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渝不见慌乱:“是,臣有话要说。渤州天高皇帝远,素来由当地望族把持,便是朝廷委任的官员去了,也只能选择入乡随俗,与当地望族打成一片,否则别说施政惠民,则根本寸步难行,这原本就是不合常理的。”
“七郎的法子,与当地官员无异,春风化雨,徐徐图之,这不能说他们错了,但依臣看,收效甚微。我们去渤州,固然可以仗着皇子的身份,令当地士族对我们假以颜色,上演一出好戏,给我们制造海盗贼寇已除的假象,然而只要我们一走,这些寇匪又都会死灰复燃。究其根由,只因当地望族早已树大根深,枝叶繁茂,非狂风雷霆无以扫之!”
皇帝玩味:“这么说,你还觉得自己做对了?”
当时夏侯渝和夏侯洵离京之前,他就授予两个儿子可以事急从权,调拨府兵的权力,印信同样是一人一半,也就是说,必须两人都同意调兵,才能调得动。想也知道,夏侯洵主稳,夏侯渝要动刀枪,他肯定不同意,两人在渤州必然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以致于夏侯洵先回京面禀的时候,就在皇帝面前不动声色狠狠告了一状。
得亏皇帝不是那等偏听偏信的人,不然现在等待夏侯渝的,也许就是一纸治罪的诏书了。
幸而结果并不算差,夏侯渝杀鸡儆猴的效果是达到了,贼匪一网打尽,与之勾结的那两户望族也悉数落网,族长直接杀了,族人则押送至京城问罪,其他人都被吓坏了,纷纷坦白从宽,连带先前那些态度暧昧不清的官员,同样也不敢再左右摇摆。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一封接一封弹劾的奏疏,自渤州发来,摆在皇帝案前,状告夏侯渝草菅人命,危害百姓。
老实说,就连皇帝也没料到夏侯渝会如此胆大妄为,拿着自己的那一半印信,不知怎么就忽悠了当地府兵都尉出兵,真不知该说他敢作敢为,还是鲁莽冲动。
夏侯渝叩首:“若臣能在渤州待上几年,或许会选择七郎的法子,但我们这次去,至多不过一两个月,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剿灭贼匪,一绝后患,便只能用雷霆手段,臣在渤州时听闻京城有变,不由担心陛下安危,心中惶急,故而行事也多了几分莽撞,差事办得不算好,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哦了一声:“既然你也觉得自己有罪,那便给你两年时间,让你回去将残局收拾好再回来,如何?”
夏侯渝没想到皇帝会这样说,一时竟愣住了。
见他难得露出吃瘪的表情,皇帝终于畅快一些,手指点点他:“现在知道怕了?朕让你去渤州收拾烂摊子,你却给朕弄出一个更大的烂摊子,这份罪过要如何弥补?”
夏侯渝委屈道:“臣办砸了差事,陛下想怎么罚,臣都无二话。”
实际上夏侯渝并非当真莽撞,他在渤州的时候,就已经摸清皇帝的思路,如果皇帝想要用夏侯洵的法子,那也不必特地派他们两个过去了,士族与贼匪勾结,竟连官员也不敢管,还要反过来讨好他们,这本身就是目无王法的表现,说白了,这些人仗着自己是土皇帝,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更不把皇帝当回事。
这些年来,皇帝一直致力于扶持寒门,打压士族,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发作的由头,所以夏侯渝的做法,看似蛮横,其实反倒合了皇帝的意,这件事传到京城之后,当即便有不少士族出身的官员兔死狐悲,为那些渤州士族求情,但皇帝一概不理,因为他很明白,如果不借着这个机会将这股士族的势力打压下去,以后只会更难收拾。
包括并吞吴越和南平之后,皇帝下令将当地士族迁至京城,又选拔一些人入朝为官,同时在吴越、南平等地重新划分行政区域,将这些地方纳入科举的范围,甚至是顾香生提议建藏书楼的事情,也被他活学活用,分别在原先的吴越和南平京城各建两座书楼,以供当地学子读书进学之用,寻常进去阅览书籍的,需交一定费用,但若是在乡学、县学等表现优异,或者身具功名者,则可免费进入,甚至还可以被书楼邀请题名留字,供后人瞻仰。
读书人求的无非是个名,这样一来,无疑大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顺带激励那些寒门子弟上进求学,这些人没有背景根基,考上功名之后,能依靠效忠的自然就只有皇帝,正所谓学会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皇帝要与士族抗衡,靠的自然也是这些人。
皇帝的这些用心,非但孔道周看出来了,夏侯渝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在渤州放手施为,而不必担心被皇帝怪罪,只要有皇帝给他撑腰,其余那些弹劾,其实也不足为虑。反过来,如果皇帝觉得不好,那有再多人帮忙说好话,又有什么用呢?
换作以往,如果有人被训斥了还敢摆出这么一副委屈的面孔,不说旁人,就像刚刚的夏侯淳,皇帝也绝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不过此刻对着夏侯渝,他虽然同样是骂,却透着一股亲昵劲儿,一股父亲对儿子,长辈对晚辈的亲昵,夏侯渝若还不趁机打蛇随棍上,那他就不叫夏侯渝了。
果不其然,皇帝听见他这副委委屈屈的面孔,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反而笑了起来:“你还委屈了不成?朕问你,你听见宫里出事,怎么没像你七弟那样赶紧回京来,反倒还要坚持把差事办完?莫不是在你心里,朕的安危还比差事重要?”
当时的情况下,夏侯渝那些兄弟们,除了老三有贼心没贼胆,老八见机得快悬崖勒马之外,但凡有点胆量算计的,听见宫里出事,个个都往里头赶,就算夏侯洵这种身在外地的,也都匆匆回京,生怕错过时机,被人抛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