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他们去了体育场。冬季萧索,体育场正中的草皮枯黄凋敝,清静得很。
“你想不想在我石膏上写字?”李燃忽然把宽大的裤脚往上拉了一下,“张大同、许会他们都写了,连我们班主任姜大海都写了,但我把这儿圈起来了。”李燃指了指中间很大的一个空白区域,“这是留给你的。”
陈见夏笑出声,从书包里掏出深色记号笔,想了想,在那个圈里竖着写了两个大字——蠢狗。
李燃丝毫不意外,笑嘻嘻的,像个傻子似的,陈见夏回来了,这份喜悦让他头顶光环,身披翅膀,心中有天使在唱圣歌,看什么都喜欢。
他双手往后一撑,想像往常一样跳到看台上去坐着,因为腿使不上劲,险些摔个跟头,是陈见夏手疾眼快扶住他,勉力将他推了上去,李燃的牛仔裤和水泥台之间摩擦力太大,她几乎将胳膊推脱臼,不小心羽绒服袖口蹭到了瘀青的手腕。
陈见夏脸色一变,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叫出声。
“怎么了?”李燃讶异。
她摇摇头:“没事。”
小时候跟着弟弟看偶像剧,总有个桥段是女主角为了男主角付出很多,要么遍体鳞伤,要么被贱人污蔑,面对一无所知的男主角,她们总会勉强笑笑,说没事。
为什么要忍着呢?她当时气闷,恨铁不成钢——为一个人付出了就要告诉他啊,你妈不讲理,撒钱逼迫我离开你;你爱慕者不讲理,四处抹黑我为了抢到你——为什么不说呢?我为你牺牲了,我好惨,你良心被狗吃了吗还敢误会我?!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歪头凝视她的李燃,诉苦的话半句都说不出口,她的心柔软成一摊水,捞不起成句的抱怨或邀功。
只能轻轻地说,没事。
她絮絮给他讲王晓利,给他讲县一中走廊的雕龙画柱,给他讲弟弟有了喜欢的女同学,死活也不肯离开县城……
李燃穿着灰白相间的羽绒服,脖子上戴着她送给他的化纤围巾,半张脸埋在领口,只留下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好像在听她说话,又好像一丁点都没往心里去,只是看着她,眨都不眨。
“今天返校上课,没人为难你吧?”他问。
早上见过李燃之后,陈见夏赶在预备铃之前回了一班教室。她离开了近一个月,同学见到她自然惊异,不过一班的学生向来少年老成,抽气声寥寥,更多人只用眼神传递讯息,没几个敢跑来八婆的。
于丝丝垂着脸,不和她对视,只是默默让出走道,让她进去。陈见夏那一巴掌被一个月的时间稀释成几十份,薄得仿佛让于丝丝彻底忘记了似的。
只有陆琳琳不出所料,转回头无喜无悲地陈述:“你回来了。”
见夏粲然一笑,把陆琳琳吓了一跳:“嗯,养好病了。”
陆琳琳没给她面子,嗤笑道:“养什么病啊,都传开了——”
“我男朋友嘛,”陈见夏笑得愈发灿烂,“叫李燃,你肯定听说了,是不是很帅?”
陆琳琳惊呆了,嘴半张着,手里的半张卷子轻飘飘落下来,被陈见夏手疾眼快接住了,重新递给她,“有人喜欢我男朋友,看不惯,就跟班主任举报了,我就被送回家教育了,现在放出来了,的确不完全是养病,但现在好了,我回来了。”
她声音不轻不重,确信周围的人都能听得见。
看陆琳琳呆愣着不接卷子,陈见夏起身,弯腰探上前去,将卷子重重拍在了她桌上:“有嚼舌根的尽管继续,我男朋友脾气不好,我脾气也不好,挺小心眼的,既然已经转圈丢人了,就没想跟谁交朋友,死一个算一个。”
陈见夏彻底出了名。
她接了开水的保温杯就那样开着盖子放在桌上,无论陆琳琳还是于丝丝,进出时都小心翼翼,一上午过去,水杯都不再冒热气,依然稳如泰山,一毫米都没移动过。
肝火太旺,没吃早饭也不觉得饿,斗鸡似的,写一会儿卷子就看看四周,谁敢回头窥视陈见夏就直接瞪回去。
课间终于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抬起头,果然是楚天阔。
楚天阔憋着笑:“跟俞老师谈过了?”
见夏笑笑:“嗯,谈了。”
“需要笔记吗?”楚天阔说着回到座位去翻桌洞,拿了一套素净的笔记本递给她,“语文英语详细些,数理化生有点潦草,不过你看应该没问题,不懂的地方问我吧。我也缺了一个星期的课,补得不太全。”
见夏接过来,抬头问他:“去北京面试了?出结果了吗?”
楚天阔笑了:“昨天半夜出来的。彻底确定了,电子邮件和纸质的都收到了。我保送清华了。”
百分百真心实意的笑容在陈见夏的脸上绽放。她没说任何恭喜的话,只是笑,笑着笑着,宠辱不惊的楚天阔也跟着一起笑出声来。
“班长,”见夏揶揄,“你不累吗?这么高兴的事,都不跟同学嘚瑟一下?”
楚天阔沉吟许久,压低了声音,“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吧,这个结果我不意外,但凡事都有万一,我之前有点紧张是怕出岔,幸好一切都挺顺的,所以,没觉得特别开心,更多只是松了口气罢了。”
见夏气笑了:“你也就跟我这么说说吧,跟别人说会被打死。”
楚天阔也乐出声了:“我知道。”
陈见夏摩挲着笔记本,半晌,忍不住询问:“班长,我听说,凌翔茜……”
“茜”字拉了很长音,楚天阔都没什么反应,陈见夏再次抬头,看见楚天阔的脸,那是第一次,她在班长脸上看到了接近于普通人的神情:流动的、颤抖的、无法掩饰的。
陈见夏有些后悔。
她是从陆琳琳那里听说的。陆琳琳这人就一点好,目的明确。她只喜欢学习和八卦,从陈见夏那儿吃了瘪,只是态度上受损,却听见了实实在在的“男朋友”和“被举报”,也不是不满足,于是两堂课过后,她就如常回头跟陈见夏继续八卦别的事情了:也就是凌翔茜的事。
陈见夏在振华接近于隐形人,又是连初中小学熟人都没有的外地生,早恋被抓也不过在一班内部议论议论;凌翔茜是校花,风吹草动都轰动全校。陆琳琳说,在申请校推的保送生与自主招生统一考试中,凌翔茜被教导主任发现作弊,当场清出了考场,此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学校里。
楚天阔丝毫没掩饰那种属于少年人脸上常见,而于他却极为罕见的羞愧和脆弱。
他轻声问:“你跟她认识吧?”
“嗯,之前补课班说过话,”陈见夏道,“怎么?”
楚天阔郑重地看着她,用从未有过的迫切语气说:“见夏,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陈见夏把楚天阔拜托给她的事情在体育场说给李燃听。
“屁,”李燃听到这儿,翻了个大白眼,“我听林杨说了,不知道是谁故意整凌翔茜,往她桌洞里放了资料,她就被教导主任抓了,现在全校妒忌心发狂的女生都在笑话她,她干脆就不上学了。你们班长算个啥,凌翔茜被冤枉得离校出走,他都没种去找她,窝窝囊囊地回教室去接着答题了。现在保送成功了,又想起她来了?在你面前充什么大头蒜!懦夫。”
陈见夏叹气:“那可是保送考试,班长本来十拿九稳,半路跑出去就全完了,保送资格就废了,竞赛也都白考了,怎么能让他拿前途开玩笑?”
李燃竖起眉毛刚要反驳,突然想到了什么,安静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话?”见夏疑惑。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也没资格指责别人。谁都不应该拿别人的前途开玩笑。”李燃说。
陈见夏看着他。还是白皙的少年,眉宇间透露出不驯服的气息,眼神清冽,有时候懵懂直接,有时候包罗万象。
三年过去,他也成长了。
他终究还是因为她而懂了有些人活着的不得已。
“陈见夏,”李燃突然伸出手,捧住她的脸颊,“我才是懦夫。”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是最勇敢的人。”
见夏等待着什么,也果然等到了。李燃靠近她,冰凉的嘴唇因为皲裂而粗糙,却吻得很温柔,轻轻的,仿佛生怕剐蹭到她、伤害到她,仿佛她随时会蒸发。
陈见夏忽然拥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回吻过去,唇齿交缠,舌尖贪婪地索取他身体里的温度,她用蛮横无理来告诉他,她是值得依靠的,她心中有一头野兽,永不退缩。
我是勇敢的。陈见夏想。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李燃看她的眼神里有了别样的意味,是火焰。
陈见夏感觉到他搂着自己腰的力气加重了些,将她更紧地拉过去,少年紧实的双臂禁锢住她,低下头,额头抵住额头,扑闪的睫毛都扫在她眼睫上,呼吸间的白雾笼出一片森林,她隐约知道密林深处会有什么,膝盖软软的,却不是因为怕。
到底陈见夏还是退后了半步,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坐在那儿了,石头冷,会着凉的。石膏都没拆,干吗非要来上学?”她把李燃的手臂搭在肩上,扶他下来,“你是不是又没穿毛裤?”
李燃的眼神也柔和下来,揉揉她的毛线帽,趁势在她额角轻轻地亲了一下,冰凉干涩的嘴唇碰在皮肤上,冷冷的,甜甜的。
“我去找你的时候,你亲口说让我等你的。”他用那只好腿踢着地上的雪块,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和他一样红着脸,“你说你会回来的。我怕你真的回振华了,我却不在。”
他的右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搂兄弟似的,压得她有些痛,痛得满心都是安全感。陈见夏笑了,忍住眼泪问:“家里有人来接你吗?我得回去学习了,还有好多笔记要抄呢。”
“我放学再来找你,送你回宿舍。”
“不要,”陈见夏态度坚定,忽然有了几分大姐姐的样子,说一不二,“你安心在家待着,把腿养好,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行吗?反正你在学校也不学习,如果只是为了课间、午休和放学来跟我见面,我觉得没必要,你不在,我反倒能安心一点,我落下这么多进度,得赶紧追上。”
李燃抗拒了一会儿,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想通了,“你说得对。”
“还有半年,”陈见夏鼻子有些酸,她强压着,笑着说,“还有半年,你养好伤,我考上南大,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还有半年。”
李燃也笑了:“嗯,还有半年。”
在陈见夏连番劝说下,李燃安心休养了一个多月,两人之间保持着短信联络。
李燃每天都发,反正他在家里闲着无聊,想起什么发什么:
——突然打了两个喷嚏,你是不是想我了?
——咱俩还没看过电影呢,也没唱过KTV,好多事都没做呢,游乐场也没去过,上次儿童公园那个不算,我们去香港或者东京的迪士尼,你应该喜欢吧?也未必,你这个女的很怪,说不准。
——你上课手机关了吧,放学一起看,不用回,短信费挺贵的,别让你爸妈又发现了。我知道你收到了就好。不用回啊,真不用回。
——也别一起看了,你每次下课开机一次。
——也别都不回。我发得特别好的你可以回一下。
陈见夏每次下课都从桌洞掏出手机,挨过漫长的开机画面,低头盯着小小的橘色屏幕。教室里有百样心思,角落里的陈见夏,此刻心里淌着草莓牛奶的溪流。
因为李燃不在,陈见夏每天都不怎么出教室的门,坐在桌前仔细研读楚天阔的笔记。俞丹起初只是观望,发现她的确安分守己,渐渐放下了戒备心。
月考不比模拟考正式,安排得很紧凑,英语收卷后才下午四点,天将将黑。陈见夏放学后急匆匆跑出教学楼,赶在晚高峰前登上了2路汽车,坐过三站,到了医大一院。
地址是李燃给她的。楚天阔连拜托她帮忙都妥帖到专门提醒忙完月考再说,所以月考最后一门科目前的午休时候,陈见夏才给李燃发短信。
“你有凌翔茜的电话吗?知道她家住哪儿吗?”陈见夏问道。
“你非要帮你们班长这个忙不可吗?”李燃不耐烦。
“我自己和凌翔茜说,不用你管,她答不答应我去还不一定呢,你少替别人操心!”陈见夏不光是维护楚天阔,她听见李燃在凌翔茜的事情上越俎代庖就心头冒火,还好李燃识相,立刻就招供了。
而电话里,凌翔茜居然答应了。
陈见夏边走边问,终于赶在五点前到了江畔花园小区的大门口,站岗的门卫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雷锋帽,询问了楼栋门牌号后,跑去岗亭内给业主拨电话。
陈见夏愣愣地看着门卫,又将目光投向里面灯火辉煌的一幢幢三层小洋房,蓦然想起自家破败的单元门,以及俞丹家年久失修的、宛如摆设的电子门。
她对凌翔茜漫溢的同情心忽然热胀冷缩了。
保安示意她可以进门了,指着右手边说:“从这条路走到头,右拐第三栋就是。”
陈见夏道谢,顺着他指的路前行,防滑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是静谧世界里唯一陪伴她的精灵。
铁艺大门没关,轻轻一推就开了,见夏穿过冬季枯败的入户花园,站在保险门前,刚想抬手敲门,突然想到什么,四处看了看,在左手边墙壁上找到了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室内暖融融的,热气飘到陈见夏脸上,让她睫毛结了霜。
“你真的来啦?”凌翔茜穿着一套白粉相间的条纹珊瑚绒居家服,笑盈盈地说,“快进来!”
她看上去比在学校时还快乐,笑容那么灿烂,向陈见夏证明自己“过得非常好”。这层明亮刺眼的结界切割开了两人曾经共享的那条黑暗小巷,陈见夏忽然清醒过来。
她是陌生人,还是凌翔茜很可能正在厌憎的敌方的信使,这次探访,她或许只能得到对方比灿烂更灿烂的假笑。
陈见夏没急着换鞋,而是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套很重很重的、用牛皮纸和绳子包好的复习资料,没说是谁给的。
“这个……”陈见夏语塞,细绳勒进她的掌心,“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凌翔茜愣了愣,笑容淡了些,说:“谢谢。其实林杨、周周他们也定期给我送笔记和卷子的,不过谢谢了,这么重,你大老远背过来,辛苦了。”
真妥帖,真周全,真落落大方,真像。陈见夏想,凌翔茜和楚天阔仿佛注定会变成自己小时候在《正大剧场》周日影院里看过的美国幸福家庭养两个孩子的爸爸妈妈,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凌翔茜没有接过去。“很重吧?”她指着玄关旁的换鞋凳,“快放下吧。”
陈见夏顺从地将一整包资料放在了地上,想了想,又往外拽了拽,拽到了屏风里侧,从客厅也能看到的角度。
“快进来!”凌翔茜恢复欢快,“你喝什么?我给你泡热果珍吧,或者热巧克力?不是高乐高,是我表哥给我带的一种国外的,巧克力味道更纯,但我觉得和高乐高也没那么大差别。”
“我喝水……”陈见夏客气道,忽然觉得这样离凌翔茜就更远了,一不大气,二也完不成楚天阔的嘱托,于是改口,“那我尝尝吧,看看国外高乐高什么味道!”
有时候当别人想分享给你好东西的时候,适当“麻烦”他们,反而让他们更快乐,要学会领情,学会大大方方的领情。
这都是李燃教会她的。他从未向她灌输道理,却让她明白了如何将与他相处时的坦然接受推广到四面八方,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胎里带来的局促。
就当这趟是专程来喝外国巧克力的吧,她想。
她坐的位置能看到不远处的小吧台,凌翔茜把桶装纯净水倒进电磁炉上的小水壶,那个壶真好看,是蛋壳黄色的漆面,不像商店里千篇一律的不锈钢烧水壶。还有,她不用自来水烧水的吗,纯净水烧出来的水真的会有味道的区别吗?
陈见夏像在读一本书一样,读着凌翔茜和她的日常生活。
浅色大理石地砖,欧式浮雕门廊吊顶,实木楼梯,客厅角落的三角钢琴,仿佛是陈见夏和弟弟在偶像剧里看到过的家。这个家唯一比偶像剧真实的地方就在于茶几上堆着一些用塑料盘盛着的牛轧糖、独立包装的徐福记凤梨酥和散装开心果。这才像个中国的家。
她坐在真皮沙发上,捧着凌翔茜端给她的热腾腾的巧克力,说自己觉得有点热。
“那我把露台的落地窗打开一点吧,”凌翔茜拉开了落地门,外面有一个伸出式的小露台,栏杆是白色石膏样的,外面一片常青松树,像暗夜里潜伏的海浪。
“好喝吗?”凌翔茜问,“应该不烫,我用纯净水烧的,本来就干净,所以不用烧开,加热到六十度就自动断电了,省得你还得晾半天。”
她笑起来真好看。陈见夏想。
“好喝,”见夏点头,“第一口觉得没有高乐高好喝,后来觉得好像奶精味没那么多,挺醇厚的。”
这是陈见夏第一次用“醇厚”这个词,她在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集里看到上海的中学生这样形容咖啡。
于是她们捧着马克杯,喝着各自的热巧克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见夏所有打好腹稿的安慰都碎得不成形。
这样的人,不拿加分也没什么吧?不上好大学也没什么吧?
李燃以前笑她,你学习,到底是为了求知还是为了脱贫?
陈见夏所设想的美好的office lady生活,只存在于英语书里,即便成真了,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吗?要花多少年呢?
本来就是陈见夏自己主动打电话找凌翔茜的,对方愿意见她就不错了,现在轮到见夏道明来意了,她却因为私心忽然失语了。
“你好像过得挺好的,”她闷闷地说,意识到不对,找补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觉得你应该很惨才对。”
凌翔茜笑了。温柔和煦的假。陈见夏忽然有点明白从初中到现在饶晓婷为什么一直讨厌自己了,她的笑在饶晓婷眼里怕也是差不多的。
“是我们班长拜托我来看你的。”
凌翔茜笑眯眯的,假装没猜到:“是吗?谢谢他了。他怎么样,保送成功了吗?”
“嗯,”见夏点头,“他保送清华了。”
“你还要吗?”凌翔茜一拍脑门,注意到陈见夏见底的杯子,“水壶是保温的,我给你再冲一杯。把杯子给我!”
陈见夏看着凌翔茜跑进厨房。她愿意见她,就代表想知道楚天阔到底要说什么。既想听到他的消息,又要矫情抗拒,果然这世界陷入爱情的女孩都一个样。
陈见夏想起困在家中绝食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那是凌翔茜不知道的,她决定突破那层明亮坚硬的结界,告诉她,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班长很后悔!”她大声地朝着厨房喊,“他还是很喜欢你,也相信你没作弊,他没脸见你,他那么骄傲的人会来拜托我,已经是把自己的脸放在地上踩了,他说你可以讨厌他,但是他必须要告诉你,他相信你没作弊,他喜欢你。”
吧台前的凌翔茜停下了动作,半晌,转身走过来,坐在了陈见夏对面的沙发脚凳上。
“其实我放弃过他的。”
凌翔茜突然说。没头没脑的。
“我理解,我是你我也放弃了,他——”
“我不是说这件事,”凌翔茜摇摇头,“是以前。高一的时候。
“我没有什么借口和他说话。高一刚开学一起参加学校读书会,他长得太好看了,我就多看了两眼,他也看我了。你别笑哦,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所以读书会结束后就磨磨蹭蹭不肯走,你真的别笑我。”凌翔茜说着,自己却先笑了,“我从小习惯了男生喜欢我,谁喜欢我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来找我说话的,我感兴趣的就说两句,不喜欢的就装傻。我以为楚天阔看我落在最后,一定会来找我的。”
凌翔茜摩挲着自己那杯奶茶,手指在杯壁的金丝凸起上轻轻蹭着。
“结果没有。读书会一结束,他背起书包就走了。”
凌翔茜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我一开始只是憋得慌,很气,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我,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他。
“读书会就办了三期,本来就是个学生社团的试点活动,赶上期中考试,参加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后来就散了。最后一期的时候我真的慌了,借着读书的由头,鼓起勇气朝他借了一本书,把这本书当作我们之间唯一的线索,我想,还了再借,借了再还,我不信他还是无动于衷。”
陈见夏忍不住插话,“你喜欢班长,是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你?”
“他喜欢我!”凌翔茜真的急了,高声反驳,“他从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喜欢我了!他后来自己说的!”
“喜欢喜欢喜欢……”陈见夏连忙补救,“我早就看出来他喜欢你了,他就是特别能装。”
凌翔茜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羞红了脸,陈见夏蓦然明白什么叫作面若桃花,想起李燃曾经对凌翔茜的爱慕,心里又有点憋闷。
“但我还了几次书,他都没什么反应,说几句客套话就道别回班了。每次都是我去你们班找他,别人都说我倒贴。”
可不就是倒贴吗……陈见夏把头埋进杯子里,没说话。
“有一次我真的心灰意冷了。我觉得可能他是真的不喜欢我吧,我再那样下去就真没劲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反正,我也分不清楚,我是真的喜欢他,还是不服气他不喜欢我,我自己动机都不纯,干脆算了。以前我都是还一本借一本的,那次只还书,还是托林杨帮我转交的。”
凌翔茜喝了一口热巧克力,抿着嘴巴生闷气,沉默许久才开口。
“我没想到,那天广播操课间,他站在后门口,当着我们班同学的面喊我出来。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过去,问他有事吗,他把我托林杨还的书拿出来,在我眼前晃,问我,你为什么不自己还?”
楚天阔霸道地将书塞到凌翔茜怀里,说:下次你自己还。我要你亲自还给我。
陈见夏怔怔地听着。
她见过楚天阔这一面,他微笑着应付他厌烦的女生时都十分温柔,随便弹普通朋友陈见夏额头一下都能把无意撞见的李燃气到七窍生烟,何况是面对真心喜欢的凌翔茜,必然更在行。她想象得出凌翔茜那一瞬间被撩拨到无法平息的心动。
凌翔茜说话的时候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她自己映在玻璃上孤零零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跑去楼上,片刻后又奔下来,递给了陈见夏一支笔、一张纸和一枝被书页重重压扁的玫瑰标本。
“你把这个还给他吧,”凌翔茜说,“我不想留着了。”
纸上写着凌翔茜三个字,字迹风格有些眼熟,陈见夏想起自己最近在抄的笔记,认出这是楚天阔的字。
“我为了见他,真的找过很多借口。高一一二·九大合唱,我说要联合两个班的班委一起去挑服装和伴奏带,其实我没约二班的班委,到集合的时候,你猜怎么样?”
凌翔茜笑得仿佛杜鹃花开满了眼帘:“他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跟我说,一班的班委集体放他鸽子了。骗人。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找借口和他单独相处,他和我一样,也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于是就我们两个人,公事公办地,去逛街。说是买合唱服,其实什么店都进,就在一个文具店,我试斑马牌的水笔,怎么画道道都不出水,他突然接过来,在纸上点了两下,笔就好使了,然后……他写了我的名字。
“他说,好看,我送给你吧。”
是笔好看,字好看,还是人好看?
到底还是问不出口。伶牙俐齿如凌翔茜,只是讷讷接过那支并不贵的水笔,低着头说,谢谢。
楚天阔去付款,凌翔茜跑回去,从试笔的那个小本本上将楚天阔写她名字的那一张撕了下来,折痕都不肯留,偷偷放进书包最里面那个平整的夹层内袋里,每天都看一看。
真好看。
凌翔茜仰着头,眼泪扑簌。
楚天阔让陈见夏传达的只有歉意和“我相信你没有作弊”,没有半句提到过挽回,更强调,不必替他说半句解释、体谅或转圜的话。他没资格在自己卸下高考重担的时候,去回过头无耻地把一切都补回来。
他做了抉择。第一堂考完他就知道凌翔茜出事了,林杨和余周周因为担心凌翔茜当场就弃考出门了,他木愣地站在过道,五分钟后下一科目开考,他感觉时间将两侧的墙壁、墙壁上的名人名言、墙壁下的课桌椅都拉变形了,从他身旁急速流过。
这时有人说,麻烦你,让一让。
他呆站太久,挡住了其他要去上洗手间的同学的路,人家说让一让,他微笑说哦不好意思。
那个瞬间将他拉回了教室里。预备铃打响,楚天阔回到了座位上。
短短一个秋冬,他因为一次考砸便迁怒进而抛下心爱的女孩,他面对女孩无端坠崖却无动于衷。雪花落下的那天,从邮箱里拿到清华许诺的提前录取通知书,他突然发现,没了竞争对手,爱情变得那么可贵。
时势戏弄着少年的原则,他既然任其摆布,就没有资格诉苦。他告诉陈见夏,我没有什么想对她辩白的。我做了选择,选择就会失去。
因为楚天阔的嘱托,陈见夏没有任何片儿汤话可以填补对话间的空白,“他也不容易”是事实,可谁的不易对凌翔茜没有意义。她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凌翔茜,想了想,好像能做的只有唯一一件事了。
就是说说她自己。
人与人开通桥梁,总是要站在河岸的两端,朝着彼此的方向各自建造那一半坚实与真诚。
陈见夏说:“我妈以为我跟李燃开房了。
“我被遣送回家那一个星期,没去县一中上学,每天不出屋,因为只要一出房间,她就会骂我下贱。”
她们分享过一首歌,但陈见夏知道她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她听了凌翔茜的苦,于是还给她一份苦,不亏不欠。
黑巧克力热饮都比人生甜。
凌翔茜的眼泪止住了,匆忙打断陈见夏,“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的。”她极像楚天阔的那一面又浮上来,“不用,别用惨来换惨,你别用这个安慰我,会后悔的,你别这样。”
说完她又有些眼圈红,再怎么拒绝,还是被陈见夏自杀式的安慰感动到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陈见夏站起身,“班长让我给你的东西我带到了,话我也替他说了,就不打扰你复习了。”
陈见夏换好鞋,攥紧书包带,仿佛包里那张写着凌翔茜名字的纸和玫瑰花一起在燃烧,烧得她痛。
拧开门把手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不是为了安慰你,真的不是为了安慰你,你想想你拥有的,看看你住的房子,想想你的退路——我知道人总是不满足的,不能用一种难过比另一种难过。但是,你往好处想,你退路比我多,你明白吗?我知道比我好算不了什么,你没跟我比,你平时都想不起来我是谁,你也不会天天想着自己住别墅就开心。我都明白,但你偶尔这么想想,就偶尔。我希望你开心。”
凌翔茜伸出手帮她摘掉了枣红色羽绒服领口钻出的鸭绒:“难怪你和楚天阔是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们有点像。”
陈见夏走出几步,回头望着凌翔茜灯火通明的家,突然想问自己,如果有一个机会,让她变成凌翔茜,拥有同样漂亮的脸蛋和身材、住在这样漂亮的大房子里,但是要被所有人知晓、审视、议论、排挤、诽谤,被深深喜欢的男孩子的反复无常折磨到耗尽自尊,每天坐在露台上喝用瓶装纯净水泡的国外热巧克力还是觉得委屈……她会选择做陈见夏还是凌翔茜?她连在狭小环境里被驱赶回县城都是咬着牙顶下来的,摔了个屁股墩都人不人鬼不鬼了好一段时间,要是像凌翔茜一样,从云上掉下来呢?
凌翔茜被她的家接住了,再也没回振华。
还是做陈见夏吧。陈见夏从县一中爬出来了。
她没去过天上。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