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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不太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见夏将小伟从被窝里揪出来,催他洗漱。

“早点去排队,爸要做核磁。”

小伟一脸懵懂的样子,见夏忽然想起,全家人都默契地没有和小伟提及门静脉阴影的事情,潜意识里始终将他当个靠不住的孩子。

“你开车吧,这么早,我怕叫不到车。”她补充道,“冷水洗把脸,清醒清醒。而且天这么冷,你新车停在外面,是不是得提前下楼热热车?”

要不是新车的诱惑太大,小伟这个时候恐怕是要闹脾气甩脸子了。

排到近十一点终于做上了。

复诊不需要取号,全靠手疾眼快自己加塞,陈见夏到底还是有些脸薄,几次都被别的男人抢先了,还有一个是用肩膀硬把陈见夏撞开的。

最后见夏还是忍不住去踢了小伟一脚,说,再玩手机,信不信我给你摔了?

郑玉清拎着瓶装豆浆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埋怨陈见夏,“你又抽什么风,你不乐意排,我排!”

陈见夏冷冷看着小伟。这几年,弟弟愈发明白了将来他要依靠的是谁,对见夏生出了些不情不愿的尊重,二十六的大小伙子终于没靠妈妈撑腰,放下手机,自己起身守在了诊室门口。

的确好用,那些男的就算还想插队,瞧一眼小伟,也会掂量下,没有面对见夏一个人时那么理直气壮。

上一家病人离开,大夫看见他们探头探脑,喊他们进门,陈见夏忽然觉得心慌,她回头看郑玉清,意思是,你们两个等在这儿。

或许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母女连心。郑玉清拉住丈夫说,就送个片子,有事儿再喊咱俩,让孩子先去。

大夫看片子看了很久,等他叹气,转向陈见夏和陈至伟的那一刻,见夏已经知道了结果。

她前一天已经紧急补课查过了许多,也问了学医的同学,结合她对着彩超学习的结果,大夫说的居然差不多——两支门静脉连接左肝和右肝,进而成系统分布为门静脉网络分布在整个肝脏上。

陈见夏爸爸在右肝脏门静脉一级分支上长了一个大约一点五厘米的肿瘤。

小伟慌张地看向姐姐,拉住她的手问,癌吗,是癌吗?

陈见夏手心全是冷汗,她不敢回握小伟,怕他更慌,于是故意凶他:“先听大夫说完!”

“还要看进一步的检测。”

“要切片取样化验吗?”见夏问。

“这个位置,太凶险了,不好取,要能取就全摘下来了,还取样干什么,”大夫解释道,“瘤现在很小。我只能说,比较大的概率,就是俗称的癌栓。我说得大白话一点,你爸肝硬化太厉害了,所以肝上没有营养,癌细胞一般会聚集在较为衰弱的器官的营养丰富的部分,这就是为什么肺癌病人癌栓总是长在脉管上。食管血管、门静脉这类血管,血流比较好,所以就在这个位置集聚形成了。”

诊室安静了片刻,忽然门被推开,又是一张焦急的脸,探头进来看情况,说,大夫,放射科那边说不用取片子,你电脑里直接……

大夫见怪不怪,平静道,你先外面等一下,这边没看完呢。

小伟火气大,迅速起身,把门给推上了。

陈见夏又问:“那下一步怎么办,您有什么治疗方案,要会诊吗,切掉还是移植?化疗?放疗算了吧,我在网上看过,身边也有朋友亲戚做过伽马刀,太痛苦了。当然我瞎说的,我不专业,您别介意。大夫,我爸爸还有……还有多少时间,大概需要多少费用?医保覆盖范围之外的治疗方案,我们都可以考虑。”

大夫被她一串问题问得有些惊讶,扬扬眉毛,思考了一会儿。

“说实话,肝移植是最好的办法,其实你爸也挂进系统排队等了一段时间了,对吧,我要没记错的话。”

陈见夏点头。

“我们这边,肝脏方面,的确不是强项,而且传染科、肝胆外科和移植其实是有区别的,我能判断的是,这个癌栓发现得比较早,长得还不大,但因为门静脉血流速度比较快,营养又稳定,我担心,七八周左右,它可能就会从一级分支转移到主干上,到时候就麻烦了,一旦转移……癌细胞可能就随着供血转移向全身了,就不是换不换肝的问题了……”

陈见夏掏出手机把时间节点一一记下来,大夫还算耐心,跟他们额外讲了许多,看她镇定,最后说,要是条件允许,还是……还是找找人。移植这种事,唉。

陈见夏木然点头。

她道谢,起身离开,小伟还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问什么,病人家属这种时候总会想要多聊几句,排那么久的队见到大夫,宛如见到神,仿佛多说几句肿瘤就能缩小几毫米。

“姐,”门还没关上,小伟急急地问,“大夫啥意思,是不是移植这事儿有啥内部门道?”

“应该是这个意思。”

“那就找找人?”

陈见夏心灰,比听到大夫亲口确认她早已猜得七七八八的门静脉癌栓还要心灰。以前在网上看到别人调侃说北方连做个美甲、买半斤包子都要先“找找人”,她可以跟着会心一笑,现在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胆怯与无力。

前二十多年读书和工作都不曾教过她这方面的知识,她可以在深夜无所畏惧地投诉出租车司机,抱着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却只能隐藏住自己踏进医院那一刻的无力和恐惧——她全程都在怕,怕自己愚钝,看不出大夫是认真还是敷衍,不知道哪一刻应该递根烟、哪一刻应该塞个红包,塞错时机会不会弄巧成拙……

在医院全程冷脸的陈见夏忽然感觉疲惫从身后抱住了她,有点撑不住了。

找找人?找谁?怎么找?

陈见夏拉了一下小伟的袖子,说,你陪他们去吃午饭。刚才大夫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小伟面露难色,“记……没全记住。”

陈见夏点头:“那就好。”

“啥意思?”

“就告诉他们的确长了个瘤,但是没长在肝上,而且很小。”

小伟沉默了一会儿,说,姐我懂了。

“早上,车开得挺好的,平时的确没少跟朋友轮着开啊,倒车位也挺利索。”见夏挤出一个笑容,忽然伸手去揉小伟抹了发胶的小平头,“吃饭时候多跟他们讲讲新车。”

小伟偏头躲开:“我多大个人了别碰我发型!……你不吃吗?”

陈见夏说,我得先去把爸最近做的所有检查的片子都打出来,要不怎么找人?

此前妈妈和小伟慌慌张张弄丢了医院给装片子的牛皮纸袋,上面印着自动取片机需要的条码,没条码就没办法自助打印,要取回近一年的CT平扫诊断单与原始片子,必须拿着发票跑去医院一楼的专门办公室。

这时又接到公司的电话。前一天晚上她和李燃出门忘带手机,就漏接了公司的座机电话,手机上不显示分机号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无法打回去。早上忙着看病的事,她将这件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喂?”

“Jen,昨天怎么不接电话?”又是Betty。

“漏接了,”陈见夏讲了句废话,“想打回去,不知道分机号,也没人给我发信息。是你打的?怎么了?”

“你的假请到本周五,但公司这边有特殊情况,Frank从美国特意回来了,你明天可以结束休假立刻回来吗?”

“Betty你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吗?不方便具体说,说个大概也可以,我不是回家度假的,是有很重要的事。”

“是你爸爸的事吗?到底还是……”Betty装模作样地叹气。

“嗯,”陈见夏不想给她添油加醋的机会,“这是我本来就积累的年假,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提交需求我也可以远程处理。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Betty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之前南京宣讲的时候,你还说一定会平衡好工作和家庭的。这么快就——”

“我×你大爷。”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回音,Betty傻了。

“Jen,你刚说什么?”

“你录音了吗?”陈见夏笑了,“录了的话,不用我说第二遍,没录的话,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对,我说了。”

医院大厅嘈杂,但她甚至都能听清Betty在那边喘粗气,只可惜不能听得更清楚。

“现在能聊工作了吗?究竟是什么大事要求我提前结束休假?你如果不能好好说话,那就请Frank直接跟我说,就算是要开人,能让他直接飞回来fire,我也够有面子的了。”

Betty也喊起来:“你到底回不回来?”

“你到底能不能讲理由?再说一遍,我是正当休假。”

Betty摔了电话。

陈见夏想,还是座机好。她在公司的时候也摔过听筒,就算是为了让人摔,座机也千万不能被历史淘汰。

后悔吗?或许有一点,如果她不在医院里,冷静一点,恐怕能够忍耐住不去激怒Betty。

但即便不知发生了什么,冥冥中见夏感觉她没必要“从长计议”了,她在这家公司,恐怕已经没有未来可言。

总要有人来接受她泄愤,Betty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因为这通电话,见夏去递交发票的时候心情异常和顺。坐办公室窗口负责审核的大姐气质有点像高中教导主任,爱说话,爱教育人,但不让人烦,因为骨子里透出一股热情劲儿,和整座医院疲累的大夫护士们形成鲜明对比。

因为是帮爸爸代办,见夏也必须提供自己的身份证,大姐举着证件仔细端详见夏的脸,笑着说,瘦了?比照片上好看。

见夏一整天第一次真心笑了。

大姐又让她填了好几个申请单,看着清秀的字迹,说,字写得不错,以前是不是学习挺好的?

陈见夏很久很久没有被问起学习的事情了,脸上竟然有了几分高中女生的羞涩。连带着,在嘈杂办公室里耗费的时间都有了别样的意义。

地下一层放射科,她拿着申请单从导诊台被指挥向登记处,又从登记处被指挥向旁边那一扇上面贴着“非工作人员严禁入内”的铁门。

陈见夏盯着放射危险四个字,左顾右盼许久,好像也只能推门进,于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难得里面的人没骂她,见怪不怪似的,告诉她,你还得再往里面走,尽头左转,阅片室。

找到阅片室,里面的人又说,你这个得去操作间一。

陈见夏在放射科内部宛若迷宫一般的走廊里晕头转向,不小心直接闯进了CT拍片室,和里面的家属面面相觑,大夫的声音从墙角上方的扩音器传出来:“你谁呀干吗的?!”

在扩音器的骂声中,她终于找对了地方,不知道是第几次举着发票和办公室开的《情况说明书》跟对方解释来龙去脉。大夫耷拉着眼皮,或许听见了或许没听见,或许看着她或许没看她。

见夏知道对方并不是不礼貌,只是疲倦。

她自顾自讲完了。

大夫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实习生站起身,从见夏手中接过办公室开具的申请单,开始在电脑上操作。

陈见夏松了口气,神经质地往前挪了半步——她又感觉到那种疲惫感,正在拼命地从后背往上爬,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让它爬上来。

医院似乎刚经过一番电子化改革,系统很难用,无论是五十多岁的主任还是二十多岁的实习生,操作起来都一样缓慢艰难。大夫没有赶陈见夏去门外等,所以她就站在他们背后,看着屏幕上实时显现的影像,也透过长条玻璃窗看一个又一个家属陪着病人走进来,随着大夫麦克风的指挥躺倒在CT床上。

“这个可能是。”大夫闭了麦,自言自语。

是什么?陈见夏顺着大夫的手指看屏幕。

大夫对旁边正在调数据的实习男生说:“看这儿,怕是扩散了。”

见夏悚然一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白影像她看不懂,目光越过低声议论的大夫,投向CT室里面的人——一个脸膛黝黑的母亲,不愿意让女儿或儿媳妇扶,自己挣扎着坐起身,年轻女人低头给她把鞋递过来,两人相视一笑,互相鼓劲儿似的。

“好,下一位!”大夫把刚才的影像打包上传,联网录入了门诊主治医生的系统,她喊了下一个患者的名字,在两位患者交接中间,接了一个电话,语气平常地问孩子,有没有写作业?姥姥在干什么?别玩iPad了,对了妈妈把丰巢取件码发过去了,让姥姥帮我拿……

病人和家属已经走了,陈见夏还愣愣盯着,眼泪比心反应快,倏忽间掉下来。

实习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她唤回神。

“你出门左转再左转,走到头,右手边有个机器,正在出片,你自己去拿就可以了,一共三张。”

她茫然道谢。

等在那台比胸口还高的影像打印机前,三张片子出来,用了近五分钟,见夏整理好,放进从办公室领的牛皮纸袋里,没拿住,还把掌心划了个口子。

她低头捡片子,不知是不是静电,片子吸在地上似的,抠都抠不起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问:

“你还好吗?”

陈见夏转过头,看见了李燃,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找她找了很久。

她低下头。

“不太好。”

到底还是没躲过,疲惫感终于爬上了身,从背后压倒她,将她压向李燃。

陈见夏伏在李燃怀里放声大哭。

“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