝掖入巾角,又半跪下来,对已完工的面孔做最后的检视。

近在咫尺的少年极专注,天光又亮,离得这样近,近到左卿辞甚至发现少年的瞳眸有些奇特,最深处蕴着一抹墨蓝,如幽潭底汪着一脉宝石,异常干净又异常神秘。

易容能更改相貌,却无法更换双瞳,毫无疑问,飞寇儿生了一双好眼睛。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开口:“落兄从哪学的这些?”

仿佛觉察到什么,飞寇儿退开一步垂下眼。

左卿辞仿若无事地询问:“可曾有人识破?”

拈起一把极小的剪刀,修去左卿辞鬓角略长的几根发丝,飞寇儿终于给了回答:“既然是假,当然有风险。”

左卿辞语声微扬,似乎有着纯然的好奇:“落兄手法天衣无缝,谁能有如此慧眼?”

飞寇儿又不言语了。

无视对方的沉默,左卿辞继续猜测:“神捕燕归鸿?”

少年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左卿辞轻谑道:“纵是神捕也屡次落空,落兄又有何惧?”

收起剪刀,飞寇儿声音有点低落:“不一样,他可以一再失败,只要一次成功就够了。”

左卿辞莞尔:“明知凶险,落兄何不收手。”

飞寇儿静默了一刹,取下披在左卿辞肩头的蔽布。“我天生就是贼,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