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班委会结束时刚好响起了下课铃。按理陈见夏应该和团支书于丝丝结伴去后勤部办公室领取新发放的扫除用具,她正烦心,一个男生在一班后门探头探脑,于丝丝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和楚天阔耳语了几句就跑了。
“她初中同学找她,”楚天阔对见夏说,“我替她去吧,毕竟你一个人拿不了。”
见夏朝教室后排张望,男生长了一张让人没什么印象的脸,一晃就不见了。能避免和于丝丝同行,她巴不得,屁颠屁颠跟着楚天阔从前门离开了。
刚拐进行政区,楚天阔忽然说:“昨天,补课班下课,我都看见了。”
见夏心里咯噔一下,但也没有很慌张。楚天阔是一个完美端正到无可指摘的人,完美的含义也包括不对其他人的出格行为大惊小怪。见夏确信他会尊重,也会漠视。
“看见就看见呗。”她板起脸。
“你怎么不问我看见什么了?”
“有意思么?”
“你这个反应才没意思。”
陈见夏耷拉下眼皮:“那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呗。”
楚天阔扬扬眉,再次说道:“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见夏夸张地惊慌道,“你、你别胡说!”
她第一次看见楚天阔笑得那么开怀:“陈见夏你演技太浮夸了!”
两个人正在行政区走廊拐角大笑,一个身影抱着卷子转过来,看到他们的样子停住了脚步。
“啊,”见夏收不住笑,“是你啊。”
见夏本想多聊几句,凌翔茜却只朝她微笑点头,轻盈地侧身离开了。她有些尴尬,瞄了眼楚天阔,解释道:“我们认识,在一个补课班。”
“我当然知道。我就在你们隔壁上物理竞赛,否则昨天怎么目击到的?”
“那她是为你去上补课班的吗?我早觉得奇怪,她是文科班的,成绩又那么好,干吗数语外三科都补,补了又不听讲。肯定是为你去的。”
见夏和凌翔茜始终没能熟悉起来。白天不在一个班,晚上补课班的座位是先到先得,见夏因为要看着班里扫除,总是去得比较晚,每次都坐在最后几排吃力地看板书。灯光发蓝,很像验钞机发出的紫色光,每个人都被检视得那么清楚,再也不会有昏暗巷子里卸下心防的短暂瞬间了。
这种无聊的臆测,楚天阔向来是不回答的,只是忍不住回头,凌翔茜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转角。
见夏注意到了:“其实,你挺喜欢她的吧?”
“你怎么那么爱八卦我和她,每次都提,烦不烦!自己甜蜜就操心别人?那小子我还记着呢,害咱们班禁赛的就是他,听说处分都是家里帮忙摆平的,陈见夏你个叛徒。”
“你别转移话题,”见夏有点心虚,“在别人面前道貌岸然也就算了,在我面前你也这样,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没转移话题。你告诉我,什么叫喜欢?”
陈见夏斟酌许久才回答:“喜欢就是……就是陆琳琳和于丝丝都找你借过书、问过题,你十次里有九次都能找到借口躲开,但是凌翔茜找你,你就会见她。虽然你躲于丝丝她们是笑着躲,见凌翔茜是板着脸见,但你就是要见她。”
陈见夏发觉楚天阔的沉默,猜想他一定是听进去了,愈发自信:“所以我个人认为,这种区别,就是喜欢。”
没想到楚天阔只是勾勾嘴角,语气轻松地反问:“按照你的理论,愿意花时间在这里跟你废话,是不是代表我也喜欢你?”
见夏傻了,他都往前走了好几步她还呆愣在原地。楚天阔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解释道:“我不喜欢你。”
陈见夏松了一口气。
说来奇怪,以前就算楚天阔真的和她表白,她也万万不敢当真,现在竟会有一瞬间信了。
相信自己也不错、值得被喜欢,渐渐染上了公主病。
因为的确有人在拿她当公主。
陈见夏沉浸在对李燃的想念中,不知不觉把楚天阔晾在了一边,从学校后勤部出来才重又提起:“那班长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楚天阔摇摇头。见夏习惯他狡猾,没继续追问。下午第三节自习课的铃声响过,走廊里很安静,他们经过一扇很大的窗,孱弱的冬日夕阳没入远处地平线的厚重云层,楚天阔望着出神,突然将扫除用具都随意扔在了脚边,慢慢开口:
“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挪威的森林》?”
见夏摇头:“我没有。”
不过李燃窝在必胜客沙发上看过,她也想翻阅一下,被他抢回去,说里面有不适合她看的内容。不就是情色描写吗,见夏腹诽,名著都是很黄的,《十日谈》什么的,某些片段她也不是没偷看过,嘁。
“里面有一个女主角叫绿子,说自己想要谈一场百分之百的恋爱。”
见夏疑惑:“什么叫百分之百的恋爱?”
“她举了一个很小的例子,比如,她想吃一种蛋糕,爱人就应该屁颠屁颠地去买,买回来她却不想吃了,要扔掉,恋人也不会不高兴,更不会因此觉得她人品糟糕性情古怪……大概就是这样吧。”
“这就叫百分之百的恋爱?”见夏逗他,“难道你觉得‘喜欢’是折腾别人还不许别人不高兴?”
“不。”楚天阔没有笑,俊朗的面容浮现从未有过的真挚,“能容忍这种折磨的,才是喜欢。
“人都是丑陋而不自知的,却又无法忍受他人的丑陋面,所以,怎么会有百分百的爱情呢?一开始的喜欢往往是幻觉,一旦发现真相,恐怕会立刻把辛苦买来的蛋糕砸在无理取闹的爱人脸上。所以,要怎么做才对呢?一辈子制造幻觉来维系对方的好感吗?”
陈见夏被他绕晕了:“天啊,班长,这段话真不像你,倒像日本人,我高一学《花未眠》就没看懂,你可不要变成川端康成。”
“怎么就不像我说的话了,我应该说什么?!”明月照沟渠,楚天阔有点恼。
“你应该是那种一肚子坏水却一开口就流利背诵共青团章程的人。”
陈见夏半是揶揄半是崇拜,楚天阔成功被逗乐了。
气氛轻松了,见夏才慢吞吞地说:“人不是丑陋而不自知,人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多丑陋才会拼命伪装。但是我觉得,如果平时也要装,在喜欢的人面前也要装,那喜不喜欢还有什么意义呢?完全没区别嘛。也许暴露真我会被嫌弃,但总要有一个人先展露出真实,才会有机会遇到同样真实的对方啊,总要有一个人先迈出这一步的。”
见夏想起刚刚凌翔茜落荒而逃时的仓促笑容和夜晚小路上沉静的忧伤,心里软软的。她暗示楚天阔,“说不定,对方早就不想维持假象了,反倒是你在逼她继续伪装,你觉得呢?”
也不知道楚天阔到底听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安静片刻,又想要用弹她脑门来结束这场不知所云的谈话,刚一伸出手就缩了回去。
“怎么了?”
“我怕挨揍。”楚天阔微笑着揶揄回去。
陈见夏脸红,军训第一天李真萍还真没冤枉她,一语成谶,她交了个混混男朋友,会打人那种。楚天阔促狭一笑,抱起扫除工具先回班了。
反正是自习课,见夏索性多留一会儿,她双手撑着跳坐到窗台上,静静看天色暗下去。
有些人轻盈得像飘落水面的羽毛,有些人则是冰山,碧空如洗映照着晶莹尖顶,海面下却隐藏着巨大的真实。
楚天阔和凌翔茜应该都是冰山,她自己恐怕也是,一座小一点儿的碎冰。那李燃是什么呢?偶尔在水面上投下阴凉的云彩吗?让她不至于被阳光烤化,融入面目模糊的海洋;让她可以放心地索要一块蛋糕,拿到手又改主意随便丢弃……
心慌又一次席卷了陈见夏。
这么好的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这说不通。
难熬的冬季终于过半,期末考试在一片死气沉沉中到来。见夏成绩比上一次略有提升,重新杀回了班级前二十,虽然仍不能令她满意,至少说明补课班还是有点用处的。
回乡长途大巴车的暖风居然坏了,见夏挨了几个小时的冻,终于踏进家门,第二天就重感冒了。这场病开启了寒假的序幕,一直持续到过年,烧了退退了烧,反反复复,正好给了见夏妈妈照顾女儿的机会。因为补课而起的冲突自此揭过不提,和她成长中的每件事一样,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揭过去了,仿佛没发生,却又实实在在留下了点痕迹,只是谁都不去凝视它。
除夕夜八点多钟,爸妈和弟弟一起到楼下的十字路口给奶奶烧纸,见夏咳嗽还没好利索,得了特赦留在家里,趁这个机会偷偷给李燃打电话。期末考试前李燃请假去参加住在邻市的姨奶奶的葬礼,据他自己说,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这位姨奶奶,但是面对期末考试,他毫无疑问选择了孝道。
“你走的这段时间,错过了特别多好玩的事情,”见夏蹲在茶几旁,下巴抵在膝盖上,整个人攒成了球,细声细气地说,“咱们区的学校都要参加团庆的活动,考试前我们分组去的科技馆,你猜我在科技馆看到什么了?”
李燃故意道:“静电球。”
“你给我正经点!”见夏气笑了,“我看到了好多八卦!”
“一猜就是。谁?”
“我看到我们班长抱了凌翔茜一下!”见夏说“抱”这个字眼时放低了声音,即使知道客厅空无一人。
多亏了镜子迷宫,那两个人眼中重重叠叠的都是彼此,但见夏怕走错半步就被照见,愣是躲在后面大气不敢出,等到楚天阔和凌翔茜双双离开才颤巍巍探出头。
“那个迷宫很大,要不是亲眼从镜子里看到,我根本不敢相信,班长胆子也太大了!他一下子把凌翔茜拉进怀里了,我发誓,一点也没夸张!他俩长得都好看,抱在一起更好看了!”
越羞越起劲,见夏笑了半天,“我想忍的,但没忍住,期末考试那天问他,他一下子就慌了——我们班长可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慌了就说明有问题!”
“无聊。”
“怎么,凌翔茜和我们班长好,你不高兴了?”
“没没没,”李燃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忙不迭否认,“就是觉得不关心啊。你不说我错过不少事吗,还有别的八卦?”
“少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了。不想讲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爱翻脸啊!好好好,我跟你发誓……”
“好啦好啦,”见夏急于讲八卦,没有继续作弄他,“我就是觉得吧,他俩可能是我撮合的。”
“真拿自己当回事。”
“我说真的!”见夏刚要跟他提自己和楚天阔聊村上春树的经过,突然觉得不妙,正如她不喜欢李燃和包括凌翔茜在内的初中同学聊天打屁,李燃也从来没看楚天阔顺眼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见夏半路刹车。
“呃,你不信就算了,我也说不清,”她含混过去,“哦哦哦,还有,你是不是有个初中同学叫林杨?学习很好那个,总考学年第二那个。”
“考第几我不知道,是我哥们儿,他怎么了?”李燃对楚天阔没兴趣,对凌翔茜不敢有兴趣,所以只能对林杨的事情拼命表现出积极性。
“我在科技馆也看见他了。你猜,他和谁拉拉扯扯的?我以前的同桌余周周!我的天啊,我真没想到。”见夏用气声发出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燃啼笑皆非:“陈见夏,你是不是太闲了点?你怎么那么乐意看别人地下情啊,这可是更年期妇女的爱好。”
“你懂什么,”见夏扳了扳脚趾,“我这不是希望咱俩能多几个战友吗?”
“你就是觉得别人也早恋,你就不罪恶了。”
“说什么呢!”陈见夏尖叫。
早恋这个词依然是她的死穴,不能提。
李燃早就习惯了,在电话那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几声,转了话题:“这个冬天赶紧过去吧。我爷爷病情好转了,再过段时间,就能回家了。”
“啊,太好了,”她已经听到了家人上楼的脚步声,连忙说道,“天暖了就去看爷爷。我先挂啦!”
这一年开春很早,天气转暖就在眨眼间,街道两旁的树都绿了,嫩嫩的,惹人怜爱,枝条迎着温柔的春风招摇。
一班的生活平静无波。然而,期中考试刚结束,流言便悄然传遍了全班:连着请了四天假的班主任俞丹很可能没有生病,而是怀孕了。
见夏偷听过俞丹的电话,自然没有其他人那么惊讶,甚至替对方松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怀孕了,婆婆和老公不会再一起逼迫她了吧。
她这么讨厌俞丹的人都愿意送出祝福,其他人的反应却十分微妙——表面上自然是为俞老师高兴的,实际上,大部分同学希望更换班主任,一批比较团结的家长已经在私下组织秘密集会,希望向学校施压。
这个消息是陆琳琳告诉见夏的。
生孩子之前要养胎,生完了便要坐月子,现在是五月,据推算,俞丹的预产期在明年二月,正好把整个班最重要的高考一轮复习阶段全面拖了过去,这不是坑人么?
就在对俞丹愈演愈烈的声讨中,二班月考平均分第一次超越了一班。
这边抓贼,那边就递来了贼赃。俞丹请的这四天假,真是亏大了。
见夏隔岸观火。趁着班里焦头烂额,她和李燃约了周六下午去他爷爷家拜访。
李燃在宿舍楼马路对面等她。陈见夏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春装,浅蓝色的小衬衫,翻着小圆领,还佩戴着李燃送给她的小鹿领夹,神气又精神。
出租车开进两人一起去过的老居民区,见夏把头探出窗外,望见清真寺顶的星月标志在楼宇间一闪而过。她忽然有点忐忑,如果李燃的爷爷不喜欢自己怎么办?
爷爷一定是个很睿智豁达的老人,懂得那么多,经历过那么多,会不会一眼看穿她的小家子气?自己该怎么表现最好的一面?莫非要把学年大榜贴在脑门上?这次考了五十名开外,整张脸恐怕都贴不下。
一边想着一边随李燃爬楼,陈见夏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拄着膝盖要求歇一会儿,抬眼一瞧,竟然才爬到五楼。
“你爷爷刚生过病,每天爬上爬下受得了吗?他住几楼啊?”
“顶楼,八楼,”李燃也有点喘,“我爸说过多少次了,要把他接到家里,家里有电梯。说了好几年了,我也劝过,他不乐意。”
“为什么?”
李燃歪脑袋想了一会儿:“我也问过,他不说。我猜,可能是觉得如果和儿女住到一起,自己就会变成一个包袱,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快死的老头子。他不想变成那样。”
见夏有些忧伤,深吸一口气:“继续爬吧!”
防盗门向外打开时,她紧张到脸僵,还没看清老人的面孔便深深鞠躬下去大声喊,爷爷好!差点一头将站在前面的李燃顶翻,自己额头也撞得生疼。
陈见夏听到李燃爷爷特别明朗的笑声,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丫头好,快进来。”爷爷笑着说。
陈见夏低头换拖鞋,发现自己那一双棉拖是粉色的,上面绣着一只白色小猫。李燃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提前跟我爷爷说了你要来,他特意去商场买的。丑死了。”
见夏心里暖得不行。
李燃的爷爷已经七十四岁了,个子很高大,略微有一点点驼背,理着平头戴着眼镜,头发几乎全白了,病愈后仍然有些虚弱,笑起来皱纹缝藏住老年斑。他眼睛的形状和李燃很像,陈见夏控制不住地开始幻想李燃老了又会是什么样子。
爷爷给他们沏茶,端到茶几边才一拍脑门,指着李燃道:“小孩不喜欢喝茶,你也不提醒我。你下楼买那个什么……买可乐去。”
李燃拨浪鼓似的摇头:“爬一次楼就够我受的了,我才不去。”他转头看坐在旁边的见夏:“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喝茶?就喝茶吧,茶挺好喝的,别那么多毛病。”
见夏忙不迭点头,开始卖乖:“不麻烦不麻烦,那个,爷爷这是什么茶啊?真香。”
李燃爷爷笑了:“丫头喝得出来不?这是我老伙伴给我邮过来的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是什么,不应该是一种瓜吗?陈见夏冒着冷汗笑道:“我以前在我爸的领导家也喝过,没这么好喝。”
李燃爷爷高兴了,李燃却耷拉下眼皮:你就扯吧,马屁精。
“丫头叫什么名字?”
陈见夏立刻放下茶杯:“我叫陈见夏,也在振华读书,是李燃的好朋友。”
好朋友。爷爷脸上流露出微妙的笑意,转头一巴掌拍在李燃后脑勺:“臭小子!长大了呵。”
陈见夏红了脸,早都被看出来了就她还在这里装。爷爷揍完了李燃就转向陈见夏,笑眯眯地嘱咐:“一看就是个学习好的孩子。以后他犯浑,你就踹他。”
好,踹他。陈见夏觑向李燃,乐不可支,说话也大胆起来:“爷爷放心,我一定带着李燃好好学习,积极进步。”
李燃噗地一下把茶喷了满身,见夏有些窘,李燃爷爷却没有笑,好像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回忆,有点发愣。
任凭李燃强烈反对,李燃爷爷还是拿来了他小时候的相簿,见夏翻开第一页,看看那个戴着红色小瓜皮帽的周岁宝宝,又抬头看看对面脸绿如瓜的十八岁少年,愈发开心。见夏中考完那年随爸妈去做客,主人硬要她看自家儿子刚拍的婚纱照,还不许翻得太潦草,一张张给他们解释每张是在哪儿拍的,背景是上海外滩还是城隍庙,陈见夏对着新人被画成猴屁股般的红脸蛋如坐针毡。此刻,她却恨不能朝李燃爷爷借来老花镜细细欣赏她喜欢的人长大的每一步:捂着耳朵伸长胳膊点鞭炮的李燃,在爷爷斜挎着的邮差包里探出圆圆脑袋的李燃,骑在木马摇椅上笑容灿烂的李燃……
她正要往下翻页,手突然被面红耳赤的李燃给摁住了。
“这张不能看!”
陈见夏乖巧点头,在李燃放松警惕的瞬间迅速从他手中抽走相册跑着看,爷爷笑眯眯的视线跟着他们绕布沙发打转。李燃很快调转方向逆时针逮住了见夏,从她怀里再次夺回相册。
在他松口气的瞬间,陈见夏轻声问:“你为什么头上套着个痰盂?”
爷爷大笑起来。
爷爷说,搪瓷红双喜痰盂是老邻居家孩子结婚时备的,没用上,邻居知道老爷子自己带孙子不方便,就送给小孩子起夜时当尿盆。李燃从旁一再强调,完全没用过,是新的,崭新崭新的!
可能因为太新了,四岁的李燃就把它套在了脑袋上。当时究竟怎么想的,恐怕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被卡住的那一瞬间——搪瓷盆敞口大肚小颈,戴着顺,倒着却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了,他慌得满屋子跑,一头撞在墙上,坐了个屁股墩儿,终于哇哇大哭着喊爷爷。
爷爷忙什么呢?爷爷忙着开抽屉拿他的海鸥牌照相机。
见夏看得不亦乐乎,一下午时间过得非常愉快。道别时红霞漫天,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下楼,夕阳透过小气窗洒在见夏脸上。
“刚才我是不是很傻?说带着你一起积极进步。”
李燃笑了,捏了捏她的脸。
“你那么说,让我爷爷很伤感啊,”李燃感慨道,“他肯定想起我奶奶了。”
“你奶奶什么时候去世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心梗去世了。我爷爷以前是资本家大少爷,后来家里资产都被没收了就去当邮差;奶奶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的,在那个年代,我爷爷可配不上我奶奶。不过我小时候总听我奶奶开玩笑,说自己是舍身取义带着我爷爷积极改造、共同进步的。”
“最后改造成功了吗?”
“近墨者黑了。”
两人一齐笑了。见夏捅捅李燃:“你说我会不会也被你带坏?”
李燃诧异:“怎么会?”
她声如蚊蚋,脸庞被落日染得通红。
“嫁狗随狗呗。”
但他还是听到了,上前一步紧紧地搂住了陈见夏,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