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人呀?”郑苍穹也不转身。
刑术立即明白,郑苍穹是在等自己,笑道:“您老还真是未卜先知,知道我要来?”
“整个行当都在传你要当铸玉会的下任首工,我不瞎也不聋,能不知道你要来吗?”郑苍穹终于转过身来,“而且我还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最大的原因,应该是合玉门吧?”
刑术点头:“对,合玉门,他们快来了。”
郑苍穹放下剪刀,擦了擦手:“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他们只是口头上说说,而没有进来吗?”
刑术摇头:“我也纳闷这一点。”
郑苍穹端起茶杯:“因为我在行当里还有几分面子吧,如果他们真的要来,就算不知会铸玉会,也会上门来找我,我不点头,他们休想进来,更别说在东三省站稳脚跟了。”
刑术点头:“果然……”
郑苍穹看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原因,故意说不知道,就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来,而且你也很清楚的知道,为什么铸玉会要让你当下任首工,说到底就是想利用你和我的师徒关系渡过难关,将你推到前面去挡刀,当然,也不得不承认你的确聪明,或许可以想到对付对方的办法,可是对方是合玉门,是一个庞大的组织,比铸玉会还要庞大,甚至可以说还要黑暗的组织,你一个人去做,和螳臂当车没什么区别。”
刑术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他们卸磨杀驴。”
“卸磨杀驴?”郑苍穹半眯着眼睛,“难不成,你还真的盯上了铸玉会首工的这个位置?别忘了,你是逐货师,你在行当内有地位没地位都无所谓,但如果你有实际上的身份,那就会受到约束,你的逐货师生涯也就走到尽头了。”
刑术道:“我知道,我只是想改变一些现状,如果现在不改变,等到未来强迫改变的时候,我们倒无所谓,但后来的从业者就会因此吃不少的苦头。”
郑苍穹看着刑术:“你是想改变什么?行业的规则?不如你努点力,去当人大代表吧。”
刑术知道郑苍穹不算在讽刺他,而是说明眼前的困境,要改变这个行当内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势必会得罪很多人,但是如果不改变一些事情,等到有一天不得不去改变的时候,一切都会从头开始,将会变得更加艰难。
“古董玉器这些,不是硬通货币,只有银本位、金本位,乃至于复本位,没有玉本位或者古董本位吧?这些只是构成世界的一个细小部位,人类历史这么长久,试图想去改变或者彻底规范的人,不止你一个,但都没有成功,或者说,完全没有必要去做。”郑苍穹喝完茶,放下杯子道,“有些规律是自然形成的,你也知道,人类如果硬生生去改变自然,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
刑术反驳道:“师父,可是现行的这些东西很多就是诈骗,这些都是人为的,人首先适应环境,再改变环境,随后环境会因为时间或者其他的原因自行改变,紧接着人再去适应,这是个循环。”
郑苍穹看着刑术:“这不是循环,是死循环。”
刑术摇头,郑苍穹又道:“但是明目张胆,心知肚明的诈骗是不应该存在的。”
“那是警察的事情。”郑苍穹简单道,“不是我们的,我们只能做到自清,当然前提是有良心的人,但是在这个行当内真正有良心,但又没脑子的人,连饭都吃不起,这种情况你也看到不少,所以,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你试图去改变,只会有一个结果——同行都会反对你,包括我!”
刑术看着郑苍穹,觉得自己是应该冷静下来了,也许自己在听了凡君一那番话之后,受到了某种影响,有些规则是自己永远无法去触碰的,更不要说改变了。
两人交谈的时候,两辆凯迪拉克停在了医院大门口,坐在值班室内的童云晖慢慢走出来,看着车内,因为汽车背光的关系,他被太阳照得只得半眯着眼睛,无法看清楚车内坐着的人到底是谁。
“你好!”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藏蓝色公务西服,戴着无框架眼睛,却留着小平头的年轻男子下车,下车的同时便微笑向童云晖问好。
童云晖半眯着眼睛道:“你好。”
男子站在铁门前道:“我们是从湖南来的,来拜访郑苍穹郑老先生,麻烦您开一下门,好吗?”
童云晖摇头:“不好意思,请你们将车停在外面,院内不能停车。”
男子笑着抬手,指着办公楼下刑术的那辆suv:“那辆车为什么可以进去?”
童云晖也不回头:“那是员工的车。”
“你们医院真有钱,都有员工能开上这种价钱的车。”男子依然带着笑容,“没关系,我们不进去了,将车停在外面就行了,能先开门让我进去做访客登记吗?”
童云晖将小门打开,放男子进来,随后男子掏出自己那支金笔,稍微活动了下手腕,用正楷字在访客本上先写上了两辆汽车的车牌号码,随后在访客名字上面写下了“盛子邰”三个字,随后盖好笔盖,同时问:“老先生,这样可以了吗?”
童云晖摊开手道:“不好意思,还需要您的身份证,这里是优抚医院,请理解。”
盛子邰拿出自己的名牌卡包,取出身份证双手递过去。
童云晖慢慢走到复印机跟前,复印了一张之后,交还过去,随后发现门外站着另外两个穿着同样西服,也留着平头,但一人提着安全箱,一人捧着木盒的男子,立即问:“他们也要进去?”
“不好意思,忘记了。”盛子邰立即道歉,在访客本上写上了那两人的名字,童云晖看到两个名字分别为“段卫家”、“段卫国”,从长相来判断,这也是两兄弟,年龄大概相差两三岁的模样。
完成登记之后,盛子邰领着段卫家与段卫国两兄弟朝着里面走去,童云晖重新锁好小门,看着远去三人的背影,知道这三个人都不简单,特别是那两兄弟,提着安全箱的段卫家左臂很有规律的摆动着,而身旁的弟弟段卫国也是单手捧着那木盒,不过童云晖一眼就看出那盒子不轻,能单手捧着轻松自如的行走,说明两人都是带功夫的人,而且擅长的都是拳法。
童云晖站在那,拿起电话来,迟疑了一下又放下,他觉得不应该告诉给廖洪美和其他人,既然是来找郑苍穹的,那么他们师徒俩一定可以应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童云晖坐下,戴上老花镜,“好不容易清静了这些年,这次可完了。”说完话,童云晖从袖筒中抖出先前盛子邰掏名片时,他顺来的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合玉集团公关部总经理”。
童云晖看着名片,皱眉道:“合玉门!”
再说走进办公楼的盛子邰三人,刻意站在楼层标示牌那停留,当盛子邰看着标示牌的同时,提着箱子的段卫家低声道:“盛哥,和查到的消息一样,这里绝对不是简单的优抚医院,先前门口的那个老头儿叫童云晖,多年前是这里最出名的三只手,手法惊人。路过花园的时候,我还看到了一个扫地的保洁员,看她的长相和肤色不像是汉族人,应该是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她的双手手腕和脚踝处的衣服、裤脚隆起,明显是绑了沙袋,是个练武的,但不知道具体的底细。”
盛子邰扶了下眼镜:“有意思!卧虎藏龙呀!卫国,你怎么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段卫国说了与童云晖同样的话。
盛子邰笑了:“这句话应该他们说,因为我们才是兵和水!”
说着,盛子邰领着两人上了楼。
当盛子邰走到郑苍穹房间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盛子邰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杯,又左右看了下走廊,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想起来什么,慢慢蹲下来,看着床下趴在那的郑苍穹和刑术二人。
郑苍穹没有看盛子邰,而是皱眉看着刑术,因为是刑术拽他躲进来的。
段氏兄弟也蹲下来,看着不知道在搞什么玩意儿的师徒俩,甚感诧异。
盛子邰笑道:“郑老先生好,刑先生好。”
郑苍穹微微点头,很是尴尬,刑术则笑眯眯地看着盛子邰:“你好,送外卖的还是送快递的?怎么称呼?”
“刑先生人不错,连送外卖或者送快递的都得问人的名讳。”盛子邰满脸笑容,“不过看情况,刑先生很喜欢玩捉迷藏呀。”
刑术道:“朋友,我们不是捉迷藏,我们是在避而不见,不想见你呀。”
盛子邰走到床边,重新蹲下:“刑先生误会了,我这次来只是为了看望郑老先生。”
“是吗?”刑术也笑了,“那你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盛子邰只是笑,看着郑苍穹。
郑苍穹从床那头钻出去,揉着自己的腰,整理着衣服,刑术也只得懒洋洋地爬出来,在那伸懒腰。
好一会儿,郑苍穹才转过身来,抱拳道:“不好意思,我这劣徒就是这幅德行,没个正经,多有得罪,请坐。”
盛子邰立即抱拳回礼道:“没关系,早有传言说刑先生为人很有趣,今天算是见识了。”
“没请问你是哪位?”刑术站在一侧,明知故问。
盛子邰道:“刑先生应该知道我是谁,否则的话,刑先生干嘛要带着郑老先生躲起来呢?”
刑术直视着盛子邰,盛子邰随后道:“别误会,刑先生,我真的只是来看望郑老先生的。”
说着,盛子邰从卡包中拿名片,拿出名片的一瞬间,盛子邰愣住了,他知道自己少了张名片,因为他每天都只会带固定的名片出来,要见谁,需要发多少张名片,他就会带多少张,绝对没有多的。
因为盛子邰认为,没用的人,没有必要认识,更没有必要说客套的话来结交,这就是他做人的方式。
毫无疑问,名片是被童云晖拿走了。盛子邰想到这只是笑笑,双手先给郑苍穹递上名片,随后又递给刑术,在两人看名片的时候,微微一抬手,示意段氏兄弟上前。
段氏兄弟举起箱子和手中的木盒,然后一起打开,让郑苍穹过目。
郑苍穹看了一眼刑术,刑术上前,先看安全箱中四块雕有龙纹的金砖,下方还有极小的几个字,是“广政”二字,这是后蜀的年号,说明这是后蜀所制的龙鼎金。但真正含义上的龙鼎金指的是宋朝开国时所制的那一批,都是赏赐给开国功臣的。
这种龙鼎金的价格不菲,价值无法估算,十年前曾经在香港拍出一块残缺的龙鼎金,就拍出了三百八十万的天价,后来也有人用纯金仿制过,但其价值只能算上黄金本价和工艺费,与那残砖都有天壤之别。
刑术的目光又落到旁边的木箱中,木箱内装着一个玉石香炉,呈半透明,其中带雾状墨云,玉质通透,表体没有任何花纹,是整玉磨制的,但模样说是香炉,又像是鼎,刑术从前并没有见过。
但刑术知道,盛子邰送的这两件东西,都是有着深意的。
第十二章甲厝鼎
“这里装的是后蜀的龙鼎金,四块代表四季,这是家父让我转赠给郑老先生的礼物,祝郑老先生四季平安,身体康健!”盛子邰介绍道,“这个檀木箱之中所装的是甲厝鼎!”
说到这,盛子邰故意没有说下去了,只是看着刑术。
刑术懵了,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甲厝鼎,但随后脑子中浮现出了当年贺月佳写给凡孟的那封信,信中贺月佳写自己在湘西林各山半山腰的一个叫“甲厝”的村子里,这之间有联系吗?还是说根本就是巧合?
而且盛子邰送龙鼎金和甲厝鼎,完全符合郑苍穹在东三省的身份和地位,在中国文化之中,鼎是国家和权力的象征,周朝时期,国君都会铸鼎犒赏那些有大功之臣,在当时属最高的奖赏,用以传世。
所以,盛子邰送这两件礼物,表达了自己对郑苍穹最高的敬意,而且这龙鼎金和甲厝鼎的总价值,刑术根本就拿捏不准,只知道贵重之极。
在场的人都等着郑苍穹发话,而郑苍穹只是在那泡茶,随后展手道:“来,请茶。”
盛子邰坐下谢过,举杯慢慢喝完放下,随后郑苍穹又倒了两杯,盛子邰也一一喝下,这是规矩,拜门也好,拜码头也好,都是这样的规矩,要是主人对你不厌恶,一定请你喝茶,喝一杯表示君子之交淡如水,喝两杯表示好事成双,如果谈买卖就算是妥当了,当是双赢的意思,如果喝三杯,那就表示主人和你之间的关系极好,就如亲戚一般。
虽然喝了三杯,但郑苍穹的言下之意也很明确,那就是——如果你来走亲访友,我欢迎,但如果你来谈买卖,那就不好意思了。
郑苍穹用这种委婉的方式直接回答了盛子邰还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郑苍穹随后起身,凑近看了下两件礼物,随后道:“龙鼎金太贵重了,想必应该是盛门主的心爱之物,我不应该夺人所爱,我不能收,但是盛小公子送的这个甲厝鼎,我就收下了,我不能驳了小辈的面子,郑苍穹谢过了。”
盛子邰立即道:“郑老先生客气了,只是老先生如果不收这龙鼎金,我不知道回去如何向父亲交代呀。”
“没关系!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给他。”郑苍穹说着,向刑术伸手,刑术拿出电话,郑苍穹又看着盛子邰道,“盛门主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盛子邰说了个号码后,郑苍穹拨了过去,随后走到窗口对着电话一阵客套,很快说到正题之上,紧接着道了再见,转身对盛子邰道:“没事了,放心回去吧,你父亲不会责怪你的。”
“那我先告辞了。”盛子邰微微鞠了一躬,“郑老先生要保重身体,再见。”
“慢走。”郑苍穹满脸笑容。
盛子邰对着段氏兄弟点点头,段卫国放下木盒,随后与提着安全箱的段卫家先行离开,盛子邰又朝着郑苍穹和刑术微微点头示意,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郑苍穹和刑术站在窗口,看着盛子邰走出优抚医院大门,上车离开远去之后,这才一起转身坐下来。
坐下来之后,郑苍穹长叹一口气:“你师父我,可是为了你得罪了合玉门呀,这次可是要开战了。”
刑术问:“师父,先前你在电话中和盛门主说什么了?”
“盛门主?”郑苍穹冷笑道,“那个老杂碎,年轻的时候我就和他交过手,这家伙在十年动乱的时候没少整人,说是有累累血债毫不过分,看来真的不能迷信呀,以前我常想,盛丰整死的那些人和那些人的家属一定会日日诅咒他,他也会死于非命,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听声音身体还硬朗得很,老天爷瞎眼了!”
刑术纳闷道:“师父,你还和合玉门的门主交过手?”
“算是吧,他整人,我救人,那些年破四旧嘛,他为了私欲,四下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找到了,害怕人家说出来,就带着那些小杂碎们,给人家扣帽子,不说了,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胆战的,人呀,都是人,怎么能狠到那种程度?”郑苍穹满脸都挂着难受。
刑术摇头:“师父,我就想知道,下面应该怎么做?”
“第一步,知道他们要怎么做。”郑苍穹看着刑术一字字道,“知己知彼。”
刑术点头:“第二步呢?”
“第二步,让他们知道我们会怎么做。”郑苍穹脸上出现了笑意。
刑术略微寻思了下:“我明白了,第三步就是让他们按照我们去做的而去做,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郑苍穹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最麻烦的在于,这次盛丰的目的不仅仅是想进东三省来分一杯羹,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刑术看着郑苍穹:“师父,我不明白。”
郑苍穹扭头看着盒子中的甲厝鼎:“甲厝鼎呀!你不知道甲厝殿吗?玉器圣殿呀,他能送这个东西来,就说明了他给我两个选择,要不他打进东北,要不帮他找到甲厝殿!”
刑术还是摇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甲厝殿。
“你不知道也正常,行内大多数都当这是个传说,在东汉时期武陵一带,有一个地方叫做甲厝堡,甲厝是汉族按照苗族的说法所起的名字,其中‘甲’是天下第一的意思,而‘厝’所指的是三面环山的小山地,至今湖南话中都有‘厝’这个字,但同时‘厝’字在汉语中也有停柩的意思。”郑苍穹又开始泡一壶新茶,刑术知道这表示他要说的话很多,喜欢喝味道稍微浓一点的茶水,这样可以刺激他的情绪。
烧水的时候,郑苍穹看着窗外道:“苗族的历史上经历过数次大迁移,最后一次迁移时,他们到了武陵山区一带,原本要安居下来,但后来又遭到了东汉政权的围剿,后来其中一部分逃到了湘西一带,在那里繁衍生息,但为了抵御外敌,光是有山区的天然屏障是不行的,他们也需要城墙,也需要堡垒,因此他们修建了一座石头城,就是甲厝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