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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咆哮万里触龙门

笔冢主人似乎等待他这句话很久了,仍是那一副淡然笑容:“晦庵先生,看过那段往事,你仍坚持要如此吗?”朱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

“是的,这个决定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摇过。”

陆游听得有些糊涂,他惊讶地望望笔冢主人,又看看朱熹:“老朱,你脑子糊涂啦?打开这书筒,天人笔就会跑出来啊,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朱熹转头对陆游平静道:“陆兄,对不起,这鱼书筒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天人笔。”

陆游霍然起身,愕然道:“不可能!我亲自检验过的,里面那股浩然正气,不是天人是谁!”

“有浩然正气的,可不只是天人笔啊。”笔冢主人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有些惋惜,似乎在说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陆游一下子怔住了,他的情绪仿佛黄河壶口的奔腾水流一下子冻结成冰凌。

朱熹默默地起身离座,朝陆游与笔冢主人深鞠一躬,然后把身体挺得笔直,黝黑的面孔变得不可捉摸。一股强悍的力量从他身子里喷薄而出,朝四周涌去。这股气势就像是决口的洪流,一泻千里,周围的桃树被震得东倒西歪,几乎站立不住。笔冢主人挥一挥袖子,才让它们回复原状。小童早躲到了笔冢主人身后,面色有些惊恐。

其实不独小童,就连陆游也惊呆了。他眼前的朱熹似乎换了一个人,还是同样的眉眼,却变得冷峻威严,甚至还有一丝丝悲悯世人的哀伤。很快那些通天气势汇聚到了朱熹的头顶,汇聚成了一支笔。

“不可能!”陆游失声叫道,他攥紧了拳头,全身的筋骨咯咯作响,如临大敌。

他看到那一支笔的笔管之上竖铭一列字迹:“道源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正是董仲舒的天人笔!那支本来应该在宿阳孔庙被收回了的天人笔。

笔冢主人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似乎他对这件事早了然于胸。他双手一拱,朗声道:“董夫子,咱们可是有一千多年没见啦!”

朱熹缓缓挪动脖颈,沉声道:“这里没有什么董仲舒,只有我朱熹,和我的意志。”他只是嘴唇稍微嚅动了一下,声音却居高临下,无比清晰。这区区一句话,却传递给了周遭无比的压力。石凳石桌“咔吧”一声裂开数条裂缝,轰然坍塌在地,化成一堆瓦砾;几棵稍微细瘦一点的桃树拦腰折断;就连小山坡本身都微微一颤,抖起许多尘土。

陆游连忙运气抵御,才勉强站稳,胸口一阵憋闷。他略偏了偏头,发现笔冢主人的脸露出无数细小裂缝,整个面部支离破碎。它只是桃树所化,自然承受不住这澎湃的压力。那个小童吓得双手抱头,陆游一个箭步过去,把他拽到自己身后。

过不多时,这化身“啪”地碎成了千百片木屑,四散而飞。笔冢主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意外:“阁下仍旧是晦庵先生?”他原本以为天人笔一定会侵占朱熹的身体,借机复活,但现在看起来,朱熹似乎仍旧拥有自由意志。

朱熹举起右手,食指朝天。

“我并非被它控制,而是我选择了与它神会——现在的我,不是天人笔的奴仆,而是可以操控天人笔的笔冢吏。”天人笔乖巧地围着朱熹转了一圈,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说法。陆游大吼道:“不可能!你已经有紫阳笔了,没人能同时拥有两支笔灵!”

朱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游:“陆兄你说得对,没人能同时拥有两支笔灵。”他朝着那寒梅鱼书筒道:“在那鱼书筒里装的,才是我的紫阳笔。”

陆游倒退了三步,如遭雷击。他突然意识到,书筒里那浓郁的浩然正气,原来并不是出自天人笔,而是紫阳笔散发出来的。

“可你是怎么做到的?”陆游不甘心地问。除非笔冢吏死亡,否则人笔绝不可能分离,因为一心不能两用。朱熹却能把自己的紫阳笔封印起来,换上了天人笔,这实在太违反常识了。

“陆兄你是否还记得我在宿阳教训那些笔冢吏的话?”朱熹语气很温和,“每个人都有两心——人心与道心。顺应天理的是道心,徇情欲的是人心。只有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才是正道。”

陆游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当时对朱熹这套说辞不屑一顾,觉得太过迂腐。

“我修炼理气多年,人心渐蜕,道心渐盛,此消彼长之下,方才有了紫阳笔。我为了不影响修身养性,就让紫阳笔选择了与我的人心结合。在孔庙中,这一笔一心同时被收到鱼书筒中,反倒因祸得福,让我只剩下一颗纯粹的道心,旁无杂念——这正是‘灭人欲,存天理’的至纯境界啊!”

“原来你受重伤的事,根本就是在骗我!”陆游怒不可遏,胡须根根竖立。

“并不是那样。”朱熹微微露出苦笑,“这样的事情,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孔庙之时,我本意是想拼出自己的道心,与天人笔同归于尽,因为我不能容忍一位儒学天才死后还被禁锢在笔灵里。可当我冲过去的时候,天人笔却感应到了我的浩然之气,向我的意识传递过来一条信息。”

陆游还记得,当时朱熹冲到天人笔前,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天人笔在一瞬间有些退缩,这才被陆游捉住机会救回笔灵。他一直以为那是朱熹最后的神通,没想到居然别有内情。

“天人笔——或者说是董仲舒——要求我履行儒生的天职,让他借助我的身体振兴儒家。我拒绝了,我告诉他,儒学复兴只能经我的理气之学,而非其他。就算他是尊崇无比的老前辈,也别想动摇我对真理的追寻。遭到我的拒绝之后,天人笔无比愤怒,它想要把紫阳笔彻底吞噬,我别无选择,只能让紫阳笔和人心主动钻入鱼书筒。”

朱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如今说起来很长,其实只是一瞬间罢了。

“失去了紫阳笔和人心,天人笔以为我只剩下一副躯壳,便打算乘虚而入占据我的身体。可它没有料到,我仍旧有一颗道心留存。你们都知道,当一支笔灵侵入一个人空荡荡的身体,却发现他的心还在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神会或者寄身……”陆游喃喃道,事实上这正是笔灵认主的原理:笔灵深入人身,与笔冢吏的心碰触结合,然后供其驱使。无论多么强大的笔灵,都无法超脱这个规律。

“不错,阴差阳错之下,天人笔反而被我吸收,变成了我的笔灵。”朱熹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到了‘灭人欲,存天理’。人欲被彻底摒弃,只有坦坦荡荡的天道。”他双眼闪闪发亮,周身的气势更为猛烈。

“那你还装出一副重病……”

朱熹苦笑道:“我初失人心,心神耗尽,就算是有天人笔,仍旧无以为继,这又岂是装出来的。当时我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我那时心想,已经悟得大道,就算死亦无憾了……”朱熹说到这里,遥空一拜,语气里颇多感激,“若非陆兄仗义,又有那几支儒笔为我灌输浩然之气,只怕我已凶多吉少。”

朱熹说清了原委,陆游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抓住朱熹肩膀,半是埋怨半是欣慰道:“老朱你这闷葫芦,怎么不早说,几乎被你吓死了。谁想到这天人笔竟成了你的笔灵。”朱熹后退一步,躲开陆游,左手一扯,刺啦一声扯去了衣袍的一角。陆游疑道:“老朱你又想做什么?”

朱熹叹道:“陆兄你和笔冢主人,于我朱熹恩重如山,本当涌泉以报。只是今日我不得不断袍绝义,不能以私谊废了公义。”陆游错愕万分,开口问道:“公义?什么公义?”

“我为天下公义,要将笔冢永久废弃,不复临世。”

声音恢宏,字字洪亮,一传数百里,几乎响彻整个桃花源。

朱熹的身体开始慢慢浮空,双手平举,周围的空气以他为中心开始盘旋,黝黑的脸膛满布浩然正气。陆游靠得太近,无法承受这种压迫,五脏六腑翻腾不已,几乎要呕吐出来。他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再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在数十丈之外,笔冢主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一只手按着他肩膀,另外一只手牵住小童。

这位笔冢主人仍是桃树化身,他看到朱熹终于吐露出目的,仰起头幽幽一叹:“在下特意为晦庵先生你一窥往事,想不到先生仍是固执己见,不能体察在下用心。”

朱熹浮在半空之中,肃容而立,一张黑脸越发威严起来:“董夫子的所作所为,为儒家千年计,与朱熹实在是心有戚戚焉。我正是看了这段往事渊源,才更加坚定了心意。正如我在船上与陆兄所说,笔冢小道,无益世情,只会叫人罔顾正理,不复尊儒重道。”

“那你何必惺惺作态,在孔庙与那天人笔打作一团!直接去舔董仲舒的臭脚,把我们都干掉不是更痛快!”陆游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愤怒,破口怒骂,这种遭人背叛的滋味,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朱熹闭上双眼,似乎闪过一霎的痛惜之情:“我在孔庙乃是真心助你,只是天降大任于我朱熹,我又岂能逃避公义之责。”

陆游大怒:“什么狗屁公义,笔冢收藏天下才情,又碍着老朱你什么事了!”

“天下才情?圣人之外,又有什么人敢僭称天下才情?”

朱熹的声音转而威严,他猛然睁开眼睛,两道凌厉的力量“唰”地扫出。霎时飞沙走石,天地震动,桃花源原本一个恬静的田园世界,立刻变得扭曲不堪,崩裂四起。小童看到这熟悉的地方被那个人折腾得面目全非,吓得瑟瑟发抖。

笔冢主人抱起小童,面色凝重道:“想不到天人笔到了晦庵先生身上,威力更胜从前。这‘灭人欲,存天理’的境界,果然不得了。”陆游一挥拳头,咬牙切齿:“我说,把从戎笔先借我,我去教训一下老朱。这家伙脑子一定坏掉了!”他着实气得不轻,以至于全身的皮肤浮起一层淡淡的锋芒。

“天人一出,如之奈何。”笔冢主人轻轻叹息。

天地变色,隐有雷鸣,朱熹已经完全为天地所融。以朱熹为中心,天人笔的领域在逐渐扩大,所及之处,山川河流都轰然崩塌,化作细小的齑粉,被卷入旋涡之中。

陆游能感觉得到,朱熹的力量不断在增强,恐怕再这样下去,整个桃花源都会被天人笔吞噬下去。他看到笔冢主人还是一副从容的表情,不禁急道:“我说你这桃木疙瘩,就算本尊闭关不出,也该想个办法啊!”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仅仅只是探究天意之于人世的关系;而朱熹的“理气论”却是直刺天道本原,比之前者要深刻透彻得多,对规则的掌控亦高出不止一个级数。笔冢主人学究天人,一眼就看出两者之间的差距。就算是董仲舒复生,恐怕也不及此时的朱熹强大。

陆游道:“你若不行,就让我来。把你的笔灵借十几支来,老夫就不信收拾不了那个腐儒!”笔冢主人按住他的肩膀,用一种奇妙的语气对他说道:“你不要冲动,我有些话要说与你知。”

陆游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都什么时候了!说什么说,先打过再说!”笔冢主人徐徐说道:“今日乃是我笔冢注定的大难,你不必给我陪葬。但有一件事,却非要你来做不可。”

陆游疑道:“难道你邀请朱熹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他和天人笔之间会有勾结?”笔冢主人展颜一笑:“我曾炼过一支笔,名唤点睛,你可知道?”

陆游点点头,这笔的功能他是知道的,可以对未来做出一些模糊的预测。

笔冢主人继续道:“靖康之时,我看到中原横遭荼毒,京城沦陷,心中郁闷,就取出点睛卜问,看我中华文化,是否会毁于膻腥铁蹄之下。”

“结果如何?”陆游急忙问。

此时朱熹的领域已经扩展到了他们面前,戾风阵阵,小山坡连同那一片大好桃林都被卷入旋涡之中。笔冢主人随手一挥袍袖,他们三人登时被包裹在一个气罩之内,这个气罩阻隔了外面的威压,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朱熹见了,也不去逼迫他们,继续专心横扫桃花源的残余部分。

笔冢主人这才对陆游说道:“点睛给我的预示说,笔冢将会有一大劫,毁于宿敌之手。我当时便猜到必然与天人笔有莫大的关系。于是我从十几年前起,便潜心准备,只待天人笔到此。若能收服此笔,笔冢便可去一大敌。”

陆游听了,大为懊恼:“怪我把老朱带过来,让你的盘算落了空!”

笔冢主人摇摇头,又望了望远处的朱熹,语气里却无一丝遗憾:“就算你没邀请,我也会请他过来。晦庵先生惊才绝艳,正是我所钦敬的天才。只是没想到他的性情坚毅到了这地步,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却促成了他与天人笔的结合——可见这一切皆是定数,非人力所能扭转。”

陆游忍不住急道:“那又如何?难道笔冢之内万千笔灵,敌不过那区区一支天人笔吗?”笔冢主人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当年和天人笔曾经交过手,勉强救下百家才情。如今儒门已传承千年,积泽深厚,又承历朝正统气运,我早已不是对手。今天它既然借朱熹之身进入桃花源,也是天数昭然。”

“谁说的,咱们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吗?”

“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分身。我元神已在桃花源深处的笔冢之内,避无可避。封冢之日,就在今朝。”

“可恶……那以后谁还能制得了他?”陆游一拳捶在地上,砸出几道裂痕。

笔冢主人把怀里的小童抱到陆游面前:“莫急,莫急,这正是我要你做的事情。”陆游一愣,伸手把小童接过来,忍不住仔细端详:“是你的私生子?”

笔冢主人爱怜地摸摸那童子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这是我去北方为徽宗炼笔的时候,在半路无意中发现的,是个战乱孤儿,只知道姓罗。这孩子体质十分特异,就连我也从来没见过。他居然可以在身体里任意承载笔灵,最多时可装七支之多。”

“什么,七支?”陆游皱起眉头。一笔一人,这是笔灵的铁律,就算是朱熹,严格来说也并没违背这个规矩——他有两心,所以才有两支笔。可眼前这小孩子,一装就装七支,可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我把这体质叫作渡笔人,罕有至极。”笔冢主人道,脸上浮起怜惜慈爱之色,“以后他就托付给你了,不可让别人欺辱,多让他喝水,多喂他吃糖,好好过完此生。”

陆游听他的口气有些不对头,连忙截口道:“怎么听起来,你好像是在托孤一样。”

笔冢主人笑道:“这一世,笔冢自封已成定局。可天道无恒。今日儒门如日中天,却未必万古不变。只要身秉不移之志,心怀希才之冀,笔冢总有重开之日。”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怀里小童:“这孩子,就是笔冢的希冀所在了。”

陆游眉头拧成一团,伸手把孩子接了过去。孩子有点怕生,身子不断扭动。笔冢主人道:“他是罕有的渡笔之才,如今我把管城七侯里的五支都存在他的体内。”

陆游一听,惊得差点没抱住孩子。

“管城七侯?你都定下来了?”

陆游知道笔冢之中,有七支笔灵地位最高,号称“管城七侯”。一直以来,笔冢主人只选定了六支,尚有最后一支悬而未决。

“不错,如今都齐了。这孩子体内,有天台白云、灵崇、点睛、慈恩、太史,还有一支青莲遗笔,一共六支。”笔冢主人略一颔首,指了一下远处的朱熹,“最后一支,不正是它吗?”

“它?你说的是朱熹还是天人笔?”

“都是。”

陆游眉头一皱,不由得开口道:“老朱何德何能,能与那几位先贤同列?”笔冢主人微微苦笑:“晦庵先生如今摒弃紫阳笔,选择本心与天人笔合而为一。我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几百年来,他的成就之大,影响之深,简直不可想象。于情于理,都该位列七侯之内。”

“那这寒梅鱼书筒里的紫阳笔算什么?”

笔冢主人叹道:“如今这紫阳笔被主人舍弃,也成了遗笔。换言之,天人笔和紫阳笔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七侯之一。”他说到这里,敛起笑意:“且不说晦庵先生,天人笔对笔冢志在斩尽杀绝,打算把所有笔灵一并吞噬。倘若让它得逞,那笔冢才是彻底毁弃,再无半点希冀留存。”

两人对话之时,朱熹的领域已经扩展到整个天空,墨色的云彩从四面八方悄然麇集,遮天蔽日。厚重云层绵延长达几十里,宛若一条怒气勃发的黑龙悬浮在半空,冷冷地注视着桃花源。在云层之中,力量正在悄然蓄积着、翻腾着,不时有一道金光撕裂云层,露出一瞬间的峥嵘,紧接着一连串低沉的隆隆声滚过天际,如同一辆马车的巨大车轮碾在御道之上。

他知道眼前的笔冢主人只不过是化身,真正的本尊还隐藏在桃花源中的某一处,便不急于与之一战,而是索性把整个桃花源世界都封掉。只要笔冢一闭,就可以吞噬掉所有笔灵,成为华夏人心中唯一的存在。

“所以你要我把这个装着七侯的孩子带出去,为下一个千年的笔冢保存元气?”陆游并不笨,立刻猜到了笔冢主人的意图。

主人微微点头,递给他一枚竹简:“出去以后,这里有七侯的封印之法。你依简而行,以待天时。时机一到,自有人会集齐七侯,重开笔冢。我的本尊元神和一切真相,都留在了那里。”

“别跟老夫打哑谜,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笔冢主人看向那小童:“那就要着落在这支青莲遗笔上了。”

陆游知道,当年笔冢主人去炼李太白的青莲笔,结果笔灵逃遁,只留下一支遗笔。此后笔冢主人一直孜孜以求,却从未寻见,时常嗟叹不已,特意在七侯里给它留了一个位子。

笔冢主人道:“天人笔之志为灭人欲,锢性灵,乃是笔灵天敌。纵然其他五侯齐出,也未必是它对手。唯一能破开天人封固的,非得是不羁于世的青莲笔不可。可惜它神游天外,今世已不可得,所以我才不得已而封冢——你记住,青莲重现之日,即是笔冢重开之时。”

陆游面色一凛,没再多问什么,仔细地把竹简揣好,把小童抱得紧紧。这小孩子如今可是尊贵得不得了,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做完这些事,这孩子应该也就没用了。你也不必跟他说什么,好生抚养,让他如普通人一样,过完这一生吧!”

他说完以后,伸开双臂,轻轻抱了抱童子。童子似乎知道笔冢主人心思,乖巧地缩在陆游怀里,泪光盈盈。过了半晌,笔冢主人终于松开了童子,右手轻轻一拂,陆游发现身上又多了数枚灵器,有笔挂、笔洗、笔海,都是收笔之用的器物。

“这里装的是凌云、麒角、从戎、常侍。留在我这里已经没用了,你也把它们带出去,交给诸葛家和韦家吧。”笔冢主人就像是一位临死的伟大君王在向他最忠心的臣子托付江山,严厉而又细致,希望在自己身后,这一片大好江山不至于拱手让人。

其实这笔冢,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江山呢?

朱熹的声音忽然从远处隆隆传来:“陆兄,你快快离开,这桃花源很快就要被彻底封闭,再无开启之日。”朱熹知道陆游不是笔冢吏,只是笔通之才,他唯一的一支从戎也已还给笔冢主人,身无笔灵,因此不妨放他一马。

陆游仰天挥动拳头,吼道:“老朱,你小子不仗义,现在还来卖什么人情!”

朱熹在天上叹息一声,不再相劝,专注于操控天人笔吞噬掉整个桃花源。陆游一手抱着童子,另外一只大拳紧紧捏着,恨恨道:“这个腐儒,气死老夫了!”

“就是这样了。”笔冢主人的口气终于出现了一丝落寞与疲惫。托孤结束了。他的本尊元神早已经被封闭在笔冢之内,这里的分身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我暂时还能抵挡得住天人笔的吞噬,你就趁这机会离开吧。”

陆游“嗯”了一声,面色严峻,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无比沉重。他如今负载的,可不只是沉积千年的才情,还有未来千年的希望所在。整整两个千年,过去与未来,都交汇在了这一个没有笔灵的人身上,陆游忽然觉得有一种超级荒谬的奇异感受。

分身交代完这一切,转身离去。只见他慢悠悠地踱出一步,两步,三步,身体冉冉升起,朝着桃花源深处飞去。半空中传来最后的朗笑:“虽然天数不可违,但我相信,天下才情,又岂是他区区儒门所能磨灭!冢有重开之日,才有再现之时。去吧!”

一瞬间,笔冢主人那种睥睨天下、纵观千年的气魄毫无保留地展现,甚至连朱熹的浩然正气都一下子被压制。暗红色的天空出现了几抹碧蓝。朱熹睁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道心一时间竟有些紊乱。他头顶的天人笔,也鸣啾不已。

借着天人笔的记忆,朱熹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当年的场景:笔冢主人一人护在百家之前,凭风而立,也是这一番言辞,也是这一番神情。

锋芒毕露,群儒束手。

纵然只是笔冢主人的一个分身,也拥有着极强的实力,朱熹半点侥幸之心都不敢存。

陆游抱着那小童,望着笔冢主人飘然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片湿润。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朱熹的背叛,还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竟是与笔冢主人的永别。

“冢有重开之日,笔有再现之时。”

笔冢主人最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无比温和。随即陆游和小童的身体逐渐变淡,他最后瞥了一眼远方,在暗红与碧蓝交织的天空之下,两个人影正在半空直面相对,要将那场千年之前的恩怨做一了结……

陆游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小童躺在一片桃林之中,旁边的小河边拴着一只乌篷船,三支笔童斜靠在船边,如同忠诚的船工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我们走吧。”陆游抱起小童,慈祥而又和蔼,他标志性的锋芒与锐气似乎都留在了桃花源内。现在出现在武陵的,只是一个普通和善的老头子罢了。

小童转动着两只大眼睛:“我们去哪里?”

“回家。”陆游回答,他没有再回过头。

淳熙四年,失踪近一年的理学大师朱熹东山再起,在庐山建立白鹿洞书院,开经讲学,天下无不景从;淳熙七年,朱熹在武夷山设武夷精舍,刊定四书,为儒门万世之法;绍熙四年,朱熹重建岳麓书院,讲授理学,一时声势极盛。没有人知道,这位沉寂了许久的大师,为何会突然爆发,展现令人咋舌的才学与推行理学的执着。

庆元六年,朱熹在建阳与世长辞,临终前尚在修订《大学》,享年七十一岁。

十年之后,在山阴城中,一位老人亦溘然去世。他临终之前,慢慢吟出“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然后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一个陌生少年的手不放,直到生命力从他身上彻底流失。周围的家人都很惊讶,因为这个少年并不是他们家的一员。少年并没有说出来历,他冲老人的遗体磕了七个头,大哭七声,然后转身离去,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他们两人死后,朱子理学终于成为天下主流,之后历朝无不奉为圭臬,定为官学。八股取士,皆以四书五经以及《朱子语类》为准绳,不敢逾越半步。儒学之盛,远胜前世,直至近世,方呈式微之象。 而后一个甲子,儒门日渐衰落,星流云散,几至不存,又是半个甲子过去,方有复燃之兆。

屈指一算,时间已这么过去了八百多个春秋,已近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