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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不要回头

一模结束后,一班的学生陷入了一种陈见夏几乎从未见过的懈怠之中。虽然上课时依然跟着老师二轮复习,下课也多数留在座位上温习,心不在焉的气氛却在蔓延。

前段时间保送、加分的暗战结束了,终于迎来正正经经的第一次模考,意义非凡,老师判卷也谨慎许多,出分速度没有以往月考那么快,悬而未决的等待让平日心态极佳的同学都多少有些失常,桌上铺着卷子,手里转着笔,眼神却盯着某个地方发直。

楚天阔等几位已经确定保送的学生纷纷默契而识趣地隐匿了自己的存在感。

陈见夏努力地自我对抗,等待就是浪费时间,她逼着自己照常完成每天的模拟卷,虽然每写一道题,总会回忆起一模里相似的类型题——做对了没有呢?没解出来的那道,步骤分能得多少呢?

陈见夏赶在应急台灯最后几下闪烁中完成了数学倒数第二大题的第一问,终于,凌晨一点半,整间宿舍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陈见夏静坐了几秒,身体还算醒着,小脑已经完全罢工了,起身时差点带倒了椅子。她纯靠摸索从书桌抽屉里掏出手电筒,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卫生巾,浑浑噩噩地穿去走廊上厕所。

宿舍为了省电向来只给走廊超远间距地配了瓦数不足的小灯泡,每一盏只能照几步远,最亮的是走廊尽头的洗漱间。她游魂似的飘了几步,隐约听见抽抽嗒嗒的呜咽声,刚适应黑暗不久的双眼渐渐锁定了远处蜷缩成一团的影子。

见夏心脏突突了两下,很快镇定下来。住了好几年了,还能有鬼不成?谁在哭,不是郑家姝就是王娣。她困得不行也憋得不行,没有时间给对方留面子了,于是径直向前,从旁经过。

等她换好卫生巾、用冰冷的水洗干净手,人也清醒多了,出门时候哭的女生已经走了,或许是逃得急,把应急灯和压在下面的几本练习册给落下了。女厕所门口左侧踢脚线上方有个插座,是平日保洁阿姨打扫卫生需要的,偶尔有时候白天忘记给应急灯充电,见夏也会在十一点熄灯后跑来这里偷用插座,甚至因为应急灯线短,厕所味太大,特意备了一个坐垫和一个两米长的插线板。

阴森的走廊外,冬夜的风凄厉呼号,又一次冷空气来袭,雾应该散了。陈见夏弯腰捡起散乱一地的电器和书本,走向郑家姝和王娣那间宿舍门口,将东西一一堆在墙边。正在此时门轻轻地开了,见夏抬头,昏暗如此,还是能看出郑家姝眼睛通红。

要是王娣也就算了,哭的是郑家姝。见夏有些后悔自己多事,还不如装没看见,郑家姝的自尊心会好受些。

转念一想,当初跟着于丝丝故意跑去俞丹办公室门口“问几道题”还探头探脑看她和她妈妈热闹的也有郑家姝一个,见夏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郑家姝在背后说她的坏话都够编一本语文选修教材了,有什么好同情的?

见夏不言语,还剩应急台灯在臂弯里,准备放下就走,线却缠住了她的珊瑚绒睡衣袖口,她垂脸把插头拨弄开,听见郑家姝用很轻的声音说:“谢谢。”

“没事。”

“你困吗?”

见夏已经走出几步,回头看到郑家姝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她想和陈见夏说话。

“我困。”陈见夏说。

然而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她竟翻来覆去睡不着,应急灯没电了也不能继续复习,陈见夏人生第一次瞪着眼睛失眠了。

第二天她一早就趴在桌上睡得酣熟,把代班主任姜大海老师的第一节语文课完完整整地睡了过去,却没有被叫醒。

见夏以前也偶尔会在课堂拄着下巴打瞌睡,这是第一次睡了个整觉。这本是初中那些校霸特有的张狂,难道她跟于丝丝打完架之后,已经被当成流氓头子了?她看向四周,于丝丝不在座位上,其他人不小心跟她对上眼神,大多没什么异样,不知是不是装的。应该是装的。

陆琳琳对她倒是一如往常。她一直是遇上街头火并也要挤到前线观战的,看热闹从没怕过刀剑无眼。

据常年语文考140的陆琳琳评述,姜大海讲课水平还可以,知识点都带到了,清清楚楚,而且不像俞老师爱絮叨,唯一的缺点是——都什么节骨眼了,还爱讲些“超纲”的内容,文人逸事什么的。

“还都是些不积极不正面的故事,讲也白讲,作文里根本没法用,”陆琳琳面无表情,“要是他能把这些时间也用来讲知识点,水平会更高,活该他带分校十四班。”

陈见夏心想,难怪李燃会说“海哥很酷”。李燃就爱听这些跟考试没关系的胡说八道。她昨晚九点开始复习,直到现在都没开机,天知道小灵通里又堆了多少条短信,超出内存的话,发再多新的也收不到了,得赶紧删些以前的……可是舍不得。什么时候手机能多存点短信呢?

见夏想着想着走神了,发现陆琳琳眯眼睛审视她,迅速转移话题:“姜老师没发现我睡觉吧?”

陆琳琳把纸面上的橡皮屑都吹到地上:“发现了。”

“啊?”

“他冲你走过来了,于丝丝都绷不住要笑了。”只要有机会,陆琳琳一定会搅事。

“不过他看了你一会儿,又接着讲课了,没管。”

见夏困惑,陆琳琳瞟她一眼,因为是从前排扭头过来,很像飞了个白眼——或许就是个白眼。

“你是不是从早自习就睡着了?姜老师一进门就说了,都十八岁这么大的人了,学习靠智力,努力靠自律,有语文题可以问,班里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先找楚天阔,反正他保送了也没事干。”

虽然俞丹也的确是这么管尖子班的,但就这样被姜大海直接讲出来,听着还是微妙。

“哦,还说,除了讲题,也可以去办公室找他谈心,谈啥都行,自己不怕耽误宝贵的学习时间就行,”陆琳琳的声音淹没在第二节课预备铃里,“姜老师说,‘一模成绩一出来,估计你们都会想找人谈谈,青春期那点事儿嘛——成绩、情窦初开、跟爸妈过不到一块去呗。能谈开,就别想不开。’”

陆琳琳讲八卦是一流的,一脸麻木却绘声绘色,连标点符号都不会落下。

陈见夏在心里自嘲地笑。这个海哥挺好玩的,她的青春期,还真就是“那点事儿”。

上课铃打响,于丝丝回到教室,陈见夏余光看到她演了全套——半途急刹车,在众人目光中刻意踯躅,仿佛同桌是德州电锯杀人狂,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坐下了,并对周围关切担忧的目光报以感激一笑。

有意思吗?陈见夏垂目。她早已不是刚入学时候在医务室被于丝丝这套交际大法蒙得晕头转向的小女孩了,但她还是不明白,于丝丝一直坚持到今天,不累吗?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周围人的同情和喜爱能帮于丝丝加分吗?

懒得理她。陈见夏自打回到振华的那一天起,内心就莫名燃着一团火,觉得自己是女主角。

课间跑操回来,她听见第一批进教室的同学窃窃私语,物理老师已经在看着值日生擦黑板了,讲台桌上赫然一沓卷子。

见夏脚步一滞。

一模的各科成绩陆续出来了。破天荒,理综合竟然是出分最快的。

陈见夏盯着于丝丝发到自己手里的卷子,一眼扫到卷面成绩,一言不发。

物理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特级教师,带了很多届毕业班了,极有经验,卷子发下去后没急着讲题,默默地留了五分钟的时间。他知道除了几个对分数极满意的,其他学生此刻根本没心思听他分析这次一模的出题思路、难度和各班平均分,更不想听他从第一道选择题开始讲卷——每个人都在忙着看自己的扣分项,课堂里嗡嗡嗡满是对题的声音:这题不选C那选什么?这道我跟你步骤写的一样为什么没给我过程分?……

陈见夏面无表情翻着卷子。

和她自己估的差了二十多分。

然后出来的是数学成绩。等到英语课甚至把语文的卷子也一起发了。

除了英语发挥正常,其他每一科都让她不知作何心情。要说失常,还真算不上,不过比预估的低了二十分左右,但若这次真是高考,她已经不知道掉到哪个梯队去了。

竟然连“请选出以下成语中书写无误的一项”和“书写有误的一项”这种低级干扰型的选择题题干都能读错,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陈见夏抱的最后一丝希望是这次一模大家普遍低分,她道听途说过,振华历来喜欢用一模压分来“杀杀学生的锐气”,让他们在二三轮复习中沉下心态不要轻敌。说到底,高考是一场排名赛,名次和志愿博弈比分数重要,还有希望的,还有希望。

晚自习的时候,姜大海拎着一沓排名表走进教室,陈见夏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按厚度随随便便将它四等分,交给第一排的同学往后传:“传到后排不够的互相匀一匀啊,我没数。”

这一次的排名,她和于丝丝近得宛若一对真正的同桌。她听见于丝丝的轻笑声,也感觉到对方侧过脸看了自己好几次,但她无心理会,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以前看过的圣经故事里那个忘了叫什么的圣人在拖家带口离开罪恶之城时,上帝万般嘱托:

不要回头。

姜大海留给一班学生消化这份排名的时间比物理老师还要长,搞不清他是有大智慧还是纯粹在偷懒。终于,懊恼叹息与魂不守舍地敲击计算器的声音渐渐平息,姜大海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副近视镜,用衬衣下摆擦了擦镜片,戴上了。

“一模二模三模都考得好,高考砸了的,有的是。一模二模三模都不好,高考还不错的,也有的是。没考好的庆幸这不是高考吧,审错题的下次认真点,水平不行的就抓紧时间多用功,高兴或者难过,就这一晚上,随便你们怎么笑怎么哭,明天都给我立立整整的,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嗯?都听懂了没有啊,别让我废话第二遍啊!”

说得挺好的。见夏想。是个通透的好老师。

除了他说的道理基本没有人做得到之外。

陈见夏赶在宿舍澡堂关门前冲回去洗了个热水澡,回到宿舍后坐在床边,用在批发市场买的极小功率电吹风慢慢吹干。说是电吹风,热度和风力跟老家亲戚养的大黄狗哈气也差不多,但为了不被宿管老师没收,她这三年都是这么用过来的。发梢还滴水的时候就发会儿呆,吹到半干了就可以把复习资料摊在腿上看,被不争气的吹风机浪费的时间,她也能争分夺秒抢回来。

但今天她吹了很久很久的头发,没看习题册,只是一绺一绺地吹。香格里拉的那个小梳子早就被她妈妈折断后不知扔去哪里了,她回振华后在附近小超市随便买了一把塑料的,冬季只能梳湿发,否则会起静电。李燃倒是很喜欢看她起静电,两人一起踏进必胜客,陈见夏摘下毛线帽时噼啪作响,李燃一定要揉她头顶上立起来那几根毛,揉到她发火,再用手指温柔地将因为静电而紧贴在她脸颊上的额角碎发别到耳后。

陈见夏失踪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在闭眼的瞬间悉数滴在大腿上。

幸好腿上没有书。

她把手机开机,熬过简陋的开机音乐,右上角终于有了信号,等不及将这一瞬间涌入手机的来自李燃的短信翻开,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回宿舍了?”他语气轻松,旁边似乎有电视机在播放球赛。

见夏没说话,也不敢呼吸,怕他听出自己哽咽。

球赛解说的声音迅速就没了,李燃应该是关了电视:“你怎么了?”

“考砸了。”

到底没憋住,陈见夏放声哭出来,边哭边往窗边走,远离不隔音的宿舍门,最后甚至打开衣柜,把头伸进去,将号啕声闷在里面。

李燃静静听着,早已知道这种时刻的陈见夏不需要任何安慰,心疼的同时也感到慰藉,不知不觉中,她一点点地卸下了自尊和防备,像一只小兽,野心勃勃有时,哀痛挫败有时,但总归愿意依偎他,共淋一场雨。

“我去找你吧。”

陈见夏哭够了,把头从柜子里收回来,鼻音糯糯的:“都这么晚了,我出不去了。”

“下次会考好……”李燃把话吞回去,“下次再认真点,你以前不是有次把答题卡涂串行了,但是分数加回去甚至比过去分数还高嘛。这次你哭够了就再分析分析,哪些地方是马虎了,哪些地方是不会做,不会做的就努力练习,马虎的地方更认真,一定能考好的,一模砸了总比高考砸了强,对吧?”

见夏连眼泪都呆滞在腮边了:“你是谁?”

李燃清朗的声音里有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一模很重要,但我也帮不了你别的,万一再说错话惹你生气,那不就更帮倒忙。所以我就去问了问我初中那几个学习好的朋友有啥需要注意的——我刚才说得是不是特好?”

陈见夏刚要破涕为笑,猛地收住:“你初中学习好的朋友?”

“林杨!我说林杨!”李燃急得都破音了,“凌翔茜根本没参加一模!”

“我提凌翔茜了吗?”

“陈见夏你有意思吗?你这是诱供!钓鱼!没素质!”

“直钩都能钓上你,活该。”

静默了一会儿,他们一起笑了,李燃问:“高兴点了吗?”

“林杨是能考学年第二的,都是套话,那些道理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陈见夏撇嘴,“他跟我的压力能比吗?”

“他女朋友好像也考砸了,”李燃努力回忆,“他俩都因为保送考试弃考,只能参加高考了,一模砸了压力肯定也很大吧,说不定正后悔呢。”

“余周周?”她做贼似的放低了声音,“他俩真成了?”

“八九不离十吧。”李燃的语气透着一股谜之信心,“反正林杨自己说快了,八九不离十了。”

陈见夏想,果然缺心眼爱和缺心眼交朋友。

挂下电话,陈见夏坐回到书桌前,强迫自己静心做题。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响起来,是一条新短信。

“陈见夏,看楼下。”

见夏站起身,拉开窗帘,望见那个熟悉的、穿着灰蓝色羽绒服的少年,在窄街对面拼命地对她招手,像成了精的跳跳糖,一蹦一蹦跳进她的嘴巴里,给她最温柔的甜蜜爆炸。

她回短信:“神经病!”

“我就来看看你。”

“外面那么冷,快回家!”

“那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看见啦!”

陈见夏的手紧紧贴着胸口,都跳进心里来啦。

她看着李燃试图挑战侧手翻却只成功了翻,摔在雪地上,笑着笑着想到他的腿,胸口的手机却先振动了:“我腿没事儿!”

傻子。陈见夏看着李燃耍宝,越耍越远,最后终于依依不舍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

陈见夏的笑容没有一秒钟消失过。李燃穿过白色的街道,最后一缕哈气隐没于黑暗,她还在笑,肌肉牵着嘴角上扬,再上扬,好像这样就能抵达眼睛,为眼泪改道。

陈见夏推开桌上做了一半的数学卷子,从书包里掏出被压在最底下、已经皱巴巴的名次表,于丝丝的名次仅仅在她下面六行,最后一行是郑家姝。高考当前,振华终于收起了此前按姓氏笔画排名的温情脉脉,直截了当把排名次序和总分列在了惨白表格的左右两侧。

李燃是一汪巧克力糖浆,黄连在里面匆匆一滚,裹得满身甜蜜,然而只消片刻,那苦味便沁出来了,满口满心,顺着眼睛再次流淌出来。

就在几天前,她卡着于丝丝的脖子当众夸下海口,说她们云泥之别;她自信满满地对着试图劝她的楚天阔说,我会考上南大,然后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李燃不会知道她不只是为考砸了而哭。她永远不想告诉他,一模究竟砸出了她内心深处怎样的耻辱。

陈见夏曾经能感觉得到那股力量。

它徘徊于清真寺台阶上空,在她漫长无望的等待的最后一刻直冲而入接管了她的躯壳,让她决绝地用裁纸刀自我了断,韬光养晦,自如撒谎,做交易,守猎物,燃尽十八年积攒的愤懑,烧出了一个张狂归来的、崭新的陈见夏。

现在那股力量在流泻,从她的呜咽声中,从她自我质疑的迷茫双眼,从她不断幻听到自己对着于丝丝与楚天阔羞耻而壮丽的“宣言”的耳朵里……无法阻止地流泻掉。她一身弹孔,早就是个死人了,却好像这一秒才刚刚低头看见。

终于流泻殆尽了。

神明借给软弱的人以无惧的灵魂,让她错觉伸手能够到一线阳光,却偏偏在她至为张狂时重挫其锐气,尽数收回。

走时还切切叮咛,索多玛的罪人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