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读书网 > 藏地孤旅 > 219国道 >

219国道

01

也许是赶上新疆50年大庆和西藏40年大庆,新藏公路上的军事演习显得意味深长,更像是敲山震虎。但交通管制滞留了旅人的脚步,阿里办事处路口的餐馆外面,背包客的身影越来越多。大家来自不同国家,总有人操着带口音的英语,招呼我坐下,一块喝啤酒。

在零公里的第三个黄昏,一阵急促的轰鸣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爬起来往窗外望去,吓一跳,坦克、装甲车和军用卡车风驰电掣从我的眼前闪过,就像赶往十万火急的战场。足足过了半小时,零公里才恢复平静。

国道畅通了,零公里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悸动。大家似乎憋坏了,恨不得连夜上山。司机们可不着急,要等到山上有同伙的车下来,问明情况才会动身。

次日正午,骄阳似火,我坐在车牌号是藏F-T1739的红岩牌油罐车上,离开了零公里。

除了我,驾驶室里还有两名司机和一位韩国女孩。大家相识不到一个小时,却欣然结伴共赴前程。按照西北的习惯,我称呼司机高师和张师。他们都来自甘肃陇南,十年前在新藏公路上当运输兵,复员后继续在国道上谋生。高师在零公里安了家,张师的家在乌鲁木齐附近的昌吉。

当时,高师和张师坐在树荫下吃西瓜,见我就递过来一块,我于是决定跟他们走。旅途上,大方的司机并不多见。

那天,除了好几辆油罐车,还有一辆开往狮泉河的卧铺班车。班车不定期往来两地,完全视乘客人数多少而定。价钱比搭油罐车贵出50块。高师夸我会选车,后来我才明白高师的意思。班车开得快,颠得车厢里尘土弥漫,乘客此起彼落。高师说自己的车核准载重16吨,他严格遵守,绝不超重。高师从不开快车,这样的工作态度令我大为赞赏。晚到天堂总比早进地狱强。

韩国女孩叫Lee,绝对没有韩剧里那些人工美女的娇艳面容,怎么看都像韩国人。其实有时候,相貌平平是保护自己的武器。高师收她400块,最后以350块成交。Lee已经在中国旅行了两个多月,连照相机都被人偷走了,对中国国情不陌生,所以没有计较比我多付50块。我问她为什么不坐卧铺车,她说自己从库尔勒坐卧铺车到喀什,睡了一路,没有看清大漠的模样,于是这次无论如何不坐卧铺车了。

走了不到两小时,高师把车停在了路边。张师下车拦了一辆维族人的摩托车,独自走了。高师解释说:“前面就是普沙乡,路口有个交通检查站。我们驾驶室里多了一个人,所以张师去前面等我们。”

但是,警察还是把我们拦下了。高师跟警察进屋接受处罚,因为警察说车超载。高师很冤枉,但是没争执,掏出300块钱,交了罚金。

检查站门口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两辆超载明显的货车,已经从早晨等到现在,警察根本就不放行。高师认识那些司机,说他们不服判罚,跟维族警察吵了起来。

在我眼里,高师不像是那种没文化的草莽司机。他对某些社会现象的深刻认识令我自愧不如。一路上,他遇事老练稳妥,恰到好处地化解突发矛盾。我夸他,他显得很开心,说了一句真理一样的话:“我跑车是为了挣钱,哪能不打发路上的小鬼呢?”

高师也很风趣,时不时把我逗得乐不可支。我们继续上路后,他告诉我们说:“刚才一辆车上有两位小姐也去阿里,她们想换到我们这辆车上来。”

张师和我顿时来了兴趣。高师眼睛盯着前方,说:“我跟她们说别去阿里了,那里都没工程了,去了也没生意。”

高师像是特意告诉我:“那辆车的司机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抢了他的客人,再说,我们也挤不下了。”

我说:“太可惜了,不然男女搭配,旅行不累啊。”

大家大笑。张师肯定跟我想的一样,他说有一次带了三位小姐上阿里。他开车,高师睡觉。他偶尔回头,发现高师把脸枕在小姐的奶子上,睡得特香。高师赶紧解释说:“那是因为睡着了,不知道,只觉得那里比枕头还舒服。”三个大老爷们儿无所顾忌地哄笑了起来。Lee困惑地望着我们,我才懒得翻译给她听呢。

老实说,我喜欢高师多一点。他身材瘦小,走起路来喜欢把手插在裤兜里,上半身纹丝不动,走得像根直线。不握方向盘的时候,高师像个乡村民办教师,和蔼可亲,给我讲些新藏公路上的故事。

也许是高师的走路姿势太典型了,张师有时候也学着那样走,逗得大伙笑翻天。张师微胖,大多数时间里就像徒弟一样老实巴交,对高师言听计从。我觉得好的搭档就应该是这样。两个人若都是性格乖张,锋芒毕露,相处都难,别提在219国道上一起出生入死了。

02

过了一个不起眼的山口,高师如梦方醒般地告诉我:“这是库地大坂。”叶城海拔1000多米,库地大坂3000多米。对很多人来说,高原反应会像预约般如期而至。我和两位师傅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说笑笑。Lee开始面露菜色,不仅不张嘴说话,眼睛也闭上了。

到库地兵站,天已经完全黑了。高师出人意料地宣布他请大家吃晚饭。这样的事情很新鲜,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搭车旅行开始像住酒店了,房价含早餐。我对Lee说:“你多付了钱,得到了好的服务,你说值不值?”

Lee的高原反应还不算太严重,她眨巴着眼睛回答我:“你没多付钱,不也得到好的服务了吗?”

“那不一样,我们是老乡!”这句话是我用汉语说的。因为我早就发现她对英语和汉语的理解程度都差不多。

饭馆的名字叫兰州饭店,高师跟老板很熟,饭后他们要喧一会,我就带着Lee去外面溜达。这条不足200米的山缝中,一边是饭馆和修车铺,另一边是兵站。在饭馆里全是军人。我想起了李排长,也许此刻他也在库地。韩国妞也许是第一次看到高原夜空,银河低垂,繁星闪烁。她不住地用韩语喃喃自语,估计是抒发感情。

等候通过库地边防检查站的时候,我想下车撒泡尿,被高师拦住了。高师说:“你不熟悉情况,边境跟内地不一样,你乱跑,武警真会开枪。在这里,天是老大,他们是老二!”

望着黑漆漆的四周,仿佛随时会传来拉枪栓的声音,吓得我尿意全无。我听出来高师话中有话。武警似乎怀疑我们的车上还藏着某路神仙,用大号手电把驾驶室的各个角落照了一遍,才挥手放车。

继续上路,由张师开车,高师爬到后铺躺下睡觉了。Lee也顾不得礼仪廉耻,把双脚搁在仪表盘上,似睡非睡。我坐在中间,十三不靠,困意袭来,也不可抗拒地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张师在叫我。睁开眼睛,夜色像浓墨,只能看见车灯下的砂石路面。张师告诉我这里是麻扎兵站。麻扎在阿拉伯语、乌尔都语和维吾尔语当中都是坟墓的意思。我看了一眼腕上的Suunto,海拔显示3600多米。如果是白天通过,我可以看见一条岔路,通往世界第二高的乔戈里峰。麻扎兵站名存实亡,国道的一侧只剩下废弃的营房。国道的另一侧有几家饭馆,高师张师每次都从山下为他们带菜。我问张师带了什么菜,张师说是鸡蛋。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碎了几个啊?”张师回答:“你放心,一个都碎不了。”

接近天亮的时候,张师困得不行了,动作变得僵硬,机械地左一下右一下地打着方向盘。我不敢再睡觉,就叫醒高师换班。张师感激地对我笑了笑,好像由他来叫醒高师是件特别理亏的事情。我善解人意,正好为他排忧解难。

高师眼都没睁开,爬到驾驶座,踩油门就走。我没有见过这架势,忧心如焚,就不停地说话。高师不傻,终于挣开了双眼,安慰我说:“你放心好了,我睡着了还能开几公里呢。”我一听,赶紧抓起一瓶矿泉水,随时准备砸醒高师,挽救大家的性命。

第一晚就这样过去了,平淡无奇。两位司机轮流睡,韩国妞尽管睡姿不雅,但一觉接着一觉,最后干脆也挤到后铺,和高师一头一脚地对着睡了。我最惨,睡得最少,还杞人忧天,充当了交通安全监督员。

03

我们在三十里营房停车吃饭。高师告诉我这里曾经是新藏公路上最有名的红灯区。在国道两旁,都是些脏兮兮的简易平房,招牌却充满诱惑。除了饭馆,还有发廊、歌舞厅、夜总会和娱乐城。在这远离人群的穷山恶水之间,也许只剩下赤裸裸的肉欲才是对付孤独的最好良药。

我也佩服那些小姐,她们必定是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在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海平面一半的极限地方提供人类最古老的服务。在这接近5000米的海拔高度上,走路都呼哧带喘,别说剧烈的床上运动了。

我没有想到,离三十里营房这个曾经的大妓院不远,就是康西瓦烈士陵园。强烈的反差令我震撼。一百多位烈士长眠于此,面向东方。他们的年龄大都不到20岁,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三十里营房的那些军人没有尝过战争的味道。

当年,印度为了侵占更多的领土,居然玩起了下三烂的勾当。他们偷偷把界碑挖出来,越过传统的国界线,往中国境内推进。

西线的中国军队反击时,印度军队在阿里地区有一个营的兵力,滚雷英雄罗光喜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有的战士死于敌人的枪弹,有的被冻死,有的在运送作战物资时被累死,有的被高原反应夺去生命。一部分烈士的遗体被运到叶城安葬,一部分被运到了新疆军区前线指挥所的所在地康西瓦。

当时,新疆军区的部队,一直打过了喜马拉雅山脉,离新德里就差300多公里。由于没有接到最新的命令,部队准备拿下新德里,吓得印度军队在新德里的大街上和公园里挖起了工事。直到接到中央军委的书面命令,部队才班师回国。

如果不是经过康西瓦,上世纪60年代的那场中印战争仿佛久远得早就被遗忘了。

高师把车停在了岔路口,指了指烈士纪念碑,说:“这里到那里,有两公里。我们要赶路,就不进去了。”纪念碑是周围唯一的建筑物,尽管离得很远,依然显得醒目挺拔。

我没有酒,就把矿泉水洒在地上。车轮再次启动的时候,高师摁响了喇叭,朝烈士鸣笛致意。

04

在红柳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赶上了高师的伙伴,他们的油罐车上也拉着多国旅游部队,个个神形涣散,面如死灰,被高原反应折磨得瑟瑟发抖。高师见状,使劲夸我:“你厉害,一点反应也没有。”

韩国妞的高原反应没有好转,她没完没了地睡,还咳嗽。叫她,就抬一下眼皮,随即合上。高师说这样很危险,必须让她醒着。原本给高师预备的矿泉水瓶就抡在了韩国妞的头上。她肯定没有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反而怀疑是我想让她腾地儿,因为她坐起身后,我二话不说就躺下了。

晕头转向的Lee一个劲儿地问:“What’s happened?”

我大声说:“It’s my sleeping time,baby.”

睡着真好,时间像风一样过去了。恍惚中有人推我,睁眼一看,天都亮了。车外一汪湛蓝湖水,藏羚羊款款走过。高师一手扶方向盘,一手举着拍照手机,正从车窗里探出身去搞摄影创作呢。

张师告诉我,这就是死人沟。

我习惯性看一眼Suunto,死人沟的海拔不到5000米。

据说当年解放军进藏,有一个连队夜宿此地,翌日无一人醒来。几乎所有提及死人沟的文章都不厌其烦地叙述了这个故事。我之所以也这么做,目的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新藏线上的很多传说,其实多半是用来吓唬后人的。我没有在死人沟一命归西,反而清醒了过来。

新藏公路上有个著名的段子,高师告诉我的版本是,“界山大坂撒泡尿,班公湖里洗个澡,狮泉河镇嫖只凤”。段子说的全是反话,三件事的难度很大,只有铁人才能胜任。我不是铁人,只有撒泡尿这样的事还能勉为其难。

真正令我好奇的不是这些段子,而是界山大坂的确切高度。武警交通八支队新近竖立起来的区界碑上,刻着红油漆描过的数字——6700米,这是江湖中广泛流传的高度。当它近在咫尺的时候,我却哑然失笑。6700米的高度上应该常年积雪,而不仅仅是寸草不生。武警不应该忽视这样浅显的常识,他们也有更好的测绘工具来重新定义界山大坂的高度,但他们没有这样做。我猜6700米已经失去了它的物理意义,是一个令人骄傲的精神高度。

我听说过6700米的来历,真实性有待查证。很早的时候,有个兰州人来到界山大坂,就在一块石头上刻下6700米这样的数字,于是以讹传讹,假亦成真。我的Suunto提示我脚下的高度是5400米。我相信这是一个更加科学的数据,就算有误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过了界山大坂,就是西藏。高师极富气质地叹道:“一进西藏,颜色都不一样了!”我听了怦然心动。我原本以为他们会厌恶甚至痛恨这条艰辛而贫瘠的公路,为了生计,青春耗得油尽灯枯。听到高师由衷的赞叹,我才明白他们其实跟我一样,心中依然有梦。

05

经过多玛乡,我们见到了张师的相好。

这是一个分辨不出多大岁数的女人,日子肯定过得不称心。一路上,张师从来没有在高师面前侃侃而谈,在多玛,张师像是换了个人,我们大家都在听他说话,高师也不出声。后来,高师告诉我,这个女人不是当地人,谁都不知道她怎样跑来多玛,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留在了多玛。张师看她实在可怜,每次路过的时候都接济她,就这样,两人好上了。高师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她跟乡里的每个男人都睡过觉。”

高师显然觉得张师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娘们儿付出太多。我问高师:“那现在他们怎么样了?还在一起吗?”

高师说不。“她现在日子好起来了,还开了这家茶馆。”

我没有向张师打听详细的故事,张师当时肯定是出自本能,对一位沦落天涯的女子施以援手。两个人的聚散依依都是必然。我觉得自己不了解张师,高师也不了解。张师粗糙迟钝的外表下面不乏柔情似水。当我露出最不怀好意的笑容时,偶尔也会记起自己其实很贫乏。

多玛到班公湖,八支队的战士们摆开一字长蛇,用最原始的方式维护路面。大部分战士只是手握一把铁锹,把个头稍大的石块清除出路面。高师说:“那些石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过不了多久,你就发现路面又全是石头了。”

我很少看到部队动用大型的专业修路工具,比如压路机。我们遇到了一辆铲车。它没有被用来修路,而是占路。两名战士把铲车停在路旁,铲斗伸出来,横在路中。高师低声骂道:“他妈的,又是要东西。”骂归骂,高师还是给他们送去了一只西瓜。经过铲车,我忍不住打量起两位士兵来。他们很年轻,但行为不应该被饶恕。他们是军人,与我们不同。军人就该守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们这样做跟车匪路霸没有区别。

八支队的战士并不全像他们那样没有觉悟。有一段路正在重新铺设路面。我们被要求原地停车,等候命令。眼看着太阳就要西沉,高师跳下车去恳求武警放行。重新出发后,我问高师为什么武警只放行我们一辆车。高师挥了挥手,说:“这不难。我告诉他们车上有一位外宾,病得不轻,要马上赶到县城输液。”我看了一眼外宾Lee,她又睡着了。

车过班公湖,太阳已经落到山后。没有阳光的照射,西藏的湖泊也就变得平常。班公湖被中国和印度两国拥有,湖面时有军舰游弋。高师说湖里有水怪,他老盼着自己开车经过的时候水怪能现身,弄出什么大动静。我心想,班公湖神秘莫测,传说中的水怪会不会是两国海军的潜艇呢?在西藏,做一些漫无边际的猜想,是最恰如其分的表现。

车子绕湖走了一个小时,国道才折向日土县城。在县城停车吃饭,已是漫天星光了。日土县很小,只有一条长不过百米的街道。饭后,韩国妞屁颠儿屁颠儿地去网吧了。张师抓紧时间检修车。高师把给别人捎带的物品卸下,还悄悄从油罐放了一桶油,卖给了一家修车铺子。这是两人的灰色收入。从别人羡慕的目光里,我可以体会到高师他们的光荣和骄傲,仿佛车上装的不是汽油,而是别人对幸福的希望和期待。

在离开叶城后的第三个早晨,我在迷迷瞪瞪中被唤醒。张师告诉我狮泉河到了。我一下睡意全无,不由得直起身子。车子爬上一个高坡,张师一脚刹车,努力睁大疲惫的双眼,朝我扬了扬下巴:“看,前面就是无数人的梦想!”

此时,天空云团簇簇,太阳正缓缓爬高,狮泉河还在沉睡。这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山谷,像朵莲花,神秘而灿烂。

张师松开刹车,踩下油门。

我们一头扎进了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