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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试手

两人在宫门外候了许久,终于由一个宫役引进去。

途中经历了几重搜检,每一重都有侍卫例行讯问搜身。饶是歌女容貌普通,肤色干黄,身材扁平,还是被侍卫捏了两把。一个侍官见琴师颀长英俊,瞧着颇不顺眼,足下不怀好意地一绊,盲琴师顿时狼狈跌倒,引起侍卫群一阵轰笑。

另一个侍官也生出恶作剧的兴致,粗暴地扯下琴师双眼的绑带,人们笑声蓦然一寂,只见盲琴师眼部满布大块紫红色的疤痕,累累交错,犹如被数柄利刀划过,望之异常可怖,侍卫们看得恶心,连连挥手斥令他们离开。

畏缩在一旁的歌女拾起布带,重新替琴师系上,扶着他绕过侍卫,战战兢兢地向内苑行去,踏过最后一重门,他们终于进入了王廷最隐秘的花园。

高矮错落的碧树矮林形成了篱墙,密植无数奇花异草,自成一个广阔而奇丽的世界。沿着圆石铺就的小径前行,耳畔不时有莺啼鹿鸣,忽而有彩蝶悠然飞过,围栏上蔓生的藤枝系着银铃,随着飞鸟落足而轻响。

一座巨大的石台出现在眼前,层层长阶铺着织锦丝毡,犹如通天玉道,歌女扶着琴师逐级而上。最高处是一方软榻,锦帛为顶悬玉缀金,色泽宛如朝霞,极尽奢靡。六名侍女环绕塌边,毕恭毕敬地侍奉着榻上的金发丽人。

雪姬身份尊贵,贱民不可面见,琴师与歌女被指令停在数阶以下的位置演奏。

盲琴师并不在意,几声弹拔过后他曼声开口,伴着悠扬舒缓的琴曲,清沉的歌声犹如诗人在星光之野低回的吟唱,玉台上所有人皆陷入了沉醉,连琴师身边的歌女都听怔了。

柔软的金发似流动的黄金,雪姬毫无瑕疵的脸庞犹如自然精心的雕琢,一双梦幻如冰海的蓝眸,高高的琼鼻下是玫瑰色的唇,她有冰雪般的容颜,也如冰雪般冷漠,仿佛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女神。

这位闻名西域的艳姬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东西,没有喜悦,也没有好奇。

那是一卷金缎般的织物,从乌德琴盒的夹层取出,层层叠叠,华美绚丽,日影下盈着炫目的光辉。

“我们初到贵国,冒昧以这种方式拜见,还请夫人见谅。”吐火罗语咬字极重,由左卿辞口中道出居然十分优雅,他身着粗衣目不能视,气质却似一位从容不迫的王侯,“这是捻金辟尘被,曾为中原前朝皇后所珍爱,金蚕丝密制,被角缀有四粒宝珠,尘灰不染,进献夫人作为面见之礼。”

上方的美人终于开口,以一种傲慢与任性掺杂的腔调,娇甜而冰冷,令人极想征服:“你们是那个中原人的朋友?”

左卿辞恭敬有礼。“曾经是,直到他盗走了我们最重要的东西。”

纤纤玉指拢起一缕散落的金色发丝,美人掠了一眼受命退到阶下的侍女:“你们想要什么?让我说服王把他交给你?”

左卿辞答得极有分寸:“夫人深受宠爱,天下重宝无所不有。我们奉上薄礼仅是希望能让夫人有所印象,别无他意。”

冰蓝色的眼睛泛起薄嘲,丽人毫不客气地讥讽:“你们该去找宰相罗木耶,王的每一个决定都由他左右。”

“我们更期盼得到夫人的信任。”左卿辞浅浅一笑,不疾不徐的话语意味深长,“请夫人不要拒绝异邦的友谊,说不定能带来一些特别的帮助。”

雪姬似乎想到什么,停了片刻,姿态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你手下有中原的勇士?”

尽管目不能视,无法知悉雪姬的神情,但这一句让左卿辞明白此行已经成功:“夫人可有什么心愿?”

美人不答,转而道:“我想见识一下勇士们的能耐。”

这是机会,也是试练,左卿辞略一侧首:“如夫人所愿。”

一旁的歌女沉默地上前。

绝美般的娇颜现出一丝惊讶,打量了一番,雪姬抬起纤手,指向庭院远方一棵树。那是一株醒目的巨树,足有数人合抱之粗,枝丫参天,浓荫蔽日,超拔于众林之上,唯有高台上才能窥见全貌。“那棵树上有无数飞鸟,我最喜爱其中一只红嘴白翼的小鸟,希望能听到它的歌声。”

歌女望了一眼,从一旁的花池拾起一块拳头大的卵石,甩手一掷,远处的大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震了一下,树影摇颤,落叶潇潇,栖宿在巨树上的鸟群轰然而起,漫天遍布鸟影。

几乎同时,歌女消失了,仿佛一抹淡影在巨树上空掠过,轻盈地转折而回,一来一去不过瞬息。她立在阶下,双手微拢,掌心一只雪白的小鸟拍打着双翼,鲜红的嘴喙正惊惶地鸣叫。

阶下的侍女还在茫然张望天空,为鸟群突然惊起而诧异。

雪姬樱唇微张,半晌才接过小鸟,俯首望了许久,冰蓝的眸子异光闪烁。

眼障顽固地隔阻了视野,切断了一切光感,于是左卿辞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屋内有衣物窸窣的声音,有层层手镯卸下的撞击,还有细碎的金属片轻响,来自歌女胸衣上的缀饰。他知道这些物品的细节,白陌置备的时候他曾一一检视,却想象不出使用物品的人是什么样。

换衣声结束后,是各类瓶罐起落的声响,左卿辞极有耐心地等待。

终于有人解开他眼上的蒙布,将一块浸着温热药水的软布敷上脸颊,尔后是一只手轻轻按捏涂饰边缘,过了好一会儿,眉际的皮肤仿佛被什么提拉了一下,开始有光透入。

左卿辞缓缓睁开眼,做了两天瞎子,乍然间竟有些不习惯。

窗缘已拉上帷幕,光线并不强烈,唯有案上一枚掐短的烛芯燃着一豆晕光,映着一个栗发挺鼻,鼻尖两侧散着些许雀斑的西域少年。对方正在仔细地审视,一手拎着揭下来的饰疤,另一手替他除去眉眼间残余的胶滞,低柔的烛光消减了疏离,室中一片安静。

飞寇儿已经换回了男装,新面孔显然是仓促而成,边角还带着一点粗糙。

左卿辞首先开口:“落兄今日功劳不小。”

西域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指下自顾忙碌。

左卿辞存心挑起话头:“我那段歌如何?”

飞寇儿停了一瞬,看了他一眼:“很好,用的是焉支语?”

“不错,用以道明我们是中原来使,请她遣开宫女私下面谒。”药水拭过眉际,左卿辞眼眸轻垂,长长的睫弯出精致的弧线,“多亏落兄展示身手,打动了雪姬。”

不论是指责或夸奖,飞寇儿都没什么反应,看着他绞洗布巾,左卿辞闲闲地调侃:“据说雪姬有倾城之色,落兄瞧着如何?”

少年并不关心,敷衍道:“非常美,你想让她做什么。”

“以她的身份地位,不需要真做什么,几句话足矣。”左卿辞解释了一半,微微一笑。吐火罗王年事已高,妄自尊大,不允许女人干预政事;雪姬无子,看似风光,根基却很薄弱。一个聪明的女人绝不会甘心做任人享乐的玩偶,非常好。

飞寇儿不曾多问。“既然你见过她,我的任务已了?”

对飞贼这种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左卿辞风度极佳:“落兄在瓦罕山谷猎获的雪狼皮可有意出手?我愿重金以求。”

飞寇儿答得很直接:“不卖。”

左卿辞从善如流地改口:“那么可否借我暂用,事成一定完璧归赵?”

飞寇儿点了点头,确定易容的残渍已清理干净,转去铜盆处沐手。

左卿辞瞧了半晌,忽然道:“今日如此顺遂,落兄可有兴致对饮一杯?”

飞寇儿低着头清洗手指,半晌道:“谁都不醉,有什么意思?”

俊秀的眉一剔,左卿辞打趣道:“在落兄看来,同我饮酒竟如此乏味,除了一醉别无他趣?”

飞寇儿似乎不知怎么答,停了一下才道:“你太聪明,和聪明人饮酒,很容易后悔。”

左卿辞莞尔:“不该问的我绝不会多言,如何?”

摇曳的烛影映着他,衣襟松松地半敞,漆黑的长发披散肩臂,拭洗过的俊颜润泽如玉,一双长眸半是谑笑半是轻佻,偏又有种奇异的吸引,随意一坐已是无限风流。

飞寇儿抬起眼看了很久,终于缓慢地回答:“可我怕管不住自己,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