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踩着稀泥,衣衫裹着湿气,头顶冬云,易天行垂头丧气地往省城市区里慢慢走着。
他面上垂头丧气,脑子里却快速转个不停,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黯然——关于新春游园会的事情,秦梓儿已经明确说了,到时候会有一场针对自己的怀柔说教,但算来算去,只怕自己终还是得去一趟——自己虽然怕说教,但该来的终归要来,依秦梓儿的逃避法子,终究不是个了局。
回到书店里,揪着叶相僧,与他将秦梓儿提到的事情说了说,叶相僧也陷入了沉默里,半晌后应道:“要不然我陪师兄去。”
“不行。”易天行毅然决然地否决,“不要忘了,当年上三天可是奉着道谕到处扑杀你这种人物,虽然如今他们已经和道仙们翻了脸,但毕竟你们曾经是生死之敌,如果让秦临川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叶相僧微笑着一合什:“我那时只有几岁大,而且那次是陈老爷子来的,记忆中秦门主没有现过身……何况如果要知道些什么,秦琪儿最近时常来小书店吃饭,难道你以为她什么都没有察觉。”
易天行不容分说地摆摆手,坚定道:“不用说了,我又不是去打仗,带你这个一身慈悲的红十字会员有什么用?何况与那些人,能少见便少见些。”
“红十字会员是什么?是不是西边的那个宗教?”有个细声细气地小孩子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易天行听见这声音,才发现小易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屋里爬了出来,圆屁股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撑着下颌,忽忽闪着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两个人。
他不由唬了一跳,吼道:“怎么出来啦!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易朱瘪瘪嘴,满脸地鄙夷,小小孩子露出这种大人般的神情,看着十分怪异:“爹,三字经字很少,早抄完了。”这小家伙神智开的极快,不过月余时间,说话什么的都显得顺溜至极。
“那抄道德经!”被憋出一肚子邪火的易天行寒渗渗欺负着小孩子。
易朱得过他的严令,不准哭,所以只好委屈地抖动着嘴唇,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和伤心。
一向扮演严师的叶相僧沉着脸说道:“既然抄完了,就在这儿坐好听着,不要多说话。”
易朱初变人形之时,见着叶相便骂秃驴,可如今这些时日过去,早已被这“秃驴”管教的服服帖帖,一听着“师傅”发话,赶紧应了声,然后乖巧可爱地把屁股底下的小板凳挪了挪,像个小大人一样“正襟危坐”。
易天行看了看叶相僧一眼,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
叶相僧却不管这少年父亲的感受,淡然问道:“师兄,六处那边可能会怎么办?”
“强逼是不可能的。问题是你知道我这人,最架不住别人央求,如果人家好言好语地说怎么办?我当年就是被古老太爷好言好语骗上贼船……”
“你想去吗?”
“傻子才想去。”易天行冷笑一声,“习得好武艺,卖与帝王家?赶明儿被赶着去打方腊,这事情又怎生想的通畅。”
……
……
想来想去,易天行决定这事情还得从世俗方面着手,决定呆会儿去找斌苦大师商量商量,这位大师不显山露水,但总让人感觉德高望重的皮囊之下,隐着些大智慧。
叶相微微一叹息,秀眉柔唇都带上一丝苦恼意:“师傅也不见得有好办法。”
正说着,小易朱实在是忍不住了,可怜兮兮地举起了胖乎乎的小手臂,请求发言。
“说。”易天行不知道这小家伙准备说什么,很感兴趣。
“不知道爹你烦什么。”易朱的嘴唇红彤彤的,一张一合,让人忍不住想去狠狠嘬一口,“不去就不去,那些歹娃有甚办法?”
“这社会啊,总是人与人的关系,这种人情来往,你个小家伙懂什么?”易天行苦着脸教育着。
“……你又不是人。”易朱轻声咕哝着。
“对啊。”易天行大彻大悟,“反正老子又不是人,任他们说的天花乱坠,好声好语相求,我不管就得了。”接着却又皱眉道:“毕竟现在和秦家关系不错,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给面子了?”
小易朱像私塾先生一样摇着圆滚滚的脑袋,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虚伪。”
“既然确定不会答应他们,那我们得想一下这样会有什么后果。”易天行拿定了主意后,面上的表情也平静下来,“九江一役后,估计他们暂时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对付我,我就担心我身边的人。”
叶相僧轻声道:“得想个法子,让对方主动不想招你入户,这样才是上佳之策。”
“怎么说?”
“能不能给你设计个身份,让他们觉得招你入户会比较不妥当,主动放弃这个想法?”
“小书店老板?这算是个体户的身份?”易天行挠挠脑袋,“可现在资本家都能入党了,谁还在乎你是不是根正苗红。”
“你有什么看法?”叶相僧忽然转过头去,问坐在小板凳上咬手指头的易朱,神色认真。易天行一愣,心想叶相师兄似乎倒蛮瞧得起这孩子。
小家伙一愣,嘻嘻笑道:“爹啊,现在是不是商人挺吃香的?”
易天行愣了一愣,看了看叶相僧,见叶相僧点点头,始正色应道:“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商人当然开始吃香了。”
“外资是不是特吃香?”
“是。”
“台湾算不算外资。”
“……暂时算吧。”
“那个姓林的老头子是不是台湾商人?”
“是啊。”
“爹。”易朱看着自己不通世务的老爹叹口气:“那您现在的公司也就算合资企业了。”
易天行一拍大腿,拍的太过用力,裤子被生生拍出了一块大洞,布条化成破絮。
“爹,你得让林老头子在台湾那边开个什么记者招待会什么的,说要大力投资内地,什么与年青俊彦易天行携手如何……”小易朱滔滔不绝说着,易天行却是越听越心惊——这小子上个月连话都还说不利落,如今就能开讲座了。
“这种情况又有个问题,万一被国家认为咱几个里通外敌咋办?修行人和台湾商人走的太近,由不得别人不往那处想。”
“那更好,如果爹是个潜在的间谍,谁还会招你进六处。”
“险棋……将来说不定会因为这事儿惹出麻烦来。”
“如果麻烦是指打架,爹不应该怕啊。”易朱天真地眨着眼睛。
易天行一窒:“我不怕,可我身边……”
“爹,你……一直想错了一件事情。”易朱天真的笑着,但眉宇间却有一处隐隐泛着青色,显得戾气十足:“咱们这家人,根本就不该怕谁,而且也根本不用怕谁!”
“咱们家,有一位菩萨,有老爹你这种天生就该打架的人才,归元寺后园那位烂师公更是打架的第一好手……最关键的,是咱家还有我!”
胖乎乎的小孩子站起身来,肥躯一震,霸气初显。
然后一个没站稳,叭地又坐回板凳上。
……
……
易天行倒吸一口凉气:“你打哪儿学的这些东西。”
易朱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小说,小说的封面是黄封皮——盗版的黄易全集。
易天行冷着脸翻了翻书,然后盯着叶相僧冷哼了哼,那一哼里的寒意,纵使叶相僧也有些顶不住:“这就是你当师傅传的功课?”
叶相僧讷讷道:“这套黄施主的小说,都是你进回来的货。”
易天行哀嚎一声:“星际浪子看看也就罢了,他今年才多大一点儿?你就让他看覆雨翻云和时空浪族……”
“那上面破碎虚空写的挺假,爹,我没细看。”小易朱看见父亲发怒,怯生生解释道。
易天行拍拍他的脑袋,半晌无语,瞧见他眉宇间的煞气,不由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心底涌起强烈的不安来。
“易朱说的有道理。”叶相僧说道:“我佛安居归元寺中,秦临川当初便是不想被仙人逼着与我佛为敌,才叛了道谕,所以他没道理会来招惹你,除非他有了痴症。”
易天行点点头,又道:“只是担心蕾蕾。”
叶相僧微笑说道:“蕾蕾姑娘深不可测,又有金戒护身,何须你我担心。”
“深不可测?”易天行眉头一皱。
一席谈话,解决了一些问题,又生出了一些问题。身为一家之主,易天行决定通过游戏,把这压在心头的烦闷消除些,所以关了小书店的木门。
反正也不指望这书店挣钱,所以这家书店的老板总是在大白天关门,让那些专程来HC叶相僧的小女生们痛恨不已。
……
……
五朵天火,泛着金赤光芒,在一只修长的手掌上凌空飘浮着,指尖如同花枝,每一枝上一花骨朵,天火之莲。
指尖轻弹,五朵火莲嗤嗤响着在空中穿行。
手掌虚托,掌心向天,此时指尖弹速更快,似乎有五道柔顺的力量牵着那五朵火莲,火莲跳跃的更加快了,从拇指跳到食指,而食指上的那株火莲又跃到中指,以此类推。如同弹钢琴般的手指巧妙操控下,火莲就像是琴键一般,如流水般高低伏走,看着滑美异常。
这火莲乃是天火凝成,能融世间物,所以这看似简单的游戏,却是艰险异常,稍不如意,火莲一逝,只怕这小书店便会立马被烧成灰烬。
手指渐渐稳定下来,就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般柔柔微颤。
五朵火莲也渐渐静止下来,在指尖微微绽放。
易天行微微一笑,轻轻移着右臂,将这五朵火莲移至叶相僧面前:“师兄,该你了。”
叶相僧面色微微一白,叹道:“我认输。”
控火的本事,纵使他是个没睡醒的菩萨,也没办法和易天行比。
“试试,试试。”易天行撺掇着。
叶相僧苦着脸,用手掌托住那五朵火莲,一道淡淡的佛息平平覆在他的掌上,耀着宛若不似凡间能有的光芒。
托是托住了,但他却不敢动,万一将这火莲倾倒在地上,这地面又得请装修工人来重新铺砖。
易天行见他窘迫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旁的易朱看见自己老爹小人得志的样子,不由皱着眉摇摇头。
小家伙的小动作没有瞒过易天行的眼睛,他笑着说道:“儿耶,你现在还只能玩两朵,要胜过为父,还需好生锻炼才是。”
叶相僧知道易天行最近时常玩这游戏,为的就是锻炼自己精细的控制力,不由苦着脸道:“你去江西之前,我就输了你十几次了,何必老玩这个。”皱眉试探道:“我们来讲经好不好?”
“不好。”易天行道:“那玩意儿谁是你对手。”
“这个月的碗已经是我洗了,今天赌的是什么?是不是做饭?”
“不要!你做的饭都没油水,谁吃?今天你要输了,下个月的碗就你洗。”
“啊?”
两个大小孩,和一个怪小孩正兴致勃勃地玩着,忽然木门外传来敲门声,和一个女孩子愤怒的声音。
“大白天的关门,你们又在偷懒。”
……
……
“呃……”易朱紧张地打了个嗝,怯懦道:“……好像是……妈。”
易天行眉梢一跳,紧张无比去抓叶相僧手掌上的火莲,“快收起来。”
“这么紧张干嘛?”
“那姑娘家现在不喜欢看见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那日在府北河畔邹蕾蕾说过那几句话后,便很反感诸如命运神通之类的东东,此时易天行来不及解释,只顾着手忙脚乱地收着天火,不料叶相僧手掌一抖,佛息微乱,一株火莲便嗤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青石砖骤然间变红变软,呼的一声燃起了淡淡的火苗。
“扑火。”易天行跑去开门,对身后的小孩子说了声。
“哎。”易朱应了声,额头一点,满头秀发里的那丝银发骤然间一紧,一道至寒的气息从发丝里渗了出来,与地下那道火苗一触即熄。
看来这灭火工作做了很多次了,所以才显得这般熟练。
※※※
邹蕾蕾的期末考试已经考完了,今天是她们班上同学聚餐,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强逼着她要带着自己的那位一起过来,所以她才会来墨水湖畔的小书店。
“刚才关着门在干嘛?”
“玩哩。”
“有什么好玩的。”
“打扑克,跑得快。”
“易朱年纪还小,别教它这些。”
“哎。”易天行应了声,心想教他这些,总比香港黄大师教的东西要好些。
“嗯,呆会儿见着我同学了,你怎么说?”邹蕾蕾笑眯眯看着他,挽着他的手臂。
“我是中国的比尔盖茨,所以大学没毕业就自己出来开小书店,准备为我国的文化事业做一些微薄的贡献。”易天行打趣道。
邹蕾蕾啐了他一口道:“谁要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呆会儿可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了顿,“呆会儿可能有些男生会……那个……你知道的……你不要生气噢。”
易天行微微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怎么最近一直不剪短头发?”
“长头发漂亮,我还想着扎个马尾呢。”邹蕾蕾对马尾似乎很有意见。
“放心吧,我至于和那些小男孩置气吗?”易天行笑着说道,眼睛里却有了一丝戏谑的神情,似乎有些期盼。
省城大学左侧是一溜小馆子,馆子里的菜价便宜,味道上佳,当年易天行在省城大学读书的时候,仗着自己卡里的十万大元,也是请过不少同学来打牙祭,也算是识途老马。
邹蕾蕾班上聚会的地方在同春饭馆,在南园那边。
“哟,姐妹们,蕾大姑娘终于将那位深闺少年带来了!”
小饭馆里的女生们一下子围了上来。群雌粥粥,飞红掠绿,环太肥燕太瘦,但那些清脆的嗓音,依然让易天行感觉有三百只小鸟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他很困难地保持着自认为儒雅的笑容,然后入了座。
旁边那两桌是男生,正举着酒杯拼着酒,酒是双沟,杯是小杯。
身边的女生们正叽叽喳喳问着易天行的情况,易天行也只好含笑讪然应着。正此时,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走了过来,一手提着酒瓶子,一手夹着两个杯子。
“来了。”易天行没有看他,脸上微微笑着,心里开始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