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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阿原本不愿承认那个温顺到懦弱的眠晚是她,但这时已然以“我”自称,却是激愤得难以自抑。

又或许,她自己也已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眠晚,还是阿原。

她道:“她说我是原夫人和梁国皇帝的女儿,燕国皇子娶了我好处多多,腻了可以借我身世之事将我打入冷宫,顺便牵制梁国皇帝,或者让我帮着领兵对阵,看我跟梁帝父女相残……我藏在帐帷后,听她向怡贵嫔说着赵王府的好计谋,差点吐了。从一出世就被人这般摆弄戏耍着,我这辈子算是什么?你们背地里的笑柄?行走着的天大笑话?”

景辞未及听她说完,便已猛一躬腰,痛苦地呕吐出声。

蔷薇的清气里立时弥漫起药的苦涩。

他做了丰盛的晚膳,但他病势未愈,喝的药远比饭菜多。

他本不是为自己做的饭菜,也不想为别人做饭菜。他只喜欢看他宠溺的小丫头能香香甜甜地吃着他亲手做的饭菜,吃得双颊鼓鼓的,眼睛亮晶晶地仰望他。他看她成了瘾,所以从不吝啬为他的笨丫头洗手做羹汤。

好容易将服下的药汁吐得干干净净,他艰难地站起身时,已是满天星斗乱晃,白玉般的明月也不知闪成了多少个。

身后悄无声息地伸来一双手,扶住他,让他稳住身形,才递过去一方丝帕。

景辞接过,拭去唇角的污渍,只觉满口的苦涩蔓延开去,侵得满心满肺都苦得化不开。他喘着气,低低道:“眠晚,对不起。阿原,对不起,对不起……”

他忽转身,将阿原抱住。

阿原想推开,却觉他居然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一滴两滴的热泪滚落她颈间,烫得灼人。

阿原的眼睛忽然也烫得厉害,沙哑笑道:“没什么对不起。眠晚恨你,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恨你。如后来众所周知的,她明着和二皇子很亲近,暗中却与三皇子联手,佯作要杀三皇子,却反戈一击,将二皇子置于死地。你若在场,当然会阻拦,于是在罗贵嫔的建议下,眠晚利用你的信任在你素日服的药里动了手脚,在你晕倒后将你远远送出京城,以免你在大战后受二皇子大败所累,被夺得储位的三皇子诛杀。”

景辞身形发僵,“你……只是要将我送走?”

阿原终于推开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侧身对着他,轻叹道:“对,只是送走,连同她和你之间的所有往事。你送给她的所有东西,包括首饰,宝剑,珍宝,金银,都被收入行囊,和你一起送走。曾经一起住过近十年的那个院子,她亲手一把火烧成了平地。她唯一留下的,是那只险些被你送给则笙郡主的白鹰小风。那是一个鲜活的生灵,世间唯一还能给她安慰,让她的世界不至于黑暗到底的朋友。”

景辞当然记得小风。

面对她的背叛,他对她还是下不了手,却不顾重伤之躯,当她的面将忠心护主的小风斩于剑下。

如今愤怨既释,他先想到的已是另一个问题,“你……把我给你的剑一起放进行囊,和我一起送出了城?”

阿原已沉浸于那时那地的绝望之中,见得他问,咳了好几声,才找回些原来的声线,说道:“你也找到根源了?我把你送入车时,你尚未完全失去神智;被带到虎狼出没的荒野时,你同样未曾恢复神智。被挑断足筋那一刻你可能会惊痛而醒,认出断你双足的宝剑是我的剑;或许,你还看到了一个类似我的身形。彼时若有与我身材相类的女子穿着我的衣衫动手,你惨痛之际,大约一时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我。”

景辞素来手足冷凉,此时更是凉得跟寒冰似的,“我晕倒前你在我身边,车辆前行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但依然觉得你在我身边。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你跟我说,想离开燕国,离开镇州,离开那些是是非非。我恼怒你自作主张,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好。直到……”

直到身畔人用熟悉的宝剑狠毒决绝地挑断他的足筋,那让他恼怒又暗生欢喜的梦境顿时如镜花水月般散佚无踪。

痛彻心肺的惨叫里,拖着血珠的宝剑在他朦胧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熟悉的衣衫迅速溶向茫茫暗夜,剑柄上夜光石兀自在她腰间闪着清荧碧绿的光芒。

眠晚总爱一个人在黑暗里抱着膝发呆,所以他为她的剑镶了夜光石,方便他能一眼找到她。

他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会凭此辨识出她想杀他,以最残忍的方式杀他。

被挑断足筋给他留下的只是惊骇,当他发现他处于怎样的境地时,他不可置信之余,几乎万念俱灰。

景辞阖了阖眼,梳理着思绪,“是……三皇子柳时韶的设计?”

阿原眺着西北无垠的夜空,喟叹声飘荡于夜雾间,“他知道你支持二皇子,又在诸臣中有影响力,也知道我钟情于你,不仅想杀你,还想你死不瞑目。”

让景辞为最爱的师妹所害,在群狼的嘶咬中惨死并尸骨无存,当然能令他死不瞑目。

景辞苦笑,“我一心扶立二皇子,不仅出于私心,更因为看穿柳时韶残暴毒辣,不希望燕地多出一位暴君。如今……”

如今,燕国的确多了一位暴君。除掉他二哥时,燕帝柳人恭正在病中,柳时韶一不做,二不休,越性将他爹囚入牢中,自己直接称了帝。

阿原沉默了片刻,说道:“李源也这样说过。”

“李源?”

“晋国使臣,晋王之弟。他说我做错了,柳时韶暴戾好战,燕国早晚大祸临头,建议我跟他离开是非之地,到晋国安身。见柳时韶想纳我入宫为妃,他便开口向他讨人。我那些日子魂不守舍,却也晓得这等杀兄囚父的国君信不得,便去找罗贵嫔。罗贵嫔好容易盼得与柳时韶双宿双飞,也不愿我夺了她的宠爱,极力劝说柳时韶放手,拿我作为向晋国求和的筹码。晋王以前朝正统自居,极恨燕国妄自称帝,若得罪李源,回头在晋王跟前撩拨几句,晋国眼见与梁国僵持不下,极有可能调过头来先对付燕国。柳时韶权衡厉害,便答应了李源。”

随即李源回晋,柳时韶也心不甘情不愿地预备了嫁妆,将风眠晚嫁往晋国。而死里逃生的景辞也已通过救他的左言希联系到梁帝,终于设计出了这出双胞姐妹的调包计。

景辞疑惑尽释,看向阿原的目光愈发柔和,低叹道:“当日知夏姑姑拖你下轿,拎你到我跟前,我虽一怒斩了前来阻拦的小风,但也问过你害我并另嫁李源的缘由,你……一直只是哭着说你的错……”

阿原笑道:“因为那时的我,是眠晚。我以为你已安然回到镇州,指不定已经娶了王则笙,忽有一日你形销骨立满身是伤坐着轮椅来到我跟前,知夏姑姑还在扇了我无数耳光的同时还说明了是我所害,我能说什么?自然恨不能一死以谢,由你处置了……总是我蠢,不想被你利用,才会被人利用来害你。”

“……”景辞眼圈通红,看她笑弯的双眸中的泪光,“若再来一回,你还会由我处置吗?”

“不会。”阿原笑着抹去泪花,“老虔婆打我的耳光,我都会还回去,然后堂堂正正告诉你,她对我做的是什么,我对你做的又是什么。”

她虽有泪,但笑容居然明亮得足以映亮旁边的花枝,“然后,你跟你的老虔婆过日子,我天涯海角去寻找我的良人。从此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结局,于你于我,再合适不过。”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景辞随她念了一遍,低头不语。

阿原问:“你也觉得有道理?若我都告诉你了,你也愿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景辞瞥她,似又有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休想!便是我有一万个对不住你,你既将我害成这样,当然生也随我,死也随我!”

阿原哼了一声,举步欲走向屋内时,景辞又道:“当然,我既对不住你,我同样生也随你,死也随你。你可还要?”

阿原顿住,侧耳细听着,几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高傲矜贵的景辞,会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语?

清瘦好看的手伸出牵她,他在她耳边低而清晰地说道:“我害你母女分离,害你受尽委屈,羞辱你,不信你,逼得你怀着孩子退婚……我是恶人,未必能活多久却会努力活得久些的恶人,期盼跟你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白头,都能相依相守的恶人。这样的恶人,你……还要不要?”

阿原牵了牵唇角,想要嘲讽几句,可垂头瞧着他微颤的苍白指尖,竟一个字说不上来。眼底有大团热流涌上,止也止不住地簌簌掉落。

景辞听着她低低的哽咽声。半晌,他道:“我病势难愈,前些日子也曾想过从此再不拖累你,让你另觅良人。但你已不仅是阿原,还是眠晚,我的……眠晚。请容许我这恶人自私一回,这般害你,还想坑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便是死,我宁愿死在你身边。”

阿原的低低哽咽转作了痛哭失声,双膝跪倒于地。景辞随之坐倒,从后看她小产后苍白的面容,也不知是在等待她的回复,还是在努力将她此时的模样铭刻到心底。

阿原猛地转过身,甩了景辞一耳光,叫道:“阿原不愿意!”

“哦!”

景辞木木地应着,仿佛也觉不出痛来,手指却一根一根地松开,慢慢从她身前抽离。

但阿原又道:“可眠晚说,她只愿景辞师兄心愿得偿!”

“眠……”

景辞的手猛地又收紧,将她拥住。

阿原泪落如雨。

当年,上巳节许愿,眠晚千辛万苦做了荷灯,许下与景辞师兄一世相守的愿望。景辞不知眠晚心愿,见她辛勤半日,遂也做了个荷灯放出。眠晚偷偷追到下游截下,打开看时,景辞的愿望只有一个:愿风眠晚心愿得偿。

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始终不晓得风眠晚的心愿。

他所付出的代价,是近一年来日日夜夜的煎心之痛,以及不知何时油尽灯枯的破败身体。

够了吗?难道还不够吗?

别院内的屋子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注意到两个人的花前月下。

见景辞久未回屋,均王先带了十余名随行的侍从步出别院,萧潇却走过去,与慕北湮一起蹲于回廊中,借着前方的花木藏了身形,悄悄向那边窥望。

慕北湮依稀看到景辞的唇触上了阿原的额,坐倒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头,问向萧潇,“我的头巾是不是有点绿?”

萧潇笑道:“没有。你们又没拜堂……估计也不会拜堂了吧?先前你倒是让端侯头顶有些绿。”

慕北湮愤愤道:“我都还没亲过阿原呢!景辞这王八蛋!”

萧潇一愕,随即轻笑道:“这样呀,那端侯回京后,你想法亲她几下。小心别被她甩耳光!”

慕北湮摸摸他的脸,“恐怕……有点难。我想着都觉得脸有点疼。”

但那边的花树下,阿原并没有甩景辞耳光。

她阖着眼,安静得出奇。

良久,阿原才别开脸,淡淡道:“你该去京城了。”

景辞看一眼天色,眉峰蹙了蹙,低声应了,说道:“你自然会等我回来。”

他这般说着,却仔细留意着她的神情,竟有种不确定的紧张和忐忑。

阿原低头看着自己的鞋,足尖在泥土里漫无目的地碾着,碾出了小小的坑。

景辞呼吸不匀,小心地继续向她求证,“阿原……”

阿原的足尖终于顿住。她抬起下颔,向他轻盈一笑,“阿原么,向来气性大得很,自然是不乐意等你的。不过眠晚说,她喜欢不了别人,还是等着吧!”

景辞眸光立时清澄起来,含笑道:“气性大也是应该的……我为阿原做一辈子饭菜,算作赔礼可好?”

阿原唇角扬起,“一言为定!”

景辞不胜欢悦,饶是性子清冷,此时也已禁不住执紧她手,低低道:“你肯有这心意,我也可死而无憾了!”

阿原心头一抽,已笑道:“随便我有怎样的心意,也需你活着回来。皇上虽维护你,但如今京城形势波诡云谲,万事难料,你也需步步为营,莫叫人算计了去。”

景辞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人人都能算计的。”

权谋武艺,本是他师从陆北藏时所学。他天资极高,遂将娇憨聪慧的眠晚比得颇有几分笨拙,——可惜最后他偏偏被眠晚算计了去,差点丢了性命。

阿原明知其意,一时也无法论断彼此对错,低叹不语。

景辞踌躇片刻,在腰间一摸,便摘下一枚素蓝色的荷包,递到阿原手边,“这个留着吧!”

阿原接过,打开看时,正是眼熟的一把红豆。

当日在沁河时,她尚认为自己是阅人无数的原清离,小鹿更以红豆计数,计算她有过多少情人。景辞瞧见,默不作声地将小鹿数出的红豆收了,说给她们炖红豆汤。

但他终究没炖,倒是阿原彼时动情,主动将剩余的红豆炖了汤以示忠贞……

“南国生红豆,春来发几枝……”景辞似笑非笑地瞧她,漫不经心般说道,“万一我真的没回来,五十七颗红豆,大约也够慰你一世寂寞了吧?屋里那位小贺王爷不过其中之一,若你喜欢,必能寻得更多中意之人。”

阿原啼笑皆非,眼圈却不由又红了,只懒懒道:“可惜这种可以吃的红豆,并不是诗人们所说的相思豆。那种叫相思豆的红豆,有毒,根本吃不得。至于这种……”

她慢慢将红豆撒在花树下松软的泥土里,“不如种在这里,等来年长出很多豆子来,我给你煮红豆汤吃。”

景辞失神,唇边已有笑意温软,“嗯,红豆汤。好,我等着……等着明年喝你的红豆汤……”

他转身走向院门。

萧潇见状也忙绕回屋中,再若无其事步出,手上却多了一碗煎好的药。

景辞也不迟疑,仰脖将药饮尽,才掷下药碗,向阿原一挥手,带了萧潇等人步向黑暗。

稍远处的林子里,均王等已牵了马匹在等候。

阿原从花间步出,侧耳倾听着黑夜中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揉搓着手中已经空了的素蓝荷包。

夏天眼看就要过去了。明年,听着并不遥远。

只要活着,只要回来,他们有的是时间去慢慢修补从前留下的缺憾。

把颠倒了的世界摆正,把错过了的感情握紧,把遗落了的彼此找回。

她是阿原,也是眠晚。

慕北湮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有些黯淡的桃花眼看看明月,看看紫薇,唯独没有看身畔比月色和娇花更清艳的美人。

他摸着头,却在笑着跟阿原说话。他道:“阿原,若我还坚持要娶你,是不是得预备几顶绿头巾?”

“北湮……”阿原抚额,“你说呢?”

慕北湮唇角有些僵硬,却很快弯起,冲她没心没肺地做了个鬼脸,“我小贺王爷天纵神姿,俊美无双,即便戴着绿头巾,一样风华无双,引无数美人竞折腰……不过,若你舍得给我煮几碗红豆汤,我不介意把这绿头巾送给端侯爷!”

阿原听他胡说八道,“噗”地笑出声来。

慕北湮也随之大笑时,阿原忽敛了笑意,轻声说道:“北湮,谢谢你!”

慕北湮垂头,正见她郑重地看着他,亮如星辰的瞳仁恰恰映住他的面庞。他心中一颤,笑得越发高声,“谢什么!没婚约捆着,我岂不是更快活?天底下美人如云,由我赏,由我挑,由我怜,何等快活!”

阿原明知他有心放手成全,越发感激,低笑道:“那么,我就感谢上苍吧,让我能遇上你这样一世的挚交!”

慕北湮指住她鼻子,笑道:“嗯,一世的挚交,我可听得很明白!说好了,即便嫁了景辞,也不许冷落了我!我必定天天过去蹭饭,顺便在旁好好监督着他,监督他带你过好这一辈子!”

“嗯,我们都要过好这一辈子。”

阿原眺着前方的月夜,微微地笑。

有爱人生死相随,有亲人不离不弃,有友人相依相伴,又何惧来日风雨?

一辈子,听着那么漫长,又那么令人欢喜。

他们都会过好

这一生,无怨无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