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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趋同性

专家导读

“趋同进化”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历史进程,它呈现出必然性;另一个是在空间的横截面上,它呈现出“同时性”。在上一章考察了趋同进化在历史进程中的必然性之后,本章凯文·凯利的注意力集中在“同时性”上。

在过去的100~200年里,重大发明、发现层出不穷。电话、电报、皮下注射器、疫苗、打字机等,这些发明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同一时间独立产生的相同发明实例如此普遍,表明科技进化的趋同方式与生物进化一样”。

“同步”是一个迷人的问题。

如此多的巧合、偶然,似乎在反复暗示人们,即便不同地区、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社会环境的人相互隔绝,但思想和情感所关注之事,似乎并不遥远。

然而,这种貌似巧合的“同步”所隐喻的“必然性”,却遭到广泛的误解。“承认任何事物都是‘必然的’,就像逃避我们无法企及的不可见的非人类力量,在它面前举手投降。”

还有一种错误思想,认为这只不过是“科技宿命论”的翻版。

在饱览近现代天才发明家的真实历程之后,凯文·凯利指出,必然性并不意味着机械、刻板的重复,也不意味着懒汉思想,即你什么都不做,它会自动发生。在考察不同文明的进化历程后,凯文·凯利意味深长地写道:“任何物种的诞生,有赖于其他物种组成的生态系统是否准备好养分和生存空间。”

是否善于捕捉和倾听生命进化中的强劲呼声,积极投身和参与到进化的洪流中,才是“必然性”的最佳脚注,这一“趋同进化”的瑰丽图景才会得以显现。

“我们事实上无法实现想要的跳跃式发展。”

2009年,全世界纪念查尔斯·达尔文诞辰200周年,表彰他的理论对人类科学和文化产生的影响。纪念庆典忽视了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他在几乎相同的时期——150年前——创立了同样的进化理论。奇怪的是,华莱士和达尔文都是在阅读托马斯·马尔萨斯关于人口增长的著作后创建自然选择理论。在华莱士的相似发现公布后,达尔文受到鼓励,才发表他的成果。如果达尔文在其著名的航海旅行途中死去(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命运并不少见),或者在伦敦研究期间染病而死,我们将纪念华莱士的诞辰,他会成为创建这个理论的唯一天才。华莱士是一位生活在东南亚的自然学家,同样经受多种恶疾的折磨。事实上,他在阅读马尔萨斯的著作时身染一种使人体衰弱的丛林热。即便贫穷的华莱士被这种印度尼西亚传染病彻底击垮,而达尔文也与世长辞,但从其他自然学家的笔记来看,显然还会有人得出自然选择导致进化的理论,即使他们从来不读马尔萨斯的著作。有人认为马尔萨斯本人已接近产生这种思想。这些人不会以同样的方式论述这一理论,不会提出同样的论点,也不会引用同样的证据,但是无论如何今天我们都会纪念自然进化论诞生150周年。

看似巧合的事物在科技发明和科学发现领域反复出现很多次。亚历山大·贝尔和伊莱沙·格雷(Elisha Gray)都在1876年2月14日这一天申请电话专利。这种不大可能发生的同步性(格雷比贝尔提前3小时申请)导致两人相互指责对方存在间谍、剽窃、贿赂和欺诈行为。格雷听信了其专利律师的草率建议,抢先一步递交申请,因为电话技术“不值得严肃对待”。可是不论获胜的是贝尔王朝还是格雷王朝,我们都会在大街小巷布满电话线,因为尽管贝尔获得了专利权,但在格雷之外还有发明家若干年前已经研制出可工作的电话模型。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也就是1860年,安东尼奥·梅乌奇(Antonio Meucci)已经为他的“远距离传音”技术申请了专利,采用的原理与贝尔和格雷的相同,但是因为他英语很差,家中贫困,又缺乏商业头脑,1874年他未能延长专利期限。在他们之后不久,无可匹敌的托马斯·爱迪生登上历史舞台,虽然因为无法说明的原因,他没有在电话竞赛中获胜,但在1877年发明了可用于电话的麦克风。

1901年,《电的时代》(The Age of Electricity)的作者帕克·本杰明(Park Benjamin)评论道:“重点不是一项重要的电器发明诞生了,而是多人宣称发明电话的荣誉应归于他。”对于任何领域的任何类型探索的历史,只要深入挖掘足够的资料,就会发现申请第一优先权的不止一人。实际上,人们很有可能发现,每一件新生事物都有很多“父母”。第一次观察到太阳黑子的不是两个人,而是4名独立观测者,包括伽利略,时间都在1611年。我们知道温度计有6位不同的发明人,皮下注射针头有3位。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之前有4位科学家各自独立地发现了接种疫苗的功效。肾上腺素有4次被“首次”分离。3位不同的天才发现(或者说发明)了小数。电报被约瑟夫·亨利(Joseph Henry)、塞缪尔·莫斯(Samuel Morse)、威廉·库克(William Cooke)、查尔斯·惠斯顿(Charles Wheatstone)和卡尔·施泰因海尔(Karl Steinheil)反复发明。法国人路易·达盖尔(Louis Daguerre)以摄影技术发明者著称,但还有3人——尼塞福尔·涅普斯(Nicephore Niepce)、赫尔克里士·弗洛伦斯(Hercules Florence)和威廉·亨利·福克斯·塔尔博特(William Henry Fox Talbot)——也各自研究出同样的技术。对数的发明通常归功于两位数学家——约翰·内皮尔(John Napier)和亨利·布里格斯(Henry Briggs),可事实上,第三位数学家约斯特·比尔吉(Joost Burgi)比他们早3年发明对数。英美两国都有若干发明家同时制造出打字机。两位科学家于1846年分别预测出第八颗行星海王星的存在。再看3个化学例子,氧的液化、铝的电解和碳的立体化学分别被多人发现,这3个例子中每一项同步发现的时间相差大约不到1个月。

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家威廉·奥格本和多萝西·托马斯梳理了科学家的传记、通信和笔记,收集能够找到的1420~1901年间的全部相似发现和发明。他们写道:“蒸汽轮船被认为是富尔顿、茹弗鲁瓦、拉姆齐、史蒂文斯和西敏顿的‘独家’发明。至少有6人,分别是戴维森、雅各比、莉莉、达文波特、佩吉、霍尔,宣称独立研发出铁路电气化技术。有了铁路和电力机车,铁路电气化难道不是必然要出现的吗?”

必然!这个词再次出现。同一时间独立产生的相同发明实例如此普遍,表明科技进化的趋同方式与生物进化一样。假如的确这样,现在如果我们倒回历史的录像带并重放,那么每次重播时,原本完全相同的发明序列应该按照极其相似的顺序依次展开。所有科技发明将必然出现。典型表现形式的产生进一步表明,这样的技术创新是有方向的,带有倾向性。这种倾向性一定程度上独立于人类发明者。

确实,在所有科技领域,我们常常看到独立的、相同的、同时出现的发明。如果这种趋同性标志着新发明具有必然性,那么发明家便只是必然出现的发明的媒介。那样我们就会认为,这些发明家即便不是随机出现的,至少也是可替换的。

这正是心理学家迪安·西蒙顿的研究结果。他根据奥格本和托马斯制作的1900年之前的同步发明目录,加入其他几份相似的列表,从中总结1546件发明的相似模式。西蒙顿标示出2人同步发明的数量,接着是3人、4人、5人、6人。6人同步发明的数量自然较少,而这些多人发明之间的精确比率构成了统计学所谓的泊松分布模式。这个模式也是DNA染色体变异和其他小概率事件在大量可能事件中分布的模式。泊松曲线表明,“谁发明了什么”这个系统本质上是随机分布的。

当然,天赋是不对等分布的。有些创新家(例如爱迪生、牛顿和威廉·汤姆森·开尔文)的确比其他人更优秀。但是,如果这些更优秀的发明家的天才不能把必然性远远甩在身后,那么他们如何成为伟大人物?西蒙顿发现,越有声望的科学家(根据他的生平介绍在百科全书所占页数判断),参与的同步发明数量越多。开尔文拥有30项与其他人同时发现的科技成果。伟大的探索者不仅独自贡献了多于平均数的“未来”事物,而且还参与研究影响力最大的事物,这些事物自然涉及那些吸引了很多参与者因此导致多人同步发明的研究领域。如果说探索相当于买彩票,那么成就最大的那些探索者花了很多钱下注。

西蒙顿的历史案例系列揭示了这样的现象:重复创新的数量随时间推移而日益增加,也就是说同步发现新事物的频率越往后越高。几个世纪以来,新观念产生的速度越来越快,也造成同步发现加速。同步性程度也在提高。多人同步发现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之间的时间差几百年来不断缩小。过去,从公开宣布一项发明或发现到最后的相关研究者听到这个消息,可能已经过去10年。这样的时代早已远离。

同步性不是过去通信手段落后时独有的现象,现今依然大量存在。美国电话电报公司贝尔实验室的科学家1948年发明晶体管,后来因此获得诺贝尔奖,而两位德国物理学家比贝尔实验室的科学家晚两个月在巴黎的西屋实验室独立发明晶体管。大众将“二战”最后几年发明可编程二进制计算机的荣誉授予约翰·冯·诺伊曼,可是该发明的理念和投入使用的穿孔纸带样机几年前——即1941年——由康拉德·楚泽(Konrad Zuse)在德国完全独立地开发出来。作为现代同步性一个可证实的例子,楚泽开创性的二进制计算机在美国和英国被完全忽视,直到几十年后才引起注意。喷墨打印机两次被发明:一次在日本,发明者是佳能实验室;一次在美国,发明者是惠普公司。1977年这两家公司在数月内分别申请关键技术的专利。“整个发明史就是由一连串无休止的同步性案例组成的,”人类学家阿尔弗雷德·克罗伯(Alfred Kroeber)写道,“也许有人从这些定期发生的事件中看到的只是反复无常的意外事件无目的地上演,但也有人开始从这些事件中领悟能够激发灵感的伟大的必然性,它凌驾于个人命运之上。”

“二战”期间与核反应堆相关的严格的战时保密政策为回顾科技必然性提供了堪称典范的研究材料。全世界各自独立的核科学家小组为驾驭核能而相互竞赛。因为这种能源具有明显的军事战略优势,各小组要么作为敌人互不往来,要么作为谨慎的盟友而装聋作哑,要么虽在同一国家,但因为“按需知密”的保密政策而相互隔离。换句话说,开发核反应堆的历史在7个小组中间同步展开。每个独立小组内部高度协同完成的工作成果被完整记录下来,而且他们成功通过技术开发的多个阶段。回顾历史,研究者可以追踪相同发现所经历的同步过程。说一个具体的例子。物理学家斯宾塞·沃特(Spencer Weart)研究了其中6个小组如何相互独立地发现制造核弹的一个重要公式。这是四因子公式,帮助工程师计算链式反应所需的临界质量。法国、德国、苏联的小组以及美国的3个小组同步但又独立地开展研究,并同时发现这个公式。日本已经接近,但未能完成。这种高度同步性——6人同步发现——有力地证明在当时这个公式的发现是必然事件。

然而,当沃特分析每个小组最后得出的公式时,发现它们有所区别。不同国家使用不同数学符号表示这个公式,强调不同的因子,假设条件和对结果的说明不同,对小组的总体科研水平的重视程度也不同。事实上,有4个小组认为该公式是纯理论的,基本予以忽视。只有两个小组把这个公式整合到实验工作中,其中一个小组成功地制造出了核弹。

这个公式的精华部分具有必然性。无可争议的是,如果一个小组没有发现这个公式,其他五个小组也会发现。可是公式的具体表述并不都是必然的,主观描述可能产生很大差异。(美国将该公式付诸实践,它的政治命运与那些未能运用这项成果的国家迥然不同。)

牛顿和莱布尼兹被誉为微积分的发明人(或发现人),可事实上他们的计算方法不同,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两种方法殊途同归。约瑟夫·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产生氧气的方法与卡尔·舍勒(Carl Scheele)的不同,他们采用不同的逻辑开启了同一个必然的新阶段。两位天文学家(约翰·柯西·亚当斯和于尔班·勒维耶)正确预测到海王星的存在,实际上他们计算的行星轨道并不相同。1846年两条轨道恰好重叠,因此他们通过不同的方式找到同一个主体。

不过,从统计学看,此类轶事难道不更像是巧合吗?考虑到发明册上的数百万条记录,难道我们不应该预计到总有一些发明会同时发生吗?问题在于,大多数多人同步发明没有被报道。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Robert Merton)说:“所有单人发明都是即将产生的多人发明。”他的意思是,当第一个成果问世的消息公之于众时,很多潜在的多人发明就被放弃了。1949年在数学家雅克·阿达马(Jacques Hadamard)的笔记中发现这样一条典型的记录:“在启动对一组特定问题的研究后,看到几位学者已经开始涉足同一课题,我就放下它,转而研究其他问题。”科学家要么是记录了他们的发现和发明,但因为忙碌而没有发表,要么是自己对结果不满意。只有杰出人物的笔记经过仔细分析,因此除非你是卡文迪许或高斯(两者的笔记披露了若干未公布的多人发明),否则你的未经报道的理念绝不会载入史册。更深入的同步研究被隐藏在公司或国家级秘密工作中。因为害怕竞争者窃密,很多成果没有发布。直到最近,很多重复发现和发明的案例仍然鲜为人知,因为它们是用晦涩难懂的语言发表的。一些同时产生的发明不被认可,是因为发明者用难以理解的技术语言进行描述。有时,一项发现与大众认知背道而驰,或者政治立场不正确,于是被人们忽视。

而且,一旦某项发现被公之于众,并进入广为人知的知识殿堂,此后所有得出同一结果的研究将被视为对最初成果的进一步证明——不管获得该结果的实际过程是怎样的。一个世纪前,通信的问题在于速度慢,莫斯科或日本的研究者也许几十年后才得知英国人的发明。今天的问题则是数量太多。这么多领域这么快速地出现这么多的已发表成果,以至于人们很容易忘记哪些发明已经存在。总是有重复发明独立产生,有时几个世纪后出现,纯粹是由于无知。可是因为这些翻版的独立性难以证实,因此只被当做原版的支持者,但不能作为必然性的证据。

迄今为止,无处不在的发明同步性最强有力的证据是科学家自己的印象。大多数科学家认为被其他从事相同研究的人抢先发表成果是不幸的令人痛苦的常事。1974年,社会学家瓦伦·哈格斯特伦(Warren Hagstrom)访问了1718位美国学者,询问是否曾经遇到过自己的研究被其他人抢先开展或者取得成果的情况。他发现46%的人相信,他们的研究工作有“1次或2次”被别人先行一步,16%的人声称遇到过3次以上被他人抢先的情况。另一位社会学家杰里·加斯顿(Jerry Gaston)调研了203位硕果累累的英国物理学家,得出相似的结果:38%声称有1次被他人抢先,有26%超过1次。

科学家重点关注前人的研究工作和恰当的荣誉,与之不同,发明家往往未经系统研究过去的成果就勇往直前。这意味着在专利局看来,重复发明是常有的事。发明家申请专利时,需要引证此前的相关发明。被调查的发明家有1/3宣称在进行发明时不知道此前有人申请了相关专利。直到准备申请书时,需要填写“现有技术”,他们才去了解竞争性专利。更让人吃惊的是,1/3的人声称在调研人员告知之前,不清楚自己的申请书中列举了哪些已有发明。(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专利引证可能是发明人的专利律师甚至专利局审查员完成的。)专利法学者马克·莱姆利(Mark Lemley)评论道,在专利法领域,“相当一部分优先权纠纷涉及近似同步发明”。布兰迪斯大学的亚当·杰夫(Adam Jaffe)开展过一项关于近似同步发明优先权纠纷的研究,结果显示45%的案例中,当事双方都可以证明在相差不到6个月时间内研制出该发明的“工作样机”,70%的案例中相差时间不超过1年。杰夫写道:“这些结果为下面这一观点提供了支持,即同步或近似同步发明是创新的固定特征。”

这些同步发明中隐藏着必然性的气息。当基础技术的必备网络建立起来时,毗邻的新技术似乎在同一时刻就产生了。如果甲发明家没有研制出来,乙发明家将会成功。不过各项技术将依照合理的顺序出现。

这并不是说,具有乳白色完美外表的iPod是必然性发明。我们可以认为,麦克风、激光、晶体管、蒸汽轮机和水车的发明以及氧气、DNA和布尔逻辑的发现在它们出现的大致年代都是必然性事件。然而,麦克风的具体样式和精确电路、激光的特殊产生方法、晶体管的特殊材料、蒸汽轮机的尺寸、化学方程式的专用符号,诸如此类的任何发明的具体表现形式,都不是必然的。确切地说,因为发明者的个性、手边的原材料、文化或社会背景、财力支持和运气的影响,这些表现形式变化幅度相当大。安装在椭圆形真空灯泡内的一卷钨丝产生的光不具备必然性,但是白炽电灯泡是必然性事物。

白炽电灯泡的一般概念可以从所有具体细节中抽象出来,这些细节——电压、钨丝强度、灯泡类型——可以有所变化,但产生的结果是一样的,本例中,结果是电带来的光明。这个一般概念与生物的典型形态相似,而概念的具体物质形式更像物种。典型形态由技术元素的发展轨迹决定,而物种是偶然的。

白炽电灯经历了多次发明、重复发明、联合发明,甚至“首次发明”。在《爱迪生的电灯:一项发明的历史》(Edison's Electric Light:Biography of an Invention)一书中,罗伯特·弗里德尔(Robert Friedel)、保罗·伊斯雷尔(Paul Israel)和伯纳德·芬恩(Bernard Finn)列举了爱迪生之前的23位白炽灯发明家。我们说爱迪生正好是电灯最后的“首位”发明人,这样也许更公平。这23种灯泡(在其发明者看来都是原创发明)表现“电灯泡”这一抽象概念的具体形式五花八门。不同的发明者采用了不同外形的灯丝、不同的电线材料、不同的电量、不同的底座方案。可是他们不约而同地以一种典型设计为蓝本。我们可以认为这些样机是23种尝试,用以表现具有必然性的灯泡的一般概念。

不少科学家和发明家,以及很多边缘科学,受到科技进步是必然的这一理念的打击。这个理念用错了地方,因为它与一种广泛传播、影响深远的观念发生矛盾:人类选择权是人性的核心,对可持续文明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承认任何事物都是“必然的”就像逃避我们无法企及的不可见的非人类力量,在它面前举手投降。如果这样错误的认知占据我们的思想,将削弱我们的意志,使我们放弃创造自己命运的责任感。

还有人认为,如果科技的确具有必然性,那么我们只有虚幻的选择权,我们应该粉碎所有科技,摆脱魔咒的困扰。后面我将论述这些主要的忧虑,但现在将就这一持久的信念探讨一种奇怪的现象。虽然很多人宣称,他们相信科技宿命论的理念是错误的(无论就这个词汇的何种意义来说),可他们的行为表现得并不一致。不管他们如何理性地看待必然性,经验告诉我,所有发明家和创新家都表现得似乎他们自己的发明和发现马上就要被别人捷足先登。我所知的每一位创新家、发明家和发现者都抢在别人前面匆忙推广他们的理念,或者心急如焚地先于竞争对手申请专利,或者在同类事物出现之前急忙完成自己的杰作。过去的200年里,是否曾经有一位发明家感觉到没有其他人会抢走他的灵感(而且他的感觉没错)?

内森·麦沃尔德(Nathan Myhrvold)是一位博学之士,也是多产的发明家,过去在微软指导快速研究,但他想在数字技术之外的领域——如外科手术、冶金学或考古学——加快创新步伐,在这些领域,所谓的创新经常是重复已有的思想。麦沃尔德聘用了由高智商创新者组成的跨学科小组,围坐在一起,畅想可申请专利的理念。这些集思广益的短期内收集的点子每年将产生1000个专利。2009年4月,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 Gladwell)在《纽约客》杂志上简要介绍了麦沃尔德的公司,他的观点是,这家公司找来一批天才不是为了发明伟大的新事物。一旦某个理念向外传播,就会不可避免地表现为多种形式,只需要足够数量的富有创造力的聪明人开始捕捉这些形式。自然,还需要大量专利律师为批量生产的思想申请专利。格拉德威尔评论道:“天才不是真知灼见的唯一来源,他只是一个高效率的来源。”

格拉德威尔从未抽出时间询问麦沃尔德,他的实验室发明有多少被证明是其他人也想到的,于是我问麦沃尔德,他回答:“哦,就我们所知的,大约20%。我们只为1/3的想法递交了专利申请。”

如果相似发明很常见,那么甚至麦沃尔德建造专利工厂的绝妙主意也应该同时有其他人想到。当然有。在知识风险公司[1]成立之前的几年时间里,互联网企业家杰伊·沃克(Jey Walker)创建了沃克数字实验室。沃克因发明“价格线”而闻名,这是一套用于预订酒店和飞机航班的“客户自主定价”系统。在自己的发明实验室里,沃克建立起制度化流程,由聪明的专家组成的跨学科小组按照这个流程围坐苦思未来20年左右——专利期限——能产生价值的创意。他们从想出的点子里挑选了数千个,再精选出最后要申请专利的。有多少创意因为他们或专利局发现已被他人“先占”(法律术语,意为“抢先申请”)而被放弃?“与领域有关,”沃克说,“如果是正在产生大量创新的相当活跃的领域,例如电子商务,并且准备申请专利的创意属于‘工具’类,那么它有100%的可能性被考虑过。我们发现专利局把大约2/3的有争议专利判为‘先占’专利,驳回申请。其他领域,例如游戏发明,大约1/3因为存在现有技术或其他发明人而受阻。可是如果该项发明是复杂系统,属于罕见领域,同类发明不会有很多。瞧,大多数发明是时间问题……何时,而非是否。”

丹尼·希利斯,另一位博学之士和多产发明家,是创新原型商店“应用思维”的共同创始人,这也是一个点子工厂。也许你会从名字上猜测,他们雇用聪明人开展发明创造。企业的宣传词是“大主意小公司”。和麦沃尔德的知识风险公司一样,他们在交叉学科领域创造大量理念:生物工程、玩具、计算机视觉、游乐车、军事控制室、癌症诊断和绘图工具。有些理念以原版专利的形式出售,其他则扩展为机器实物和操作软件。我问希利斯:“你们的点子中各有百分之多少是后来发现有人先于你们想到、与你们同时想到甚至在你们之后想到的?”希利斯用了一个比喻作为回答:把同步性倾向比做漏斗。他说:“也许有数以万计的人同时想到同一发明的可能性,但10人当中不到1人会设想如何实现。在那些思考过怎样实现的人中,只有1/10真正详细考虑实际细节和具体方案。而在这批人中,又只有1/10将构思付诸行动并长期坚持。最终,怀有相同想法的数万人当中通常只有1人使这项发明成为文化的一部分。在我们的实验室,我们按照预期的比例开展上述所有层次的探索。”换句话说,在概念阶段,同步性无处不在、不可避免,你的聪明点子会有很多共同渊源。每提高一个层次,共同渊源就会减少。当你努力将一个主意引入市场时,也许会感到形单影只,但你不过是由其他拥有同一想法者构建的大金字塔的塔尖(见表7-1)。

任何理智的人看到这样的金字塔,都会说灯泡投入使用的可能性为100%,尽管爱迪生成为发明人的概率仅为1/10000。希利斯还指出另一个后果:具体操作过程的每个阶段可以招募新人,从事后期艰苦工作的人也许不包括最早的理念先锋。考虑到人数减少幅度之大,这些数字表明,这样的可能性不大:将该发明投入应用的第一人也是持有该想法的第一人。

解读表7-1的另一种思路是意识到理念开始是抽象的,在以后的时间里越来越具体。一般概念在渐渐具体化的同时,必然性在降低,越来越受到制约,也越来越符合人类意愿。只有发明或发现的观念本质是必然的。这个本质(椅子的“椅子通性”)如何在现实中展现(胶合板制成,或者加上圆形靠背),具体细节可能变化多端,这有赖于发明者手边的现有资源。新观念越抽象,通用性和同步性越强(数万人共同参与)。当它逐步经过若干阶段的具体化,成为非常特殊的物质形态时,共同参与的人越来越少,可预测性越来越低。没有人可以预测首个适合销售的灯泡或晶体管芯片的最终设计方案,尽管它的概念是必然的。

爱因斯坦这样的伟大天才持有什么观点?他不是反驳了必然性概念吗?通常认为,1905年爱因斯坦公之于世的关于宇宙本质的极富创造力的思想远远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范围,远远领先他的时代。如果他没有来到人世,也许直到一个世纪后的今天,世界也不会产生他所提出的相对论。毋庸置疑,爱因斯坦是独一无二的天才。可是一如既往,其他人也在致力于研究同样的难题。研究光波的理论物理学家亨德里克·洛伦兹(Hendrik Lorentz)1905年提出一种时空的数学结构,正是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的同一年。1904年法国数学家亨利·庞加莱(Henry Poincare)指出,不同体系中的观察者用钟表“记录的是我们所谓的当地时间”,并且“由于相对性原理,观察者无法知道他处于静止还是绝对运动中”。191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威廉·维恩(Wilhelm Wien)向瑞典委员会建议,洛伦兹和爱因斯坦应共同获得1912年的诺贝尔奖,以表彰他们对狭义相对论的研究工作。他告诉委员会:“洛伦兹应当被视为建立狭义相对论数学模型的第一人,而爱因斯坦成功地将其浓缩为简单原理。因此人们应该认为两位研究者的成就旗鼓相当。”(但那一年两人都没有获奖。)不过,按照沃尔特·艾萨克森——创作过一部关于爱因斯坦理念的优秀传记《爱因斯坦:他的生命和宇宙》(Einstein:His Life and Universe)——的说法,“甚至在洛伦兹和庞加莱阅读了爱因斯坦的论文之后,也从未实现爱因斯坦那样的飞跃”。爱因斯坦的特殊天赋应用在相对论领域,产生了难以想象的深刻见解,艾萨克森对此表示敬佩,但他承认:“其他人也能创建这一理论,只是至少10年甚至更长时间内是做不到的。”因此人类最伟大的偶像级天才能够超越必然性,也许超出了10年。对于其他人,必然性仍然按时发生作用。

技术元素的轨道在某些领域更加稳定。根据数据,西蒙顿写道:“数学的必然性比物理学明显,最明显的是技术尝试。”出现在歌曲、写作、媒体等领域的艺术创新是个性化创造力的源泉,似乎与必然性针锋相对,但也不能完全跨越命运之河。

好莱坞电影有个令人头疼的习惯,即成对上线:两部内容相似的电影同时在影院放映,例如反映小行星撞击毁灭世界的《天地大冲撞》和《绝世天劫》,反映蚂蚁英雄的《虫虫特工队》和《蚁哥正传》,反映性格坚毅的警察和他心不甘情不愿的笨蛋搭档的《妙探狗福星》和《特纳和霍奇》。这种相似性来自同时迸发的天才,还是贪心驱使下的剽窃?音像制品行业和出版业的若干规律中有一条是,卖座电影或畅销小说的创作者将很快受到起诉,被指控剽窃他人的灵感。有时的确有剽窃行为,但经常只是两位作者、歌手或者导演在同样的时间创作出同样的作品。图书馆管理员马克·邓恩(Mark Dunn)写过一部戏剧——《弗兰克的生活》(Frank’s Life),1992年在纽约城一家小剧院里上演。该剧描写了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真人秀节目的家伙。在控告1998年电影《楚门的世界》的制片人时,邓恩列举了两个故事的149个相似点,后者是一部讲述一个家伙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真人秀节目的电影。然而,《楚门的世界》制片人声称他们从1991年开始就拥有受版权保护且注明日期的电影剧本,比《弗兰克的生活》上演早一年。由此我们很容易相信:一部关于不明就里的现实电视英雄的电影,其灵感的产生是必然的。

塔德·弗兰德(Tad Friend)在《纽约客》发表文章,解释了电影内容趋同的问题,他启发道:“侵犯版权诉讼最让人头疼的部分是,电影公司如此频繁地试图证明他们的故事借鉴颇多,因此不可能从单一来源剽窃而来。”电影公司真正的意思是:这部电影的每个部分都是偷自公开的文学作品情节、故事、话题或笑话的陈词滥调。弗伦德继续说道:

也许你认为人类的集体想象力可以激发出多种虚构的追踪龙卷风的方法,但似乎只有1种。斯蒂芬·凯斯勒(Stephen Kessler)为电影《龙卷风》起诉迈克尔·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时,因为一件事而心神不宁:他关于龙卷风追踪者的剧本《追风》中,在旋风经过的道路上放置了称为Toto二代的数据采集器,就像《龙卷风》中的数据采集器Dorothy一样。辩护方指出,几年前另外两位作家创作的名为《龙卷风》的剧本提到了被称为Toto的装置,不可能这么巧合。

故事情节、话题和俏皮话一旦披上文化外衣,也许就产生了必然性,但我们渴望看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创作。有时我们相信艺术作品必须具备真正的独创性,而不是墨守成规。它的模式、基础和主题来自与众不同的人类思维,释放出独一无二的光芒。举一个产生独创性故事的独创性思维的例子:想象力丰富的《哈利·波特》系列的作者J·K·罗琳。1997年罗琳发表的《哈利·波特》获得巨大成功,之后她受到一位美国作家的指控但法院最终驳回了该指控,该作家13年前出版过一套儿童故事丛书,主人公叫拉里·波特,是父母双亡的魔法师男孩,戴着眼镜,身边都是麻瓜。1990年尼尔·盖曼创作了一部漫画,书中,一名黑发英国男孩在12岁生日时发现自己是魔法师,并且从一位有魔力的拜访者那里得到一只猫头鹰。或者想想简·约伦1991年的故事,主人公亨利加入为年轻魔法师开办的魔法学校,必须推翻一个邪恶的巫师。接着是1994年出版的《13级台阶的秘密》(The Secret of Platform 13),讲述一个铁路站台上隐藏着通向神奇地下世界的入口。当J·K·罗琳声称她没有读过上述任何故事情节(她举例说明,关于麻瓜的书极少被印制,市场上几乎没有,盖曼的青少年漫画通常对单身母亲没有吸引力)时,我们有很多理由相信她,并且有更多理由接受这一事实,即这些灵感同时自发地产生于创作过程。艺术领域与科技领域一样,总是存在多人创新,但没有人自寻烦恼去记录相似点,除非涉及巨额财富或名声。因为有大量财富围绕《哈利·波特》,我们发现——尽管听起来有些奇怪:身边有猫头鹰的魔力男孩在魔法学校上课,从火车站平台进入他们的另类世界,这一类原本有具体情节的故事在此刻成为西方文化中的必然性事物。

正如科技领域一样,当文化溶剂准备好时,艺术形式的抽象核心就会具体化为文化的一部分。这个过程也许不止出现一次。但是任何特定的作品都会展现出不可替代的神韵和个性。如果罗琳没有创作《哈利·波特》,其他人也会写出大体相同的故事,因为这么多人已经构思出相似的情节。但是《哈利·波特》原作在细节上精致独特,除了罗琳,没有其他人可以写出来。像罗琳这样的个人的特殊才华不是必然的,作为整体的技术元素展现出来的能力才是必然的。

就像生物进化那样,任何被贴上必然性标签的事物都难以证实。要让证明过程有说服力,必须不止一次重复某个进程,每次得出的结果都相同。你必须向持怀疑态度的人显示,不管系统受到什么干扰,它都会产生相同的结果。宣称技术元素的长期轨迹是必然的,意味着要证明:如果我们重演历史,同样的典型发明会再次出现,相对顺序大致相同。没有可靠的时间机器,就不会有无可置疑的证据,但我们的确掌握3种有力证据,表明科技的发展之路存在必然性:

1.我们发现,任何时期的大多数发明和发现由多人独立完成。

2.我们发现,在古代,不同大陆存在独立的科技时间表,但单项的排列顺序趋向固定。

3.我们发现,在现代,一系列进步难以阻挡、偏离或变更。

关于第一点,我们有非常清晰的现代记录:同步发现在科技领域是常态现象,在艺术领域尚不清楚。关于第二点——古代这条线,证据更难发现,因为需要在没有文字的年代搜寻观念。我们必须依靠考古文献里记载的陪葬品的启示。有些启示表明独立探索同时产生相同的一系列发明。

在迅捷的通信网络覆盖全球、提供令人吃惊的即时通讯之前,不同大陆的文明进程基本上独立展开。在地壳板块上漂移的大陆都是巨大的岛屿。这种地理构造形成了检验同步性的实验室。从5万年前现代智人诞生到公元1000年海上航行和陆地通信有所发展,这段时期4个主要大陆——欧洲、非洲、亚洲和美洲——的一系列发明和发现各自独立产生。

史前时代,创新每年的扩散距离也许只有几英里,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翻越一条山脉,几个世纪才能穿越一个国家。诞生在中国的发明可能经历一千年到达欧洲,从未传播到美洲。数千年时间里,非洲的发明慢慢传入亚洲和欧洲。美洲大陆和澳大利亚因为无法通过海洋而与其他大陆隔绝,直到帆船时代这种状况才被改变。输入美洲的一切技术在较短的时间窗内——公元前20000年至公元前10000年——经大陆桥进入,此后几乎不再有任何输入。澳大利亚的所有外来技术也是经由时间短暂的大陆桥——距今3万年前断开——传入,之后只有零星的传播。观念主要在单个大陆内部循环。2000年前社会发明的伟大摇篮——埃及、希腊和累范特——正好位于各大陆之间,这使得这些汇合点通常意义上的边界失去作用。但是,尽管交接地带成为前所未有的快捷的中转站,各种发明仍然缓慢地在大陆内部循环,很少跨越海洋。

当时技术交流被迫隔绝的状况给我们提供了回顾科技发展的途径。根据考古证据,吹箭筒被发明了两次,一次在美洲,一次在东南亚岛屿,外界对这两个偏远地区一无所知。这种高度隔离使吹箭筒的产生成为两个无关联地区趋同发明的典型案例。不出意料,这两个地区箭筒的设计相似——中空管,通常切割成两半绑在一起。它其实是竹管或植物块茎做成的管,简单得不能更简单了。值得注意的是组成吹箭筒的发明和创新几乎完全一致。美洲和亚洲部落都使用同种类型的带纤维衬垫的飞镖,末端都涂抹了令动物致命但不污染肉质的毒汁,飞镖都装在羽毛管里,防止有毒的镖尖刺伤皮肤,发射飞镖时都做出类似的特殊姿势。管越长,轨迹越精准,但瞄准时抖动也越大。因此,美洲和亚洲猎手的持管姿势都经过训练:双手靠近嘴,肘部向外,小范围旋转管的发射端。每转一小圈,镖尖会短时间瞄准目标。这样,精准度就不过是优雅地选择发射时机的问题了。这一整套装置两次出现,就像在两个世界发现的双胞胎。

史前时期,相似的发展历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出现。我们从考古记录中得知,西非的能工巧匠比中国早几个世纪发明了铁器。事实上,铜器和铁器在4个大陆独立出现。美洲原住民和亚洲人各自独立驯养美洲驼和牛这样的反刍动物。考古学家约翰·罗编辑了一份两个相距12000公里的文明共有的60项文化创新清单,这两个文明是地中海沿岸文化和安第斯高原文化。这份相似发明清单包括弹弓、用捆扎好的芦苇制成的船、带手柄的圆形铜镜、尖头铅锤和鹅卵石计数板——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算盘。不同社会重复出现的发明是常态现象。人类学家劳里·戈弗雷和约翰·科尔总结道:“文化演变在世界各地遵循相似的轨迹。”

不过,也许古代不同文明间的交流远比我们想象的多。史前时期的贸易非常活跃,但不同大陆之间的贸易仍然稀少。虽然如此,几个小众理论在证据很少的情况下宣称,中美洲文明保持着与中国的大规模跨洋贸易。其他推测认为玛雅文明和西非、阿兹特克和埃及(丛林中的金字塔)进行广泛的文化交流,甚至玛雅人和维京人之间也有这样的关系。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这些可能性以及关于1400年之前澳大利亚和南美、非洲和中国深度持久关系的相似理论都不太可信。除了几种艺术形式具备某些表面相似点外,没有任何考古经验证据或文献资料表明古代存在持续的跨洋联系。即使有几艘从中国或非洲出发的船到达了——比如,哥伦布到来之前的新大陆海岸,这些偶然的登陆也不足以孕育我们发现的诸多相似之处。北澳大利亚原住民用手缝制的带有倾角的树皮独木舟与美洲阿尔冈昆人的手缝带倾角树皮独木舟出自同一来源,这种可能性非常小。相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它们是趋同发明,各自独立产生。

纵览各大陆发展历程,我们可以看到相似的发明序列。世界各地所有技术进程都符合明显相似的顺序。石片发明之后是火的控制,接着是石刀和石球武器。接下来是赭土颜料、埋葬尸体、捕鱼器具、轻型抛射工具、在石上打孔、缝纫、雕像雕刻品。这个序列相当统一。刀尖总是在火的使用之后产生,尸体埋葬总是在刀尖之后,弯拱技术总是先于粘接技术。有很多序列是“自然”过程。制作斧子前,显然需要掌握刀刃技术。纺织总是在缝纫之后,因为任何类型的织物都需要线。但是其他很多排序不存在简单的因果逻辑。为什么岩画作品总是先于缝纫技术出现?目前还没有公认的原因,尽管每种文明都是这样。金属制品没有理由一定产生于陶土制品(陶器)之后,可是事实总是如此。

地理学家尼尔·罗伯茨(Neil Roberts)分析了4块大陆上人类驯养谷物和动物的相似过程。因为每块大陆潜在的天然生物资源差异非常大(贾里德·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一书中详细探讨了这一主题),导致多块大陆出现只有一些本土谷物或动物物种首先实现家养的情况。与此前的猜想相反,农业和畜牧业不止一次独立形成并在全世界传播。正如罗伯茨阐述的那样,更准确地说,“全面的生物考古证据显示,驯化技术在全球扩散主要发生在过去的500年间。基于3种重要谷物——小麦、稻米和玉米——的农耕体系都有独立的起源中心”。目前的共识是农业被(重复)发明了6次。这里的“发明”指的是一系列新技术,一连串生物驯化和工具。各地区发明和驯化的顺序近似。例如,多块大陆上的居民在养骆驼之前已经开始养狗,种植谷物之后才开始种植块茎作物。

考古学家约翰·特伦(John Troeng)记录了农业出现之后的53种史前发明,它们独立产生次数不止2次,而是3次,分别在3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地区:非洲、欧亚大陆西部和东亚/澳大利亚。其中22项也被美洲居民开发出来,意味着这些发明同时在4块大陆诞生。这4个地区分隔程度非常高,足以令特伦相信起源于这些大陆的所有发明都具有独立的趋同性。就像科技始终表现的那样,一项发明为后来者奠定了基础,技术元素的每个领域都按照似乎预先确定的顺序进化。

在一位统计学家的帮助下,我分析了这53项发明的4种序列的相似程度,发现它们与标准序列的关联度是:3个地区系数为0.93,全部4个地区为0.85。通俗地说,系数高于0.50表示非随机关联,达到1.00就是完美匹配,也就是说,0.93表明各地区的发明序列几乎完全相同,0.85稍次。考虑到不完整记录和史前年代测定的误差,这样的序列重合度具有重要意义。本质上说,科技发展方向任何时候都是相同的。

为了进一步证明存在这样的方向,研究馆员米歇尔·麦金尼斯(Michele McGinnis)和我共同编辑了一张表格,内容是关于前工业化时期的发明——例如织布机、日晷、拱顶和磁铁——何时在下列5个主要大陆出现:非洲、美洲、欧洲、亚洲和澳洲。其中一些发明产生的时代,通信和出行比史前年代更加频繁,因此它们的独立性不太确定。我们发现了83项新技术在多块大陆独立出现的史前证据。当对它们进行匹配时,又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亚洲展现的技术序列与美洲和欧洲达到极高的相似程度。

我们可以这样总结,在历史时期和史前时代,世界各个分隔地区的新技术发展路径相同。技术元素独立于发源地的不同文化、统治者的政治体系和可供使用的自然资源储备,沿着一条普适的轨迹一路走来。科技的总体进程是预设好的。

人类学家克罗伯警告说:“从文化角度看,各种发明是被预先确定的,这样的论述不应当被赋予神秘的含义。例如,它并不意味着,从时间起点开始活字印刷术就被预定要由德国人于1450年左右发明,同样1876年美国人发明电话也应该这样理解。”它仅仅表明,当过去的技术孵化出的全部必要条件准备就绪时,新的技术就会水到渠成。“作为先决条件的知识和工具到位了,新发明实质上就是必然要出现的。”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说道,他研究历史上的同步发明。一个社会的已有技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充满活跃潜能的过饱和的母体。当合适的理念被植入这个母体时,必然的发明就会突然成形,如同水凝结成冰。但是正如科学展现的那样,水在温度足够低的情况下注定要成为冰晶,尽管如此,没有两片雪花是完全相同的。水凝固的轨迹是预定的,但是其预定状态的个性化表现具有相当大的灵活性、自由度和美感。尽管每片雪花的典型形态肯定是六边形,但是实际形态是不可预测的。如此简单的微小颗粒围绕意料之中的核心架构产生的变化无穷无尽。对于现在极为复杂的发明,这个结论的真实性甚至更高。白炽灯、电话或蒸汽机的精华结构具有必然性,但其不可预测的表现形式可以有上百万种变化,取决于它的进化环境。

这与自然界的差别不大。任何物种的诞生都有赖于其他物种组成的生态系统是否准备好养分和生存空间,激励它的新生。我们称之为共同进化,这是因为物种会相互影响。在技术元素领域,许多发现需要以其他科技物种——合适的工具或平台——的发明为前提。只有在望远镜发明一年后,很多人才观察到木星的卫星。但是工具本身不会发现新事物。预测天体存在的是天文学家。因为没有人预测到细菌,显微镜发明200年后,安东尼·范·列文虎克才发现了微生物。在方法和工具之外,新发现还需要合适的理念、预期、词汇、解释、专业知识、资源、资金和发表结果的意愿。而这些也是由新技术驱动的。

过于超前的发明或发现毫无价值,没有人可以深入研究。理想的情况是,一项创新只打开与已知世界相邻的新领域的大门,引导文化向前跃进。过度新潮的、非常规的或者不切实际的发明可能开始会失败(也许缺乏至关重要的还未发明的材料、关键市场或者正确的理解),但是如果此后由支撑理念构成的生态系统发育完善了,这样的发明也许能够获得成功。格里戈·孟德尔1865年发表的基因遗传理论是正确的,可是被忽视了35年。他的睿智见解未被大众接受,一是因为它没有解释当时生物学遇到的问题,二是因为他的阐述无法通过已知的方法付诸实践,所以他的发现超出了早期接纳者的理解范围。数十年后,科学面对的紧迫问题正是孟德尔的成果可以回答的。现在他的真知灼见距离大众只有一步之遥。又过了几年,3位不同的科学家——雨果·德弗里斯、卡尔·埃里希·科伦斯和埃里希·切尔马克——各自独立地重新发现了孟德尔已被遗忘的成果,当然这个成果始终存在。克罗伯断言,如果有人阻止这三人重新发现孟德尔的成果,再过一年,6位科学家,而不是只有3位,将揭开这片当时已经显而易见的新领域。

技术元素的固有顺序严重阻碍社会向前跳跃式发展。如果某个缺乏一切科技基础设施的社会可以一步跨入100%清洁、轻质的数字科技时代,而跳过沉重、肮脏的工业化阶段,这将是不可思议的。数十亿发展中国家的穷人购买廉价手机,避免长时间等待安装工业时期的固定电话,这一事实给了我们希望:其他技术也可以引导社会跃进至未来。但我对手机在中国、印度、巴西和非洲的使用作了认真分析,发现世界手机市场的繁荣伴随着铜质电话线市场的相似增长。手机没有减少电话线。相反,手机出现的地方,铜线随之而来。手机让新近受过教育的消费者感觉到需要更高带宽的互联网和更高质量的语音传输,从而使铜线的市场扩大了。与其说手机、太阳能电池板及其他潜在的跳跃式技术使社会跨过工业时代,不如说它们飞速发展,加快了早应到来的工业化的步伐。

新技术以旧技术为基础,其依赖程度是我们观察不到的。尽管负载信息的电子构成现代经济必不可少的层面,但是每天发生的事情中很大一部分完全属于工业化领域:作为物质基础的原子正在移动、正在重组、正在采掘、正在燃烧、正在精炼、正在堆砌。手机、网页和太阳能电池板都依赖重工业,而工业依赖农业。

人脑的机理完全相同。我们的大脑活动大多消耗在我们甚至觉察不到的初级行为上,例如行走。另一方面,我们唯一意识到的刚进化出来的单薄的认知层是以传统过程的稳定运转为基础并与之息息相关的。会计数才会做运算。同样,会生产电话线才会制造手机。工业化完成后才能建造数字基础设施。举例来说,最近有一个为埃塞俄比亚所有医院配置电脑的宏伟计划失败了,因为这些医院没有稳定的电力供应。根据世界银行的研究,引入发展中国家的高端技术在计划终止前通常只达到5%的普及率。在传统的基础技术设施完善之前,尖端技术无法深入传播。明智的做法是,低收入国家继续快速吸收工业技术。为使高科技设备运转,需要建设高预算的基础设施——公路、水厂、机场、机器制造厂、电力系统和发电厂。《经济学人》一篇关于技术跨越的报道这样总结:“未能利用旧技术的国家在吸收新技术时处于不利地位。”

这是否意味着,如果我们打算在一个像地球一样的无人星球上殖民,需要再现历史,从尖棍、烟雾信号和泥砖房屋开始,然后逐一经历每个历史阶段?难道不能尝试运用已有的最尖端技术从零开始建立新社会?

我认为我们应该尝试,但会以失败告终。如果我们要使火星文明化,推土机会像无线电设备一样发挥重大作用。如同低级功能支配我们的大脑一样,工业化进程支配着技术元素,虽然表面涂抹了信息化的亮色。高科技的去大众化有时不过是假象。尽管技术元素的确做到了以更少的物质完成更多的工作,但信息技术不是虚拟的无源之水。物质仍然重要。随着技术元素的进步,信息与物质合为一体,有如信息和秩序被嵌入DNA分子的原子中。先进技术是比特和原子的无缝融合。它向工业注入智能,而不是消除工业,只留下信息。

科技如同有机组织,需要连续发展而达到特定阶段。各种发明遵循这个在所有文明和社会中都存在的统一的发展顺序,不依赖人类天赋。我们事实上无法实现想要的跳跃式发展。但是当一项发明的支撑技术网络准备就绪时,它会迅速地降生,立刻出现在众人面前。人类创新进程以多种方式向物理和化学法则控制的具体形态演变,这些形态的序列由复杂性规律决定。我们把这称为科技的规则。

[1] 由内森·麦沃尔德于2000年创办。——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