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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明湖的西畔有一条石舫,名叫蓬莱舟。名字俗气了点,但胜在舫面广大,四面俱是粉荷香藕,岸边还有一片太湖石林,很适合做个文人雅集之处。

不过此时刚至午时,石舫附近没什么游人。一条奇怪的“江豚”游到石舫附近,从舫旁的一片青萍中浮了起来。先是一个木轮,然后是倒覆的车底,车底一翻,亮出五个湿漉漉的人来。

这一带都是嶙峋假山,很容易遮掩身形。他们迅速离开湖区,穿过一道篱笆,来到湖西的七圣街老庙后院。这个庙属于全真一脉,里面供奉着全真七子,故而整条街叫作七圣街。庙里的道人听到动静,跑来查看,却不防被一个浑身伤痕的狰狞大汉拿住脖颈,捏晕在地。

紧接着那大汉把老庙正门从里面闩上,当着七圣的面泼熄了香烛,其他人则趁机进了道人平日休憩的厢房。

吴定缘把唐赛儿小心地搁在竹榻之上,低头审视她的伤势。只见老太太脸上的褶皱一层层耷拉下来,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去,嘴唇都紫了。万千信众心目中拥有无边佛法的佛母,居然被一根其貌不扬的流箭吓出病来,最终躺在一个道庙里奄奄一息,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梁兴甫照例在庙前看守,吴玉露被打发出去烧些开水来。唐赛儿这时稍微恢复了点神志,她勉强睁开眼,嘴唇翕动。吴定缘知道她差不多该交代后事了,便闪身起开,冲对面的昨叶何做了个手势。

昨叶何走到榻旁,吴定缘瞥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怔。昨叶何原本化的是浮艳浓妆,在大明湖里一泡,胭脂尽褪,露出了素面模样。这个一手搅动金陵的狠辣女子,年纪原来不大,眉眼间显得很稚嫩,活像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比吴玉露大不了多少。

她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唐赛儿微微撑起头来,每一句都说得十分艰难,不时还咳嗽两声。昨叶何一边听着,一边用右手在腰间掏摸出一点红糊糊,往嘴里塞。这是早上她们在大明湖畔买的酸枣粉,水里一泡,全糊到腰带上了。可她一点也不嫌弃,还执着地从带褶里一点点抠出来。

吃东西对昨叶何来说,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哪怕在佛母交代后事时都不肯停下来。

末了唐赛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重新躺平在榻上。昨叶何直起身来,双眼有些发直,对吴定缘道:“佛母最后有几句法旨,要说与你知。”吴定缘抬抬眼皮,不耐烦道:“济南卫满城在追剿你们白莲教,你们不赶紧收拾烂摊子,和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好说的?”

昨叶何“唰”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匕,吴定缘下意识肌肉紧绷,她却倒转刀柄,递到了他面前:

“佛母说了,白莲教参与两京之谋,是她一手促成,你养父吴不平之死,亦属她的罪愆。你可用这把刀手刃佛母,彻底了结这段因果。我们护法信众,绝不阻拦。”

吴定缘眉头一皱,微微眯起眼睛。佛母临死前,居然惦记的是这么一件事,实在是出人意料。

唐赛儿之前说过,希望借用他铁铉之子的身份,在山东一带为白莲教汇聚力量。但这个合作最大的障碍,就在于吴不平之死。现在她主动提出以性命相抵偿,来化解恩怨,显然是在为白莲教的今后做打算。

这佛母真是了得,临死之前还不忘把自己的死亡利益最大化。吴定缘突然钦佩起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了。白莲教纵横山东这么多年,绝非幸致。

昨叶何见他不言语,把短匕又向前递了递。吴定缘冷笑着接过去,在手里一晃:“稻米烂生虫才拿来施粥,这人情送得未免忒顺水了。她马上就要死了,这时候想起还报来了?”

昨叶何毫不犹豫,上前一挺胸膛:“若你觉得佛母一条性命不够,不妨再取出我的心肝,来祭你养父。”

“你以为我不敢吗?”

吴定缘短匕突然朝前刺去,尖刃切入昨叶何胸前的团襟,割断系绦。可她的身子一丝也没躲闪,眼神一错也不错,可见是真存了死志。

这一刀即将刺入肌肤时,停住了。吴定缘捏着刀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刺下去——也许是还没问清楚身世,也许是怕白莲教还有什么圈套,也许只是因为看到她嘴角那一抹枣糊残渣……

吴定缘把匕尖稍微撤后了一点:“我不明白,你们为何执着到了这地步?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昨叶何盯着他:“佛母原本打算延请你来做本教大护法。但今日大劫起得仓促,佛母刚刚传下法旨,请你接她衣钵,执掌白莲圣教。”

吴定缘短眉骤然一抬,仿佛听见了一个大笑话。两大护法都在旁边,佛母却要把权柄交给一个外人?何况这外人还对白莲教怀有刻骨仇怨,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我原来以为只有梁兴甫疯了,原来你们是群疯子,一个都不例外!”他喃喃道。

“不被这世间逼到疯魔,谁会想要加入白莲教呢?”昨叶何舔了舔唇边的残渣,笑了起来,那笑容一动,牵出了深藏眼角的两条浅纹。

“你们到底图什么?”

“活下去,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吴定缘迟疑地咀嚼着这三个字。

昨叶何道:“白莲教只是一个供绝望之人抱团取暖的破庙而已。我们所挣扎的,我们所渴求的,从佛母当年壮大白莲教起,就一直没变过——活下去,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她当年在青州起事,是为了活下去;我们涉险参与两京之谋,也是为了活下去;把衣钵交到你手里,让你以铁铉之子的身份带白莲教走出困境,也是为了活下去。”

“哼,说得好听,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她的权势罢了!”

一听这话,昨叶何柳眉轻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铁公子,佛母她,她……她早有心疾,近年来越发频繁,请来多少大夫都说治不得,只在这一两年内了。你说她要这权势做什么?”

吴定缘这才明白,为何那一箭明明没射中佛母,她却突然捂住心口倒下,原来是早有隐疾,受不得惊吓。

“佛母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冒险要为白莲教的其他人挣得一条活路。两京也罢,你也罢,她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万千信众。”

吴定缘想起佛母之前在白衣庵中见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大实话,既坦诚又突兀。原先他还纳闷,佛母难道是个没遮拦的话痨鬼?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在培养接班人啊。

“我又不信你们这些鬼话,做什么掌教!”吴定缘嗫嚅道。

昨叶何微微一笑:“昨天佛母不是跟你说了吗?自古做掌教的人,切不可笃信教义,她老人家也不信那些。”

“那你来坐这位置不是更好?佛公佛母都不用改了。”

昨叶何摇摇头:“我只是护法之命,只适合辅佐。若要聚人望、定众心、慑宵小,非铁铉之子不能承担。”

吴定缘冷笑道:“济南卫这次扫荡大明湖,恐怕是那位贵人授意山东都指挥使动手的。你们把我拱到前头,无非是挡灾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是的。”她承认得倒很痛快,“跟贵人决裂之后,接下来的局面对白莲教来说将非常艰难,正需要一个人来引领信众。”

“好,我问你,我替佛母接掌之后,做什么你们都听吗?我若是要求你现在去帮太子,你肯吗?”

“掌教法旨所向,属下自当凛然遵从。”昨叶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算我要你杀掉梁兴甫,也行吗?”吴定缘看了一眼厢房外头,心想若那个疯子得知佛母遗命,不知会不会当场暴起,届时可没人能拦住。

“没问题,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昨叶何淡定道。

吴定缘对此并不相信,可他也心存疑惑。她到底有什么自信,能保证佛母死后梁兴甫不会造反?这背后,应该还有故事。

但吴定缘已经受够了这些故事,每一个真相,都会把他的情绪向崩溃的边缘推进一步。

这时昨叶何又道:“佛母指定你接班,不是要你做成她的什么大事。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可以任你心意而行,只要能带着我们活下去就行。”她说到这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半是讥讽半是关切的笑容:“倒是铁公子你,想清楚自己是谁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了吗?”

吴定缘正要驳斥,却突然发现驳无可驳,昨叶何这一句质问,像一支狼舌头箭正正戳到了他的心肺之中。

我是谁?这个疑问,自从吴定缘发现自己不是铁狮子的亲生儿子后,就不断在折磨着他。他过去十几年的颓废败落,与其说是失落,毋宁说是失去了人生目标。甚至在他卷入两京之谋之后,这种茫然仍旧没有消除,他凭着意志与武勇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危局,可一切都是被动的,一切都是不情愿的。浑浑噩噩,难以名状。

吴定缘蓦地想起苏荆溪在黑暗中的那句话:“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如今他这条夜航船,便是在风中飘摇,无所适从。铁狮子之子、篾篙子、野生杂种、太子的好兄弟、铁铉之子、白莲掌教……先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才知道该去做什么事。吴定缘试图厘清自己的存在,可发现越是琢磨,越是矛盾。种种不同的身份,彼此冲撞,越深想便越痛苦、越矛盾。

“啊……”

巨大的疼痛再度袭来,“当啷”一声利刃坠地,吴定缘抱着脑袋痛苦地跪倒。吴玉露在外面正好端着一碗热水进来,看到哥哥瘫倒在地,以为他又犯了癫痫,慌忙放下水碗,过去搀扶。

昨叶何走上前去,帮着吴玉露搀起吴定缘,伸手按住虎口,对她柔声道:“玉露妹妹,你哥哥我来照顾,现在你要去做一件事情。”

“嗯?”吴玉露慌乱不堪。

“拿好这把匕首。”昨叶何把短匕捡起来,塞到她手里,“你知道吗?佛母快要圆寂了。可是她还有一桩因果未了,法体未得清净无漏,不能归还琉璃天。”

吴玉露双目顿时盈满了泪水:“那可怎么办呀?”

“现在只有你能帮她,去,把这柄匕首插入佛母胸中。”

吴玉露吓坏了,这,这是什么帮法?这不是要杀人吗?昨叶何却面孔一肃,用不容违拗的口气道:“你父亲吴不平因佛母而死,因果必须由你来了结才成。”

“可是,可是,佛母她……”吴玉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昨叶何一推她:“你自己可以去问佛母,但要快,若耽误了她老人家升天,你我都要折损功德的。”

吴玉露看了眼哥哥,依旧在地上挣扎,她只好战战兢兢握着匕首走过去,蹲到佛母跟前。唐赛儿勉强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好孩子,你来啦。”

“昨姐姐,昨护法要我,要我用刀杀了您。”

唐赛儿用尽力气点点头:“我身遇大劫,只剩这桩孽缘未断,没法升天……来,跟我一起念《弥勒下生经》,还记得我怎么教你背的吧?”

吴玉露泪流满面,点头“嗯”了一声。唐赛儿振起最后的力气,低声念诵,吴玉露边哭边跟着诵起来。唐赛儿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视线转而透过屋顶,看向天空。待得吴玉露能自己念了,她便用最低微的声音喃喃道:“林三,林三,老婆子来南旺鱼嘴找你了……”双眼缓缓合上。

在诵经声中,吴玉露双手缓缓握着匕首,高举起来。

昨叶何在旁边看顾着吴定缘,她没有转头往这边看,而是微微闭上眼睛,从腰带里又抠出一抹枣粉泥,塞到嘴里咀嚼。诵经声越来越清晰,她嚼得越来越用力。忽然身后传来“噗”的一声,昨叶何唇瓣一抽,似乎咬到了舌头,有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过不多时,吴定缘头痛缓解,清醒过来。他抬起头,首先看到的不是昨叶何,而是自己妹妹盘腿坐在佛母身旁,面带虔诚地诵着经,而唐赛儿胸口插着一把短匕,一动不动。一代传奇人物,就这样遽然离世。

“你……”吴定缘瞪向昨叶何,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昨叶何淡然道:“父仇女报,岂不是天公地道?”吴定缘顿时噎住了,是啊,吴不平的血亲手刃佛母,这有什么不对?他又以什么身份去阻止?

吴定缘望向佛母的尸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张荒唐的罗网里:他想替铁狮子报仇而不能,因为是铁铉的后人;因为他是铁铉的后人,所以不该保护太子一路,而应加入白莲教反对朝廷;但他压根不愿意加入白莲教,因为铁狮子的仇还没报……于是又回到了起点。

吴家、铁家、白莲教形成了一个难以打破的循环,让吴定缘无论如何抉择,都会陷入矛盾,胸中的憋屈,浓郁到无法呼吸。他此时多么希望手里有一瓮烫好的烧酒,最辣最醇的那种,一饮而尽,把这些茫然与惶惑都忘掉。

他踉踉跄跄走过去,去拽吴玉露的胳膊:“玉露,跟我走吧。”吴玉露身子不动,双手合十:“是我亲手送走佛母,她法体未殓,我还没诵完一千遍《弥勒下生经》,还不能离开。”

吴定缘从来没见过妹妹语气这么坚定,他扯了扯她,居然扯不动。情绪在这一个瞬间分崩离析,他喘着粗气,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阴森、逼仄的空间。

吴定缘从吴玉露身旁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外面是梁兴甫也无所谓,是济南卫也无所谓,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走过昨叶何身边时,她平静地望着他,居然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一直到吴定缘迈出门槛时,她才开口道:“等你想通了,我们在白衣庵等着。”

一声疲惫的嗤笑,从吴定缘的唇边流泻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去,没有听见昨叶何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吴定缘踉踉跄跄地从后殿转出去,径直走入正殿。他一点也不掩饰声响,心想若是梁兴甫扑过来,也算是求得一个大解脱。可梁兴甫居然无动于衷,他大概也听到佛母去世的消息了,面向殿角,正垂头念叨着什么经文。

吴定缘无心去管梁兴甫如何。既然不拦他,他便自行扳下门闩,踏上街面。他也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整个人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向南游荡而去。

此时大明湖的混乱,并未波及七圣街这一侧,但街面上的气氛明显变得很紧张。行人们纷纷加快了脚步,小摊小贩吆喝的调门儿也降低了。吴定缘游荡了一段路,一抬头,看到前头有个酒家。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挑了个临街的散座,叫小二直接端来一大瓮烧酒。

待得酒端上,吴定缘顾不得拿小网来筛,一碗一碗连酒水带渣往嘴里倒。借酒忘愁,这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北方的烧酒与南方不太一样,南烧多用酒糟复蒸,北烧则是用高粱,色清如水而性烈如火。吴定缘喝惯了南烧,一时适应不了北烧的烈度,再加上心情糟糕至极,没吃上半瓮便醉了。酒家小二看出不对劲,问他先结账。吴定缘从淮安被白莲教一路掳掠到济南,根本身无分文,三两句话便跟小二吵了起来。

小二一见有人要喝霸王酒,勃然大怒,撸起袖子和其他几个伙计围了上去。吴定缘酒意上涌,又加上心中郁闷无处抒发,两边就这么打起架来。吴定缘虽然颓废日久,可手底有功夫,转瞬便把这几个伙计打得东倒西歪。掌柜的见势不妙,急忙叫人去报官。

可巧因为济南卫在大明湖办事,济南府的快班、防夫都高度戒备。听到有人在酒家闹事,这些差役立刻赶过去,先用渔网兜头一罩,然后水火棍一通乱打。吴定缘躺倒在地,任凭捶打,连吭都不吭一声。掌柜的一搜这醉汉身上,什么也没有,便气呼呼地给差役塞了几贯宝钞,说情愿告官,让这狗杂种在牢里吃些苦头。

差役们收了贿赂,都嘻嘻哈哈地用绳子牵着吴定缘脖子,一路上像扯狗一样扯到府馆街。济南府衙的司狱司就在这里,只消刑房开个单子,便能把他直接投进牢狱。

差役们刚走到司狱司门口,忽然被一个女人拦住。这女子的穿着只是寻常马面裙,可气质与谈吐却不一般。差役们摸不清路数。女子扯着吴定缘说这是我夫家,惯于酗酒闹事,今天又犯了毛病,还请恕罪则个。

差役们纷纷啧啧称奇,这么一个窝囊酒徒,娶的媳妇倒是端方贤惠。掌柜的跳起来说他喝了我一瓮烧酒不给钱!女子从怀里掏出一枚珠子,如数偿给掌柜,又给每个差役送了几枚铜钱,算是工食辛苦钱。

她打点得面面俱到,说话又妥帖。掌柜的和差役们也就不好追究,把绳子解开,又骂了几句,各自散去。女子把吴定缘搀到附近茶铺里,茶铺老板好心地端来一碗醒酒的酽茶,帮着她撬开吴定缘的嘴巴灌下去。

“吴定缘!吴定缘!”

吴定缘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晃动脑袋,努力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这个模糊的虚影,居然和苏荆溪有几分相似。残存的理性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与此同时,还有苦涩的茶水冲入胃袋,将醉意一点点冲刷。

突然,吴定缘右脚的大脚趾与二脚趾之间传来一股剧痛,像是被一枚银针刺入。强烈的痛楚,一下子吹飞了残存的懵懂,把他从深井底抛回到现实中来。吴定缘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光洁的额头,笔挺的鼻梁,唇边的一点星痣,还有那一双似能看透人心的弯月双眸。

“苏……苏大夫?”

他觉得有些高兴,可软软地提不起力气来。苏荆溪用力攥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浮在水面的干柴:“快,快,太子有危险!”吴定缘亮起的眼神,倏然又黯淡下去。虽然他完全不记得六岁前的事情,但铁家与朱家的真相既然揭开,便无法再被忽视。

“抱歉,我帮不了你。”

他哑着嗓子回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苏荆溪眉头一皱:“你在济南,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敏锐地觉察到,吴定缘一定遭遇了剧变。他一遇到为难之事,就会习惯性去酗酒逃避,这一次听到“太子”二字就眼神闪避,难道这剧变与朱瞻基有关?

一个南京的小捕快,跟北平的太子能有什么旧怨?就算有旧怨,又和济南有什么关系?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苏荆溪罕有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吴定缘朝椅背重重一靠:“苏大夫,你总说坦诚一点会感觉更好。好吧,我就坦诚地说给你听,然后你不要再烦我了。”

不待苏荆溪表示,吴定缘自顾自开口说起来。他酗酒初醒,舌头和脑子都很僵硬,说得颠三倒四。饶是如此,苏荆溪依旧听得瞠目结舌。这种变故与曲折,委实超出了想象的极限。

待得吴定缘说完之后,苏荆溪消化了好一阵,方才抬头道:“看来……你惊痫的真正根源,是六岁那年在教坊司监牢受到的惊吓。你居然是铁铉的儿子?”

“所以你不要劝我去临清,我有什么理由去救杀父仇人的孙子?”吴定缘怨毒地说道。

苏荆溪淡淡道:“你至少搞错了一件事。”

“嗯?”

“太子并不在临清。”

吴定缘闻言一怔,他这才注意到,苏荆溪出现在面前,本身就是一件极蹊跷的事。她怎么会跑来济南求援?又怎么那么凑巧,在街上碰到自己酗酒被抓?

凭他的敏锐,本该在一见到苏荆溪时便觉察不对头的。

苏荆溪道:“很简单,太子就在济南,他是来救你的。”吴定缘如同被野蜂蜇了一下,他忍不住大声吼道:“莫要欺我,大萝……太子怎么会知道我在济南府?”

苏荆溪便把太子在淮安的发现娓娓道来,然后讲到了安山湖的分道扬镳,以及太子试探靳荣的敲山震虎之策。吴定缘整个人像被一管火铳击中胸口,瘫在原地久久动弹不得。

“他发什么癔症?还有什么比回京城更重要的?于谦呢?于谦难道不拦着他?”

“于谦被打发去临清跟张侯碰头了。”苏荆溪道,“太子这一次态度坚决,连于司直也拗不过他。他铁了心要来救你,还说若连你都救不得,根本不配为人君。”

“他居然这么说?”

“于谦说皇帝行事须心系天下,他就说自己还不是皇帝,不必受那个头衔束缚。那一对君臣,可真有意思。”

“少一窍的肉头!”吴定缘骂道,呆愣了半天,似又想起来什么,“太子如今人在哪里?”

苏荆溪朝远处的大纛一指:“他去了都司衙门,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至今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本是在这茶铺里探望,可巧看到你被那几个衙役抓过来。”

府馆街这里大多是官府衙署,济南府司狱司与山东都司相距不过几十步远。苏荆溪坐在对街的茶铺里,两处的动静皆一目了然。从这个地理布局来看,只要吴定缘失意酗酒,两人相遇几乎是必然。

太子进去了一个时辰没动静,这意味着什么,不必再说。吴定缘的酒劲已全数退去了,可他的身躯仍不住颤抖着。

救?还是不救?他不知道,可又必须知道。

苏荆溪看着这个陷入巨大矛盾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你这种困惑,我也曾经历过。锦湖的死讯传来苏州时,我也不知所措。我与她非亲非故,她家里人都无动于衷,我又算她什么人呢?复仇这种事,一定要想明白你到底是谁,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那你是怎么……”

“若你是吴定缘,便杀回白莲教,让他们为吴不平殉葬;若你是铁福缘,便坐看朱家人自相残杀,顺便再捅上一刀为铁家阖族报仇;若今日不说君臣,不谈父子,不提往日恩怨,只以朋友相待的话……有一个生死好友身陷不测,你会如何?”

见吴定缘仍不作声,苏荆溪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托平递过去:“你若还心存犹疑,一切交给天意吧?若见了永乐二字,便是铁朱二家仇怨不得解;若是无字一面,便要朋友相济,余者不论。”

吴定缘默默接过她掌中的铜钱,朝上一抛。铜钱翻转了几圈,“啪”地落到茶桌之上。四目齐看,只见“永乐通宝”四字楷书,线条分明。

苏荆溪二话不说,直接起身欲走。吴定缘却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咳,刚才太仓促了,我,我还没正式抛。”苏荆溪“嗯”了一声,坐回原位。吴定缘神色凝重,又一次抛起,这一次铜钱还没落地,他便伸出手掌,狠狠地把它拍在桌面上,久久不愿掀开。

苏荆溪盯着他的手背,见它欲掀又盖,唇边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这些笨男人,都是一样的笨拙。她伸出双手,轻轻压在吴定缘的手上:

“你连抛了两次,真正的本心如何,难道还需要老天爷来定夺?”

从靳荣踏进监牢的那一刻,朱瞻基就觉得极不舒服。

靳荣以仪表堂堂著称于军中,长面美髯,时人称之为“独眼关公”。这位“关公”走到太子面前时,既没有奸计得逞的欣喜,也没有谋害君上的愧疚,甚至没有刻意避开视线,一脸的大义凛然,仿佛徐州破城之后见到曹孟德似的。

朱瞻基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惊慌,挺直腰杆:“靳四!我真是没想到,连你都参与了这场谋篡!”

靳荣抱拳一揖。他甚至连掩饰都懒得做,事实上,也不需要掩饰,他刚才抓朱瞻基时,双方的立场已是明明白白,不须装模作样。

“臣没料到殿下竟会现身于济南,仓促之间,只有请您从都司衙门移至南大营的大牢驻跸。”靳荣环顾四周,“这里在济南城的南边,历山之下,乃是济南卫的行营所在。殿下必无行踪泄露之虞。”

听到靳荣这句话,朱瞻基嘴角一抽,悔意像虫蚁一样撕咬着他的心脏。这时候他才知道,于谦的忠告是多么英明——“你永远不知道谁是背叛者,所以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身份。”

可他想不通,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济南卫明明展开了对白莲教的追捕啊,这是作不得假的。可靳荣若与谋篡者是一伙,怎么会对同伙痛下杀手?

靳荣似乎读穿了太子的想法,不屑道:“一群蝼蚁,妄想和虎贲共谋,就该有被踩死的觉悟。”从这句话里,朱瞻基隐隐读出了些信息。不过他还未及细想,靳荣又一拱手:

“济南府城内,美食甚多。不知太子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厨子来整治。”

朱瞻基的脸色一变,这分明是断头饭哪,看来今晚靳荣就迫不及待要送他上路。太子下意识看了眼监牢的气窗,内心无比绝望。

苏荆溪是在城中都司衙门的门口守着,自己却被转移到了南大营,就算她觉出不对劲,也不知自己下落。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去临清找于谦和舅舅求援。从济南到临清至少需要三天时间,等援兵赶到济南,只怕他的头七都做完了……

哀求饶命,求他晚点下手?一个屈辱的想法闪过脑海。

没意义的,就算靳荣高抬贵手又如何?今天已经是二十七日,若今晚还不北上,六月初三之前绝对赶不到京城,一样是万劫不复。无论怎样,奸贼们的赢面都近乎十成,可恶!太子感觉自己的心火越燎越旺,几乎快要冲破理性的束缚。

靳荣对太子的心态变化不感兴趣,他正要离开,朱瞻基的骂声突然从背后传来:

“靳四你这个不忠不义的狗东西!”

听到这句话,原本正要离开的靳荣,骤然停住了脚步。他缓缓回过头来,独眼里的光芒变得锐利起来:“殿下,您说我是不忠不义之徒?”

“难道不是吗?”朱瞻基按捺不住火气,索性放开嗓门,“你忝为山东都指挥使,受了朝廷恩遇,勾结宵小先害天子,再谋储君,哪里来的忠!哪里来的义!你还自命关公?可笑至极。真正的关公,至少会脸红!”

靳荣快步回到栅栏前,颀长的手臂顺着缝隙伸进去,一把掐住了朱瞻基的脖颈,一字一顿:“我可从来没把洪熙那胖彘当成主君。我的功勋,是辅佐太宗皇帝打出来的;我的恩遇,是太宗皇帝亲手赐下的,与你们父子何干?”

朱瞻基没想到,靳荣居然对他们父子有这么大恨意,竟直呼天子为“胖彘”。他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杀他儿子,杀他孙子,还有脸提他老人家庙讳?”

靳荣的独眼猝然爆出一丝光芒,手里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太宗君恩深重,我靳四须臾不敢忘记。我如此做,正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

朱瞻基被掐得脸色涨红,呼吸困难,两只手无助地舞动着。靳荣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控,缓缓松开手,太子扑通一声趴到地上,不住咳嗽。靳荣俯视着太子,一部长髯在胸前不住晃动,仿佛憋忍了很久:

“洪熙那个胖彘,满脑都是肥肠。太宗靖难付出多大代价,才有今日局面,他倒好,一纸诏书把那些建文余孽尽数赦免,置我等卫官于何地?太宗皇帝一世筹划,好不容易把都城迁至北平,尸骨未寒,他就要把国都迁回南京,又是何等不孝!至于你,空长了一张太宗皇帝的面目,却没有他老人家半点气魄,终日沉溺玩乐——你们父子俩,根本不配坐在那张龙椅之上,不配接掌他老人家打下的大好基业!你们父子俩,根本不似人君!”

“不似人君”四个字,正戳中了朱瞻基的痛处。这句话他听得太多了,已成为心中的一根痼刺。凭什么说我不似人君?我到底怎么做你们才会满意?太子过往积郁于心的愤懑与困惑,被这一刺,猛烈地爆发出来。

他化身为一头怒兽,朝着靳荣凶狠地扑了过去。靳荣没有闪避,只是长腿一弯一踢,直接踢中太子胸口,让他倒飞回去。只听“扑通”一声,朱瞻基背部结结实实撞在了监牢土墙上,眼冒金星。扑簌簌几缕墙土落下来,可见撞击力道之大。

靳荣略鄙夷道:“我早想这么给你一下了。永乐爷戎马一生,竟生出你这没用的废物。真不知道,朱卜花怎么会让你逃出金陵的。”太子被踹得胸口剧痛,根本站立不起来,可嘴里却不肯示弱:

“少提皇爷爷!你们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的野心,别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靳荣走进牢房,徐徐蹲到朱瞻基跟前,把脸贴近,一字一顿道:“我的野心?我靳荣参与两京之谋,早已把个人荣辱置之度外。我的忠义,不是愚跪昏君的小忠义,而是让天下回到太宗成法上的大忠义。纵然要背负弑君之恶名,我也在所不辞。”

靳荣用拳头敲击了一下胸膛,独目灼灼,正气凛然,一瞬间竟令太子生出错觉,敢情靳荣是真心觉得这件事乃是大忠义,自己才是反派。

太子嘶声道:“你就不怕皇爷爷显灵,劈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靳荣的脸上多了一丝狂热的兴奋:“太宗当然会显灵。若不是他在九泉之下的护佑,你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济南,自投我的罗网?可见先皇的本心所向,从来不是你们,而是他真正的后继之人,真龙!”

朱瞻基张了张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靳荣欣赏着这位太子失魂落魄的模样,袖子一摆:“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才是。我每次上朝觐见你爹,看到那张油乎乎的胖脸,都想冲上去狠狠捶上一顿。没想到,今天多少能得偿所愿,也算殿下你的一份功德。快想想晚上吃什么吧,下去看见先皇总不能饿着肚子——这是臣唯一愿为你尽忠之事。”

这时一名亲兵跑进来,打断了这场羞辱。他附耳说了几句,靳荣“嗯”了一声,横瞥了太子一眼,微微露出憾色,但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离开。

整个大牢已经被提前清理过,所以靳荣一走,偌大一间牢房里转瞬只剩朱瞻基一个人。他软软靠在墙角,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你没有指望了。吴定缘下落不明,于谦远在临清,苏荆溪孤立无援,谁能来救你?你身系重狱,什么都做不得,不如乖乖等死……”

“住口!”朱瞻基不待它说完,便一声低吼,将其强行掐断。

若换作从前的他,大概会斗志尽失,坐以待毙。而从金陵到济南的一路波折,让太子从同伴们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放弃。无论是宫城潜逃、后湖纵火、瓜洲水牢还是淮安船坝,无不是在绝境里拼出一丝生机——济南府城,凭什么例外?现在不是还没死吗?

朱瞻基缓缓抬起左手,朝右肩狠狠地捶了一下。那里的箭伤已大半痊愈,只是箭镞还未完全脱出,被这么一捶,剧痛如电,瞬间激活了行将沉沦的神志。

现在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脑子一闲着,心魔便会复苏。所幸刚才靳荣太过兴奋,在羞辱太子之余,透露出了不少信息。

其中最重要的,是靳荣无意中说出的一个词。

真龙?

这条“真龙”,显然是这一场两京巨谋藏在最深处的策划者,也是皇位之争的最终受益人。

可他到底是谁?

先前于谦有过分析,有资格跟朱瞻基竞争皇位的,只有两个亲生弟弟:老三越王与老五襄宪王。但从靳荣刚才的话里能听出,那个混蛋对永乐皇帝敬畏十足,却对洪熙皇帝不屑一顾,不可能对他的子嗣有什么好脸色。

难道说,他所效忠的这条真龙,不是洪熙皇帝这一支,而是从永乐皇帝那里便分出去的宗室……朱瞻基闭上眼睛,脑海中没来由浮现出另一个人名来。

朱卜花。

朱瞻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为何要叛乱?他一个蒙古人,能做到御马监提督太监,可以说已是人生巅峰。他参与两京之谋,究竟图什么?

朱卜花身死后湖之后,朱瞻基以为这事再也搞不清楚了。可刚才靳荣的表现,让他意识到,朱卜花也许和靳荣一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出于某种忠诚,某种足以让他们毫不犹豫投入一场叛乱的绝对忠诚。

这两个人的出身、性格以及仕途路线都大不相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参加过靖难之役。想到这里,朱瞻基精神一振。可巧皇爷爷在行军途中,曾给他讲了许多次靖难故事,他对其中细节倒背如流。只要花点时间搜寻记忆,或许会有发现。

太子很快便在这寂静无人的牢房里,沉浸到了回忆里。

在靖难之初,李景隆率军六十万进攻北平,燕王率二十万人在白沟河迎敌。在这一场大战中,朱卜花与靳荣两人同属精骑先突,在关键时刻击破了南军大都督瞿能,让整个局势发生逆转,燕军以少胜多。

在随后的东昌之战中。燕王被盛庸大军所围,又差点丧命,多亏张玉、靳荣等人拼死救援,才得以身免。在这一战中,朱卜花在负责断后的后阵翼军之中,一直奋战到燕王安全撤离。

在建文四年,燕王在浦子口之战中与南军相持,战况不利。是靳荣率领一支先登飞骑驰援,北军方才反败为胜。

在靖难这一系列战事中,他们两人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所以战后一个成了御马监的提督太监,一个成了山东都指挥使。他们对永乐皇帝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但两人同时出现在战场上的,只有白沟河与东昌两战。硬说有某种联系,委实有些牵强。

朱瞻基强忍着疼痛,又重新过了一遍,巨细靡遗。想着想着,他倏然眉头一挑,发现了这两个人真正的共同之处,应该隐藏在军队序列之中。

白沟河之战的精骑先突也罢、东昌之战的后阵翼军也罢、浦子口之战的先登飞骑也罢,这三支军队其实是一支,只是不同时期的军号不同而已。这支军队自然是向朱棣效忠,但同时也由一位总兵官直接统辖。

朱卜花和靳荣的忠诚,极有可能是奉献给这位直属上司的。

朱瞻基回忆起那位总兵官名字的一瞬间,心脏骤然一疼,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棘鞭勒紧。那是一个让人讳莫如深的名字、一个朱明皇室挥之不去的诅咒。很多疑问,都因此得到了解答,而答案又催生出了新的恐惧。

如果两京之谋是那个人策划的话,恐怕京城局势比想象中险恶十倍,几近不可翻覆。

气窗外的光线还在缓慢移动,此时正值未时,太子的眼神却已迅速黯淡下去。好不容易才忽略掉的绝望,迅速从朱瞻基的脚面重新漫上来。这一次他没再试图抗拒,任由自己被恐惧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