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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百年后

军训终于结束了。

摸底考试并没有分考场,也没有隔位就座。班主任俞丹微笑着说,我相信大家。

她自然会相信。考到振华一班的学生,有什么能比骄傲更重要。

物理卷子做到一半的时候,陈见夏忽然像被上帝点了一下额头,毫无理由地抬起眼。

她的目光从黑板上“敦品励学,严谨求是”的红色校训,转移到整个教室。所有人都低着头,无论美丑,专注做题时竟然都发出一种光芒。

这里是振华。你已经离开了你的家乡,离开了只有肯德基没有麦当劳的第一百货商场,离开了所有不懂得你的人,包括你的父母和你永远都比不上的弟弟。

所有对考试结果的计较和恐惧都灰飞烟灭,至少在那一瞬间是这样的。

它是振华。即使它带走了陈见夏多年的优越感,即使它并没有和善地给她一个“好的开始”,陈见夏仍然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未来有多么艰难,一切都是值得的。

陈见夏同学,全学年第十六名,全班第四名。

英语成绩她是全年级最高分,119.5,只有完形填空错了一道题。陈见夏的口语并不突出,但这并不妨碍她能分得清所有连带着at、on、in 和with的动词词组。英语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询问“谁是陈见夏”的时候,她羞涩地抬眼看讲台,心里知道,“陈见夏”这三个字终于不再只是和“军训时晕倒了被代班长背回来的那个外地生”连在一起了。

见夏忽然觉得振华走廊里的每一块地砖都长得很可爱,黑板也横平竖直很美丽。

当然如果她知道有一位叫李燃的同学,在课堂上听到自己班级的英语老师说起最高分名叫陈见夏的时候,大笑拍桌说“讲中文都哆嗦,还他妈说英语”,也许她不会急着对振华播撒那么多的喜爱。

见夏的同桌余周周总分比她高了不到十分,排在班级第三名。见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对方比自己强,又只强了一点点,双方心里应该都很好受。

当然这个婆婆妈妈的念头闪过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抽出了一张演算纸,在上面一遍遍地写:陈见夏你真可悲。

当天晚上在宿舍里,见夏给家里打了第一通电话。

除去第一天报到给家里打电话报过平安之外,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忙着读书,没有联系过家里,而家人也没有打给过她。

见夏从摸底考试造成的恐慌中缓解过来之后才觉得奇怪。自己慌了神,昏天黑地地读书,没有常常联系家里,也算是情有可原,可她毕竟是第一次到外地寄宿读书,爸妈是不是对她太过放心了?

见夏掏出爸爸淘汰下来的小灵通。手机亮起橙色的屏幕,银白色的机身磕坏了一个角,不过话费可以在爸爸单位报销,实在是很划算。

电话被接起,陈见夏欢快地喊道:“爸!”

“欸!好女儿!”

陈见夏气乐了,骂弟弟:“滚!爸妈呢?”

“他俩出去遛弯了。姐,省城好玩吗?”

“你又不是没来过省城。再说我天天上学,去哪儿玩啊。”

“你都上一个礼拜学了,上周末你没出去玩?”

上周末。见夏叹气。她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她又没钱。

更何况,她并没有因为摸底考试结束而松口气。即使陈见夏格外重视这场考试,她心里也很清楚,这不过是面子之争,真正的硬仗在后头。

于丝丝在医务室里轻描淡写的炫耀,一句句都印在见夏心间,对于这群各显神通的怪物尖子生们,她怎么能够掉以轻心。

“你有没有好好读书?下周该开学了吧?分班了吗?班主任教哪一科的?”

“哎呀你怎么那么烦,操心你自己的事儿吧。”弟弟急了,竟然直接挂了电话。

见夏对着手机干瞪眼。她还没来得及报喜呢,这个臭小子。

她没有继续拨打爸爸妈妈的手机。反正他们晚上回家之后听说了自己打过电话,应该会回拨过来的。

然而没有。

见夏气鼓鼓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决定再也不给家里打电话了。

连续好多天都闷头读书读到昏昏沉沉才爬到床上,今晚无论如何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毕竟她通过摸底考试的结果对自己在一班乃至振华的地位有了一点点底气,不必再焦虑得辗转反侧。

真的放松了,却睡不着。

她想着自己这几天翻来覆去写的那行字。

这几天下午,每当安静的自习氛围带着隐形的压迫感开始侵蚀见夏的心理防线,她就会扯下一张演算纸写满满一张,然后团成一团,再展开,撕碎,扔进垃圾袋,这样心情就会平静一些。

同桌余周周永远对她的反常行为视而不见,谢天谢地。倒是前排的陆琳琳对她的一举一动十分介意,每一次她团纸团的时候,陆琳琳都会转过来斜眼看她,眼镜微微滑下鼻梁,样子有点像四十多岁的教导主任。

然而不管她怎么在白纸上贬损自己的可笑可悲,看起来都像一种机械劳动,直到此时此刻,抱着满心的委屈躺在床上,陈见夏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她独自一人,在省城,面对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压迫环境,她紧张,她害怕,这都不可悲。

真正可悲的是,她握着通讯录空白的手机,能背得出来的只有家里的电话和父母的手机号,而这三个号码,竟然不曾主动打来过一个电话。

在她雄心勃勃来不及难过的时候,她不可悲;在她获得了一点喜悦想要与人分享的时候,她才可悲。

陈见夏仰头看着天花板,忽然觉得这个小小的宿舍像是要把四面墙都朝自己压过来一样,憋屈极了。

她“腾”地一下坐起身。

振华就在市中心,现在是星期一晚上八点,她凭什么不出去玩!

暮夏时分,华灯初上,这座曾经被殖民过的城市商业街上伫立着许多俄式风格的老房子,檐口柱头的浮雕遗留下来的旧时魅影迷失在百年后华丽艳俗的金钱味道中,有种特别的美感。

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

振华、于丝丝、家乡、重男轻女的妈妈,还有一切能勉强与陈见夏相牵连的不愉快,都被这种灯光和建筑群割断。连行人的脸都如此模糊。她着迷地踩在百年前铺就的老旧地砖上,目光流连于每一间橱窗。

陈见夏没有爱上任何一个包,或者任何一条裙子,胸口却膨胀出一股欲望,好像再一次确定了自己孤身前来的意义。那种被金钱所引发的,却实际上与金钱无关的雄心壮志,让她从自己那点可怜可悲的埋怨中脱身出来,仿佛再回到书桌前死磕数学符号和化学方程式的时候,演算纸上的每一笔一画都有了更为壮美的意义。

见夏在街上停步,非常戏剧化地慢慢转了个圈。霓虹招牌在她眼前连成了一个迷人的圆环。

她忽然有点想哭。

“你当这儿是百老汇啊!怎么站大街上就开始演啊!”

见夏的脸垮下来。

怎么是他。

红毛李燃站在不远处一家西餐厅的霓虹灯招牌下,抱着胳膊像看二愣子一样看着陈见夏。

“你当年能考上振华,是不是因为脑子有毛病,所以有加五分的优惠政策?”李燃笑嘻嘻地走近。

“要是有这个政策的话,你这种病情就能当中考状元了。”陈见夏小声嘟囔,被自己逗笑了。

李燃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你是不是真当我没听见?”

李燃说着,忽然抓起陈见夏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往自己这边一扯,陈见夏脖子一僵,差点被带了个跟头。

“你怎么把手机直接挂脖子上啊,你是狗吗?土不土啊?”李燃一脸好笑。

“我爸爸说这样安全!”见夏拉住挂绳往回扯,李燃就是不撒手,她被拉得被迫低了头,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条狗。

“对,安全,那怎么被我给抓住了?要是碰上个力气大的贼,不光抢了你的手机,还能顺便把你拽成个高位截瘫。”

李燃说着就拿起手机往后一绕,从见夏脖子上将绳子取了下来。

“赶紧拿下来,又丑又危险。”

“丑不丑干你什么事儿啊!”

李燃三下五除二就把手机挂绳解了下来,再接再厉,把屏幕解锁,然后将自己的手机号输入了进去。

“你连一个联系人都没有啊,这也太扯了吧?把我手机号借你充充门面好了。”

这什么人啊,陈见夏觉得自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李燃一脸“世界终于清净了”的轻松,转移了话题,戏谑地大声问:“怎么样,我大省城好玩吗?”

大省城。见夏再次闭上眼睛翻白眼。

甫一睁开,就看到李燃的食指和中指朝着自己的双眼戳过来,她吓得往后一倒,堪堪躲过。

“你再敢翻白眼试试!”

见夏气结。

然而看着李燃嚣张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的红色发梢融化掉了,她自己也说不清。

陈见夏是多么拘谨的人,一讲话就冷场,幽默感总是和别人不同步,哪怕豁出去想要装活泼热情也只能端着一脸僵硬的假笑,甚至自家表姐生了孩子,塞到她怀里让她抱一下,她都觉得胳膊有千斤重,连孩子都不喜欢她。

然而眼前这个人,她才见过他几面,他竟然不觉得自己又呆又冷,她也从没感觉到不自在。

他要不是个男的就好了,自己也会有一个朋友的吧?虽然做了朋友之后,她可能就会非常婆婆妈妈地劝人家把头发染回黑色并好好学习,但是,她也想要个朋友啊。

陈见夏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愣愣地看着李燃,把对方看得发毛。

“你干吗?”李燃护住胸口。

“我摸底考试考了全班第四名。”陈见夏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说这个干吗?”李燃一边后退一边小声说。

“全校第十六名哦,虽然是和别人并列。”陈见夏像犯病了一样步步紧逼。

“我连摸底考试都翘了,我还是比你牛×。”李燃梗着脖子嘟囔。

“你们都是省城的学生,我可是从外地来的!”见夏有点急。

“你就是从外星来的也不关我的事儿啊。大姐你也太欠夸了吧?”

陈见夏步伐一滞,脸慢慢垮下来。

自己这是魔怔了吗?考成什么样关人家什么事啊?在大街上对一个陌生人念叨自己的名次,她到底有多不要脸啊!

见夏清醒过来,难堪地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都在打转。

她不过是想找个人夸夸自己而已啊。

好丢脸。

陈见夏旁若无人地蹲在大街上,像只流浪狗,刚刚对她热烈欢迎的霓虹灯和老建筑此刻明明白白地在脸上写着“外乡人”三个字。

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关心的外乡人。

陈见夏呜呜哭着,直到感觉头顶落下一只僵直的爪子。

李燃格外生硬的嗓音在她上方响起。

“好、好厉害啊,全校第十六,真、真牛×啊。”

……陈见夏哭得更厉害了。

“我请你吃西餐,庆祝一下,好不好,好不好?”李燃无可奈何,声音里也快带上哭腔了。

陈见夏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好。”

点完餐,李燃目光还是小心翼翼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啊?”

“因为我很小就在电视上看见过这家餐厅,都一百年历史了,很有名气,所以一直想来尝尝。不过!”

见夏想起菜单上的高价位,有点心虚,急急地抬高声音,“不用你请客,我是开玩笑的,我说要来的时候没想到这么贵,我,我,我……”

那句“今天我请你好了”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有那份心,却没有那笔钱。

李燃浑不在意,“正好我也没吃晚饭,虽然这家很难吃,不过算了,你喜欢我们就将就一下好了。”

“这家很难吃?”

“不过就是赚名气宰游客而已。”

见夏微笑,略微一想明白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她的确是游客,挨宰不也正常。

“不过,”李燃打量着暗红色的木地板,自言自语道,“你说的百年历史,其实是误传啦。”

“误传?”

“嗯,这个地方最早还是一栋平房呢,是一家点心店。后来1926年,一个犹太人在这里开了一家茶食店。”

“茶食店?是茶餐厅的意思吗?”见夏问。其实她连茶餐厅是什么都并不清楚。

“我不知道。反正那个年代,城市里到处都是外国人,这条老街上遍地都是茶食店。我听我爷爷说,茶食店比真正的西餐厅的规模要小,吃简餐的那种,我自己想了想,应该就是外国快餐店吧。”

李燃认真的时候,整个人不自觉地散发出特别的光彩。他声音很清朗,见夏听着安心,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有一种不小心踏入了历史纪录片的错觉。

“后来茶食店越开越好,这个犹太佬就把周围的店铺和斜对面的门市都租了下来,彻底升级为了西餐厅,顾客和服务生来自天南海北,中国人、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

“后来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有人说日本人打过来之后犹太佬就把餐厅转手了,也有人说他一直在这里待到了抗战胜利后,转手交给了一个中国人经营,1949年这家餐厅倒闭了。当然,你懂的,那个年代,私营经济一退再退,西餐厅纷纷倒闭,这家也不例外。”李燃惬意地靠在椅子上。

“那现在的这个是……”

“五十年代一家国营老餐厅搬了过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很火爆,就重新盖了一座三层洋楼,然后嵌了一块1926年的铜牌,硬是把两个不相干的东西嫁接到了一起,对外还是说,这是百年老店。生意人嘛。”

李燃自顾自地说完,才注意到对面的见夏神情有些忧郁。

“怎么了?又想起自己考全校第十六名的事儿了?”

见夏闭上眼睛翻白眼,李燃又站起来要戳她,幸好这时服务员端上了餐前面包,打断了新一轮的争吵。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原来连这栋楼,都不是原来那栋楼了。”李燃往面包上抹果酱的时候,见夏幽幽道。

男孩竟然没有笑她,脸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遗憾,不过很快他就笑着宽慰道:

“也没什么好伤心的。犹太佬的茶食店是一百年前建立起来的,你想啊,一百五十年前这里说不定是个什么王国公府呢,还住着特漂亮的大家闺秀,一眨眼,自己家都成了西餐厅。历史就是这样,新的代替旧的,没什么好伤感。你觉得你是传统,他还觉得他是祖宗呢。”

见夏听得入了迷,好像身边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上面都寄居着几百个老魂灵——他们却拿自己没有办法。因为自己活在现在。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还是说,本地人都知道?”

“本地人也懒得管这些吧。本地人知道个屁。”

“那么你是听谁说的呢?”

“这座城市我很熟悉。我爷爷是邮差,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小时候常常跟着他到处走。”

见夏出神地望着他,却无法控制地想到他微微泛红的头发配上绿色的投递员制服,“红配绿赛狗屁”。

她扑哧笑出了声。

“可是,”她带着笑意问,“你不是五行不缺钱吗,你爷爷为什么是邮差呢?”

问完了见夏都觉得自己非常差劲。邮差又怎么了,她怎么老是绕着钱打转。

“我不是那个意思,邮差很好,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李燃静静看着她。

见夏沮丧地低下头,“李燃,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个人,真的很不会说话,你不要、你不要生气。”

李燃却把手中涂好了果酱的面包递给她,“我倒觉得,你真的很诚实。”

俄式西餐的确不是很好吃,罐牛罐羊都像是没有煮熟,面包干干的,罗宋汤也寡淡无味。

“欢迎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就是老牌国营餐厅的服务和质量,坐时光机你都体验不到。”李燃朝见夏咧嘴一笑,满脸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见夏脱口而出:“你好奇怪。”

“我,奇怪?”李燃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发尖挑染的红毛。

“我不是说这个。”见夏摇头。

他像个痞子,目无尊长,胆大妄为;但讲起这些稀奇古怪的历史时,却出奇沉稳笃定,信手拈来,言谈中那一丝对故人和时光的尊重与懂得,与他的外表毫不相称,却又出奇和谐。

陈见夏那一刻除了好奇和震撼,更多的是对自己在大街上拿着学年名次逼着人家夸奖的行为感到羞耻。

她曾经看到的李燃是个仗着家里有钱就不学无术的小痞子,而李燃看到的她,恐怕更是一个可悲又虚荣的书呆子吧。

脑海中那一丁点“做朋友”的冲动被冲走。她无地自容。

李燃掏钱买单,陈见夏低着头玩手机——只是翻来覆去地锁屏、解锁、锁屏、解锁……她爸爸的这个手机里面连个贪食蛇游戏都没有。

陈见夏觉得自己一切都差劲。

她决定过两天就去书店买些历史和哲学类的书籍好好充充电——虽然曾经陈见夏坚决认为这些知识都可以在以后慢慢补充,当务之急是把高考科目都学好——但是现在她不再这样想。

毕竟见夏心里清楚,对她来说,中考也罢,高考也罢,这都是一种逃离的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她终究还是希望借此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人。

再不受制于环境,再不让自己委屈。

走出餐厅大门,经过门口的小天使木雕,李燃伸手到背后把天使的翅膀给掰了下来。陈见夏惊呆。

“你干什么?!”她不敢声张,用气声吼他。

他献宝似的,给她看翅膀褶皱处刻的一行小字:西郊模具厂。

“做这个天使的工人是我爷爷的朋友,店里含含糊糊拿这个天使蒙人,说是古董。我小时候跟我爷爷路过这里,手贱把天使翅膀抠下来了,吓死了,后来才发现是楔形镶嵌,还可以安回去的。”

他说着就把翅膀给小天使安了回去,咔嗒一声,“都十一二年了吧,质量真好,未来可能就真是古董了。”

“嗯,”见夏弯腰凝视着天使的眼睛,“过十年我们再看。”

人生还长。

陈见夏懵懵懂懂地跟着李燃在街上晃,心情复杂。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宿舍了,早点睡觉,早点回归自己的世界里,好好应对逃不开的振华一班。然而看着满街的流光溢彩,她是真的舍不得。

她的目光和街灯胶着不分。

李燃百思不得其解。学校就在这趟老街不远处,步行不过十五分钟,这姑娘跟谁生离死别呢?是不是学习学傻了?

“明天还要上课呢,我送你回宿舍吧。”

见夏点头称是,很快又摇头:“不用送我,就几步路,我自己回去。今天真谢谢你了,改天我一定回请你吃饭。”

李燃不以为意地一笑。

“你要是喜欢逛这条街,周末可以随时散步过来,又不远。”

见夏默默点头,“我知道。”

李燃朝着学校的方向走了两步,本以为见夏会跟上,一回头,她还在原地盯着背后的西餐厅,痴迷的样子让他心中一软。

“陈见夏,你怎么了?”

见夏摇头,小跑了几步追上他。

“你舍不得?你要在这里待三年呢,有的是时间。”

“可是,”见夏低头认真地小声说,“我什么都不懂,走马观花,都糟蹋了景色。”

李燃失笑,“你逛个街都跟参加高考似的那么认真?累不累啊?”

见夏没有解释。

她从来没有奢望过李燃会明白她的这些小心思。就没有人明白过。层层词不达意的交谈背后,是陈见夏的自卑和无力感。

“那下次,我陪你吧。”

见夏惊喜地抬起头,路边灯柱在她眼底点亮两盏橙色灯火,让李燃忽然无法直视。

他只是随便一说。

当然也没那么随便。他平时没那么多好心和闲心。

“真的?”

“真的。”

“给我讲那些街道和建筑的历史?”

“我先提醒你,高考可不考这些啊,你确定你要听?”

“你讲不讲嘛!”

“讲讲讲!”

身边的女生低头看路,只露出喜滋滋的侧脸,嘴角的浅浅梨涡也盛着街上的灯光。

李燃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手机挂绳虽然被他给扔了,可还是在她脖子上留下了细细的一道痕,微微泛红,少女的长发随意盘在脑后,不小心遗留下几绺碎发搭在肩上,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拉。

见夏执意不让李燃送到宿舍门口,李燃了然,她不想被收发室的老师看到。

“今天谢谢你了。”

“烦不烦啊,谢起来没完,没话说就别说了,赶紧走吧。”

见夏不好意思地点头,转身小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

“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街上?”她问。

“因为我不想回家。”李燃坦然回答。

他看到陈见夏的口型,“为什么”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憋了回去,憋成了一个仓促的笑容。

“为什么?”他却开口问。

“嗯?”

“你既然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问呢?”

少年眼眸晦暗不明。陈见夏沉默良久,还是笑了。

“可能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

他们再次道别。

“哦,对了,你考得真的很好,我刚才是故意不夸你的。你真的考得很好,真的。”

李燃扔下这句话离开了,陈见夏却站在原地呆了很久。

难堪,又有一点开心。

暮夏的晚风温柔吹乱了陈见夏的头发。她把手插进口袋,碰到了旧手机,掏出来解锁,橙色屏幕上只有一个联络人。

李燃。

陈见夏忽然没有原因地觉得心跳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