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夏头靠着长途客车的玻璃,装模作样地捏着一本绿皮《语文基础知识手册》,眼神早就飘向了窗外,公路上一盏盏橙色路灯划过蓝黑色的天幕。
刚刚在学校里,她落荒而逃。
于丝丝安静了半个月,终于问到了根子上,陈见夏蒙了,本能想跑,被于丝丝拦住去路。
“我还以为你把他迷成什么样了呢,结果这半个多月他也没来找过你。”
原来在她小心翼翼观察于丝丝的时候,于丝丝也在审视着她。
北方十月下旬,天黑得很早,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走廊空荡荡,于丝丝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挡在路口,她平时一定笑得很累,面对陈见夏的时候,嘴角是报复性向下垂的。
陈见夏提着行李虚晃一枪,靠假动作挣脱,于丝丝拉住她行李包的提手,她硬生生靠力气挣脱,差点把于丝丝拽了个大跟头。
“我赶不上末班车了!”她边跑边喊,语气居然很热情,算是和于丝丝解释。
她没办法不逃。否则要跟于丝丝说什么?她和李燃当然没关系,自打实验区铁门一别,她再也没见到过这个人,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于丝丝本以为李燃是铁了心要护着陈见夏,所以才忍气吞声,观察到现在,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判断失误了,憋着坏要修理她呢,她不逃难道等着挨打么?
但是李燃怎么就不见了呢?
陈见夏起初觉得他是好心为她避嫌,为了白榜的事情能平稳度过,刻意不出现在一班周围。
生活清静下来,上课,下课,去食堂吃饭,回到宿舍学习,睡觉,早起,继续第二天索然无味的学习生活。
她理应感到轻松,终于不会被陆琳琳她们说闲话了。
却莫名失落。
她前九年的学生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然而一朝被李燃搅和过,再回到这样的日子里,竟然有些寂寞了。
时间久了,她渐渐明白,李燃不是在为她而隐匿。对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来说,刷白榜、挨处分都只是生活中的小波澜,他在找乐子,现在觉得陈见夏也没趣味了,于是整个人都被他抛在脑后了。一定是的。
她曾经在体育场的阳光下问李燃,你难道就没有更配得上你的朋友了吗?
她嫌弃他总给自己添堵,现在他放过她了。
陈见夏本可以在于丝丝面前彻底撇清自己和李燃“到底是什么关系”,于丝丝心细如发,她不说也猜到了七八分。但见夏当时就是不想说,她告诉自己,不能撇清,哪怕只为了让于丝丝疑神疑鬼,除了自保没有别的意图,一丁点都没有的。
真的没有别的意图。
见夏叹口气,回想自己靠蛮力将行李包从于丝丝手里抢出来的一瞬,于丝丝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惊讶什么,不就是你提议我做劳动委员的吗?您看人很准啊。
见夏气鼓鼓地想。
县城和省城相距五十多公里,长途客车走走停停沿路揽客,竟然开了足足四个小时。陈见夏后来被晃得睡了过去,惊醒过来第一时间抬头查看行李架上的帆布行李包,确定自己没过站,这才松口气。
客车刚驶离高速收费口就进入了县城的特色路段:新修建的宽阔八车道,转盘中心摆满花盆,红粉紫相间的配色在七彩射灯烘托下更是惨不忍睹;两旁建筑高高低低,时而是破旧老棚户,时而是突兀拔地而起的政府大楼,规划得乱糟糟,让陈见夏不由怀念起省城那一条老街。
李燃答应以后带她再去逛那条街,给她讲那些老教堂、老银行、老邮局和老餐厅的故事。可是没有兑现了。虽然去了一个清真寺,但心情不好,又担着翘课逃学的压力,哪有那天晚上开心。
长途客车停在了第一百货商场门口,陈见夏拎着帆布包走下来,不自觉地在心中对比着两处街景。这是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了,整个新县城都是以这里为中心向四周扩张的,曾几何时,第一百货商场也是陈见夏心中的圣地,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眼珠子都不够使。
现在看来,真是寒酸啊。
她为心中涌动的念头而羞愧。才去省城读几天书,自己还土着呢,就开始鄙薄家乡了吗?然而,人往高处走,不对吗?她努力学习,努力让自己懂得更多、举止更得体、见识更广阔,难道是为了毕业之后回县城做个服务员的?
当然,服务员也是值得尊敬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可是,服务员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还是服务员,大家都想要更好的生活,何必虚伪呢?
陈见夏呆呆站在百货大楼,行人眼里,不过是个瘦小而面目平凡的女学生,没人留意她校服胸口小小的“振华”二字,更没人知道,这个女学生正在内心的道德闸口疯狂跨栏。
记忆中省城老街流光溢彩,渐渐覆盖了陈见夏眼中真实的县城十字路口。
如果说,曾经陈见夏刻苦读书,只是为了一个“比弟弟争气”的模糊念头,那么这不到两个月的省城生活,迅速将她的野心喂得更大。
她以前只是想出去。现在她不想再回来。
爸爸来电话说在开会,结束了会坐科长的车顺道来接她,让她找个地方等等。举目四望只有肯德基的牌子还亮着,陈见夏推门进去,远处点餐台的服务生立刻朝她喊:“小姐我们九点打烊。”
玻璃门上不是写着营业到十点吗?见夏心中对家乡的不满加剧了,故意回头看门,只敢用眼神抗议,服务生理都没理她,她一只脚还在门外,骑虎难下。
“白姐,是我朋友!”
见夏惊喜:“王南昱?没想到赶上你的班。”
王南昱正在拖地,跟见夏说话也没耽误了干活,比夏天的时候有眼色,不知道是培训太好还是挨骂太多。
“我马上擦完这一片,你先坐那边!”
“我不过去了,再踩脏了,你一会儿还得擦,”见夏像是到别人家做客一样不好意思起来,“不给你增加工作量了。我等我爸爸来接我,门口站下就好。”
王南昱过意不去,硬是让见夏坐下。
“学习什么的,还好?”他忙着工作,还怕见夏无聊,边擦地边寒暄。
“挺好的,”见夏笑,“省城学生果然聪明,竞争很激烈。”
“但你肯定不输他们。”
见夏也没谦虚:“考不了第一了,全学年也就排十几名。”
在一班被压抑的自信心,在初中老同学面前迅速地、安全地膨胀了起来。
“哇,”王南昱很给她面子,“见夏你真厉害,咱们初中多烂啊,你居然能在振华考十几名,振华十几名岂不就是全省前十几名?你果然有出息。”
见夏的脸“腾”地红了。
这时候门外一辆黑色轿车喇叭嘀嘀响了两声,见夏连忙站起身,朝王南昱道别:“我爸来接我了。”
王南昱抬眼瞄到那辆车,神色有些黯然,这种黯然是听到陈见夏和他天差地别的学习成绩时都不曾出现过的。
见夏好像突然懂得了点什么。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成绩更让她的老同学们折服,比如权势。
她来不及解释那根本不是自己爸爸的车,只是拎起包,朝王南昱点点头,脱口说道:“加油!”
此时此刻的鼓励竟像是得寸进尺的炫耀,变了味道。陈见夏后悔,外面的车又嘀嘀两声,把她转圜的话也吓了回去。
王南昱却没见怪,作为一个曾经的不良少年,他脾气很好。
“快去吧,”王南昱说话的语气比见夏成熟了不知多少,“好好学习,给我们长脸。”
还是这句话。和两个月前一样。
见夏心生感动,推门离开时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来省城玩的时候记得找我。”
王南昱点头:“说不定过段时间真就去了。好了快走吧!”
科长的车也不是好坐的,陈见夏不得不一路应付副驾驶座位上的科长老婆。科长儿子在县一中读高三,是被他老子疏通关系硬塞进去的,成绩特别差,抽烟喝酒打架样样精通,偏偏科长老婆不认命,面对县城小红人陈见夏,硬是要把场子找回来,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夸陈见夏出息用功死读书,一边自说自话地夸儿子孝顺、聪明、晚熟、心里有数、灵活变通……
陈见夏从不是在长辈面前争强好胜的性格,何况这是自己爸爸的顶头上司,于是甜甜地顺着她夸县一中。
却死活不肯接对方的话茬贬低振华。
振华是她的命门。即使这两个月就没发生过几件顺心的事,但振华给了她希望,打开了一扇门,这种眼皮子浅的阿姨怎么会明白。
回到家里之后,妈妈提起科长,白眼一翻。
“他的级别轮得到配车么,自己买了一辆硬充公务车,现在谁不看他笑话,装什么大尾巴狼!五十多才混个科长,搞破鞋离婚再娶好不容易生个儿子还是弱智,县一中怎么上的,谁不知道啊,都高三了还跟个二傻子似的,别说高考了,让他现在回炉中考都考不出三百分,狂什么狂!”
见夏妈妈知道自己丈夫在这个科长手下不得志,所以逮着机会就骂。爸爸话少,能纵容老婆这样骂,摆明了也是乐意听的。
只有见夏听着臊得慌。
妈妈放下手里的瓜子,洗了把手,开始蹲下帮见夏拆包,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碎嘴,念叨见夏不顾家,放出去了心里就没有爹娘了。陈见夏忍住没顶嘴,这时候弟弟从厕所出来,见到她,笑着凑过来。
“姐你回来啦?”
她见到弟弟还是开心的:“妈不是给你买了小灵通吗?你就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正说着,她自己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见夏心慌,连忙伸手去拿,没想到弟弟像只猴子一样蹿过去先接了起来。
“喂,你找谁?”弟弟嬉皮笑脸。
“我找陈见夏。”
小灵通漏音,音色耳熟,见夏心跳如鼓。
弟弟放下手机,朝着妈妈爸爸大喊起来:“有男生找我姐!”
“别胡闹!!!”
陈见夏的智商及时上线,在父母责问的目光投射过来前,先发制人,硬气地吼弟弟,劈手夺过手机。
“喂?班长?哦,对不起,我弟弟不懂事,他闹着玩的。车开得慢,到家晚,我忘了跟俞老师报平安了,你帮我跟老师说一声,嗯嗯嗯,放心吧!”
全程陈见夏都没有回头看爸妈一眼,也忍受着电话另一头李燃山河变色般的笑声。
她镇定自若地把这出独角戏演完,挂下电话,恨恨地瞪了弟弟一眼。
妈妈不乐意了:“你弟弟跟你闹着玩呢,你当着外人面吼他干什么?你同学反倒会瞧不起你!”
陈见夏闭上眼睛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时父亲合上报纸发话了:“怪小伟,人家是班长,代替老师来问事情的,他大呼小叫的,显得咱们家没家教,还满口男生女生的,谁教你胡说八道的!”
妈妈护儿子,当然不乐意,但也不继续争执了,背地里瞪了见夏好几眼,拉着弟弟回卧室,说要给他剪指甲。
陈见夏愤愤地去厕所,又不敢摔门,坐在马桶盖上生闷气。
手机又响了一声。是李燃,没有别的内容,就一个“大笑”的表情符号: D。
陈见夏没好气儿地回复短信:“你什么事儿?”
李燃的答案非常“李燃”。
“找你玩啊!”
陈见夏哭笑不得,几乎能想象这句话用李燃浑不吝的语气念出来是什么感觉。她无法忽略自己这一瞬间的开心。
李燃没有找到“更配得上他”的朋友。他还是来找她玩了,隔了一段时间,他还是记得她。
见夏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
她身处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乡,隔着一道门,至亲就在旁边的客厅看电视。
可陈见夏分明觉得,手机里面那个刺儿头,离自己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