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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真理是简单的

许多哲学家愿意相信,真理是简单的。如果一条真理是复杂的,那么它也一定是由许多简单真理组成的。这样说有些道理。有的东西看起来很复杂,例如一台复杂的机器,但构成这台机器的各个零件以及各个零件之间的关系,还有各个部分的操作原理,都是很简单的,尽管“合起来”就变得很复杂。又比如说数学,再复杂的式子也是由许多非常简单的关系构成的。不过,这里说的简单与通俗没有关系。通俗指的是大多数人“喜闻乐见”的轻松而不严肃的文化,而真理虽然简单,却很严肃,所以大多数人一般都不喜欢真理。而且,简单的东西不等于容易的事情,一个武术或舞蹈动作,也许很简单,但不一定容易。同样,生活中有一些道理,比如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多行不义必自毙”之类,看上去已简单到俗不可耐的地步,但奇怪的是,人们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理解,一定要等到“徒伤悲”或者“自毙”的时候才理解。思想也一样,人们对近在手边的简单真理熟视无睹,却总想寻求一些无法识别的超越的“真理”。

哲学中有一种方法叫做“还原”,就是一种寻找简单真理的方法。“还原”本来不是一个哲学词汇,而是一个数学和化学的术语,哲学借用了这个术语。化学有化学的还原,数学有数学的还原,相比之下,哲学的还原与数学的还原似乎比较相似。数学中的还原其实就是大家所熟悉的“化简”或“约减”。比如说把一个复杂的方程式化简为比较简单容易处理的方程式。哲学的还原从根本上说也是一个化简的过程,它基于这样一个信念:对思想中的一些问题和观点进行化简,复杂的事情总是能够由比较简单的事情来说明。但是,复杂的东西到底应该由哪些简单的东西来说明,并且可以被解释成什么样,这却要看情况。因此,哲学上有各式各样的“还原”。

有一种“行为主义”的还原,虽然俗气,但很典型。它说的是,虽然人类的行为比动物的行为要复杂得多,但既然都是行为,就具有一些共同的、非常简单的性质。人类行为好像总有着一些高尚的动机,比如说理想、价值和道德之类的东西,但这些高尚的东西必须能够由简单的行为性质去解释,否则就会变成一些平白无故的目标。这似乎想说,伟大的理想必须最终有益于实实在在的幸福,否则就是变态而不是伟大了。记得有一次问欧洲一个神学院院长,那些在朝圣活动时折磨自己身体的人是不是对宗教有不寻常的深刻理解,院长说,也许不寻常,但并不深刻,只有那些没有能力从精神直接理解精神的人,才试图通过折磨肉体去理解精神。

行为主义还原想打破人们心中一些假深刻、假高尚的幻想。例如,在道德上所谓“好”和“坏”的价值,按照简单的行为性质就会被解释为“一个行为是好的,就是指这个行为会带来奖励和表扬;一个行为是坏的,就是指这个行为会引来惩罚”。按照这种“斯金纳之鼠”的解释,一个人不去做坏事,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做坏事,而是因为他不敢做坏事或者没有本事做坏事;如果一个人愿意做好事,他就是希望获得物质奖励或者精神奖励,比如让别人觉得他是个好人。假如一个行为得不到别人赞许或者感动的目光,就很少有人会去做这种事情,也就不会被看成是好的行为。这种解释看起来十分庸俗刻薄,但行为主义者会说,人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神圣,只是比较复杂一些而已。不过,此类观点似乎确实对于大多数人是有效的,比如,很少有人悄悄地资助穷人,一定是敲锣打鼓来捐几个钱,搞得美名远扬;又比如,有人义愤填膺地控诉贪污腐败,其实是痛恨自己没有机会贪污腐败。当然,人类确实还是有一些伟大的人,他们是无法还原的。我比较相信孔子关于君子小人之分,还有维特根斯坦说的“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拥有完全不同的世界”。能够被还原的人其实是不幸的人。

观念与事实总有出入

行为主义的还原是最容易理解的还原,但并不是最有名的,在某种意义上,它算是经验主义还原的一种。不过,比较谨慎的经验主义还原主要是针对事物的,而不是针对人的。经验主义还原设想的是:我们关于事物的知识描述往往是由许多形而上学的概念和非科学语言所组织起来的,看起来头头是道,但未必是事物的真实情况,而是我们想象的道理,而且,那些概念和断言是无法证实的,因此,我们需要把关于事物的知识化简为一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直接描述以便能够检验,也就是把复杂难辨的命题化简为一个个能够直接验证的最小命题,只要命题都是能够直接验证的,事情就清楚了。

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还原,称为“现象学还原”,是胡塞尔的独特方法。胡塞尔的还原不是化简,而是提纯,它试图在纯粹的主观性中去构造客观性,堪称唯心主义的一个巅峰成就。主要手段是把我们关于事物的断言都“悬隔”起来存而不论,同时把知识中不属于意识结构本身的杂质都“淘洗”出去,只剩下意识自身的纯粹内容。他称之为意识的纯粹意向性,也就是纯粹我思中的纯粹所思,这就是纯粹主观性仅仅凭借意识本身就能够确定的客观对象。他相信,这就是我们的知识或者对事物的理解的真正基础。哲学对纯粹性的追求既令人敬佩又让人担心,纯粹的意识虽然获得了绝对性,但它的内容可能太贫乏了,难以说明真正的知识。胡塞尔自嘲说,对纯粹性的固执追求有点像他小时候拼命磨一把小刀的情形,想把它磨得绝对锋利,后来突然发现,已经快把刀给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