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振华离火车站不远,但陈见夏只在坐公交车时途经过站前广场,从没真正来过,这里永远人潮涌动,让她有点怯,忍不住想捂住裤袋,虽然里面往往至多二十块零钱。
下了出租车,她拒绝李燃帮忙拉行李箱,“不重。我喜欢自己拖着。”
和三年前去振华报到的那几个手提编织袋不一样,这可是行李箱,她觉得高级,重一点也没关系,好像一个角色扮演的大玩具,她是去外地上学的大学生,是出差的白领……李燃却还是把箱子抢了过去。
他将自己的耐克运动包放在了箱子上面,一起拖着走,无奈地解释:“这样大家都轻一点。”
哦。
陈见夏跟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广场上的人像布朗运动的粒子,每个方向都随时有人冲过来,眼睛只盯着远处会合的旅伴,无视路线中一切行人,要不是李燃反应快,她几次险些被肩扛大包的男人击中。
他们过了安检,循着屏幕和车票上的提示来到2号候车厅,没有座位,甚至有人铺几张报纸、枕着包裹睡在不挡路的角落。
“这是我第二次坐火车。”
“第一次呢?”李燃问。
“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吧,参加姑姥姥的葬礼,其实两个县离得挺近的,但火车开了一下午,停了好多站,硬座坐得屁股疼,我想给旁边站着的一个老奶奶让座,还让我妈给骂了。其实我是自己坐不住了,天很热,坐得一屁股汗,想站起来歇歇。有人吃红烧牛肉面,特别香,车上就有服务员卖,到站的时候窗户外面也有人拎着篮子卖零食和啤酒汽水,但我爸妈说都是宰人的,后来是小伟闹,也要吃泡面,我妈最后还是买了,唠叨了一路,但我记不清她骂啥了。我和小伟分着吃的,他眼大肚子小,吃了几口就饱了,后面都我自己一个人吃了,汤都喝光了。”
“那么好吃?”李燃问。
见夏正要回答,检票开始了,人潮拥在检票口外围,混乱的大厅根本没有“排队”可言,见夏注意到有很多人从侧面挤去了他俩前面,有点着急,李燃安抚地揽住她肩膀,“没事,咱们是卧铺,又不用抢座,让他们挤也没关系的。你把包背在前面,小心钱包手机就行了。”
她点头,心里还是急,一种本能的急,从小抢惯了。但她相信李燃,所以面上压住了,继续刚才的话题。
“好吃,火车上的方便面特别好吃,不知道为什么。你没吃过吗?”
李燃摇摇头,“我们上车买两盒吧。”
见夏没作声。
她接触陌生的事物时总是话很少,一路安静地跟在李燃身后找到他们所在的车厢,瞪大眼睛朝左边看床铺、朝右边看行李架,半晌留意到李燃在犯愁,罪魁祸首是她的行李箱。
“是应该往前面抢抢的,”他咧咧嘴,盯着已经被各种箱包、编织袋挤得满满当当的行李架,“没地方放了。……其实我也没怎么坐过火车。”
见夏笑了,急中生智,指着下铺的床,“塞床底下吧!”
两个人因为妥善安置了行李箱这件小事就很高兴。旅途中任何小事都开心,所以方便面也好吃,李燃好像也明白了一些。
他起身去给一个够不着行李架的阿姨帮忙的时候,见夏乖乖坐在下铺,好奇地盯着走道上来来往往的旅客和窗外道别的亲友,突然一个中年男人拍了她一下,陈见夏一哆嗦。
“咱俩换个票,”男人把自己的票在她面前晃了晃,“我就旁边车厢的,上铺我爬着费劲,伸不开腿。”
陈见夏展现出了对一个长辈的本能驯顺,身体先于意愿做出了反应,点头了。她迅速后悔,男人已经伸过手来拿她攥在手心的票。
“你干吗?”李燃的声音出现在男人背后。
男人刚刚满脸理所当然,估计是误认为陈见夏独自出行没有旅伴,现在忽然冒出这么高大一个小伙子,傻了,脸上浮现出了讨好的笑容,语气也弱下去,“小姑娘瘦,而且上铺干净……”
“她瘦不瘦跟你有关系吗?上下铺为什么差几十块钱你自己不知道么?我们为了舒服特意买的下铺,你提补差价我也不换,何况你提都不提,怎么着,觉得小姑娘好说话?上铺干净,下铺也干净,你不坐就都干净!”
陈见夏吓得原地起立,这不是要打架吗?
然而她做好了准备拉架,男人却嘟嘟囔囔地边说边走,声音小得听不清,人是真的一拐弯不见了。
她转头去看李燃,一米八几的个子,几乎和上铺一样高了,还故意微仰着头,鼻孔冲人,脸上要是再来点血,好像立刻就能复制他们第一次在医务室见面的样子。难怪男人逃了。面对别人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李燃。然而这个嚣张的李燃下一秒立刻低头急着跟她解释:“我这和小时候你妈不让你给老奶奶让座可是两回事啊!他那明摆着是找软柿子捏——”
陈见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踮脚拍拍他的狗头,说:“是我没有社会经验,抹不开脸。”
他们一起坐在下铺,李燃把小小的白色枕头放在她背后当靠垫,陈见夏频频看电子表,等着火车开动。她忽然轻声说:“我有时候能明白我妈为啥想生个男孩。这种时候,我要是个男的,他就不敢过来占便宜。”
李燃坐得直直的,调皮地用脑袋去尝试撞头上方的中铺,随口回答:“你怎么知道生个男孩一定是我这样的,万一长大了变成刚才那男的那种,多丢人啊!”
“丢人也比挨欺负好。”
“不会的。我会保护你的。”李燃说。
“如果你不在了呢?”
李燃愣愣地看她,见夏摆手解释:“不是死了那个‘不在了’!是,是,万一刚才我的确就是自己坐火车呢?我总有一天会自己坐火车,我——”
他没说话,眼神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陈见夏不知怎么感觉到,他也在阻碍她看到他的眼睛,和她曾经做过的一样。
天渐渐暗下去。李燃要去餐车买泡面,陈见夏拉住他的手臂,从床底拉出行李箱,把拉链拉开一点点,胳膊伸进去,费劲地拽出两盒泡面和两根火腿肠。她早就准备好了。
每个包厢靠窗的小桌下面都有一只银色暖瓶,他们用热水泡了面,用叉子扎在盖面边缘封牢,慢慢地,香味飘出来,李燃嗅了嗅:“好像是比平时闻着香。以前午休闻到这味儿我都想吐。”
见夏吃了几口,却说:“没以前好吃了。”
“是不是换配方变味儿了?”
“可能是我变了,”陈见夏笑,“以前我妈不给买,买了还要跟我弟抢着吃,才觉得特别好吃。”
李燃听完就把她那盒抢回到自己那边,“两盒都给我,你就觉得好吃了。”
见夏笑,扭头去看窗子。包厢内白色灯光太亮,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样子,倒是映出了两个人的脸。她喊他,你不是带了数码相机吗,给我,我拍一张!
第一张忘了关闪光,只拍出一片白;第二张总归拍出了人影,却和亲眼看到的差了许多。李燃说,数码相机就是这样的,好在轻一点,出去玩带着方便,以后我给你用单反拍,再用电脑PS,听说会好很多。
“调完更接近人眼睛看见的,有可能比眼睛看到的色调还好看。”他说。
“我用眼睛记住就行了。”她托腮看着外面。
凶归凶,李燃终究还是看不过他们包厢里面的一个老奶奶费劲巴拉地爬中铺,把自己的下铺让了出去。见夏也见不得他那么高的个子把自己往中铺塞,又跟他换了位置。
十点全车熄灯,只有走廊窗下亮着一盏盏橘色小夜灯。见夏躺在中铺,因为平日都习惯学到凌晨再睡,此时还清醒得很。她盯着上铺的床底板发呆,随着列车摇晃,晕乎乎的,想起小时候做的数学题,根据单节铁轨的长度和火车发出震动的频率计算车速……
人生应该多点这样强制的黑暗,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反而感觉到了自己。
也感觉到了李燃在玩她从床栏边垂下去的长发。痒痒的。
“你也睡不着吗?”
“舍不得睡觉,”李燃平躺着,胳膊高高举起,用食指缠绕她的头发玩,“我以为你睡了。我吵醒你了吗?那我不玩了。”
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她感到安全,“没。我喜欢。”
“喜欢什么?”
“我小时候家旁边开了间湖北理发店,老板娘自己一个人,只带个洗头发的学徒,什么活都是她自己干。有年过年前,她给我剪了短头发。”
“后来怎么还是留长了?”
“头发长得太快了,刘海总挡眼睛,总去剪,剪一次五块钱,我妈觉得老板娘一开始怂恿她给我剪短头发就是不安好心,干脆还是让我留长了。后来我再也没去理发店剪过头发,马尾辫都往后梳,大光明,不用刘海,实在太长了,就自己在家剪剪发梢。”
李燃问:“跑题了吧,我问你喜欢什么,你说的哪儿跟哪儿啊。”
见夏不好意思:“我一直记得,老板娘撩我头发的时候,头皮麻酥酥的,很舒服。喜欢这个。”
“那我平时揉你脑袋你生什么气?”
“要轻轻的!”见夏用气声喊,“你跟揉面似的!我说的是——”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也是,往耳朵里吹气儿似的,也很舒服。”
他们忽然一起沉默了,好像意识到,讨论身体是危险的,羞耻的,虽然说的不是那个,但好像就是那个。
可是即便不讲了,李燃还是没有停下揪扯她碎发的手指,像她无意中要求的一样,动作轻轻的。见夏不自觉将头往床栏杆那边靠得更近一些,让头发垂得更长一些,怕他胳膊抬久了会累。
摇晃的列车更像一条船,在麻酥酥的快乐里,困意如海浪一波一波席卷过来,她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好像听见李燃说,见夏,散着头发很好看。
唔。
以后可以经常去剪头发,长头发也可以经常修的,只要你喜欢。
唔。
困了吗?
陈见夏安然睡去。
她忘了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梦,起床太急,梦境迅速褪色。天才蒙蒙亮,李燃在下铺侧卧睡得酣熟,无处蜷缩的长手长脚几乎都沿着床沿垂到地,见夏从藏在枕头后边的单肩挎包里偷偷拿出洗漱包,蹑手蹑脚爬下,李燃这时翻了个身,她吓一跳,还好没醒。
一番做贼心虚不过是为了提前去车厢尽头上厕所、洗漱。新剪的刘海出油太快,已经有些打绺了,她趁着起得早,洗手台没人抢,用洗面奶单独洗了那片刘海,湿答答,好在只是一小缕,应该很快就能蓬松柔顺起来。打湿小方巾擦干净脸,见夏轻轻拧开小扁盒子,指尖蘸了一点点粉底液,点在鼻翼两侧,笨拙地遮盖有些粗糙的毛孔。
这是饶晓婷万分舍不得地从她自己的粉底液里给陈见夏挤的几泵。陈见夏本来皮肤就白,饶晓婷嘱咐她,不会化别乱化,临时抱佛脚学也来不及,就把毛孔黑头遮遮算了,以后真想变漂亮,去文个眉,再学学怎么画眼线、粘假睫毛。
见夏看着饶晓婷那比遮雨棚还厚实的一大片假睫毛说,算了,太刻意了,弄巧成拙再化成新娘子,笑死人了。
饶晓婷冷笑:新娘子那妆要花钱找人化的,你做什么梦呢——我这粉底液蜜丝佛陀的,一百一瓶呢,你不乐意你别用!
见夏急了:再、再挤两泵,我回来还你!
饶晓婷斜眼觑她:咋还?你从脸上刮下来还给我?
陈见夏自己回忆起饶晓婷的语气,忍不住乐了。
起床的人陆陆续续变多了,见夏不敢在狭小的洗手台待太久,匆匆照了几下便跑回包厢,李燃还在睡。她蹲在床边端详他的睡颜,躺在床上和趴在必胜客桌上的样子不一样。似乎是被盯太狠,他睫毛颤动,要醒了,见夏赶紧站起来,头撞到中铺铁架,又猛蹲下捂脑袋。
李燃悠悠叹气,刚睡醒有些鼻音:“干吗,请安啊?”
“撞脑袋了。”
“啊?”他半坐起身,“给你揉揉——你头发怎么湿了?你在火车上洗头了?”
见夏连忙起身,背对他去爬中铺:“洗脸时打湿了。”
“洗脸能把头顶也洗湿?你拿水管子对着脸滋的?”
“闭嘴吧你,再睡会儿吧!”她有点急了,明明就是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刚睡醒时蓬头垢面的浮肿样,但被知道特意去洗漱了,又太做作,她干脆装作没睡醒,又钻进被窝睡回笼觉。
结果就是再睡醒时,半湿的刘海翘得乱七八糟,到底还是被李燃看见了,笑得惊天动地。
过了几条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江,窗外的农田、村落、瓦房都变得温润起来,青瓦白墙,隔着玻璃都带着湿漉漉的暖意,那些只出现在地理书上的、尚未被亲眼见过便凝练成概念的一切变化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滑过,怎么都看不够。
离南京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