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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乞巧节那夜的后半夜,连三领着他们一行人自冥司回到了凡世。他们是如何回来的成玉记不大清了,因她是在睡梦中被摇醒带回来的。

刚从冥司出来时她醒了一小会儿,稀里糊涂觑见竟是国师一路背着她,连三则一个人走在他们前头。

她蒙了一会儿,两下挣开国师,急跑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连三的手臂。她整张脸都埋进了连三的胳膊,没瞧见连三的表情,只在混混沌沌的意识里,听到连三沉声问国师:“不是告诉你让你看好她?”

国师很委屈:“是郡主她突然挣开我,我着实没有预料到,有些猝不及防。”解释完这一茬,国师对她的行止还提出了一点看法,“是不是郡主觉得靠着将军更加安全?”分享完了这个看法国师还挺感慨,“郡主即使在睡梦中也这么谨慎,了不起啊。”

国师絮絮叨叨说着话,她打了个哈欠,只觉睁不开眼,头一点一点直往连三身上靠,困意极盛,又迷糊起来。

她记得自己好像嘟囔了一声“困”,连三有点冷淡,没搭理她。但下一刻,他的手却伸过来揽住了她,停了一会儿,他还将她抱了起来,让她能够枕在他的怀中好好安睡。

次日她在春深院中醒了过来。

那之后她便没在曲水苑中见过连三了。

梨响打探来的消息,说是大将军已离开曲水苑回京郊大营练兵去了,成玉私底下失落了一阵,也就罢了。

自冥司归来后,成玉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皇帝和太皇太后都没看出什么。

自那日击鞠赛后,西园明月殿前的鞠场便一直没被封上,齐大小姐没事就找成玉去鞠场玩些新把戏。皇帝看在眼里,除了教训过她们一句要折腾也别顶着烈日折腾,别的倒没有再拘束成玉什么,因此她日子过得还挺愉快。

成玉同齐大小姐蹴鞠时季明枫也总来,刚开始只在场边看着,后来齐大小姐邀季世子赛了半场,惊艳于季世子的球技,便做主将他纳进了她们这个小分队。故而时不时地成玉也同季世子一道玩。

马球打了七八日,成玉对明月殿前这方豪奢鞠场的热情渐渐消退,越来越想念起连三来。盼了几日碰到国师,听国师说连三因军务太过繁忙之故,不大可能再回曲水苑伴驾了,她又开始见天地琢磨着溜出去。溜了三次,被皇帝逮着三次,跪了两次,关禁闭关了一次。

待从禁闭室中出来,已过了处暑,暑气渐消,整个行宫都在为还京做着准备,她可高兴坏了,想着没两天就能重返十花楼重获自由,难得安生了几日。

她琢磨着连三也该练兵回来了,打算一回城就去他府上找他去。

结果回城先撞上了小花。小花说找她有急事。

小花的意思是,她新近看上了一个和尚,但她也知道出家人戒情戒欲,戒嗔戒痴,不大会愿意同她好,她十分苦闷,不知该怎么办,一直在等成玉回来,想找她谈一谈心,诉诉情伤。

成玉听小花说明来意,沉默了片刻:“你不是喜欢我连三哥哥吗?我记得上上个月你还同我说我连三哥哥品貌非凡不容错过。”

小花也沉默了片刻:“哦,连将军……连将军他已经是今年春天的故事,眼下已是秋天,”小花远目窗外,给了她一个很诗意的回答,“每个季节,都应该有每个季节的故事。”

小花的理论成玉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只是很为小花发愁。因小花毕竟是个妖,成玉觉得,但凡是个正经和尚,看到小花的第一反应都该是把她给收了或是镇了,就像法海把白素贞给镇了一样。

为了让小花迷途知返,成玉带小花去听了一下午小曲,小曲的名字叫《法海你不懂爱》。

去大将军府这事只能顺延到次日。

结果次日,她满腔期待去到大将军府,还是没能见到连三。天步出来迎她,说将军他仍在京郊大营,不知归期。

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成玉日日都去一趟大将军府碰运气。天步一再同她保证,说若是连三回府,定然第一时间同他禀报她来寻他这事。但即便如此,不知为何,成玉却总觉难安,非要日日都过去看看。

后来有一次,天步语含深意地叹息:“郡主如此,倒像是十分思念我家公子。”

她没听出来,挺老实地也叹了口气:“是很想连三哥哥,我们好久不见了。”

天步带笑看她:“郡主为何如此想念我家公子、想见我家公子呢?”

为何如此,她没想过,或许想念连三,同想念亲人也差不多,她回道:“就是老见不着他吧,心里有点空落落,还有点着急。”说着便又感到了那种空荡与失落,有点烦恼地道,“唉,既然今日他还不在,那我明日再来吧。”说着就要转身。

天步却拦住了她:“郡主等等。”待她疑惑停步,天步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若是公子他一直不在呢?郡主你会每日都来吗?”

她有点诧异:“他为何会一直不在啊?”

天步道:“假如呢?”

她蹙着眉头想了想:“我当然要来的,他不会一直不在的,即便又有什么战事需连三哥哥他率军出征,也需他回城行出征仪,那时候我总能见上他一面吧。”

天步有点无奈:“我说的不是……”但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完,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笑道,“没有什么,今日我同郡主说的话,郡主都忘掉吧。”那笑容中含着一丝怜悯。也不知是对谁。

不过成玉没有看出来。

成玉去将军府的时辰不定,有时候清晨,有时候日暮,但没有在晌午前后去过。

这几日里,季明枫日日来邀她游湖游山,晌午时分她几乎都跟着季明枫在城外闲逛,并不在城中。其实若只是季世子一人邀她,她也就拒了,但季世子回回都带着齐大小姐。齐大小姐是个不大爱交朋友的人,竟能同季世子走得这样近,着实难得;看齐大小姐兴致这样高,他们来邀她,她也就跟着一道去了。

成玉印象中,季明枫是个很沉闷的人,没事就爱在书房待着,但近来跟着他和齐大小姐出城瞎逛了几日,才发现原来季世子也挺有情趣。比起她来可能差点儿,但比起一说找乐子就只会赌球和上青楼喝花酒的小李大夫,真是强了不要太多。

譬如季世子带她们去过小瑶台山半山腰的一片桂花林。秋阳和煦,桂香缠绵,季世子带了一整套酒器酒具,就地采了山梅在桂树下给她们煮酒,她和齐大小姐蹲在树下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开心。

譬如季世子还带她们去过大瑶台山背后的一条清溪。秋风送爽,溪流潺潺,季世子取溪中水给她们烹茶,还砍了果木生火给她们烤溪鱼,她和齐大小姐蹲在烤鱼的火堆旁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开心。

再譬如季世子还带她们去访过一位深山隐士。天朗气清,山鸟和鸣,季世子同隐士一边谈玄论道一边在菜园子里挑青菜给她们做素宴,她和齐大小姐蹲在菜园子旁边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开心。

跑了几日,成玉觉得跟着齐大小姐和季世子出门,的确比她一个人闷在城中要有意思许多。

齐大小姐自觉自己是个粗人,但就算她是个粗人,她也察觉出这些日子成玉有心事。自然,同她一道玩乐时成玉她也挺高兴的,但可能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时不时地她就会突然走神。

成玉、连三和季明枫三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齐大小姐虽然不太明白,但成玉为何会走神,她却大致猜得出。

这些日子,成玉一直惦念着连三。

此事旁观者清。

连三待成玉如何,齐大小姐不清楚,不过季世子一看就是对成玉有意。而成玉,傻不愣登的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总当着季世子的面提连三。

季世子带她们去桂林,成玉拾了一地桂花,说此地花好,要带回去给连三,供他填香;季世子带她们去溪畔,成玉灌了一葫芦溪水,说此地水好,要带回去给连三,供他煮茶;季世子带她们访隐士,成玉她还拔了隐士菜园子里一把青菜,说此地青菜爽口,要带回去给连三,让他也尝尝鲜。

每当这种时候,季世子就很神伤。

齐大小姐有些同情季世子,还有些佩服季世子,觉得他见天被这么刺激还能忍得下去,是个不一般的世子,同时她也很好奇季世子能忍到哪一日。

答案是第八日。可见真是忍了很久。

但季世子即便发作起来,也发作得不动声色,大约因天生性格冷淡,情绪再是激烈,也像是深海下的波澜,只他自己明白那些汹涌和煎熬,旁人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他不值得你如此。”季世子说。

彼时成玉正和齐大小姐叨叨猎鹿的事情。齐大小姐听清季世子这七个字,明智地感觉到应该把舞台让给身旁二位,一言未发,默默地勒了马缰绳自觉走在了后头。

成玉也听清了季世子的话,但她静默了片刻,似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世子刚才是说连三哥哥不值得我如此是吗?”她抬起头,“季世子的意思是,连三哥哥他不值得我如何呢?”

季世子座下的名驹千里白行得比成玉座下的碧眼桃花快一些,多探出一个头,但他并没有回头看成玉:“不值得你总是提起他,”他道,“亦不值得你从不忘带礼物给他,更不值得你每日不论多晚都要去将军府一趟打探他的消息,还不值得无论何时、何地,你……”看似平静的语声中终显了怫郁之色,似乎他自己也觉察到了,因此突然停在了此处,没有再说下去。千里白停下了脚步,走在后侧的碧眼桃花也跟着停了下来。季世子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头看向成玉:“你将他放在心中,但他又将你放在了何处呢?”

成玉单手勒着缰绳骑在马背上,一张脸看着挺镇定,但此时她整个人都有点蒙。她觉得无论是她每日去找连三还是她总记得给连三带点儿什么,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因为她闲着也是闲着,说连三不值得她如此着实小题大做。但季世子他为何如此小题大做?她想了会儿,记起来季世子好像同连三不大对付,可能他不太喜欢她没事总提连三吧。

她就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当这是个什么事,双腿夹了夹马腹,一边催着碧眼桃花走起来一边道:“那我明白了,以后我就不提连三哥哥了吧。”

季明枫却调转马头挡在了她面前:“你什么都不明白。”季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看似平静的一双眼眸中有一些极深的东西她看不真切,但他的语声她却听得真切,“他骗了你。”他似是有些挣扎,但最终,他还是再次向她道,“连三他骗了你。”

成玉不解地眨了眨眼,季明枫没有再看她,似乎他要告诉她的是一桩极残忍之事,故而不忍看她的表情。他低声问她:“你今晨去大将军府,他们是否告诉你连三他仍不在?”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今日一大早她前去大将军府,此次出门迎她的并非天步,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小厮。倒是个秀气的小厮,生得很秀气,说话也很秀气,告诉她将军不在,天步也不在。

听到她的回答,季明枫静了一会儿,蹙着眉头道:“连三他昨夜便回府了,你今晨去他府上探问时,他其实就在府中。”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依然没有看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有辜负你的人,你都愿意为他们找借口,你想说或许他太忙没空见你,又或许他的侍女忘了向他通传你每日到访之事。”

他顿了一顿,似是接下来的言辞难以为继,但终归他还是将它们说出了口:“但今晨你走之后,烟澜公主便带了绘画习作前去将军府向他请教,那位公主并没有被拒之门外,而后,他又领了那位公主去小江东楼喝早茶,他看上去不像没空。”

成玉没有出声,她走了会儿神。

她听明白了季明枫的意思,说的是连宋在躲着她。如若连三的确昨夜就已回府,那这个做派的确有些像在躲着她。但,为何呢?

她还记得同连三在一起的最后那夜,明明那时候还好好的。她虽然曾经从季世子身上学到过一个人会突然讨厌另一个人,没有原因,也没有理由,但她想那不会是她和连三。连三的确有时候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但他从来待她那样好,那些好都是真的,他会在她哭泣时擦干她的眼泪,在她疼痛时握住她的双手。连三是绝不会伤害她的人。

回神时她发现季明枫正看着她。她蹙着眉头,无意识地扯了扯背在身侧的那把弓箭的弓弦,绷紧的弓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颤音,她抬头看向季明枫:“可能真的有什么误会?侍女没有呈报给他也好,小厮误传了也罢,或许他真的不知道我在等他呢。”

季明枫安静地看着她:“阿玉,他不值得你对他的那些好。”

烟澜没想到今日竟能同连三一道来小江东楼喝早茶。

自乞巧节后她便不曾见过他,算来已一月有余。除了连三领兵在外的时节,她其实很少有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他,因此昨夜在太后处听闻皇帝提及连三回府之事,今晨一大早她便寻了借口跑来找他了。

半路上她也想过连三这一整月都在京郊大营,那大约正事很忙,此行她说不准见不到他。不承想,到了大将军府不仅见到了人,连三还主动开口领她出门吃早茶。

那时候烟澜觉得他今日心情应该是好的。

但此时,烟澜却不这么想了。

竹字轩中她同连三对坐弈棋,不过数十手他便将她逼得投子认输,从前这种情形是没有过的。自然她的棋艺同他相比不值一提,但过去他总会花点心思让着她,不至于让她输得太过难看。

一局棋毕,第二局起手时连三让了她二十四子,可她依然很快便败在了他的凌厉剿杀之下。他今日不想费心让她了。第三局依然如此。

总输棋的是她,却是连三皱着眉头先行离开了棋桌:“让天步陪你下吧。”他今日话也少,像是觉得下棋也好,在这房中的她和天步也好,都让他心烦。

烟澜其实不想和天步下棋,但她不敢辩驳,只好一边敷衍着天步,一边悄悄看他。

小江东楼的竹字轩正对着碧湖金柳,一派大好秋色。几步之外,烟澜见连三倚窗而坐,的确将目光投在窗外,却并非闲坐赏景的模样,他一直蹙着眉头。她有些忐忑,不知他今日怎么了,为何连这窗外的碧湖白汀也无法取悦他,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将目光放在那些美景上头?这样的连三让她感到不安。

楼下忽有喧嚷之声传来,小二推门进来添茶,侍女问及,才知是一帮蹴鞠少年在一楼宴饮,少年人好热闹,故此有些吵嚷。

听小二提起蹴鞠二字,烟澜猛然想起上回同连宋一道来小江东楼时,也是眼前这小二来给他们添茶。彼时这健谈的小仆还同他们介绍了一番这些民间的蹴鞠队伍以及他们之间的可笑争执。她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但她记得连三那时候认真听了,不仅听了,还下楼去会了会小二口中盛赞的一位蹴鞠少年。那少年似乎叫作什么玉小公子。

想到此处烟澜心中一动,开口叫住了欲离开的小二,轻声问道:“开宴的是你们开源坊的那位玉小公子吗?”她是这么想的,今日连三心烦,若那蹴鞠少年就在楼下,带上来作陪,说不定能取悦连三。

小二不知她心中算盘,只以为她也被他的偶像玉小公子的魅力折服,立刻挺高兴地回她道:“贵人也知道我们玉小公子啊。”又撇了撇嘴,“不过楼下的宴会不是我们玉小公子办的,是安乐坊的老大办的,上回的蹴鞠赛我们十五比三把他们踢哭了,安乐坊一心报复,最近他们新请了两个蹴鞠高手,意欲一对一单挑我们玉小公子,楼下这个宴会是给新请来的两个高手接风洗尘的。”

小二回话时,烟澜一直偷偷看着连宋,但见他仍瞧着窗外,并没有对他们的谈话显露出什么特别的兴趣来。她心中失望,再同小二说话时便有些敷衍:“对手请了帮手,那你们玉小公子定然很烦恼了。”

小二笑道:“贵人说笑了,我们小公子有什么好烦恼呢?平安城一百二十坊,每年想单挑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不是他们想同我们小公子单挑,就能单挑得成的,还得看小公子愿不愿意接他们的战书。”又道,“我们小公子一般是不接这种单挑战书的。”

烟澜这时候还真是有点好奇了:“为何呢?”

小二挠了挠头:“我听说小公子的意思是,大伙儿一块踢还成,遇到踢得烂的队,反正对方有十二个人,他对于他们的愤怒也就分散了。但是一对一,这就太挑战了,要是那个人踢得太菜,万一他控制不住自己动手打人怎么办,要被禁赛的,因此算了。”

烟澜愣了一愣,笑道:“轻狂。”

小二有点心虚地点了点头:“的确也有人说他这是轻狂,”但他立刻很坚定地补充,“可我们小公子的球着实踢得好啊,他又长得好看,因此他这样说,我们只觉得他可爱,并不觉得他轻狂。”

烟澜不再言语,她今日带出门的小侍女却是个好强的性子,听完小二的一番夸赞,很不服气:“我们小姐说他是轻狂,他就是轻狂,好看又怎么样了呢?再说又能有多好看。”

烟澜抬头看了侍女一眼,小侍女立刻闭了嘴,但眼神却还是不服气。小二居然也是个不认输的人,挺较真地辩驳道:“姑娘还真别说,我们玉小公子的好看,整个平安城都晓得,那小人是没读过多少书,形容不出有多么好看。不过,”他想了想,“不过最近我们玉小公子交了一位同样长得很俊的公子做好友,他们日日一同出游,从我们楼前路过时,我们掌柜倒是有过一句很文气的形容,说他们二人站在一处,活脱脱是一对璧人。”他挺高兴地总结,“所以我们玉小公子就是像璧人那么好看了。”

小侍女没忍住,嘁了一声:“一对璧人指的是男女很般配好吗,”嘲讽道,“那他俩到底是谁长得比较娘气,因此你们掌柜才这样说呀?”

小二一张脸涨得通红,着急道:“胡说,我们玉小公子虽然长得是俊,但堂堂七尺男儿……”

小侍女像是觉得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有趣,转了转眼珠,窃笑:“那既然都是器宇轩昂的男子,却被称作一对璧人,想必是他二人虽同为男子,彼此间却……”

“够了。”小二惊讶地看到落座在旁的公子竟突然开了口,一时忘形胡言的小侍女被吓得双膝一软,立刻跪倒在地。小二惴惴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烟澜愣了一下,天步低垂着眼睫自棋桌上起身,向她施了一礼,并无别话,利落地将那跪倒在地的小侍女拖带了出去。

小江东楼常有贵人莅临,贵人发怒是什么样小二也见过,眼下这种场面他却从来没经历过。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得室外传来低声:“你们家小姐身体不好,没有心力管教你们,你们自当管教好自己,怎么就能这样大胆,小姐还在跟前,就什么样的龌龊言语都能脱口而出呢?”明明是亲和又温柔的声音,他觉得茶楼里掌柜责骂他们时比这个何止凶狠十倍百倍,但那小侍女却像怕极了似的不断哭泣求饶。

小二并不知王公贵戚这种大富之家的规矩竟森严至此,今日见识一番只觉骇然,而此时两位贵人都没有让他离开,他也不敢随意离开,即便骇然,也只能战战兢兢杵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听到棋桌旁的那位小姐试探着开口道:“是我们太吵闹了,令殿下感到心烦了吗?”又轻声自辩,“我以为那位玉小公子是殿下的熟人,殿下愿意听我们说起他,并不知道会惹得殿下更加烦心。”

那倚窗而坐的公子并未回答,只是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

他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看见那位小姐咬了咬嘴唇,在那公子经过棋桌时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她微抬了眼帘,眼睛微红的模样极为美丽,也极惹人怜爱,她的芳音也甚为温柔:“我同殿下一道去,可以吗?”

成玉并不觉得季明枫会骗她,也想不出他为何要骗她,因此季明枫说连宋昨夜便回了府,今晨还带了十九公主烟澜去小江东楼喝早茶这事,她觉得应该都是真的。

不过季明枫猜测连三在躲着她这事,她思考完,却觉得这必定是一篇无稽之谈,并且立刻就要打马回城。

她挺耐心地同季世子解释:“我觉得今晨真就是小厮误传了。你看连三哥哥他,京郊大营一待就是一个月,看来真是很忙了,说不定只有这半日有空,下午就又要回营呢,所以我得赶紧回去。”说着她真心实意地羡慕起烟澜来,“唉,烟澜真是好运,正好被她赶上连三哥哥空闲的时候,我没有这么好运,只有努力看看赶紧回城能不能见上他一面了。”

季世子显然是被她面对此事时的清奇思路给震撼了,一时无话可说,脸色很不好看。齐大小姐完全能够理解季世子,有点同情季世子,还想给季世子点个蜡。

三人所驭皆是良驹,因此回城时不过午时初刻。

碧眼桃花载着成玉直向小江东楼而去。她原本所有心神都放在开道快奔上,却不知为何,从子阳街转进正东街时,分神向左边一条幽深小巷望了一眼。一道白色身影恍惚入目。

可恨碧眼桃花跑得快,待她反应过来勒住缰绳时,胯下骏马已载着她跑到了三四个店铺外。

她也不知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碧眼桃花还没停稳便从它身上翻了下来,因此跌了一跤,但她完全没在意,爬起来便向着那小巷飞跑过去。

急奔而至时,她却愣在了巷子口,并没有往里走。

巷子狭窄,夹在两座古楼之间,即便今日秋阳高爽,阳光照进去也不过只到半墙。

青石碎拼的小路掩在阳光无法抚触的阴影中,延向遥远的尽头,令整个巷子看上去格外深幽。数丈开外,方才令成玉惊鸿一瞥的白衣青年立在这一片深幽之中。

她没有认错人,那的确是连三。

但他并非一人站在巷中。他怀里还抱了个姑娘。是横抱的姿势,一只手揽住了那姑娘的膝弯,另一只手撑着她的背部,姑娘的双手则妥帖地环着他的脖颈,似乎很依恋似的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口。因此成玉看不清那姑娘的脸,但从她那身衫裙的料子判断,她觉得那多半是十九公主烟澜。

的确是烟澜。但烟澜却没注意到成玉。方才从小江东楼出来,她陪着连三闲逛了一路,因连三今日心情不好,她跟在他身旁也有些神思不属,不过街上忽然响起马蹄声时她还是听到了,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连三从轮椅上揽抱起来闪进了首饰铺子旁的一条小巷中。

刹那间她只猜出来连三是在躲着谁,但到底他在躲谁,打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探究和在意。

成玉站在巷口处,目光在烟澜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无意识地皱起了眉。

突然得见连宋的所有雀跃都在瞬间化作了一块冰砖,毫无征兆地压在她心头,有点冷,又有点沉。

她早知道连宋是烟澜的表兄,因此并不惊讶连宋会带烟澜出来喝早茶,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们是这等亲密的表兄妹。因为她同她的堂兄表兄们就并不亲密。

原来连宋还有另一个他会去体贴疼爱的妹妹,她想,他此时抱着烟澜,就像过去的无数种场合,他拥抱着她一样。那是否烟澜哭泣时他也会为她拭泪?烟澜痛苦时他也会握住她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阵生气。但她又是那样懂得自省,因此立刻明白这生气毫无理由。

连宋正看着她。明明隔着数丈之遥,且她身后便是熙攘的长街,但目光同他相接之时,她却感到了寂静。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目,似乎很认真地注视着她,但她并未在那眼神中看到任何期待。就像他从不期待会在此地同她相遇,或者从不期待会和她再次相遇。那目光中的漠然令她有些心慌。

是因一月未见,所以他对自己生疏了吗?她立刻为他找出了理由,往前走了两步,祈望着拉近一点距离便能消除那令人不适的隔阂感。却在她迈出第三步时,她看到他的目光蓦地移开了。

她停住了脚步,压在她心头的冰砖更沉了,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踟蹰了一下想要叫他,却见他像是猜测到她的用意似的皱了皱眉头。就在她开口之前他转了身,像是打算离开。

她怔住了,愣怔之中她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铃铛响。

她失神地望过去,看到左侧古楼伸出的檐角上挂了一只生锈的旧风铃。一阵风吹过,风铃欢快地响起来,却因为老旧之故,声音很是沉郁。

连三便在这时候抱着烟澜离开了,转瞬间身影已消失在小巷尽头。

巷子很快空无一人,半空中只留下了风铃的轻响。

成玉站在那儿,脸色有些发白,就像旧风铃那些沉郁的响声敲在她的心上,终于敲碎了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冰砖,那些细小的冰碴儿顺着血液流往四肢百骸,在片刻之后,令她难受起来。

成玉独自难受了片刻,却还是在午膳后又去了一趟大将军府。因在她冷静后的深入思考之中,并没有找到该对连三生气的理由。

的确,他没有理她,让她很不开心。但她又想,或许方才连三同烟澜有正事,譬如说烟澜也有什么心结,需要连三帮她开解一二,这种时候,她上前打扰的确挺没有眼色的。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因为烟澜是个自幼就居住在皇城里的公主,而常年生活在皇宫里的人,心理是比较容易出问题,像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皇帝,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毛病。

但问题在于即便想通了此事,她心中的难受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她懵懂地有些想到原因,但又立刻将闪现在脑中的那些原因抛诸脑后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至于那样荒唐。

将军府上,仍是天步出来相迎,同成玉解释,说连三他的确昨夜就回府了,但此时十九公主在府上,因他同十九公主有约在先,故而今日不便见她。又传达了一下连三的意思,说若成玉有急事,可明日再来找他,不过他这几日都有些忙,不大有空,若她没有什么急事,其实不必日日过府候他。

成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她静了半晌,向天步道:“连三哥哥他觉得我有点黏人了,是不是?”

天步看上去有点惊讶,却只道:“公子的意思……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成玉就咳了一声:“哦,那、那你帮我转告连三哥哥我这时候过来也不是……”她违心道,“也不是一定想要见他什么的,我就是刚才在街上碰巧看到他了,然后顺便过来一趟想和他打个招呼,”她努力想装作随意一些,却无法克制声音中的落寞,“但既然他有其他客人,那、那就算了吧……”

天步有点担忧地看着她。

她拿食指揉了揉鼻子,掩盖住蓦然涌上心间的委屈,佯装正常地道:“既然他忙,我这几日就不过来了。”

却听天步突然开口询问她:“郡主的手,是怎么回事?”

她愣了一愣,看向自己的左手,发现袖口处有些斑驳。将袖子拉下来一点,她抽了一口气,才觉出疼,发现小臂处不知何时竟多了老大一片擦伤。可能是方才拉扯衣袖时布料擦破血痂之故,伤口又开始流血。

天步立刻伸手过来,想要查看她的伤口,她却赶紧退了一步,冒冒失失地将衣袖放下去遮住那片可怕伤痕,想了想,解释道:“可能是刚才没注意摔了一跤,没有什么。”又佯作开朗,“姐姐回去同连三哥哥复命吧,我也回去了。”说着便利索地转了身。

将军府内院临湖有一棵巨大的红叶树,树下有张石桌,连三坐在石桌旁雕刻一个玉件。烟澜在不远处的湖亭中抚琴。天步对凡世的琴曲不大有研究,因此没听出她抚的是什么曲,只觉调子忧伤,听着让人有些郁结。

近得连三身旁时,天步有些踌躇,她不大确定连三是想要立刻听她回禀有关成玉之事,还是不想。犹豫了片刻,感觉也并不能揣摩透她家殿下此时的心思,就沉默着先去给他换了杯热茶。

新换上来的茶连三一直没碰过,只专注在手中的雕件上。那是块顶部带了红沁的白玉,连三将它雕成了一对交颈之鹤,那红沁便自然而然成了鹤顶一点红,虽只雕了一半,鹤之灵性却已呼之欲出。

天步在一旁听候,直待烟澜抚过三支曲子,才听到连三开口问她:“她怎么样了?”

天步轻声:“郡主她是明白事理的郡主,听完奴婢的话,并没有为难奴婢,很听话地自己回去了。”

“好。”连三淡淡,仍凝目在手中的玉件之上,仔细雕刻着右边那只鹤的鹤羽,像方才不过随意一问,其实并不在意天步都回答了他什么。

“但郡主看上去并不好。”天步斟酌着道。便见连三的动作顿了一顿,但只是极短暂一个瞬间,刻刀已再次工致地划过玉面,便又是洁白的一笔鹤羽。

天步低声:“她以为殿下您不喜欢她太黏着您,因此让我转告殿下,她并没有那么黏人,只是今日在街上碰巧遇到您,因此顺道过来一趟和您打个招呼。”

湖亭中烟澜一曲毕,院中瞬间静极,红叶树下一时只能听见连宋手中的刻刀划过玉面的细碎声响。

天步继续道:“不过奴婢不认为那是真的。”她垂眼道,“她来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像是急跑过,或许在追着殿下回府时不小心将手臂摔伤了,半袖都是血迹,她却没有发现,直待奴婢告诉她时,她才觉出疼似的,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她停了一停,“可当奴婢说殿下不能见她时,她看上去,却像是要哭了。”

玉石啪地落在石桌上,碎成了四块。天步猛地抬眼,便看到那锋利刻刀扎进了连宋的手心,大约扎得有些深,当刻刀被拔出来扔到一旁时,鲜血立刻从伤口处涌出,滴到石桌上,碎玉被染得殷红。

天步轻呼了一声,赶紧从怀中取出巾帕递上去,连三却并未接过,只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良久,他随意撕下一块衣袖,草草将伤处包裹起来,抬头向天步道:“再取一块玉石过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成玉一路踢着小石头回去。她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但并不觉着饿,路过一个凉茶铺时,突然感到有点口渴,就买了杯凉茶。今日凉茶铺生意好,几张桌子全坐满了人,她也没有什么讲究,捧着茶在街沿上坐了会儿。

她蹲坐在那儿一边喝着茶一边叹着气。

她简直对自己失望透顶。在天步告诉她连三因烟澜之故而无法见她时,她终于明白了,她真的就是那样荒唐。

她在嫉妒着烟澜。

她今日之所以会难受,会不开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于她突然意识到,连宋待烟澜似乎比待她更好。

但这嫉妒其实很没有道理,因烟澜才是连三有血缘关系的表妹,他们自幼相识,感情更深一些也无可厚非,连三待烟澜更好,实乃天经地义。虽然她叫连三作哥哥,但其实他并非真的是她哥哥。若有一天他不再想让她做他的妹妹,她同他便什么都不是。她其实从来就无法同烟澜相比。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心中竟瞬间有些发寒,因此喝完凉茶她又要了杯热茶,想暖一暖身。

喝完茶她踢着石头一路往回走,眼见得十花楼近在眼前,才想起手臂上的擦伤,又调转头向小李大夫的医馆走去。

她踢球时也常常这里擦伤那里擦伤,因此小李大夫并没有多问。但小李大夫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断只胳膊缺条腿的,在他眼中都不算伤,故而给成玉包扎完伤口后,看她坐那儿发呆像是挺闲,还让她帮忙抄了两百个药方子。

成玉觉得小李真是没有人性,但她也很对不起小李,因为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抄着药方子,结果两百个药方子没有一个抄对。太阳落山时小李来查验她帮忙的成果,打死她的心都有了,但注意到她的脸色,小李克制住了自己。平静下来后,小李坐到了她身边,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点头嘟哝:“算是吧。”

她同小李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她嫉妒连三的亲表妹这种事,连她自己都觉得不成体统,小李一定会觉得她神经病,因此她也没有同小李细谈的意思。

小李挺感慨:“哦,我们阿玉也到了拥有不能和我分享的心事的年纪了。”

成玉皱着眉头看着他:“你就比我大两岁。”

小李大夫非常自信:“但是花酒却比你多喝了许多顿。”

成玉不服气:“也不见得。”

小李想了想:“你那种去青楼找花魁涮火锅,或者青楼的花魁去十花楼找你涮火锅,都并不能算作喝花酒。”

说着将她领入了仁安堂的酒窖中,很仗义地提了两坛子好酒送她,并且豪气地指点她,说人长大了,是容易有心事,但没有什么心愁是喝两坛子烈酒还浇不灭的,如果有,小李又提了两坛酒给她,道:“那就喝四坛。”想到成玉一向的酒量,感觉四坛也不是很把稳,干脆又再送了她两坛凑成了六坛,挺满意地道,送礼就是该送六六顺。又告诉她今日朱槿去庄上收租了,明日才会回来,她今夜可以自由发挥。

因此当夜,成玉就自由发挥了,然后她就喝醉了。

成玉的毛病是,一醉得狠了,她就爱爬高。

上次小江东楼的醉清风她喝到第三坛,她爬上了楼外一棵百年老树的树顶,因方圆一百丈内就数那棵树最高。这次小李送她的烈酒也是喝到第三坛,她爬上了十花楼第十层的正脊,因方圆一百丈内就数这座楼最高。

她晕晕乎乎地跷着脚坐在屋脊上,白日里的烦心事早已忘得差不离,只觉坐得这么高,差不多能俯视整个平安城,真是畅快。同时小李送她的酒又这样好喝,小李真是好朋友。

她坐在屋顶上喝得酒坛子见了底,一时也没想到楼下还有三坛,瞧见不远处的街道上有几个幼童提着灯笼玩着追影子,觉得很有趣,就扔了酒坛子自个儿在房顶上蹦蹦跳跳地追逐起自个儿的影子来。她自幼蹴鞠,有绝佳的平衡力,因此虽瞧着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像要摔下去的样子,但每一步她总能稳住自己。

她自顾自玩耍了一会儿,目光掠过楼下鞠场时,却捕捉到鞠场旁那株参天古槐的树干后隐现了一片白色衣袂。此时并非槐树的花期,那不该是古槐的衣袂。

她的目光定在了那处,一片浓云突然遮蔽了月色,那白色的衣袂也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待浓云移开、月光再现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若没有喝醉,大约成玉会疑心自己眼花,但她今夜毕竟醉了。喝醉的成玉完全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她站在屋檐边上想了一会儿,转了个身,将右腿对准了没有瓦当承接的虚空,右手放在左手手心里敲着拍子鼓励了一下自己:“一,二。”“二”字出口时她闭上了眼睛,右脚一脚踩空,跌了出去。

在成玉的设想中,她应该会像一只受伤的白鸟,倏然跌进夜风之中。但来人的动作却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快一些,虽然右足踏空令她失去了平衡,但她的左脚还没能够离开屋檐,那人便接住了她。

鼻尖传来似有若无的白奇楠香,就像今夜的月光,幽寂的,静谧的,带一点冰凉。果然是连三。成玉就笑了。

尚来不及睁眼,连三已抱着她在屋檐上重新站稳,然后他松开了她。

“你在做什么?”那声音也像头顶的月色,带了秋夜的微凉。并且,那是一句责问。但她酒醉的大脑并没有接收到他语声中所包含的怒气,只是纯粹地为能见到他而感到开心,故而挺高兴地同他分享起来:“哦,我猜是连三哥哥你在那里,我想如果是你的话,那你一定会接住我的,我就跳下来啦!”

她无愧于心地看着他。目光落到他紧锁的双眉上,再移到他的眼睛,才终于看清了他沉肃的容色。他也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没有任何温暖情绪。这是冷淡的,并不期待见到她的连三。

白日的一切忽然就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委屈和惶惑也遽然涌上心头,她愣了片刻,突然就伤心起来:“为什么连三哥哥一见到我就生气?”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蹙眉道:“你醉了。”

“我没有醉。”她立刻道,但想想自己的确喝了很多酒,就比出了三个手指头,“嗯,喝了四坛。”她又再次强调,“但是没有醉。”脚下却突然一软。

他伸手撑住了她,扶着她再次站稳,她仔细地分辨他脸上的神色:“连三哥哥不想看到我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道:“如果不是我呢?”

她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的确醉了。不过虽然醉了,她的反应却很快,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十花楼一共十层楼,她指着七楼处突出的一个望月台,很是轻松地回答他:“那我就摔到台子上啦,也不高,又摔不死。”

“是吗?”

她这时候脑子比方才要清楚一些,因此灵敏地察觉到了那声音中的冷意,她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正好接触到他同样冰冷的目光。

他冷淡地看着她:“只要不会摔死,摔断手脚也无所谓是吧?我以为你长大了,也懂事了。”

她静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在生气。”突然抬头非常严厉地看向他,“为什么一见我就生气,”看来是又想起了方才令她难过,却因为他转移了话题而被她短暂遗忘了的重要问题,她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地看向连三,“你见烟澜你就不生气!”

他淡淡道:“因为她不惹我生气。”

听了他的回答,她像是要立刻哭出来似的:“烟澜是不是比我好?”

他静静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和她比?”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她只是感到有点累,因此坐了下来,想了一会儿,她捂上了眼睛:“那你就是觉得她比我好了。”她没有哭,那声音却很轻,也很疲惫,然后她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她觉得他立刻就会离开了。她还觉得今夜他根本就不想见到她,他为何不想见到她,她也问出了理由,因为她总是惹他生气。因此他白天的态度也全有了答案,就是她惹他烦了吧。

今晚她偶尔脑子不太灵光,因此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做了什么令他不快,可他一向比她聪明,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也不知该如何挽回,只是感到一阵沉重。她责备着自己为什么要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本来她已经忘了,忘了的时候她就感到很快乐。

她等着他离开,但预想中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巨大的月轮照亮了整座平安城,夜已深了,整座城池都安静下来,唯有远处的街市还亮着若有若无的明灯,像是自夜幕中降落的星辰。风也安静了,却还是冷,游走过她身边时令她打了个喷嚏。

有什么东西递到了她面前,她抬眼看过去,却是一件白色外裳。“穿上。”那本该离开的青年低头看着她。她看了一眼他手中衣衫,又看了一眼他,然后她偏过了头,她没有理他,只专注地凝视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他顿了一顿,便坐在了她身旁,那外裳也随之披上了她的肩头。她吃惊地转过头来,正好容他握住她的右手穿过展开的衣袖,她呆住了,任他像照顾一个稚龄幼童一般为她穿好他的外衣。

她愣愣地坐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她觉得她应该有点骨气,于是挣扎着就要将那已然被他穿得规整的外衫脱下来,却被他制住了:“不要任性。”他皱着眉道。

今晚她已听够了他的指责,因此毫不在意,挺有勇气地同他嘟囔:“我就是要任性,你管不着!”挣扎得更加厉害。

他突然道:“是我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他将她已挣扎着脱掉一半的外衫重新拉上来合好,看着她道:“是我不好。”

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她努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大声道:“就是你不好!”却没有再执着地要脱下那件外衫。她低着头给自己挽袖子,挽了会儿就开始历数他的罪行:“你不理我,你也不见我,你还凶我,你还说烟澜比我好!”却因为说得太快又太愤怒,自己被自己呛住了。

连宋的手立刻抚上了她的后背,他似乎有些无奈:“我没有那样说过。”

她就回忆了一下,但脑子里一片糨糊,着实也记不得他方才说了什么,因此她点了点头:“哦,那就不是你说的吧。”

但烟澜比她好的这个印象一时间却令她悲从中来,她红着眼眶问连宋:“烟澜有我好看吗?”却不待他回答,自己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根本没有我好看!”

又问他:“烟澜有我聪明吗?”依然不待他回答,自己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根本没有我聪明!”

再次问他:“烟澜有我体贴吗?”这一次她终于给了他时间回答,但他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他的容色终于不再冰冷,但那堪称完美的容颜里究竟包含了什么,她看不明白。她从来就看不明白连三,因此并不在意,她只是想,哦,这个问题他不想要回答。她就自己想了一阵,但关于体贴这一点她却不是那么自信了,因此有些犹豫地道:“那……我觉得我们可能一样体贴吧。”

她还想问得更多:“烟澜有我……”却烦恼地摇了摇头,“算了。”

在她安静下来时,他握住了她的手:“你不用和她比。”

但这似乎并没有安慰到她,她低着头,看着被他握住的双手,良久,她轻声道:“其实烟澜会弹琴,会唱歌,画也画得很好,她会的那些,我都不太会。”她努力地吸了一下鼻子,鼓起勇气向他坦白,“我、我特别不像话,我不喜欢烟澜,是因为烟澜其实是个好妹妹。”

“她是不是一个好妹妹,又怎么样呢?”他问她。

她突然扑进了他的怀中,她的手臂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肩膀,她的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膛,她哽咽着说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因为我害怕我不再是你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我害怕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

有一瞬间,连三屏住了呼吸。他不记得这世间曾有一个人,光靠一句话就能让他失了心绪乱了方寸。良久,他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回应她的拥抱。

是的,他早晚会离开她。因此她需要早一点习惯。

今晚已然太超过了,这样下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他今晚根本不该来这个地方;或者就算来了,也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或者就算出现在她面前,也不该再给她亲近的错觉;或者就算他控制不住亲近了她,这个拥抱他也绝对不能回应——这一切都必须到此为止。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想要将她推开,却在此时,她抬起了头。那么近。

他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她像是要哭了,眉梢、眼尾、鼻尖,都染着樱花一般的红意,是温软的、鲜活的、带着悲伤的红,那红巧妙地点缀在雪一般的肌肤之上,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瑶池中有一种莲叫作舞妃,通体雪白的花盏,只是一点娇红染在花瓣的边缘,这时候的她,便像极了那种花。她漆黑的眼睛里蓄了泪水,含着孤寂和悲郁,就像是晖耀海的最深处。

她的眉梢眼底皆是情绪,是悲伤乞怜的意思,可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本能地维持着她的自尊。她只是那样看着他,她不常如此,或者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是这个模样,但那悲郁的美和那同样悲郁的柔弱却几乎令他无法抗拒。

但他终于还是在屈服之前推开了她。

可他忘记了她的固执,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再次抱住了他,身下的瓦楞一阵轻响,失神中他被她压在了身下。匆忙之中她的嘴唇扫过了他的颊边,是冰冷的唇,却像是一点火星烧过他的脸庞。

他蓦地看向她,她却没有注意,一只手撑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侧,她依然没有哭,脸上也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固执地看着他:“连三哥哥,你不许走,我们还没有……”

他猛地握住她的衣领将她拉了下来,然后他吻住了她的嘴唇。他感到了她身体的陡然僵硬,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放过她。

他的左手扣住了她的腰,使得她的身体紧紧贴住他,那亦使得她无法反抗,但她也没有反抗。他想她是被吓呆了,但她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唇被他堵住了。

他吻得有些用力,因此那红润却冰冷的唇瓣在他的唇舌之下很快变得温暖起来,亦变得柔软起来。她唇齿间有酒香的气息,更多的却是花香的气息。随着热吻的加深,那花香蓦地浓郁起来,她本能地喘息,换来的只是他更用力地咬着她的唇瓣,纠缠着她的唇舌。

在他的缠吻之下,她僵硬的身躯舒缓下来,脸上那悲郁的、樱花一般的红也变得冶艳,甚至整张脸都透出了粉意,像是一朵出水的木芙蓉花。手掌之下,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亦在一点一点升温。她全身上下唯一理智的似乎只有那双眼睛了,那带着泪意的眼底像下了一场大雾,含着茫然和惊颤。

她喝醉了,他乘人之危。他猛地停了下来。

月光安静地照在他们身上,照在银白的屋脊上,附近的树上,街道上,远处的街市上……远处街市的灯笼也灭了。整座城池都跌入了睡梦之中。

成玉不明白是否自己也跌进了一个睡梦之中,她呆呆地从连三身上起来,手指抚过自己红肿的唇,抚过自己的心脏,眼中满是震惊:“为什么……我不明白……”她轻声喃喃。她根本没有搞懂这是什么状况。这不能怪她。今夜她喝醉了,清醒时的她亦未必能掌控眼下情形,遑论她此时。

她看向连三。他仍躺在瓦楞之上。她的连三哥哥从来都那样坚定可靠,可此时他望着天上的银月,神色间竟出现了一丝脆弱,良久,他道:“我也不明白。不过,”他低声道,“你不用明白。”

“为什么?”

“因为,”他闭上了眼睛,“这只是个梦,这所有的一切,明早醒来,你就会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