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喜欢山林野趣的古人,一路寻踪心灵自由的山野高人,饮茶则大壶大碗,溪边林下,开怀畅饮。茶佳器洁,只要有购买能力,人人都可做到。但古人喝茶的那番雅趣,新泉活火、松风竹炉、隔篱相呼的那份情怀,今人却难以追寻。
【原文】
其造具,若方〔1〕春禁火〔2〕之时,于野寺山园,丛手而掇〔3〕,乃蒸、乃舂,乃复以火干之,则又〔4〕棨〔5〕、扑、焙、贯、棚、穿、育等七事皆废〔6〕。
【注释】
〔1〕 方:当时,正当。
〔2〕 禁火:指清明节前要禁火三日,吃冷食。这是古代的一种习俗,俗称寒食节。
〔3〕 丛手而掇:大家共同采摘茶叶。
〔4〕 又:衍字,无实际意义。
〔5〕 棨:用于茶饼上钻孔的锥刀。
〔6〕 废:用不着。
█〔南宋〕刘松年 十八学士图(局部)
【译文】
有关制作茶叶的器具,如果当时是春季寒食节前后,在野外寺院或山林茶园,大家一起动手采摘茶叶,马上蒸熟,捣碎,用火烘烤干燥,就能够直接饮用。如此一来,制茶用的棨、扑、焙、贯、棚、穿、育等七种工具就都可以不用了。
【延伸阅读】
中国茶叶种类多且出现不少精品,和古代寺院在种茶、制茶上做出的贡献分不开。根据史料记载和流传于民间的传说,中国古今诸多名茶中,有很多最初是由寺院种植、炒制而成。
福建武夷山所产“武夷岩茶”,最早名为“乌龙茶”,此茶以寺院采制的为上品。僧侣在不同时节采茶,制成“寿星眉”“莲子心”和“凤尾龙须”三种名茶。如今身列十大名茶之一的碧螺春,就是北宋时期江苏洞庭山水月院山僧采制而成,当时叫“水月茶”。明代隆庆年间,僧人大方制茶精妙,人称“大方茶”,为当时爱茶之人所追捧,皖南茶区所产的“屯绿茶”便由此茶转变而来。另外,浙江云和县惠明寺的“惠明茶”、普陀山的“佛茶”、黄山的“云雾茶”、云南大理感通寺的“感通茶”、浙江天台山万年寺的“罗汉供茶”、杭州法镜寺的“香林茶”等,皆为出自寺院的名茶。
古时很多贡茶也出自寺院,比如,四川雅安所产贡茶“蒙山茶”,后人考证是汉代甘露寺普慧禅师所植;君山白鹤寺的君山银针,是乾隆时期贡茶。此外,还有产自湖北远安县鹿苑寺的鹿苑茶、浙江杭州垂云寺的垂云茶等。
█〔清〕玉成窑任伯年款瓢瓜壶
【名家杂论】
茶尚清俭,禅宗重机锋,茶禅向来就有不解之缘。南宋淳祐年间,杭州灵隐寺普济和尚编集禅宗史书《五灯会元》,其中记载有僧人问如宝禅师:“如何是和尚家风?”禅师答曰:“饭后三碗茶。”
僧侣缘何与茶结缘?一是寺宇多在名山间,山间种茶最为便利;二是修行之人需长久坐禅修定,体疲身倦,清茶一盏正好调节精神,补充体能。《神农本草经》就认为:“茶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惰、轻身明目。”
僧侣饮茶之风可追溯到东晋时期,据《晋书·艺术传》记载,昭德寺道开禅师生了重病,昼夜不卧,除了吃些丸药,就是“时复饮茶苏一二升而已”,“茶苏”是用茶叶与果汁、香料调制而成。由此可以看到,当时饮茶的方式并不单一。禅茶之风到唐朝发展得更为兴盛,《茶经》中的“煎茶法”就源于此。当时僧人之间的交往酬答,往往就是对面而坐,清茶一杯参玄论道。唐代诗僧皎然和尚最喜欢茶诗,本身亦是烹茶高手,曾赋诗《饮茶歌诮崔石使君》,成为一时美谈。
饮茶歌诮崔石使君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茶道”两字,也是该诗首次提出。茶道不仅在中国影响深远,还漂洋过海,远播邻邦。日本茶道一贯号称是禅宗的产物,事实上多源自唐宋的煎茶与点茶,其渊源可上溯中唐。日本茶道中“清寂”的禅境,也源自中唐。据《新选昭觉寺志》记载:日本僧人珠光来中国,就学于临济宗克勤禅师,学成回国前,克勤特赠一幅墨宝,上书四字:“茶禅一味”。
【原文】
其煮器,若松间石上可坐,则具列废。用槁薪、鼎〔1〕䥶〔2〕之属,则风炉、灰承、炭、火䇲、交床等废。若瞰泉临涧,则水方、涤方、漉水囊废。若五人以下,茶可末而精者〔3〕,则罗合废。若援藟〔4〕跻〔5〕岩,引絙〔6〕入洞,于山口灸而末之,或纸包、盒贮,则碾、拂末等废。既瓢、碗、䇲、札、熟盂、鹾簋悉以一筥盛之,则都篮废。
【注释】
〔1〕鼎:古时候煮食物的器具,有三足双耳。
〔2〕䥶:即“鬲”,形状和鼎相似,可以直接于其下用火煮食物。
〔3〕 茶可末而精者:可以把茶磨制得非常精细。
〔4〕 藟:这里指藤。
〔5〕 跻:登,上升,达到。
〔6〕絙:又粗又大的绳索。
【译文】
有关煮茶的器具,假如在山间松林,茶具可以放置在石头上,这样一来摆放茶具时用的床或架可以不用。假如用干柴、枯叶、鼎䥶来烧水,那么,风炉、灰承、炭、火䇲、交床等也都用不着了。假如在泉水溪边,那么水方、涤方、漉水囊也可以不用。假如出游喝茶的人少于五人,则茶可以碾得非常细,罗筛可以弃用。假如要攀藤登山,或顺着粗大绳索进入山洞,就要在山口事先把茶烤好捣细,用纸或盒装好,这种情况下,碾和拂末也可弃用。假如瓢、碗、䇲、札、熟盂、盐能够同时放在筥中,都篮便可以省去不用。
【延伸阅读】
陆羽细致罗列了饮茶之用的二十四器,表明从魏晋至唐的一路发展,专门的茶具形制已经完备了,至于用或不用,则可另说。若煮茶时二十四器皆用,更多的应该是体现一种茶艺精神或贵族做派。事实上唐之前从民间到贵族阶层,对茶具的使用比较随性,界限并不分明。
西晋左思《娇女诗》有“心为荼荈剧,吹嘘对鼎䥶”之句,这里说煮茶时用的是鼎。而同时期的杜育在《荈赋》里说“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匏,取式公刘”,这里所说的匏又称瓠,是古时用来装酒的葫芦状的壶。西晋八王之乱时,晋惠帝司马衷从河南许昌逃难至洛阳,路上非常狼狈,喝茶用具是侍从“持瓦盂承茶”——皇帝用瓦盆来喝茶。
上述各种记载可以看出,从汉代一直到唐代,食具与饮具并没有严格的区分,一般情况下,两者可以共用。同时,都是饮具的酒具与茶具,两者互用的时间更为长久。
【名家杂论】
茶艺自形成以来,就崇尚饮用环境的野幽清寂,主张回归自然,把喝茶这件事和泉林之趣结合起来。唐代僧人灵一曾作诗:“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唐天宝御林学士钱起有诗:“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月影斜。”灵一和尚品茶品到暮色四合仍未返回,可谓乐而忘归了;钱起则和好友品饮紫笋清茶,以洗净被世俗污染的尘心,断绝俗念,使得心灵空明无物。这些都是描述爱茶之人对饮茶时山林环境的追求。
那些喜欢山林野趣的古人,一路寻踪心灵自由的山野高人,饮茶则大壶大碗,溪边林下,开怀畅饮。茶佳器洁,只要有购买能力,人人都可做到。但古人喝茶的那番雅趣,新泉活火、松风竹炉、隔篱相呼的那份情怀,今人却难以追寻。
唐长庆二年(822),白居易迁往杭州,两年的杭州生活,让他对西子湖的香茶甘泉,留恋不已。他与灵隐韬光禅师汲泉烹茗的一桩趣闻,也成为一段佳话。
白居易听闻韬光禅师的大名,知道此人酷爱饮茶,就以茶相邀,让禅师入城,“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但是被韬光禅师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城市不堪飞锡去,恐妨莺啭翠楼前”,字里行间婉然讽刺城中之人不懂泉林之美。白居易知道后,欣然神会,便亲自上山,与禅师在山林野趣中一起品茗聊天。相传杭州灵隐韬光寺的烹茗井边,就是白居易与韬光禅师当年烹茗之处。
【原文】
但城邑之中,王公之门,二十四器〔1〕阙一,则茶废矣。
【注释】
〔1〕二十四器:饮茶时使用的器皿。此处说的是二十四种器具。
【译文】
都市里的王孙贵族家中,假如缺少二十四种器具中的任何一样,那就不能称为真正的饮茶。
█〔清〕姚文翰 卖浆图
【延伸阅读】
陆羽建议茶器尚俭,他所列举的二十四茶器,多为竹编或陶瓷制成,他甚至认为煮茶之釜用银制过于奢侈。然而,晚唐茶书《十六汤品》中有关茶器的使用说:“以金银为汤器,惟富贵者具焉……汤器之不可舍金银,犹琴之不可舍桐,墨之不可舍胶。”看来,无论当时还是之后,那些贵族阶层是不按陆羽《茶经》的意旨行事的。
在贵族之家,金石等珍贵器具多不胜数,唐宋墓葬中就经常出土大量金银器皿。陕西省曾出土过七件唐代大中年间所制银质鎏金托盘,器身錾文中透露其名为茶托子和茶拓子。扶风县法门寺地宫也曾出土一大批唐代宫廷所用金银、玻璃、秘色瓷等茶器。
唐代皇室崇金尚银的做派,为后世所承袭。宋徽宗的《大观茶论》中就主张瓶子用金银做成的是上品,而碾茶之器以银为上。蔡襄《茶录》更说“茶匙要重,击拂有力。黄金为上,人间以银铁为之。”范仲淹诗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陆游诗云:“银瓶铜碾俱官样,恨欠纤纤为捧瓯。”这当中写当时上层人士饮茶,都使用精美的金银茶器。元代周密所著《癸辛杂识》中说:“长沙茶具,精妙甲天下,每副用白金三百星,或五百星,凡茶之具悉备,外则以大缕银合贮之。”其奢侈程度,让人咋舌。
这种风气不断蔓延,连塞外的少数民族贵族在茶器使用上,也极尽奢华之事。内蒙古奈曼旗辽陈国公主墓出土的大量金银、玛瑙、水晶器物中,就有银执壶和银托盏,还有玛瑙碗、水晶杯等昂贵茶器。
明清时期,紫砂茶器名满天下,备受欢迎。清代几位皇帝还亲自指定烧造样式,紫砂由此身价大增,一壶身轻不过几两,价值却达一二十金。
█〔北宋〕宋徽宗 文会图(局部)
【名家杂论】
尽管皇室贵族茶器一向崇尚奢侈,但以茶为主的茶宴,在中国历史上却始终弥漫着一股清俭雅逸的味道。东晋时期,奢侈之风盛行,吴兴太守陆纳设茶宴宴请将军谢安,以警示清操节俭。同时代的大将军桓温,“每宴惟下士奠茶果而已”,更是以茶示俭的典范。
唐时饮茶之风日炽,上自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有设茶宴待客者。关于茶宴的正式记载始于中唐时期。至宋代饮茶风较唐代更为兴盛,朝野之中遍行茶宴,皇帝曲宴点茶、百姓品茗斗茶之例数不胜数。
宋朝宫廷饮茶风尚从其建立之始便有了,皇帝的嗜茶之好代代相传。徽宗赵佶对茶更是喜欢到骨子里,他不仅以建州北苑贡茶制作为资料背景,亲自撰写了《大观茶论》,还亲手烹茶赐宴群臣。当时大臣蔡京在《延福宫曲宴记》中详细记述了这次盛宴:
宣和二年十二月癸巳,召宰执亲王等曲宴于延福宫。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指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顾诸臣曰:此自布茶。饮毕皆顿首谢。
在民间,当时武夷山很多寺院也盛行茶宴,很多文人雅士纷纷慕名前往。理学家朱熹在武夷创建武夷精舍以茶会友,品茗论道。其茶宴遍布泉边、竹林、岩亭、溪畔,后人写诗赞曰:“仙翁留灶石,宛在水中央。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