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窗外飘着小雨。
式微倚着落地窗而立,看着外面一片烟水蒙蒙的样子,有些许忧愁。她无比哀怨地回头看一眼宁馨,又转过头来重重叹一口气。如此来回不下三次。
宁馨正拿式微的笔记本欢快地上网。
听到第四声叹息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大早起的发什么春?”头也不抬地在键盘上一通敲打。
“这位同学,你吃我的,睡我的,还玩我的电脑,害我如今只能独坐窗边小楼听雨……你简直比周扒皮还周扒皮,而我比小白菜还小白菜,我刚只不过发出了那么一点儿弱弱的呼声,你瞧你这态度,真令人难过……”式微说着,又无比伤心地撇过头去。
“呦,你这样就算被我睡过啦?”宁馨怪笑一声,便听嘭的一声,某人的脑袋撞上了玻璃。
“看不出你还是个贞洁烈女。”宁馨继续笑。
“我三贞九烈的时候,拆了学校的北门都不够给我立牌坊的。”式微头正疼着,也不忘了贫。
“咦?难道你和陈逍还是很纯洁的男女关系?”宁馨抬起头作惊奇状,式微刚正过来的脑袋又差点儿撞向玻璃。
“得了得了,一提陈逍你就要寻死觅活的。”宁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忽然问,“上次那个小帅哥呢?”
“哪个?徐迦?”宁馨要不说,式微还想不起这么个人来。
说起来,从宁馨空降望城那天起,徐迦就被她下达了死命令——不经允许,不许再来。
至今也过去一个礼拜了,她一直忙着陪宁馨到处玩,也没时间给他解除限定。现在想来,没有徐迦的叨扰,这几天的确过得比较安生。
虽然,宁馨这个祖宗在不靠谱这一点上比徐迦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至少不会让她脸红心跳到无地自容。她脸皮本来就薄,大热天的,她这张老脸可经不起红红白白的一通折腾。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会对徐迦脸红?
式微正暗自狐疑着,宁馨幽幽地端了杯茶走了过来,说:“原来他叫徐迦。那我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式微问。
宁馨把电脑屏幕转向她,“我刚进去了停尸房,看到一帖子,徐迦发的。那上边一天更新一张照片,从路口的咖啡店开始拍,到今天已经拍到了你家隔壁的书屋。我看最多明天他就要打破禁令,破门而入了。”宁馨说着,看着式微的表情俨然变得很难看。她视若无睹地继续说着,“我看这孩子向你靠拢的愿望十分强烈,决心十分充沛,意志十分坚决。你干脆也不要再故作矜持,早点儿把他给收了,培养出革命同志般坚贞不摧的战斗情谊,你们就可以修成正果了。我保证从此不再跟你提起陈逍。”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故作矜持呢?”式微听宁馨说得一套一套的,忍不住反驳,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照片。
“说真的,你和徐迦是怎么个情况?”
“没有情况。”
“你还在等陈逍呢?”
“你能不能不翻老黄历?”
“其实我觉得陈逍也在等你,我觉得你们可以考虑旧情复燃一下。”
“你可以不说话么……”
“可以,只要你把徐迦拿下。”
式微感觉自己都快哭了,“你不觉得以现在的行情,可能论斤卖我更值钱么?徐迦是九〇年的,九〇后!你觉得我这把年纪祸害人家合适吗?”
“少来。”宁馨瞪她一眼,“九〇年怎么了?就你这点儿情商智商加上一颗未成年的少女心,九〇年和你交流足够用了。年龄再大的我还觉得老牛吃嫩草了呢。再说了,人家哪里九〇后了?人家只不过是九〇年的。”
“……”式微被宁馨的话给噎到了。这位美女对于九〇后的论断竟然和徐小帅哥不谋而合,果然这两个是一国人。式微脸上讪讪的,“您先分清楚哪头是老牛成么?”
“我能分不清楚么?就你,小白菜似的……”宁馨森然一笑,式微看着宁馨美女唇红齿白,觉得那简直就是一手拿双叉戟的埃及艳后。宁馨却很快收了那瘆人的笑容,表情又妩媚动人,伸出手来在式微脑袋上无比温柔地一拍,“这样吧,为了帮助我更好地确认徐迦和陈逍你应该选哪个的问题,你约徐迦出来,让他请我们吃饭。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乖。”
说完,艳后同志不容她质疑便走向了里间,式微的脸色愈发难看得有如小白菜。
再看窗外,只觉得窗外下的都不是雨,而是字,一串串地砸向地面,不停跳跃着——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式微想了很久要怎么和徐迦解释这件事。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她必然不能直接跟人家说,宁馨同志要见你一面,以确定你和我前男友哪个更适合我。其次,她也没打算心存侥幸和宁馨玩虚虚实实。自她认识宁馨以来,只要不涉及宁馨自己的感情问题,她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而显然让徐迦请她们吃饭和宁馨自己的感情没有半毛钱关系。
最终她打算先联系上徐迦再说。
接到电话的徐迦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说:“你怎么有心情亲自给我打电话?”式微简直就想把手机丢去砸玻璃。她镇定了一下,说:“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我们两个?”
“不是。”
“哦,好啊。”徐迦的语气听起来平平淡淡。
“那就明天晚上?地方你找吧。”
“可以。”徐迦顿了下,忽然问,“这不是你的主意吧?”
“不是。”
“哦。”徐迦又应了一声。
式微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这几声“哦”。以她万年想太多的习惯,听起来会觉得有些勉强。她几乎就要说“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毕竟,以她和徐迦的关系,确实称不上有介绍宁馨和他认识的必要。徐迦只是说过喜欢她而已,但他对她又了解多少?又打算了解她多少?能够屈就她多少?这些都是未知的。
她本身也不相信徐迦有多认真,也难怪徐迦对此热情不高。
她刚想说要不取消吧,忽然听到徐迦那边说:“哪,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现在这个样子呢,大家都不想的。你饿不饿?我们明天去吃西餐好不好?”
式微憋了半天,忍不住对着手机吼道:“徐迦你这个神经病!”
说完挂了电话,听到宁馨幽幽地从里屋飘出来一句:“多般配,一对神经病。”
晚饭时间将至,嚷了一天说不去的式微同学还是在宁馨美女的电眼射杀下,规规矩矩地装扮了一番。毕竟有多年混迹美女身边的经验,当年饮恨走气质路线的小白菜,稍加打扮,还是很根红苗正的一个“清纯少女”。
虽然提到清纯二字,宁馨就会露出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少女”的称谓让一直自诩“大龄剩女”的式微恨不得能羞愤而死。
徐迦早早地等在了饭店的门口,心里很是忐忑。
刚才,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停尸房里有人给他留言。告诉他晚上约会记得怎么帅怎么穿,不要看式微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她很花痴,很以貌取人,很注重细节,他打扮帅点儿,印象分就高点。”
陈逍闭着眼睛也能猜到是来自宁馨的指点。徐迦觉得无比汗颜。
仿佛他就是那从茫茫人海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快男,经过层层审批获得资格,被主办方精心包装过后,推到台前,只看观众买不买账。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式微。
这点他知道,式微知道,宁馨其实也明白。
所以他困惑了,他不知道怎么帅怎么打扮到底是要怎么帅,怎么打扮?对此,他却没处去问。
于是,他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理,选了一件样式普通的白衬衫。
宁馨远远见到穿着白色衬衫、戴着黑色腕表的徐迦,心里暗乐了一下。中规中矩的打扮,徐迦站在风里,却像王子一样,连她都忍不住赞叹。式微是标准的衬衫控,对长得干净又喜欢穿白衬衫的帅哥最没有免疫力。
这个徐迦,绝对符合式微的审美。
她瞄了式微一眼。式微也看见徐迦了,然而她依旧表情淡定,端庄静默得与平日判若两人,宁馨不禁心里笑得阴森,有本事你就一个晚上都这么端着,不要穿帮。
而下一秒,她便听式微小声哼哼着,“你说穿高跟鞋和不崴脚这两件事是可以并存的么?”
宁馨美女一个没绷住,爆笑在人家饭店门前。
式微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又拿眼睛上上下下扫了徐迦一遍,指着忽然傻乐的宁馨,“这人好奇怪哦,你认识她吗?”
“……”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徐迦感觉做人很难。
“看来你不认识。”式微说着,推着徐迦往里走,完全不理会身后的宁馨,一脸无害地对徐迦说,“对了忘了跟你说,你知道今天晚上是你请客吗?”
三人落座。
式微明显感觉到宁馨心怀鬼胎。
在式微介绍了徐迦和宁馨认识之后,宁馨很是淡定地冲着徐迦微笑了一下,“听说你也是A大的,那你应该认识我吧?”
式微不知道她这句话的意图何在,徐迦却很坦然,“在学校里见过。”
“那你很早就也认识小白菜喽?哦,我是说徐式微。”宁馨扭头对式微做出一副抱歉的表情,继续问徐迦,一张笑脸毫无破绽,“包括那个时候很出风头的刘铭、陈逍什么的。”
式微听到这几个名字忍不住心里就在发颤。徐迦看她一眼,说:“嗯,都知道。”
“那你……”
“还吃不吃了?”式微淡淡地插话,一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宁馨于是不再说什么,把餐单推给徐迦,依旧笑得人畜无害。
空气里仿佛都是看得见的低气压。
式微不知道宁馨到底想做什么。宁馨不说,她也不想在这儿和她争执。徐迦看着式微一语不发只是埋头吃饭的样子,心里无奈,却也无法说什么。
一桌三个人没有一句交流,气氛僵硬得可怕。
还是宁馨打破僵局。她说:“式微你还记得吗?你、我和陈逍,我们三个也一起吃过一顿饭。吃那顿饭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三个谁都没有说话。最后是我先说的。你还记得我说的是什么吗?”
陈逍的名字在这样的场合被提起,式微的心跳蓦然少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想要搭理她,想要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然而本能的反应已经替她给出了答案。
式微说:“记得。”她没有重复那句话,但她记得。
宁馨当时故作轻松地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看来是没什么和我说的。”
她当时就傻了,完全无言以对。还是陈逍接了一句:“我还以为我们在比赛看谁能坚持最久不说话。”宁馨于是笑了,说:“这样啊。那式微你赢了。”
那件事发生在陈逍追宁馨的时候。宁馨对陈逍说不上是什么态度,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式微却不想让宁馨放弃。她不是一个喜欢介入别人感情的人,但在当时,她对陈逍是刮目相看的,觉得他好过宁馨的一切追求者,真心希望宁馨和陈逍可以在一起。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陈逍的欣赏会渐渐转变成自己对他的一种情感,更没有想过,她那么欣赏的陈逍最终会移情别恋,而移情别恋的对象是她自己。
式微喜欢陈逍是在陈逍追宁馨的时候,而陈逍喜欢式微是在追宁馨的过程中。这件事从来都没有被戳破过,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现在宁馨提到了这件事,在徐迦的面前。
“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说么?”宁馨问,却没有等式微回答,“因为陈逍一直在偷偷看你。你不知道,因为你不敢看他,也不敢看我。但陈逍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他掩饰不了自己。”她的目光转向徐迦,脸上笑容不变,“你刚才也在偷偷看式微,我注意到了,忍不住想起点陈年旧事。抱歉了。”
她说完,整了整餐巾,拿起刀叉继续吃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式微没有胃口再吃下去。她的脑子很乱,不知道应该去思考些什么。她在很多人眼里是聪明的人,没有人规定聪明的人不会作茧自缚困住自己。每当她牵扯进两个人以上的关系,她都会明显感觉到一种错乱感。宁馨刘铭,宁馨陈逍,刘铭陈逍。当年他们几个从交好到交恶,每个人的立场仿佛是瞬息万变,让她无所适从。
如今宁馨旧事重提,她想说的是什么?她要告诉徐迦什么?或是告诉她什么?她该如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她甚至拿捏不到她这一番话是善意或是敌意,又或者只是什么都不代表,随便说说。
她心里很乱,她没有办法不去多想,但她想不明白。
手机铃声在此时响起,式微麻木地接起,便听到一句:“式微,你在哪里?”
熟悉的想念的声音,温柔的好听的嗓音,等待已久的话,在此时此刻突兀地响起。
刹那间,式微感觉四周都变得沉寂。
只有那一句话环绕在耳边,“式微,你在哪里?”有些焦急,却仍是耐着性子地探询,有些无助,却仍是淡定地询问。
徐迦看着式微的表情凝固。整个人从混乱中沉静下来,变成他没看过的样子。有一点点的软弱,一点点的不知所措,一点点的迟疑。
“我……”她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轻轻咬唇,看着徐迦,突然用口型说了句“抱歉”,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出去。她跑得太仓促,撞到徐迦的椅背,然而她也没停,就这么闯出了他的视线。
椅子被撞到的时候,徐迦的心也跟着紧了一下。
宁馨看着式微的背影,收起笑容,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收回视线,正看到徐迦一脸询问地看着她,她复又笑了,“毕业三年还能换个城市重新相遇,这样,应该算是缘分了吧?”
式微一口气跑到马路上。
夏末的晚风吹在身上,带着些微的凉意。然而她一路跑得太急,并不觉得凉,反而红了脸颊,一颗心怦怦地乱跳。
刚才从饭桌上仓促离席,有点像是落荒而逃。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让她想要逃离的,恰恰就是她奔赴的地方。一个遥远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实的声音,一个迟来得近乎不可能存在的问候。
电话那一头,男子沉默许久,似乎在给她时间,让她能在奔跑过后安静下来,再来听他说话。
“式微,我是陈逍。”
式微没有应声。
“告诉我你在哪里。”陈逍问,却不是询问的语气。不确定她会不会告诉自己,却仍是用肯定的语气,像极了他的作风,平日被温柔掩饰住的霸道和不容置疑。
式微依旧沉默。
“我现在在机场,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搭最早的航班过去找你。式微,我想见你。有些话,我想当面和你说。如果你不想见我,说出来,我可以等。三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刻。”
对,三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刻。不急的人是你,而等的人是我。
式微无声地绽开一抹笑。
她想起一种说法。
和陈逍在一起的时候,有次俩人在路上走,听到一对情侣吵架。女生很气愤地对男生说:“你把我当什么?生物课上用来做实验的青蛙么?有事没事的刺激一下,用来保持应激性?”
彼时,他们都听到了这句话,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
路过那对情侣之后,式微忽而伸手,戳向身侧的男子,“陈小蛙,过来,给我保持应激性!”
式微脑袋就立刻被夹住,一双手在她头发上揉啊揉的,好好的一头长发被揉得像个稻草垛子。式微挣脱不开,不服气地噘嘴,便听陈逍说:“式小微,你翅膀硬了,想飞了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以后家法还是有必要保持的……说,是要回去受罚,还是就地解决?”
式微的心情十分悲凉,“能……能给条活路么?”
“不能,准备慷慨就义吧。”陈逍笑着说,然后手指在她额头上一弹,嗒的一声,十分清脆,式微吓得闭上了眼睛,但是额头并不觉得疼。她有些恍惚地想要睁开眼,嘴唇却被一片温热覆住。
这是他们的家法。
吵架伤感情,所以任何争吵不能超过一天。弹脑壳儿是必要的,因为怕好了伤疤忘了疼。接吻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传说躁郁的灵魂在唇间相遇,能将两颗心都抚平。
毫无疑问,陈逍那次是在滥用家法。但是式微觉得心里很甜。
式微这次想起这件事,却不是因为心里很甜,她想起的是那个女孩子说起这话时的表情。是真的被男生伤到了,刺激到了,才会有那般痛彻心扉的表情和歇斯底里的控诉。
彼时他们觉得这话听来喜感,只是因为他们还不懂得。
于是她在沉默过后,淡淡地开口,“陈逍,你是不是很得意,过了三年,我还保持着很好的应激性,无论什么时候,你的一个电话都可以刺激到我……”
电话那头的男子闻言有些许的沉默,半晌仍是问:“你现在在哪呢?”
“你怎么不问我现在和谁在一起?”
听着式微毫不掩饰的敌意,陈逍顿了一下,“式微……”
“都三年过去了,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现在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什么资格再来打扰我?”式微有些激动,说话的时候脸上却是带笑的,也不知道是想要笑给谁看,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凭、什、么!”
“凭我欠你一个解释行不行?”
“我不需要。”
“那就凭你欠我的。”陈逍说,声音很平静,“凭你欠我很多很多解释。”
很多本该在岁月里被磨灭了痕迹,却仍无法被他忘怀的事。很多他刻意不去想起,不去提起,却并非毫不介意的事。很多他为她隐瞒了,装作不知情,却并不是对他没有影响的事。
那些事,她不讲,他不说,却是存在的。
他一直都让着她,她享受这份忍让,从未想过要感恩,却总该有一丝感激。
为何他能原谅她那么多的事,纵容她,包容她,而他只是一时想不开,说了一次狠话,她就能把过去的一切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
三年来,她换了手机号码,搬到别的城市。他去到她父母家里,得到的回复却是:“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和我们也不说。”
他看到她父母无奈的神情,沉痛被深埋在眼底。
他们仅有这一个孩子,而她不肯回家,作为父母,感觉就像失去了这个孩子。他能理解他们心里有多难受,这份难受分毫不差地都记在了他自己心里。
式微是为了躲他才离开的,这话,她父母不提,他也懂得。
他没有觉得式微不懂事,没有觉得她太过冲动。所有的错他都记在了自己身上,作为他欠下的债,他背得无怨无悔。
他愿意为她背下所有,却并不是为了换她如此狠心,再不回头。
半晌,他听到话筒那边,式微说:“我在望城。”
“好。”除了应这一个字,他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挂了电话,他订下了去望城的机票。有些疲惫地坐在机场候机大厅里,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
屏幕上跳动着与安的名字。
与安。
那个和他互相陪伴将近三年的女子,他竟然忘记与她道别。然而屏幕上的那排字终是一如既往的体贴,懂事得让人窝心——
“抱歉。对于我曾经闯入的一段感情。”
宁馨回到小店的时候已经很晚。徐迦把她送回来,她客气地问他要不要进来和式微打声招呼,男生只是笑笑说“不用”,转身就走了。她看着男生干净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知道式微不是故意自己一个人先回来,撇下他们两个在餐厅空等。她一定是心里有事,太过慌张才会忘记回去。她不确定徐迦是不是也知道这一点,又或者,他其实是知道的,她却猜不出他会有何感想。
徐迦完全知道陈逍的存在。
并且他对陈逍的这种认识并非来源于陈逍是团委宣传部的部长,而是知道陈逍和式微交往过。在式微和刘铭因为各种乌龙绯闻满天飞的时候,陈逍和式微的地下恋情实际上只告知了刘铭和宁馨两个人。
然而,徐迦是知道的。在宁馨言辞凿凿地说“你取代不了陈逍在式微心里的地位”的时候,徐迦轻描淡写地一句“是吗”让宁馨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她觉得徐迦似乎了解很多她想不到的事,对式微的这份感情也有超乎她预期的坚持和把握。然而她应该还是比他更了解式微的。
式微曾说过,自己很难喜欢上人,可是一旦认定了,那就只能是一辈子。遇到陈逍之前,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喜欢不上什么人了,而遇到陈逍之后,她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等着和他遇见。
她当时笑话她说:“式微你这话说得真肉麻。”可是心里却是知道的,式微对陈逍是真的喜欢,为了他可以放弃一切的喜欢。
遇上了,就只能童话般天长地久。
一旦童话碎裂,纷繁世界里的妖魔鬼怪一涌而上将她裹卷,她不能再抱残守缺攥着过去不撒手,却也根本不期待未来。
所以,式微其实是个看上去很幸福,实则离幸福很远的人。
她的心里有太多梦醒后的碎片。你想把她从满地的碎片中拉起来,她却不肯跟你走,反而要死赖着打滚,滚得自己遍体鳞伤,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方承认是痛了。
但是痛,也不放手。
宁馨轻轻推开小店的门,里边的灯光全暗。
式微似是刚洗过澡,套着一件肥大的白衬衫,提着一个手电筒,幽幽地在房间里走。见到宁馨,她停了下,似是欲言又止。
宁馨看清了她身上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男士衬衫,式样普通,价格却是不菲。当时她和式微逛街路过一间品牌旗舰店的时候,式微从橱窗里看到这件白衬衫,很是向往地说:“这衣服简直是为某人量身定作的。”
宁馨故作不解,“某人是何人?”
“某人,天生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的某人!”
宁馨眨眨眼,“其实我觉得天生衣服架子的男人不穿衣服更好看……”
式微被这句话呛到,憋了半晌方红着脸道:“宁馨你该换男人了!”
宁馨不置可否。她也承认,陈逍穿什么都好看,穿白衬衫的陈逍尤其有气质。走在校园里,一个背影就能惊艳小女生无数。多少人跑到前边回头看他一眼,立马羞红了脸。有的时候她暗地里会想,一个男人帅成陈逍这样子,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为买这件衣服,式微用掉了整个暑期实习的工资。
只不过,还没有机会把它送给正主,陈逍就和她说了分手。再然后,式微带着这件衣服失踪,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
现在式微穿着它,宽大的衣摆荡到腿上,湿的头发在肩头洇成一片。手电筒被式微直直地举着,光打在脸上,映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孤魂野鬼一样,在房间里晃荡。
看她这样,宁馨没来由地害怕,轻唤了一声,“式微。”
“唉?”
“你怎么了?”她试探地问。
式微没有答话,仍是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打转。宁馨走到亮着的电脑屏幕前,看到停尸房里有一个房间的名称是“式微式微胡不归?”
发帖人:admin,是网站的管理员账号。
“时光当铺”是三年前陈逍、宁馨和刘铭共同送给式微的生日礼物。刘铭学法学,宁馨学经济,陈逍学计算机,理所当然网站的维护工作就落在陈逍头上。管理员账号只有陈逍会登录。这个停尸房里停的是谁,不言而喻。
宁馨看着式微失了心魂一般,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想的?”
“我没有想法,我走之前我们就已经结束了。我反而好奇你是怎么想的。”式微看着宁馨,“刚才饭桌上你说的那些话,我每一个字都懂,可是和时间场合放在一起,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到底要表达什么。宁馨,你要不要直接告诉我,你的想法是什么?”
房间里有短暂的沉默。
“如果我说,我真的只是在当时的情境下回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就说出来了,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信吗?”
“不信。”式微说,“你不是那种不吐不快的人。”
“是吗?”宁馨声音里不知为何带了些轻松的意味。然而那种轻松在这样的场合下更像一种讽刺,“你真的很了解我,不枉费我们认识十多年。我别有意味的话你都能听出来,我想什么,你不说全部知道,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厉害?或许三年前我自以为我认识的你和本来的你不是同一个?”
式微看着宁馨。那眼中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复杂地氤氲在一起,无法完全捕捉。但还是有些什么,宁馨可以辨别出来,那目光里的失望,心寒,陌生和畏惧。
“你这么说,我会觉得你在恨我。”
“恨?算不上吧。”宁馨淡淡地说,“恨一个人总归需要理由的,你有理由让我恨你吗?”
“我不知道。我曾经以为你是宁可把所有错误背在自己头上,也舍不得恨我的人,我一直觉得这样不好,但我始终感激。你知道,我也是那种只要心里有负罪感,不管别人是否认定我有错,我都会想尽办法赎罪的人……所以,当时你说你还是有点介意我和陈逍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记下了。我不肯公开我们的关系,因为这件事我们几乎每天都吵架。他那时候一直误会我和刘铭,但我只是不想失去我们那么多年的友谊。你到底明不明白?”
宁馨轻轻咬着嘴唇,看着式微眼眶微红。
“我们都犯同一种错误,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却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说了。我现在对你说,我和陈逍吵架分手都是因为你,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吧?可当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说其实你并不是不喜欢他……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宁馨,我们说过要一起幸福的啊……这话我从来都没有忘。你呢?你还记得么?”
十五岁的时候,揪下狗尾巴草玩“拔根”的游戏,输了的人要许赢了的人一个愿望。
那时的宁馨一本正经地说:“愿望什么的,其实别人永远无法为你达成。但我希望我们俩都能幸福,找到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待就是一辈子。这样吧,我自己的部分我自己努力,你也记得给我幸福起来才行。”那神情、那语气,像已经是大人了一样。
那个时候宁馨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也第一次失恋。她没能实现“在一起一待就是一辈子”的愿望,但是她们还年轻,幸福依然触手可及。
所以,她一直记得,记得两个人的幸福,要一起实现。
只是没想到,幸福来到的时候,给一个人打开了门,却对另一个人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