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逍到达望城的这天,望城迎来了台风。
式微设想了很多两人再见面时会说的话,会有的举动,最后隔着机场的玻璃,看到那个男人孑然一身地走来,她忽然说不出话,也不想再多走一步。
大雨卷珠帘,天地一线。
式微撑的伞被大风吹得弯曲,伞把扭成了诡异的弧度。她干脆收了伞,就这么站在疾风骤雨里。
陈逍在玻璃窗门内行走,掏出手机似乎是要打电话。不经意的,余光瞥到门外的一个人,蓦然停住了脚步。在大雨瓢泼成瀑的天地间,一个身影摇摇欲坠。
他猛地回头,看到式微嘴角噙着一丝苦笑,翻起白眼。
短暂的怔忪一闪而过,之后再没有任何迟疑的,他推门而出,一把揽过式微的肩,将她拥进怀里,拖到檐下,微微有些嗔怪地责备道:“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知道打伞?”
“伞折了。”式微说,“而且这也不仅仅是雨,这是台风。台风天气,最不适宜出行,陈逍你真是个生不逢时的人。”她说着,在他怀里动了动,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两人中间。
陈逍被她一点点地推开,看她手臂在身前伸平,人已退到一步开外,手指点在他胸前,几缕乌发湿润地贴在脸颊、颈项上。她垂着头,低眉顺目,眼睫亦是微垂的,忽闪间有水珠晶莹。
当年那个发刚过肩的明快如阳光的女生忽而变成了宝髻轻挽,江南烟雨般婉约的女子。
陈逍声音有点哑,“式微,我和与安分开了。”
“你不需要跟我解释,我们三年前就分手了。”式微点在他胸前的那根手指竖起来晃了晃,淡漠地一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你来望城,是因为你有话要问我。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话想要问你。你搞清楚这个,之后还想留下,我才带你走。不然,你现在就可以回去。”
“我不回去。”陈逍看着她。明明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说出口的话却像小孩子一样,带着一股子愤懑。
“随你。”式微轻轻抬眼看他,“我不跟你吵。”说着,走到路边打车。
一身衣服本就已经湿透,反而不在乎是不是站在风雨里。
如预料中,陈逍没有再上前。他继续站在檐下,式微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她心里很乱很乱,又因为太乱了,各种念头交杂在一起,反而又觉得很静,静得好像什么事都不用想。
不过她的心里隐隐有恨。
恨他语气中的愤怒,行事的淡定;恨他总能轻易在她心里搅乱一池春水,让勉强平静下来的生活再起波澜,又施施然袖手而去;恨他的反复无常,话只说一半,做事总是半途而废,让她没有办法给他下一个定论;恨他能若无其事地给她一个拥抱,好像他还是她的依靠,那个怀抱的位置一直留给她,不曾给过任何人;也恨他在自己推开他之后,就真的放手了,冷冷地看着她,却不懂得上前。
在她推开他之后,哪怕他再走出一步,她都可能会放下矜持,主动与他握手言和,前嫌尽释。
但他偏偏不。
三年前她和他闹过一次别扭,他转头就和她分了手,说出来的狠话让她时隔三年想来还如被冰雪沁过,满心凉薄。
他凭什么能一次又一次的这样?
凭什么能在做出这一切之后,还有信心回来找她,以为她就能再次接受?带着伤痛、带着计较、带着满腹的委屈,却仍装作一切都已彻底过去,如雁过无痕一般,重新迎向他,带着满心欢喜?
他哪里来的自信,将她吃得死死的?她又是凭什么真的逃不开来自他的梦魇?
告诉他自己在望城,允许他来质问自己,任谁都知道,这是她又一次的让步,允许他再次走进她的生活,允许他把三年间两人的心结亲手解去……
难道,被他这样伤过的感情,真的还能再回到过去么?
若不能,他这一次强横地闯入,又是想要做什么?
风很大,将雨丝都吹得歪斜。
陈逍站在檐下看着式微挥手拦车,目光凛冽,隐隐有怒意。倔,仍是这样的性格!倔得口是心非,永不肯低头,倔得伤人伤己,至死方休。
不像刺猬一样竖起满身的刺来对他,就不是徐式微。
他忽而有些抑制不住地生气,眼看她好不容易拦住一辆计程车。女子拉开前门,提起裙子打算坐到前边去。他走过去,狠狠拉过她手腕,重重关上了门,将她塞进后座,自己也坐了进去。
“你抽什么风!”式微被他拽得手腕生疼,忍不住深吸口气,狠狠瞪他。
陈逍方看见她眼眶有些红。喉咙一哽,却没理她,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去望海路。”
式微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地址,我也不会擅自来打扰你。但是我并不是没有办法来干预你的生活。式微,我说我等了你三年,我是真的在等。你够狠,三年来悄无声息,一次聚会也没去过,一个电话也没打过,连家都没回过一次。我再没见过比你还狠心的人。”
“陈逍……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我么?”
“我没有么?”陈逍看着她,眼神里有些微的怒意,那种眼神让她觉得,他恨她不比她怨他来得少。
然而她淡淡回望过去,一字一字答得肯定,“你没有。”
闻言,陈逍本来侧倾过来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后眼中怒意氤氲,最终化作眼底一抹痛色,靠回椅背,再不发一言。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到了式微现在住的地方。
抬头看见那一个被漆成绿色的木质小挂牌时,陈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木牌上用白漆刷上的字是“时光当铺”——和他送她的论坛一样的名字。
宁馨已等候多时,本来打算送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然而看到两人沉默而戒备的样子,她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式微一语不发,把自己关进了浴室。宁馨勉强对陈逍笑了下,“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不过既然来了,祝你好运。”
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陈逍眼望着落地窗,眼神寂寥。外边就是瓢泼的大雨,路上有树被连根拔起,横飞出去,偶有一个路人从旁经过,远远地避开那危险的路段。
玻璃窗格里,有一对软陶的小狼和小鹿。
说一对其实不太确切,因为那根本是被式微生搬硬凑在一起的。
那天他们去距离学校很远的一个餐厅吃饭,式微不知从哪本杂志上看到过那家餐厅的图片,说那家餐厅里有一个小鹿的摆件长得和她很像。一整顿饭的时间,她的目光都在那个小鹿身上,要走的时候还依依惜别。他当时嘲笑她说:“徐式微你几岁了,还对玩具恋恋不舍。”式微说:“你懂什么,那只小鹿长得多像我。”
虽然陈逍觉得她的这些念头古怪又好笑,第二天还是专门又去了那家餐厅,央求老板把小鹿卖给了他。同时挑了一只小狼……因为如果非要让他找出店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和他很像,他只能挑出这只小狼。
他刻意没有跟式微说那天自己去了哪里,只是说有事情,不一起吃饭了。晚上把小鹿拿给式微的时候,式微的眼睛都发亮了。而下一秒,她瞥到了旁边的那只小狼,说:“好乖的小狗……”
陈逍很不想理她。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拿她没辙。
宁馨看着陈逍望着玻璃橱窗发呆。她知道陈逍一定是陷进了某处回忆。陈逍是浪漫的双鱼座,他很容易在感情上犯错,但一旦遇到对的人,他的感情,会比任何人都来得强烈,也深刻。
陈逍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对式微的关注。停尸房里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备份。他知道式微是那种内心需要很大自处空间的人,所以她还没准备好,他便不打扰。她不想让他知道,他就尽量不去探听。他可以等她慢慢复原,恢复到对过去的想念大过于怨恨的那天。
他一直都有这样的自信。
虽然他们在一起只有七十八天。然而那七十八天里,他们拥有全部明媚的,伤痛的,甜蜜的,苦涩的,轰轰烈烈的,黯然落寞的回忆,都那么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如昨。式微曾说过,没有任何一段感情,可以比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因为她再也想象不出这世上能有人比他更让她动心,所以她觉得他们能在一起,根本就是宇宙无敌。
这话说得很肉麻,很扯,很丢脸,但他也是这样的深信不疑。
所以,他不相信,式微能够把他们之间的记忆,从自己的脑海里抹去。
尽管他曾用论坛的管理账号点开过那个加密的帖子。
开头的一段话就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许多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属于它的位置。我用别人的故事将它的位置抹杀掉,我不相信自己能做到,但我会坚持到让事实用它的真相告诉我,它是真的无能为力。也许那个时候,我会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但是那个时候,你也会知道,我纵然失败了,也不曾低头。”
彼时他还不太懂得式微话里的意思,他现在依稀明白了。
式微想用别人的故事洗去他在她心里留下的那七十八天的印记。她明知道记忆不能替代,往事不能篡改,她仍要这么做。为的只是要赌一口气,也是向他宣告,她要他从她的世界彻底出局。她做不到也要坚持下去,这一份决心无人能撼动。
他能明白她的想法,却不会接受她的决定。
如果忘记一个人那么难,又何必勉强自己非得忘记?如果两个人都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为何不能坦然承认自己错了,然后待一切重头?
他不知道式微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她的三年时光忽然铺陈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心里聚起的是深深的悔意和怒气。
是,悔恨纠结着愤怒一起涌上心头。
恨自己当时的决绝,也恨她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她不知道,在她决定想要忘记他的时候,她打着自己受伤了的旗号,又伤了他一次。
狠狠的重创,说不出跟三年前那一次相比,哪一个更彻底。
记忆里,是他告白的时候式微郑重其事地问他:“陈逍,你确定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知道吧。”他微微攒眉,心说这女生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式微微微垂头,“我心目中的爱情很神圣,神圣到你可能承担不起的地步。这是一辈子的事,你答应了就得负责到底。”
她神色不似平日轻松,因而他也正色起来,“你说说看,我如果做得到,也好让你心里有底。”
女生轻轻一笑,明媚有如八月的阳光,“爱就是不离不弃地喜欢,始终如一地维护。就算有天我不喜欢你了,你还是会喜欢我。”她抬头看他,一双眼睛明亮透彻,“你做得到么?”
他轻轻摇头,女生无言地离去。
再等到他说出那一句“我爱你”已是一年后。时隔一年,在她面前他依然说出同样的话,比第一次更郑重的语气,也更坚定的心意。他给了她自己从未想过能许出的承诺,换来七十八天的形影相依和之后三年前决绝的分离。
他们那么难得才在一起,又那么不甘心地分开。仅有的七十八天,不能回报从前,也没法面对以后。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遗憾,说要把一切都抹去?
如果承诺是这样廉价、可被随意悔改的事,那么说出口的一辈子,又该被置于何地?
陈逍起身走到窗格前,伸手去触了下小鹿的耳朵。
宁馨看着他的背影。和三年前一样,干净,清爽,带着淡淡的温柔的气质。让人看了,很想从后边拥住他。他看着窗外,站姿很随意,却依然挺拔。直到疾风骤雨拉垮了天色,将他的侧影勾勒得有几分阴翳。
陈逍转过身,宁馨的视线还未收回,猝不及防和陈逍的目光撞在一起。在最初相识的时候,陈逍望向她的神情是满满的阳光,而此时,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两个人都有片刻的静默,然后,陈逍淡淡地说:“宁馨,我们先谈谈吧。”
式微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空空荡荡的。
陈逍和宁馨不知去了哪里。窗外大雨滂沱,大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小树直接被连根拔起,一片萧索动荡。连着人心都乱作一团。
这样的天,他们能去哪里,会去哪里?
式微逼着自己不要多想,打开电脑上网。
论坛里,只有徐迦孤孤单单的一个房间,名字是“Sorry”。
不知为何,式微觉得这个词表达的是一首歌。于是她问,“Buckberry的?”没多久徐迦就回了过来,“你竟然知道Buckberry。”
不是知道Buckberry,只是知道这一首歌而已。当年她提着行李从学校出走那天,校园里放的就是这一首歌《Sorry》。从来只放口水歌的电台破天荒放了一个礼拜的英文摇滚。
她踏着激烈的节拍走出校园,阳光灼痛皮肤,晃了她的眼。她没力气再回头看一眼这个她当年执意考取的学校,只听到歌手声嘶力竭地唱着:“I'm sorry I'm bad, I'm sorry you're blue,I'm sorry about all the things I said to you……”
每一句Sorry都像是一个石子,丢进她心里,砸出深深浅浅的印记。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这句当年被她一笑而过的台词,如今浮起在心头,感觉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徐迦,上次的事,抱歉。”
“不用放在心上。”徐迦在键盘上敲,“我很坚强的。”
“对,你是徐坚强。”
“为什么我觉得徐坚强是一头‘哼哼’的名字。那请问你叫什么?”
“徐小白菜?”
“好吧,徐小白菜同学,你愿意做徐坚强同学的女朋友吗?”
一句话,成功地让打字打得正欢脱的式微在屏幕前沉默了。湿漉漉的头发乱乱地披散在颈前、肩后,水从发梢滴落在手腕上,她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抹着水珠,无言地看着屏幕。
那头也寂静了,一时无语。
半晌,徐迦略有些自嘲地开口,“果然,这句话说出来一定会冷场,百发百中,屡试不爽。”
“你打算测试一下这句话造成冷场效果的概率吗?我打赌是百分之百。”
“那我打赌不是百分之百。赌我自己,要是你赢了,我就把我自己输给你。”
“这个笑话略冷。”
“你觉得我在和你说笑话吗?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我会觉得心冷。”
徐迦微叹了口气,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猛灌了几口。外边风大雨大,整个城市在台风天气里呈现出近似倾斜的姿态。
音响里放着的音乐并不是Buckberry的《Sorry》,而是一首被弹得不成曲的《梦中的婚礼》。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台风天气,教学楼四号楼里,他循着钢琴声到了顶楼。空荡荡的教学楼,宽敞的教室里,女孩子弹着支离破碎的曲子,恣肆流了满脸的泪水说不出比外边的世界哪一个更凄厉。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叫式微。
只知道她把好好一首曲子弹得乱七八糟,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脸上分明未施脂粉,仍是哭花了脸。
无声的哭泣,却是很激烈的感情。钢琴边上,她的手机闪个不停。
天地间的一切喧嚣和燥热都消失,只有她和她的悲伤,通过低沉的琴声,融入这狂风骤雨。
徐迦很震撼。
一曲终了,从二楼听到琴声便按下录音键的手机仍是亮着。连同拉开椅子的声音,合上琴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瓢泼的雨水淹没的脚步声一起消失在楼道的尽头,他才想起按下停止键。
后来,他有意无意在校园里寻觅那个身影,才知道她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式微。高他两届的徐式微,读的是化学系,乃校园风云人物之一。
最初在学校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据说文笔了得,曾专门被中文系的系主任钦点代表学校参加文学竞赛。但后来她的名字都是和刘铭连在一起,在很多晚会的主持人名单上,在校园电台的广播里,在学校BBS八卦区的讨论版上。
学校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徐式微,但他知道,大家所见的——关于徐式微的一切,都只是假象。
她的情感,她的想法,她的性格,绝非谣传那般显而易见。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学校里看见式微。那天他正在打篮球,忽然听人喊了一句:“那是不是徐式微?”他循声望去,看到女孩静静地拖着行李箱沿着湖畔向西大门走去。
才开学不久,陆续还有人扛着行李往宿舍搬,她却和大家反着方向,往门口走。
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白色的耳线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MP3被放进长裙大大的口袋里。一个男人追了上来,拖住她的行李,似乎是想拦她回去,她摆摆手,抢过箱子,仍是往前走,固执得苍白的脸色,一变不变。
中间她曾拉下耳线,听到校园里的歌声,略微皱了皱眉。
当时校园里放的歌曲是Buckberry的《Sorry》。这歌已经连续放了一个礼拜,竟然没人管,不知为何。
有人在旁边笑了一声,“徐式微和刘铭这是在闹分手吗?”
徐迦也已经认出了那个想要拦徐式微回去的男生是刘铭,前任学生会主席。本来已经签了一家很有名的券商,最后却不知为何而毁约,转而决定去英国读书。
此时和徐式微在校园里纠缠不清,惹人遐思也是正常。
徐式微最初成名也就是因为他。
校园十大乌龙逸事之首的“上线门”事件,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徐式微主持的一期校电台节目。
那期节目做的是访谈,嘉宾就是当时刚上任的学生会主席刘铭。其实那会儿徐式微已经做过无数次的访谈,中规中矩,说不上多出彩,也总是万无一失。
那期节目前半段也是如此,和往常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录到中间,突然出现QQ上线的敲门声。那声音并不太大,如果含混过去也就这么算了,却听徐式微颤声说了一句:“主席,给条活路成么?”
刘铭是什么表情除了徐式微没人看得到,那话却随着电波传遍校园。
徐式微一语成名。
在此乌龙事件之后,校园BBS上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那期访谈立刻被追捧为年度最佳专访,而徐式微和刘铭的名字被搜索引用无数遍,连同“主席,给条活路成么”以及刘铭后来的那句“能让我看看是谁上线了么”一起火爆论坛,一时风光无两。
这个事件在校园里风靡了小半个学期,后来还有无聊八卦者发动人肉搜索,试图找出那个“QQ上线”声音的来源,可惜那神秘的上线嘉宾到最后也没能浮出水面。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现场节目里大摆乌龙的徐式微,文笔了得被校领导捧在手心里的徐式微,台风天气里把曲子弹得一团乱的徐式微,和同学玩闹成一团的明快的徐式微,安然微笑着的恬静的徐式微,悲欢肆放流着泪的徐式微……每一个她单独放在一个场景里,似乎都是一个独立的个性鲜明的人。
而徐迦知道,这一切分明都是属于一个人的,每一面都是她。有些是被人看见的,有些是没人看见的。但每一面都不能少,融合在一起,才构造了这样一个人。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在那样的天气里,一个人跑到空荡荡的教学楼去弹琴,想哭的时候就哭了,想走的时候就走了。
这一点徐迦是明白的。他甚至明白式微为什么哭,又为什么走。
在那个台风天气里,他分明看到一个身影在教学楼间每一个楼层每一间教室穿梭,不停拨打着电话。
那个人是陈逍,不是刘铭。
徐式微的故事从来都和刘铭无关。人们只是愿意相信眼睛所看到的,口耳相传的,成了别人无从辩驳的铁一般的事实。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判断,他只是不知道式微为什么不作任何解释。直到那天宁馨说的那一番话,他忽然明白了。
徐式微是个自欺欺人的人。
她以为只要她不说,事情就可以被当作不存在,就好像她以为她离开了,她就不再和任何人有关。
当年被大家人肉搜索出来的校园风云人物,离开了校园,消失在人群中,杳无踪迹。仍旧有不少人对她后来的际遇感兴趣,寻寻觅觅,却是一筹莫展。
在望城看到式微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庆幸。他得以再次遇见她,而她离开了她的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展现在眼前。一次次的巧合连成他们之间奇妙的缘分。
只是,这些过去,他虽浏览过,却不曾参与;她虽经历过,却不曾留意,感情在交错的时间产生,变得尴尬起来。
他可以用来表明心迹的话,成了她心底已成伤疤的往事,无法再被提起。
而她还像个鸵鸟一样,固守着她分明不敢面对的过去,死死不愿放手。
难怪人们说,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叹息,是残忍,是悲伤。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因为这样一种错误,而变得千难万险。
式微安静地看着屏幕,不知如何回应“心冷”的那一句。屏幕也是安静得半晌没有蹦出一个字。
直到她有些乏了,心里的不安渐渐平息,才看到那边又开始继续打字,“对不起,我也一直瞒着你。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在我心里你才是A大最美的风景。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和陈逍在一起,我也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但是现在,我以为那都过去了。”
式微没回话。
“实际上我觉得你也不是完全不喜欢我。”
式微依然没说话。
“要不你就表个态,是同意呢同意呢还是同意呢?”
式微才打了两个字上去,“徐迦。”
“嗯。”
“我都快要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了。”
“我是真的。”
“我这人厚道,从来不会诅咒人家说谎话天打雷劈。”
“那你信不信我的诚意感天动地,能让风停雨歇?”
“信。”式微说,继而又蹦出三个字,“鬼才信。”
“那你开窗,准备白日见鬼吧。”
式微不以为然地一笑,侧头看着窗外,心头却是一跳。预报今明两日台风天气的城市不知何时放晴了,落地玻璃窗的视线正好能看到天边淡淡一道彩虹。
一个人影越来越近,是陈逍走了回来。见她望着窗外,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看什么呢?”他看她痴痴的样子有些好笑,“见鬼了?”
“见鬼了。”式微说着,合上了电脑。
陈逍温和地看着她,“式微,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在一起。
如果一切重头再来,他们两个还能在一起么?
沉默片刻,式微忽而淡淡地应了一声“好”。随着这个字她轻轻点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轻松自然,应了就是应了。
陈逍稍稍有些意外,然而随即感到惊喜,想要说些什么,只听式微再次开口,“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对么?”式微看着陈逍,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并不显得多么高兴,反而有些迷茫。陈逍微微起身,式微忽而对他一笑,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陈逍半直起的身子蓦然就僵了一下。
“虽然我们刚刚又在一起了,但是我决定现在就甩了你。”式微淡淡地移开目光,“你可以走了,我不想解释。”
“式微。”震惊比愤怒更早地涌上脑海,陈逍只觉得喉头哽了一下,撑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掌不自觉地握起。
式微已经从沙发上起身,向里屋走去。
“站住。”陈逍想要拉她没有拉住,惊怒交加吼了她一声。
“我的地盘,你没权利让我站住。”
“我是没权利,没权利说分手也没权利说重新开始,我在你面前没有权利只有义务。你觉得甩我一次你心里就平衡了是么?你觉得这样很好玩?”陈逍说着,看着式微无动于衷走进去,就要关上房门。
“你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好了。徐式微,你把我当什么?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整个学校都在传你和刘铭的事。你敢说你不想公开我们的关系和刘铭无关吗?现在呢?你现在这样又是因为谁?那个九〇后的小孩?是叫徐迦吗?”
三年的积怨在这一刻毫不掩饰地倾吐出来,明明白白地铺陈出心底最深的猜疑和忌恨。
果然还是有人被牵扯进来。刘铭,宁馨,校园里难得和她关系好些的两个人,竟然都是阻碍了他们感情发展的罪魁祸首。
原来两个人相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原来那些珍藏在心底爱不释手的友情和爱情在碰撞过后,轰轰烈烈上演出来的,也不是一出喜剧。
式微的脚步蓦然一顿,扶着门框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她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逍。男子的目光里有沉痛,有怨怼,有愤恨,各种激烈的感情在他眼底氤氲,最后沉淀成为深深的失望。
对,失望。比愤怒更令她畏惧的感情,其实是失望。
就好像她其实不怕和他吵架,他们在一起的七十八天里大吵时常,小吵不断,但都超不过一天。就比如有一次他们为了一点小事争吵起来,她在大马路上指着陈逍说:“以后你就是路人甲,我就是路人乙,我们……”
话没说完,陈逍一挑眉头,截住了她的话,“我们生个孩子就叫路人丙。”
式微被他堵得说不出来话,干眨了几下眼睛,无可奈何,再下一秒,男生的手已搭上肩膀,话里也带了笑,“我一直都不知道,你随夫姓的愿望这么强烈?要不我勉为其难御赐你姓陈?”
式微被他的反复无常搞得明显短路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由得想笑,却仍是忍住了,绷着张脸故作生气地说:“你想得美!你们陈家有过陈世美,我要改姓陈还得和他排着辈分……”
“那你就叫陈小微好了。”陈逍说着又在揉她的头发,明明是很宠溺的语气,在式微听来却是分外奸诈。
陈小微……很耳熟的样子……
她歪头思忖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挥舞着拳头冲他河东狮吼,“你们家雪纳瑞是不是叫陈小什么?”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陈小什么?”陈逍乐不可支,“人家大名马克思,陈小司只是我家老太太随口起的……”话没说完,式微已经抡包又打,陈逍边躲边笑,“我家马克思还没说有意见呢,你说你有什么可不乐意的……小司进门比你早啊小微同学……”
“去死,进门也是我做大它做小!”式微脱口而出,一句话说完自己都傻了。
陈逍笑得愈发欢快,“行,你做大,你必须做大……进门你就让小司管你叫姐姐,不知你打算何时见家长啊,小微老婆大人?”
小微老婆大人。似乎每一次争吵的最后,都是这么一句“小微老婆大人”。“我错了啊,小微老婆大人”,“不要生气了,小微老婆大人”,“小微老婆大人,为夫望穿秋水等你回头是岸”……
每次唤出这个称呼都有点可怜兮兮的意味,可他仍旧愿意这么叫她。
委屈就委屈了,低头就低头了,反正他还愿意哄她,还愿意成为她的谁。也不在乎每次都是他先让步,每次都是他承认错误,毕竟她是他唯一认定的“老婆大人”。
她很心虚地问过,自己每次都要他让,是不是太令人发指了。陈逍只是好脾气地说:“你是我老婆,我不让着你还能让着谁?你也只能是我让着,就你这犟得天怒人怨的脾气,别人要想让着你我还怕助长社会的不良风气呢!”
有他这句话,式微的心里就愈发地有底了。再激烈的争吵她都不怕,因为最终会有一个结果。她怕的是他说“我累了”,“我没什么好说的”,“睡吧,以后找机会再谈”。
她怕这些怕得要死,只是没对他说过。
因为怕得太深,几乎到了恐惧的地步,她反而没办法对他提出与之相关的要求。那些话被她小心翼翼地避过不谈,觉得如果是陈逍的话,大概永远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他偏偏说过。
他第一次对她说“我很累,式微,我真的累了”的时候,她没有和他闹,只是很懂事很体贴地点点头,说:“我知道。”那次他的目光里有些讶异,有些感动。然后他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大概是以为她终于懂得。
她的确是懂了。
她看懂了他说这些话时露出的那种深深的失望和疲惫,听懂了他话里的脆弱和无可奈何,懂得了他想要的,其实是她对他放手。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深埋在心底的情绪,她却第一次比他还早地懂得了。
第一次,由她来理解他,由她来体谅他,由她来低头,做出让步。
那次她说:“要不然,我们分手吧。”
陈逍明显愣了一下,抱住她的手臂却圈得更紧了些。她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只觉得这句话说出口后,他的沉默让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变得尴尬而艰难。就在她快要不能继续这样佯装和平的时候,他轻轻开口,“说什么呢,如果我们现在分手了,过不了明天你和我都要后悔。别闹。”声音有些低哑,却仍是温和的。
然后他按照约法三章的内容,说:“我爱你。”
本应该是温情脉脉的话,在那样的场景下,却是说不出的刻意。
式微当时就觉得,约法三章的第一条应该改成:如果勉强就不要说爱我。
她当时什么都没说。淡淡的就让这一天过去,然后第二天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
心里隐约有对这一份感情的不舍,所以不能狠下心来说不要就不要。所以有瑕疵也只装作看不见,彼此都觉得厌了,却仍能强装笑颜。他们其实都可以为这一段感情做出让步,他能做到,她也一样。
但是一切都不能改变一句“我累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现实。
无论他们怎样粉饰太平,他们之间的裂痕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长,连年累月的罅隙终有一天会劈裂成为一道鸿沟。他们都累了,失去了最初奔向彼此的热情,只剩下对这段感情审视的目光,然后变得犹疑,畏惧,不确定。
寒了心,失了望。站在鸿沟的两端,无论怎样痴痴地守望,都换不来一个密不可分的拥抱。
是,很遗憾,可他们只能这样。
式微已经做好了让这段感情寿终正寝的准备。不能走到最后就珍惜此刻,害怕明天就勇敢在当下,是他们自己处理感情的方式出了错,她认了,没什么可抱怨。
可一切仍是出乎她的意料。
纪与安横空出世,陈逍宣告情变。她从宁馨的警告和刘铭的沉默里得知这一切,感觉像是在阳光明媚的七月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顿时觉得心如死灰。
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她问:“陈逍你没什么话好跟我说了吗?”
“你什么意思?”
“你不要装蒜,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
“这样有意思吗?你想知道什么?”
“知道我该知道的,知道你应该告诉我的,知道那些不应该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她说,“我是不是真的让你很失望啊陈逍?失望到你不做点事出来证明我很傻很蠢很笨你就不痛快?失望到你非得要用劈腿的方式甩了我你才觉得解恨?”
“这是你想要跟我说的?你确定吗?”
“难道你想说的版本和我说的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没有办法,也不想再对你解释。分手吧。”
她突然再说不出一句话,对着话筒,两个人同时沉默,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在等她说放手,而她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仿佛每多说一句,她的感情都会变得更加廉价。
他应该知道,她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
对泛太平洋矫情公主来说,自尊比什么都来得更重要。
当她意识到这段感情无可挽回,她也就放手了。不然能怎样呢?死抓着不放,拉扯出一个弃妇的姿态,让所有人都看她的笑话?
怎么可能?
徐式微从来都是把自尊当成第二张脸皮的人,任何时候都是高姿态的,该骄傲时骄傲,想端庄时端庄,活得比谁都漂亮。
没有人可以撕掉她的自尊,看到她鲜血淋漓的伤。
陈逍也不能。
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在别人眼中,她就是那个任性而为、随心所欲、张扬跋扈的刁蛮丫头,而陈逍是十分宠溺、百般温柔,总是肯无怨无悔地陪她去到天涯海角。
所有人都觉得,陈逍是正面教材,而她是反面典型。如果有一天他们两个会分手,一定是她在无理取闹。
话听得多了,连她自己都免不了这么想。
是她太任性,是她不够好,所以他才会说他累了,他不是有心要伤她,只是他真的累了。那么她就学着体贴,学着温柔。她花掉一个暑假的实习工资给他买一件衬衣,而他在电话里明明白白和她说了分手。
她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来说分手,在他嘴里那么轻巧就说出来了。
那一刻她突然想不明白了。到底是谁爱谁少一点?到底是谁亏欠了谁?
是她最终让他失望,放弃了这一段感情?还是原本他就没有如她那样,陷得那么深,困得那么牢?是他误会了她?还是她高估了他?他们之间突然出现了太多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浮出水面的时候一切已经宣告结束。
他说他“不想解释”,于是她甚至要不到一个答案。
一晃三年倏忽而过。
时隔三年,他又站在她面前,跟她说:“式微,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他应该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样的话。曾有过的疲惫,畏惧,无力,三年来在他心底里早应该沉淀成为岁月的积沙,厚重而深沉。他应该是真的爱她,所以才愿意肩负这样沉重的过去,重新和她在一起。
但那眼中深深的失望又是什么?那种根本掩饰不掉的犹豫和纠结又是什么?
“滚。”静默片刻,式微望着陈逍,吐出这一个字。
陈逍无声地笑了下,眼底里的酸楚一闪而过,看着女子单薄的身影,他缓缓地说:“我真希望自己可以放弃,三年了,我以为我已经熬过去了。可我还是想再见你一面,我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见你。但见到你我才知道自己还是没能忘掉,我没救了。”
“徐式微,我还喜欢你,我真觉得自己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