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剌子模帝国拥有一座汇集天下隐秘知识的图书馆,那就是它的都城邪米思干。
老萨满第一次踏进这座被诸多禁忌与怨灵缠绕的古城——或者说古城的废墟——是在它被成吉思汗的铁骑攻破数年后。这次,他是作为成吉思汗的使者,来找一位东边来的“神仙”,丘处机萨满。
在老萨满的记忆里,自打作为国师跟着大汗西征,他就好像一直在翻过连绵的顶着白雪的山,再也没见到草原。但在这里他见到了小于蒙古的草原,这令他心里很舒服。他暗暗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穿行在雪山里,尽管那时的他还没料到,这诅咒后来变成了奔逃藏身的谶语。
无论如何,再踏过那片草原后,老萨满还是在一座山的背面看到了邪米思干城。和他想象中的不同,那里完全不像是一座将近两千年的古城,却满眼是被拆毁的城墙与堡垒的遗迹。
站在骏马踏成平地的城门口,老萨满开始头疼了。他拿手腕撑着太阳穴,咬着牙才看清眼前的幻象,那是当年激战的场景:几十头高大的战象在城外蒙古兵的围攻下倒地,砸起重重的烟尘;从蒙古军队中投射出的“希腊火”咆哮着冲向城中,整个邪米思干城被黑雾笼罩。城破了,战火蔓延到城外,沿着如山的尸堆一路燃烧,那些战象的遗体又被烧成巨型的灰黑色遗骨。
老萨满似乎看到这些遗骨正在一圈圈地绕着城踏步,不时仰头悲鸣。他摇摇头摆脱这些幻象,进城后看到那城里的居民已经十不足一,可见当年攻城战的残酷。
数年以来,城里也许唯有两个大人物没有参与杀戮、欺诈和毁灭:
一个是眼前的丘神仙,这个人一身素青的长袍,和他的十八个弟子们住在能看到溪水的馆舍里,用粥饭施舍贫民。
另一个则是与老萨满同行,故地重游的金朝降臣耶律楚材。城破的那年,他在城中搜集可能留存的典籍和天文仪器。
耶律楚材有一把潇洒漂亮的长胡子,因此尊贵的成吉思汗喜欢叫他“吾图撒合里”。他那把长胡子似乎有魔力似地,正如那耶律楚材也似乎有魔力似的,这个人能够通过天象,告诉成吉思汗哪里应该行军,哪里必须停下。
而眼下在邪米思干,耶律楚材缓缓开口,说自己对老萨满和丘神仙都景仰之极,所以向大汗虚与委蛇,执意把老萨满和丘神仙聚集在这座城池。
疑惑之下,老萨满还是和丘神仙跟着耶律楚材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粟特人留下的一个古老祭坛。他们三人围绕祭坛中央的一个黑色的木牌站立,那祭坛便被一层红色笼罩了。
事到如今,老萨满已经忘了那个夜晚的大多数事情,只记得耶律楚材请求他们展示自己的秘术,毁灭那块木牌。那时月已经被侵蚀了一片,透出诡异的血红色。按照老萨满知道的历法,月蚀本不应该在那时发生,但耶律楚材的神秘笑意让他忘却了疑问。
老萨满请的雷击降下来了,丘神仙引的真火烧下来了,有那么几个瞬间,电光照得邪米思干城像白昼一样,那木牌却还是没能损毁一分。
老萨满很疲累,丘神仙的头发又白了几分,耶律楚材则陷入巨大的失望。他们三人立誓永远不让那块木牌重现人间,又在邪米思干城里过了几个月闲散日子,便去回覆大汗的召见,永远离开了这座大陆最腹地的城市。
“等等,俺要听的是大海的传说,为啥又扯到西域去?”
帐篷里的腾格斯听完故事,忽然按住老萨满想要拿肉的手。
“因为那块木牌,乃是安族的一支粟特人从大唐偷来,藏在邪米思干的,可能与海中的一座神圣的岛屿有关。其实,那也是我第一次对大海产生错误的向往……但是后来,耶律楚材和丘神仙萨满不知为何突然反目,还罗列了丘神仙萨满的十大罪状。我不知道是哪个人背叛在先,但那块木牌,我再也没有找到。”
腾格斯长吁一口气,他隐隐觉得这老萨满说的故事,能与自己和建文他们找寻佛岛的事有所对应,令人难以起疑,但这回的故事好像更久远了,根本不像老萨满能亲身经历的事。这老头坚持自己活了几百年,到头来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细节,以腾格斯的脑袋,真是越想越头痛,只是不住地挠头。
老萨满斜眼看看腾格斯一会宽慰一会又焦急的样子,笑着又伸手去拿马肉吃。
腾格斯嗫喏地道:“老萨满,俺脑子笨,一心只知道找到灵船,就能重振祖宗的荣耀了。俺敬你活得久,所以俺还有很多事要问你,你都要老实回答。”
老萨满一边点头,一边嗅着手中的马肉:“我离开草原也很久了,没有再见过黄金家族勇敢的后裔,心中倒是很欣赏你。你再割些马肉来,你一件件地问,我一件件地想。”
腾格斯低头一看,两个人果然把一整条马腿都吃完了。他寻思这老萨满也忒能吃,但也没说什么,掀开帘子出了帐,想从马上再割一块柔软的脖颈肉,再割出里脊来冻成包日查。但他美美地走到车后面,立马就站住了。
那头大马的尸体刚才还在十几步外的雪地里,现在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滩血水在地上。
腾格斯走近去伏低,仔细看看血水周围的脚印,这一看不得了,他的头皮更加发麻起来——
怪不得刚刚那帮瓦剌人停下就不敢走了。这脚印像雪莲花似的,在雪地里杂乱地排布,证明他们刚刚踏入的,是群狼出没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