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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真乖,我是你的爸爸吗?”

“是的。”

“嗯,很对,”秦川连连点头,“记住哦,宝贝,我就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爸爸,你只有一个爸爸,记住了吗?”

“记住了。”

“再叫一声,宝贝。”

“爸爸!”

“哈哈……”秦川放声大笑,我敢说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发出来的笑声,连阿忆都陌生地看着她的川哥哥,好像不认识了似的。他回头看我一眼,还在笑,一口白牙,面目狰狞得像个魔鬼,“太太,我是不是也是你唯一的丈夫啊?”

“你想要我怎么样?”晚饭后我在卧室里问他,结婚四年,我从没用过这种低三下四的语气跟他说话。他刚刚沐浴完,神清气爽,坐到床边,拍拍枕头,“过来,到这来说话。”

结婚四年,他也从没用过这种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站着不动,直视着他,强压着眼眶的泪不要掉下来:“结束吧,我们都结束吧,这仇怨我不想再继续,让孩子在正常的环境下成长吧,秦川,我们不能再造孽了……”

“谁造孽?我吗?”他靠在床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咂咂嘴巴好像感觉还不错,“造孽的是他吧?是他们朱家吧?你怎么了?你不会忘了你的家人都是怎么死的吧?如果他们在天上知道你这么快就忘了这仇恨,他们的灵魂是不会安息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牵连到孩子,我怕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不安息……”

“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啊,你可是比谁都恨他们,今生你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杀那个人,这是你自己在小说里写的吧?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吗?”他看着我冷笑。

“你没有权利利用孩子来复仇,这是我的孩子!”我逼视他。

“你的孩子?”这话显然刺激到了他,他起身下床,一步步朝我走来,牙齿咬得“咯咯”响,“谢谢你啊,你提醒了我,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呢?嗯?”

“……”

“为什么不说话?是你不能生还是我不能生?”

“秦川,你不能乱来!”我悲哀无助地往后退。

“乱来?夫妻之间亲热也叫乱来?我是你的丈夫!”说着就伸手拉我,我甩开他的手往门外跑,他从后面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把我甩到了床上。我的意识又混乱起来,记忆又开始交错,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我被梓园后门的那只狼狗扑倒在地,什么都没看清,就看到一张血盆大口在我全身撕咬,这噩梦般的经历此刻又重现了,就像十三岁那年我的脸被毁一样,这一刻我知道我又被毁了,毁的不是脸,而是对生活最后的希望,支离破碎,全毁了……

发泄过后,他很快进入了梦乡,我还缩在地毯上发抖,泪水模糊了我的脸,这张本不属于我的脸!事实上,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呢?曾经相依为命的亲人,记忆里逝去的爱情,被我数度谋杀的男人,眼前混乱麻痹的生活,都不属于我,就连可怜的小若薇,也成为大人复仇的最残酷的牺牲品!

窗外此时又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米色落地窗帘被风吹得老高,我挣扎着爬起来,去看看女儿房间的窗户关好没有。还好,细心的阿忆已经给关上了。我久久地站在若薇的公主床边,她睡着的样子真是美啊,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容,可怜的孩子,她的世界里只有童话,又怎能理解大人间的恩怨?她长得真像她的父亲,眉目,神情,甚至有时连叹气的声音都像,在她的思维里大概只有现在的爸爸才是唯一的爸爸,而她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真正的爸爸,在大人的操控下,她将来肯定会见到那个爸爸,不是以女儿的身份,而是以仇人的身份,继续她母亲自我毁灭的复仇历程……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夜里我做了个梦,真实得让人想象不出这是个梦。我梦见巨石岛被大水围困,惊涛骇浪汹涌而来,我被卷入了旋涡沉到了湖底,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溺水而亡的时候,黑暗中从背后伸出一双手,将我拦腰抱住。我始终看不到那个人的脸,只感觉那双臂膀有无穷大的力量,托住我向水面游去,最后终于冲破了黑暗来到了光明的人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感觉自己被抱进了船舱,水波荡漾,我也在荡漾。可是当我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并不在船舱,而是躺在一口棺材里,我惊叫一声坐起来,这才看清这口棺材的外面画满蔷薇花的图案,朱道枫坐在棺材的另一头看着我微笑……

我看着他。很久没有跟他这么面对面了。哪怕是在梦里。他一点也没变,英俊的脸,比湖水还幽深的眼睛,和煦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他的笑容依旧温暖如春风。这时我脑子里不断想起那段已被我缚成茧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时光,原来它一直在我的生命里,我从来舍不得丢弃,纵然它们给我带来那么多痛苦。等到这记忆时光再度出现时,我感到心一阵绞痛,终于明白,今生今世我都与这个男人连在一起了,无法割断。

“我……我怎么在这?”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本来就在这里,从未离开。”他回答。

“那你呢?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就在这里,跟你一样,从未离开。”

我的心沉了一下。突然陷入巨大的悲伤,猝不及防,眼中积满泪水。他向我挪过来,搂住我不断颤抖的肩膀,靠着我的头低声耳语:“幽兰,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呢?我跟你生来就是在一起的,十几年前你去梓园找我时我们的命运就连在一起了,即便你抛弃我,杀死我,都无法将我从你的生命中驱逐……”

“知道,我一直就知道……”我侧身箍紧他的脖子,泪雨滂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谢谢你将黑暗的世界带回来,我要跟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幽兰……”

他吻了下来,舌和舌交缠,神秘幽远的气息像一张网一样罩住了我,我感觉我的魂魄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多少年的漂泊,多少年的流离失所,此刻他就是我最后的归宿,在这么动人的时刻,什么也不愿去做,去想,激情过后静静地看着彼此,像一幅画一样,真好。

我的人生终于抵达了彼岸,臻于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心甘情愿了。

天亮了。

窗外又是明媚的春光,蔷薇花香阵阵袭来,似乎在提醒我,此刻还在人间。可是内心深处我却听到了遥远的召唤,那是今生我必将要去的地方,我的彼岸!爱是多么强大的武器,终于让我明白仇恨根本不值得一提;爱又是多么美丽,值得我为之粉身碎骨耗尽生命,挽回,或者赎罪,只因我太爱他,十几年的等待和心痛,我们把自己站成了岸,时光的河流在我们面前淌过,终于我无法再等待,我要穿越这河流去拥抱他的岸。

我穿着睡袍来到花园里,扑面而来的香气几乎将我迷倒。在院子中央的椅子上躺下,沐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我闭上了眼睛,感觉周围的花朵在向我慢慢伸展蔓延过来。它们很温柔,使我想起了昨夜在梦中见过的他。道枫,我在心里再次呼唤这个名字,哽咽着说:

“这是你种的花,都开了,你应该回来了。”

秦川这个时候出门上班。我感觉他来到我身边,捏了捏我冰冷的手,“大清早的,躺在这里会受凉的,进去吧。”

我还沉浸在梦里,没有声息。

“别去繁羽的店了,我不会连自己的老婆也养不活。”说完这句话他好像走开了,接着传来汽车的启动声。渐渐远去。

若薇起床的时候,我没有要阿忆插手,亲自给她穿衣服,喂她早餐,带她到花园里玩了会儿,这才去繁羽的店里上班。一进店门,她就把我拉到一边,神经兮兮地说:“他回来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

“是真的!昨天回来的,以前公司的同事告诉我的,他们要搞一个庆典,还有什么捐赠仪式来着,报纸上都登了,你没看吗?”繁羽以为我不信,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况。

“繁羽……”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叫她。

“什么事?”她正在埋头算账。

“我想到我的小说该怎么写了。”

“什么?你是说小说的结局?”繁羽一听到这话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迫不及待地跑到我身边坐下,“快说,什么结局?”

我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我都等了你几年了,你老不写完,让我没得看。”

“我可以告诉你结局,但是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好说,多少件都没问题。”

“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走出店门的时候已是黄昏,残阳如血一样地染红了半边天。我穿着繁羽店里最新款的紫色衣裙,系上一条白色丝巾,打辆车直奔沧海路。几年前我是去过那个四合院的,叫纳兰居,但具体的位置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路边有株大榕树,枝繁叶茂,院子里面种了两株海棠花,现在正是春天,正是海棠花漫天纷飞的时候吧。

“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都在这兜了几个圈了。”司机大哥在沧海路的巷子里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我要到的地方。

“你知道附近有个四合院吗?”

“四合院?”

“是的,路边还有棵大榕树。”

“你早说嘛,知道,太知道了,我天天打那过啊。”司机掉转头就往一条小巷中插进去。不过几分钟,我就看到了那棵榕树,几年不见,好像一点也没变。我跟司机道了谢,下车走过马路,四合院的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估计是没人。我又走回来到榕树下等。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整整四个小时过去了,已经是黄昏,落日的余晖让古老的四合院更显出几分沧海桑田的味道。以前听他说过,这个四合院是朱家老太爷给一个叫纳兰的偏室置下的,当时还是民国初期,因为出身不好,纳兰一直得不到朱家的承认,她一个人在这四合院寂寞地生活了很多年,后来战争爆发,在日本人攻进城的那天夜里,为保贞节纳兰悬梁自尽。朱家人这才被她的铮铮傲骨感动,将她正式纳入朱家的族谱,厚葬了她,可怜的纳兰寂寞了一辈子换来的只是族谱上的一个姓氏。这个故事当时感动了我很久,现在看到这饱经风霜的院落,我仍然感动,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痴,爱上一个人,或等待一个人,从来就不需要理由,至少我的结局就不会比纳兰好到哪里去。

一辆黑色奔驰远远地从巷子那头驶过来。

我赶紧躲到了树后面。

车停下了,司机先下车,给主人开车门。一个穿浅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款款下车,背对着的,看不到脸,但那背影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依然挺拔,风度翩翩,泪水刹那间奔涌而下,我将脖子上的丝巾围到脸上,一步步走过去,不想让他一眼认出来。他侧着身子跟司机小声交代着什么,司机在不停地点头,然后就上了车,他也转身准备进门。

门开了,他前脚已经跨了过去。

我就站在他身后。他后脚已经抬起来了。

“道枫……”

他怔了一下,好像不能确定是在叫他。

“道枫……”我又叫了声。

他缓缓回过头来,夕阳的金色洒在他脸上,恍若隔世般,我看到的竟是十三岁那年,我在血色中第一次看到的那张脸,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我死死盯着那张脸,那只有在电影画报上才看得到的脸,英俊得无懈可击,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轮廓分明的嘴唇。我确认我没有看错,就是十三岁时看到的那张脸,他很诧异的样子,跟我说着什么,我听不到,完全混乱了,意识仍然停留在过去,记忆里全是我们曾经的对白。

“名字,你的名字……”十五年前我这么问他。

“我叫朱道枫,记住了吗?”他笑,很温柔。

“记住了!”我答。

四朱道枫

又轮到朱道枫了。对他来说,这个故事好像也已经接近了尾声。他没有被谋杀掉,而谋杀他的人却一直在心里时隐时现,是她放弃了,还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呢?好像都不是。也许是这场决斗耗得太久,他已经耗尽了所有,连记忆都开始交错,精神紊乱,一天天衰弱,感觉过去的记忆完全错乱了,经常混杂到现实生活中来,让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处在哪个时空。他知道是受伤太重的缘故,伤到了记忆神经,时隔四年都没有痊愈。四年来,他常常听到有一个人在心中叹息,声声切切,像来自某个遥远的时空,诉说着难言的哀愁。叹息声一旦来袭就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知道是她,跟她在一起时就千方百计折磨他,谋杀他,直至最后抛弃他,现在分开了她还不肯罢休,用精神的力量穿透时空驻扎在他心上,像魔鬼一样吞噬他的心,让他夜不成眠,活着比死去还痛苦。

“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遗忘对方是不可能的,因为被你遗忘的人不允许你把她遗忘;你活得艰难也是应该的,因为还有人比你活得更艰难,或者,那不是人,是鬼,是你把她变成了鬼,她现在就藏在你心里,别想赶走她,终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你身旁!”

这是很多年前她写给他的一段话,如她所愿,她真的变成了一个鬼藏在他心里,他赶不走她,剿灭不了她,只能任她在心里肆意搅乱他的记忆,模糊他的意志,让他一病就是四年,从不让他有一天好过,有这么难缠的“鬼”吗?

他知道这个世上并没有鬼,所谓的鬼只不过是人的一种精神力量,是人类自己幻化出来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竟可以让自己的精神力量隔着时空的距离穿透到他心上,让他聆听她的叹息,她的哀愁。她为什么要叹息?过得不好吗?如愿以偿地抛弃他,让他苦尝“失去”的折磨,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真的不懂她!四年来,他对她一无所知,她结婚后他就一个人去了香港定居,为的是陪伴母亲。母亲皈依佛门已有三十年,经常给他讲佛法的精髓,为求心静他也试着去寺庙听法师传经诵佛,还要法师收他为弟子,谁知法师看了他一眼就直摇头,说施主尘缘未断,怕是难进佛门。朱道枫当即无言,尘缘未断,是啊,他跟那个女人捉迷藏似的纠缠了十几年何时能断啊?

四年中他只回过内地三次,加这一次也只有四次。没有一次的停留超过三天。回来也没有住梓园,而是住沧海路的四合院。梓园早在他去香港定居前就捐给了政府,现在已经改建成当地的青少年活动中心,据说还建得不错,但他没去过,这辈子他都不想去那里。捐出梓园最初是父亲的意思,他说那是个不祥之地,他们几代人的幸福都葬送在此,冤孽太深太重,捐给社会也算是给子孙后代积点德,祈求上天不要再把灾难降临到他们朱家。朱道枫默许了父亲的意见,捐出梓园后他还以个人名义在当地建立了一个青少年奖励基金,用以奖励那些有特殊才能的孩子。他也希望能给朱家减轻一些罪孽,让后代不求富贵,但求平安。至于内地公司的业务他也已经放手,交给家族的嫡亲和几个亲信打理,这次回内地是为公司成立二十周年而来,还要给当地建一座图书馆,他要参加奠基仪式等一系列活动,可以说行程排得很满,每天都很忙碌。

机票都定好了,他准备第二天就启程回香港的。

头天傍晚,他在外面应酬回来,下了车,前脚刚跨进四合院的门,就听到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道枫……”,他很惊讶,无论是在内地还是香港很少有人直呼他中文名的,多是叫他“威廉”,或是总裁等,是谁这么叫他?

“道枫……”又叫了声。

他回过头去……

是夕阳太红,还是金色的光芒太刺眼,他感觉又出现了记忆交错,一个身着紫色衣裙的长发女子站在他身后,风搅动着她的长发,半边脸都被白色丝巾遮住,除了一双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轮廓。可就是那双浸染着夕阳的眼睛,闪烁着血色泪光,如雷电般将他拉回了十五年前,嘈嘈杂杂,很多人围在他身边,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躺在他怀里,呻吟着问:“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朱道枫,记住了吗?”他当时就是这么回答她的。

“记住了!”那孩子答。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水犹寒。

两天后,传来她去世的消息,报纸上登的:着名女作家水犹寒于昨晚在其寓所自杀身亡,终年三十岁,生前着有多部畅销小说,但其最后一部遗作《蔷薇祭》没有在寓所中找到,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

“请让我回到原来的样子。”

据说这是水犹寒最后的遗言。

原来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没人知道。

后来人们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她少女时期的一张照片,布衣蓝裙,面容清秀,抱着一棵梧桐树笑得灿烂如花,样子很纯真无邪。于是这张照片作为遗像被挂在了灵堂的正中央。原来的样子,大概就是她那个时候的样子吧。

遗体停放在怡园一楼的大厅,原来是客厅,现在暂作了灵堂。一口铺满蔷薇花瓣的棺材里,躺着的就是遗像中的小女孩,不过去世时她已经三十了,脸上的皮肤通透如玉,合着的眼皮让人再也看不到曾经的眉眼盈盈。她的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撒满蔷薇花瓣,灵堂的每个角落也都摆满蔷薇,莫扎特的《安魂曲》回荡在溢满蔷薇花香的大厅。据说莫扎特和蔷薇是水犹寒生前的最爱。

正对着遗体靠墙的一边是祭台,上面摆着她唯一的遗物:两本书。

一本是《双面人》。一本是《爱杀》。

她的丈夫秦川呆坐在灵堂一边的角落里,仿佛灵魂已经出了窍,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旁边站着的一个黑衣女子是好友繁羽。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是闻讯而来的读者。也有媒体人士。繁羽不停地张望门口,样子很失望,叹息着直摇头。

“他大概不会来了。”她对秦川说。

秦川目光呆滞,毫无反应。

朱道枫没有参加水犹寒的葬礼。只听说葬礼很隆重,就在其寓所中举行,寓所位于巨石岛的蔷薇园(现在叫怡园),朱道枫当年修建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那里会成为她的灵堂。但他还是派人送去了花篮和挽联,完全出于礼节,而非私人感情。他对她已经没有感情,只有仇恨,切齿的恨!有消息灵通的记者查到他们曾有一段情,来采访他,他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抱歉,我不认识她。”

虽然取消了回香港的行程,但他并不打算停留多久,等这边的葬礼一结束就回去。葬礼那天,他哪也没去,一个人在纳兰居的书房里抽烟。满屋子都弥漫着烟。音响里放着的是莫扎特的《安魂曲》。书桌上摆着两本书:《双面人》和《爱杀》。

一根抽完了,他又点燃一根,冷漠地吐着烟圈。阳光从他身后的窗外照进来,照到他身上,却照不进他的心。烟雾已经完全将他笼罩,使得他的脸更加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无法怨恨,不能悲伤,模糊不清。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两本书。

最后他选择了《爱杀》,翻开第一页,是这么写的: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谋,是我策划了这起谋杀事件。我过去所经历的和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杀一个人!我要杀的那个人离我很近,就住我楼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要谋杀别人,怎么把自己给杀了?有这么谋杀的吗?朱道枫夹着烟的手开始发抖,这个女人,这个可恨的女人,她想干什么,死给我看吗?我会在乎你死吗?你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是那个男人的太太,听说还有个孩子,你应该生活得很好啊,为什么要死?你以为你死就可以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是啊,你也知道自己有罪,我以为你死都不承认的!能告诉我你的罪吗?是不是把爱当武器,谋杀自己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谋杀我,是这样的吧?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把戏!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对我纠缠不放,十五年了,你缠了我十五年,就是个鬼,也早应该投胎转世了吧,为什么还要做鬼,不愿意做回人?前天你来四合院找我是想干什么?重续旧情?还是来请罪?我没有理你,老实告诉你,我不想见你,哪怕现在你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蔷薇园的棺材里,我也不想见……

一整天,他没有出书房。

次日一大早,他就动身准备去机场。提着行李刚出四合院大门,就见一个穿着黑衣的短发女子牵着一个小孩堵在门口,那个女人好像很面熟,一脸悲伤。

“朱先生,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繁羽啊……”

他愕然,繁羽?

“我给您做过秘书的。”

他一愣,想起来了,很抱歉地笑:“哦,是你啊,毛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居然……”

“没关系,像我这种相貌平平的女子又有几个人记得呢?”

“不是这个意思,”这么一说,朱道枫反而真的不好意思了,跟她握握手,看到了她身边的小女孩,长得很好看,尤其一双眼睛似曾相识,水汪汪的,“这是你的小孩吗?什么时候结婚的啊,孩子都这么大了。”

繁羽笑了起来,笑得很悲哀:“朱先生眼力真不好,我这个样子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吗?”

“那这是……”

“幽兰的孩子。”

“……”

“您别惊讶,我知道您要赶去机场,但您可能暂时走不了,因为我要把这个孩子交给您,我答应了她母亲的……”

朱道枫又是一脸愕然,好像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进屋去谈好吗,这里说话不方便。”繁羽看看等候在奔驰车边的秘书。朱道枫看看繁羽,又看看孩子,想了想,就对秘书说,“你在这等会儿,我先进去跟这位小姐谈点事。”

“是,总裁。”秘书毕恭毕敬地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繁羽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坐下,把孩子抱到身上,指着朱道枫说:“你该喊什么?”

“伯伯。”孩子叫得又脆又甜。

朱道枫正要赞她几句,繁羽却马上纠正:“不对,你该叫爸爸……”不等朱道枫反应过来,她抢先说道:“朱先生,这个孩子是你的。”

“……”

“朱先生……”

“你开玩笑吧,毛小姐。”

“您看我是在开玩笑吗?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在这个孩子的身世揭开之前,谁都不知道,连她名义上的爸爸都不知道,她妈妈生她时早产,事实上却不是,幽兰离开你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这个孩子……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几个月前孩子意外受伤,在医院验血时真相才曝光……”

朱道枫目瞪口呆,脑子里在飞快地旋转,太突然了,怎么可能?怎么突然间他有了一个孩子?上天给他开的玩笑?

“您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做亲子鉴定。”繁羽的目光冷静坚决。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想看仔细些,可是孩子的脸很朦胧遥远,带着某种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孩子,他真的有孩子?

这时候手机响了,秘书在催他,说再不动身就赶不上飞机了。他果断地告诉秘书:“取消今天的行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看着孩子,抖抖地伸出手,“我……可以抱抱你吗?”

“小薇,过去,爸爸抱你。”繁羽放下了孩子。

“他不是我爸爸!”孩子天真地歪着脑袋,充满敌意地望着朱道枫,“我爸爸在家里,你不是我爸爸。”

朱道枫当头挨了一棒,伸出去的手僵在空气中。

“没关系,孩子还小,不懂事,相处一段时间她会接受你的。”繁羽拉过孩子,神色凄然,正色道,“朱先生,我真是很遗憾,昨天她的葬礼你竟然没有去,最后一面,你都不愿意去见她,为什么?”

“……”

“知道她为什么死吗?”

“……”

“因为这个孩子!你知不知道,秦川知道孩子的身世后,竟然要利用孩子作为报复你的工具,他跟幽兰说,他会把孩子带大,告诉她真相,让她以仇人的身份去见你,听清楚,是仇人的身份,而不是女儿……”

“仇……仇人?”朱道枫的思维完全转不过来了,他只觉得自己很虚弱,一病就是四年,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繁羽却很肯定地告诉他:“是的,秦川就是想利用这个孩子继续他的复仇,将你们这辈子没有纠缠完的恩怨在孩子身上延续,幽兰没有办法阻止他,孩子是无辜的,作为母亲,保护孩子是她的天性,哪怕为此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也是没办法才想用死来跟秦川做最后的抵抗,前天她来找过你,难道她没有跟你说吗?她肯定是心灰意冷了,一回去就寻了短见……”

说到这里,繁羽哭了起来,捂着脸泣不成声,“毛小姐……”朱道枫最看不得女人哭,一哭他就乱了分寸,繁羽也可能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用纸巾擦去泪水,努力让自己镇定,看着他说:“朱先生,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就是你赶紧把孩子带走,这几天秦川忙着葬礼的事,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帮他照顾孩子的,现在我偷偷地把孩子送来秦川还不知道,过几天他就会找我要孩子,你务必在这之前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否则让他知道你就休想离开了。”

说完掏出一个绿本本,放到他面前:“这是孩子的出生证明和户口本,你赶快去给她办离境手续,越快越好……”

朱道枫全身发抖,掏出手机给秘书打电话:“马上过来,给我去趟派出所……”

繁羽离开的时候又说:“秦川到时候肯定会找我麻烦,我会应付他的,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不必为我担心,带孩子离开这里照顾好她才是最重要的,她可是你们朱家的血脉,是她妈用命换来的!”

“谢谢你……”

“谢谢幽兰吧,她是想赎罪。”

朱道枫相信,他的“病”好不了了。送走孩子后他的精神就进入游离状态,瘫坐在四合院正堂的太师椅上一个上午没有挪位置。院子里的海棠花已经开到了尾声,粉色花瓣漫天纷飞,满地都是残花,尽管是坐在屋内,敞着的大门还是给了落花机会,它们随风扑进门,落了朱道枫一身……他抓了几片花瓣放在手心,越看越像她的泪,一阵风吹来,她的“泪”随风而去,如果把“桃花”换成海棠,难道真的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海棠依旧笑春风”?他闭上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可是眼角还是渗出了泪,滴落在他衣襟。

“幽兰……”

他在心底唤出了她的名字。四年了,他想都不愿去想那个名字,连她的葬礼他都没有参加,可是现在,这个名字却在他心里格外地鲜活起来,鲜得像是染了血。好几天没听到她在心底的叹息声了,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她真的走了,连同她的精神和意志,彻底地消失了。他没有赶她走,她自己却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这也是他恨她的原因,在他心底纠缠了十五年,说走就走,梦都不给一个。

世界仿佛都空了,如同他的心。在他心里“住”了这么多年,突然不辞而别,心很快荒芜得像座长满荒草的坟,孤零零地伫立在狂风呼啸的旷野,死去的是她,埋葬的却是他自己。如果繁羽没有带来那个孩子,没有告诉他一切,他现在就已经回了香港,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留恋和牵扯,一干二净,死了就死了,葬了就葬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心疼或者难过是她丈夫的事。可是现在,他还滞留在这座城里,不止是心疼和难过,简直是心神俱灭,因为她是为他死的,为了女儿将来不以仇人的身份来面对他,为了阻止这场毁灭了两代人的仇恨继续下去,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这么狠心,连葬礼也不去参加,拒绝见她最后一面,现在她化成了一把灰,他要去看也只能看到一把灰,曾有过的所有激情和幻想,纠缠和折磨,心痛和快乐,现在就剩一把灰!

数天前的那个黄昏,他倒是见了她一面,她活着的最后一面。当时回头看到她站在身后,一身紫衣,像多年前在梓园的林荫道上见到她时一样,蒙着面纱,似乎很怕面对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竟像隔着天涯。她显然是胆怯的,又是激动的,站在黄昏的风中想靠近又不敢,就那么怯生生地伫立在那,身子在轻微地摇晃,好像支撑不住了似的。而夕阳强烈的反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脸,就看到了那双眼睛,涌动着泪光,像黑夜的海洋,似要淹没世间万物淹没他……

“道枫……”她再次唤他的名字。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逼出一句:“小姐,你是叫我吗?”

她像是受了重击,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僵住,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纤细的手指搅在一起,颤抖得让人很担心她能不能活着离开。

“你……”

“我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小姐?”他无情地用目光剿杀她最后的自尊,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转身就进了四合院,关上门。

在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忽然有种心被剥离的感觉,他在门这边,她在门外面,那张梦幻般美丽的脸被他活生生地关进了另一个世界。以前她常说那张脸不是她的,死后留下遗言:请让我回到原来的样子。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原来的样子,朱道枫跟她纠缠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根本想都没想过,好像她与生俱来就是一个复仇天使,暗藏杀机来到他身边,因为爱,她杀不了他,也因为爱,她杀了自己。繁羽说她是为了阻止秦川拿孩子复仇才死的,可朱道枫更相信她是被他那句认错了人的话给杀死的,那句话就是把无形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刺中她的心,要了她的命,现在也要了他的命,他们究竟是谁谋杀了谁,朱道枫完全搞不懂了。

其实那天是太突然的缘故,让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来不及反应,就给了她最残酷的一击,当时只要她最后还唤一声“道枫”,他就会为她敞开那扇门,至少会听她说明来意再关门。他和她今世的尘缘,就因为少了声呼唤而阻隔。而正如繁羽说的,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挽留她的脚步,也来不及听她诉说离别后的思念,她肯定是有话说的,而他却没有给她机会,今生再也听不到她的只言片语了,连同她在他心底的叹息都销声匿迹……

门外传来轻咳声。有客人来了。穿过院子,踩着满地落花来到他面前。是牧文。他想起身,可是全身瘫软无力头晕目眩,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缘故,“牧文……”

“你别起来,就坐那吧。”牧文拉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打量他,很难过地直摇头,自从朱道枫定居香港,茶话六君子就只是徒有虚名了,很少再聚会,聚会也是在对过去日子的怀念声中草草结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话真是没错。“威廉,怎么样啊,还撑得住吧?本来善平他们都要过来的,怕吵到你就派我作代表过来看看……”

“谢谢。”朱道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你的脸色很不好。”

“昨晚睡得太晚……”

“只怕是没睡吧?”牧文按住他的手,很是心疼。

每一个关心他的人都心疼,尽管六君子已名存实亡,可没有人不对朱道枫的日益衰弱揪心,过去那个潇洒自在,悠然自得,什么都不放心上的朱道枫已经死亡,他曾一度把爱情当游戏的,最终却是被爱情给毁灭。看来上帝从来就不是一个老眼昏花的人,每个人在人世的所作所为他都盯着呢,纵容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最后收拾你,朱道枫曾经是天之骄子啊,现在还是一样给收拾了,而且大有赶尽杀绝的迹象,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活着的迹象?牧文看着他真是心痛到无以复加,握住他冰冷的手试图想给他力量:“一定要挺住,威廉,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别被自己给灭了……”

“我现在已经灭了。”

“不会的,你会振作起来的,威廉!”

“葬礼……怎么样?”朱道枫转移话题。虽然没有去,可是他心里时刻在想象着那个场面。没有他的出现,葬礼一样举行,而没有她的存在,他的人生却无法再进行。

“很隆重。”牧文好像不太愿意回答。

“她呢,她的样子安详吗?怎么死的?”

“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听说是服用过量安眠药……保姆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没得救,人都僵了……”

朱道枫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闭上眼睛,整个人像尊失了色的蜡像。牧文再次按住他的手,“威廉,别这样,人已经去了,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我杀死她的……是我……”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活不了了,牧文!”

“别这么说,威廉,我们担心的就是你这点,熬一熬就过去了,当年心慈去的时候你不也过来了吗?”

“这次过不了。”

“能过。”

“过不了。”

“难道你跟她一起去死吗?”

“我们是一体的,一个走了,另一个就会不存在。”

“别胡扯,你就是用情太深。”

“我现在好难受啊,牧文,整颗心疼得滴血……”他按住自己的胸口,真像里面有什么裂开了一样,脸色白得像剥落的墙皮,“你不知道,她在我心里已经纠葛了十五年,从她十三岁那年被狼狗咬伤,我抱起她,浑身是血,看不清她的脸,却记住了那双眼睛,后来她来到我身边做保姆,谋杀我,消失,又出现,再次来到我身边,我们在巨石岛过了几个月的神仙生活,直至最后她嫁给秦川,这一路走来就是十五年啊,牧文,你不懂的,我靠什么活着,就是依赖着她的存在,现在她不在了,我还能存在吗?”

牧文听着直摇头:“威廉……人不是只靠爱情活着的,人生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存在不存在不能只想到自己,想想身边这么多关心你的人吧,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让我们很担心,我看你还是离开这里,免得触景伤情。”

“不,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他连连摆手。

“等谁?”

“秦川。”

“等他干什么?”

“他会来找我的。”

“我当然会来找你!”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一声冷冷的问候,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正是秦川!显然已经来了些时候,站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头上肩上落满花瓣。四年不见,他已经留起了小胡须,人也消瘦了许多,是什么样的刀刃将当年的阳光小子雕刻成今天冷峻犀利的杀手模样呢?仇恨啊,唯有仇恨才有如此残忍的刀笔!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就像个杀手,一身黑西装,一步步跨进大门,操着手站在门口,眉头紧蹙,目光如闪电般直劈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朱道枫。

“我等你好几天了。”朱道枫纹丝不动。

“是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