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逍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尽量平静了。几个电话没有打通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有些烦躁。拔掉手背上针头的时候没控制好力度,血往外溢了一下,有点儿疼。巡查的护士正好路过病房,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又唠叨起来,“怎么又自己拔了?你还想不想好了?”
“没事儿,我觉得好了。”
“不行,好没好你自己能说了算,还要医院干吗?”小护士不依不饶,又催着他躺下,重新给他把针扎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无论如何坚持把液输完了才行。
陈逍答应了好几遍,她才将信将疑地走了。
手机拿在手上,半晌没有动静。
陈逍闭着眼,手背贴着额头,感觉额头的温度已经不像前两天那么烫了。
门外的小护士们叽叽喳喳。
“呦,怎么你也从那个病房出来?半小时前我才见小孟去过,你们这两天可够勤的呀。”
“勤快都有人说,还有没有天理了。”
“哪有在说你?是不是看上了二十四号病房的帅哥了?我看不错,长得斯文,说话也客气,不过身份证上不是本地人,可能只是来这边出差的。”
“要死啊你,看这么详细,是要讨来做老公么?”
“我是不惦记了,不是看你们都喜欢么?”声调愈发高起来。
一句话就说得才毕业没多久的小护士红了脸颊,忙去捂她的嘴,“你小点声会死啊!哪个说过喜欢了?少胡说八道。”
那人却越不让说越叫唤,“脸都红了,还说不喜欢。”
说着,也有别的护士从楼道走过,也说笑起来。小护士愈发不好意思,几人打打闹闹,忽然有个人说:“害羞什么呀,这两天也不见人来看他,电话也不打一个,不像有女朋友呢,去问问怕什么。”
旁边的人也都“就是就是”的瞎起哄。小护士推拒不及,被一群人搡进了病房去。
陈逍已听到了些外头吵嚷的话。
小护士措手不及地进来,早就羞红了脸,傻站着,也不好意思开口,慌慌张张就要跑出去,却听病床上的男子开口叫住她,“等一下,帮我把针拔了吧。”
“怎么又不输液了?烧还没退呢。”那护士本已跑到门口,闻言停住了脚,回头看了下药瓶,才滴了一半不到,她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医生给开了五天的量,这位病号可好,没一次是好好输完的。烧还没退,这就又想着法儿的要走了。
“生病可没有你这样的,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儿,仗着年轻觉得能扛过去,老了可都是病……”小护士有些啰唆地念叨着,又显得太过关切,脸有些微红。
“我知道。”陈逍说,却仍是坚持,“拔了吧。”
“你有亲人在本地么?”
“没有。”
“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怎么也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呢?台风天儿淋了雨不算,现在,你发着烧又带着炎症,不消炎的话烧是退不掉的,要是……”小护士话没说完,陈逍已经自己把针头拔出来了。
“没事,麻烦你了。”他说着,不顾手背上血还在流,也不顾身后护士急得直喊,只慢慢地扶着墙走了出去。
八月的望城,日头比想象中来得还大。
陈逍强撑着走到医院门口,头脑愈发昏昏沉沉。伸手在路边拦车,只觉得天旋地转,对面路上的树影晃成一片碎影,看着就觉得晕眩。
半晌,终于有辆车在路边停下。
车里的人摇下车窗,看着立在路边的男子,眼角微微上翘,“陈逍?”男人穿着ARMANI的西装,一手握在方向盘上,一手越过副驾驶的座位,倚过身子,搭上车窗,好看的面容上一双桃花眼冷冷含笑,“真是冤家路窄,你来这里走亲访友?”
“顾昂?”陈逍强打起精神,认出面前的男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哼了一声,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满,“这医院是我家开的,我当然可以来,我还可以赶你走。”
“多谢,我正想走。”陈逍说着,一把把他架在车窗上的手打了回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顾昂眉头一皱,刚想发作,却见陈逍额上全是汗,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闭,脸色白得很不正常。本想骂出口的话收了回去,没好气地问:“去哪儿?”
“望海路口那家咖啡厅。”
“去那儿干吗?”
“只管开你的车,少问。”
顾昂强撑出来的好风度不由得瞬间幻灭,“陈逍,本少爷亲自给你当司机,不知道要折你多少年的寿,你好歹把谱儿给我收一收!信不信我从这儿给你扔下去,医院里那么多没嫁出去的女人,保管能让你什么病都有了,没个小半年你别想再出来……”
“我信。”陈逍叹了口气,话软了下来,却仍是说,“开车。”
“去哪儿?”
“望海路。”
“望海路的哪儿?”
“路口咖啡厅。”
“你确定?”
“确定。”
“好。”顾昂冷笑了下,猛地一踩油门,“有本事你就不要进徐式微的门。”
式微在沙发上难得睡得安稳。她夜里失眠,白日嗜睡,每天都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睡不醒还会闹觉。所以宁馨也不叫醒她,横竖店里没什么事,就让她这么睡着。
过了会儿式微却突然醒了,直直坐起来,也不说话,宁馨回过头的时候正好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喊了句:“式小微你要死啊。”式微也没理她,站起来倒了杯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完了才幽幽地出声,“快了。”
“什么快了?”宁馨一头雾水。
“快死了。”式微说着,转身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如果这次我的心电感应准了,就许自己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不知道。”
“心电感应是和谁的?”
“不晓得。”
“搞什么,这么神秘兮兮的……”宁馨不以为然,撇撇嘴,刚转过身来,却听到外边风驰电掣。再回头,门口已停了一辆兰博基尼。
车门一开,西装笔挺的男人像是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气质清俊,容貌精致。走到门口,先敲了两下,才把门推开,一双桃花眼微微含笑,“冒昧打扰,我叫顾昂。刚有个人剩了口气在我家门口,死活要来这里,还麻烦两位谁去认领一下。”
他说话轻声细语,说话间眼睛在宁馨和式微脸上扫过,便见靠窗而站的那个女子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微微有些失神。但很快,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匆忙说了声“谢谢”就跑了出去。
顾昂好风度地侧身让路。
再转头,对上宁馨的目光,“真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见到宁大美女。”他说着,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宁馨的脸色红红白白变幻了一阵,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顾昂,你怎么还没死。”
“说不好。”顾昂拧眉思忖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也许是因为……‘祸害遗千年’吧?”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在宁馨看来,这句话算得上是顾昂少爷的座右铭和人生写照。在式微缺席友谊的三年时间里,顾昂同志横空出世,在他们本就乱作一团的关系里斜插一杠子,为所欲为,为非作歹,张狂不可一世。
本来这么一号人物是应该说给式微知道的,就好像她虽然很气式微不发一言跑到这里独自舔伤,弃友谊于不顾,但她还是很主动地把她没来得及参与的,有关何煦的一课第一时间给她补上。
但是她连自己做小三的事都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却不敢擅自提到顾昂。
这倒不是说她和顾昂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事实上,她和顾昂连朋友都算不上,是比纯洁无比还疏远的、可以忽略性别不计的某种关系。
极端地说,可以叫作敌人。
只不过,这一种敌对关系也只是宁馨自己定义的。在顾昂眼里,她这种段数大概还不够资格和他作对。他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宁馨,对此宁馨坚信不疑。
她是没办法质疑。
她曾亲眼看见一个女生被他逼得从教学楼顶层跳了下去。她被吓得目瞪口呆,两腿发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顾昂回头看见这个贸然闯入的目击者,连一丝惊慌都没有,只是轻松地斜着眼睛说:“看到了?我好像不用命令你忘记你刚才看见的,因为对你来说,能把刚才的事忘记也算是福气。”
说完他就走了,掸掸本就一尘不染的衣摆,悠闲惬意地走了。
校园的惊呼声好像只是懦弱无能的人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一向自命不凡的宁馨在他面前被轻易剥夺了骄傲。缩小,又缩小,最后卑微成一粒尘埃,落到不起眼的缝隙里。
宁馨恨这个人,也怕他,所以她会问:“你怎么还没死?”但说这话的时候自己要捏紧手心才能绷住全身的力气,不让牙齿打颤。
而顾昂却可以轻松而坦然地说:“也许是因为……‘祸害遗千年’吧?”
“顾昂,我劝你不要再继续惹事。”
男子淡淡挑起好看的眉眼,“我看上去像是喜欢听人劝的人么?”
宁馨只当听不见他话里的桀骜和挑衅,“你不认识式微,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能为了维护你想维护的人就对别人胡作非为。”
“你也知道,我想维护谁,就能维护谁。”
“对,没错。可是她的幸福又不是陈逍能给的。”宁馨说,看着男子渐渐锐利起来的眼神,倒吸了一口气,“喜欢一个人,却把她推到别人身边,我真不知道你是这么愿意成全别人的人……”
“宁馨。”她话未说完,顾昂已打断她,“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女人看得太透彻,是不会幸福的?”他说着,捕捉到宁馨眼中的闪烁,忽而轻笑,“怎么?莫非你也是喜欢陈逍的?”
陈逍才醒过来,脸上一层冷汗,发烧烧得浑身无力。他静静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顾昂的车上,一看身边的驾驶座上却已没人。
车窗外,却有个人遥遥地站着。
陈逍只模糊地看到那个身影,刚把门打开,门却被人嘭地关上。式微的身影从前边一闪,已开门坐到驾驶座上,“你住哪儿?”那架势,是打算哪儿来的给他送回哪儿去。
陈逍看她,“你有本么?”
“没有。”式微很不以为然,“难道你没坐过我的车?”
陈逍苦笑,别说他还真坐过她开的车。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没本,国道上人少,她说让她开开他就让了,结果这位同学无师自通表现得还有那么点像会开车的样子,开上了瘾,一直下了国道开向风景区。然后路过一座水桥的时候,兴奋得打滑,差点儿没连人带车从水桥上翻下去。
这事儿他每每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他于是换个问题,“你认路么?”
“就算我不认识,不是还有你么?”
“我也不认路。”
“没事有导航。”
“你不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像在打劫人家的车么?顾昂同意把这车给你祸祸?”
“顾昂?”式微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你不认识。”陈逍说,言辞间忽然有些回避,“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式微歪过头来看着他,“我以为我见不着你了。陈逍,你老人家总是这样,想出现就出现,想不见就不见,走了,回来了,总是一句解释都没有,还带着些稀奇古怪的人,看起来就像是我永远都不会搞清楚的状况。”
“你想知道什么状况?”陈逍问,很淡定的语气。
式微突然就有些气馁,气馁之余又是无比烦躁以及抓狂。好像每次她像头狮子般暴走咆哮的时候,陈逍永远都是淡定的语气,和她全然不同的气场。
她的气势激烈些,但是不强,他的语气平淡些,但是不弱。
她就是那传说中的雷声大雨点小,看着厉害,张牙舞爪,颐指气使,指哪儿打哪儿,其实水一泡火一烧就立马现出原形的纸老虎。反而,你看陈逍平时不动声色,斯文和气,对谁都有退有让,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其实他才是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大BOSS。
式微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要说什么,陈逍看她手扶上车门,忽然就拉住她,“陪我坐会儿,好吗?”
式微本能地一挣,毫不吃力地就挣开了。
她反而怔了一下,回头看他,方见他脸色是不自然的苍白,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眼睛是半闭的,好像很吃力,浑身都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她忍不住伸手去拭他额头,汗是冷的,额头却是滚烫。
“你在发烧?”式微问着,感觉有些奇怪。没见过他生病,就好像他不会病似的。
“嗯。”陈逍淡淡应着。
式微突然想起来,那天他走之后不久又下了一场大雨,“是那天淋雨了吗?”
陈逍闻言抬眼看她,见她躲闪的样子,笑了下,“你要是心疼了内疚了,我不介意的。”
式微立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立起浑身的毛对峙起来,“我有什么好内疚的?我求你来了么?别说你走的时候没下雨,就算是大雨天我把你甩在外边这事难道我做不出来么?你当我是什么好人!”式微愤愤道,“最好的两个字形容你这种人的这种现象,活该。”
“活该?”
“对!”
“我不觉得我活该……”陈逍说,那种无力的声音让式微听得心里特别不忍,几乎便想拔掉自己全身的刺,缴械投降。她稍稍用力捏了下手心,想让自己甩掉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听见陈逍又说:“我不是活该,我是愿意。我自己选的,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好啊,那你接受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逍有些无力,“我自己的结果,我都能接受。但我不接受我们变成现在这样。”
“那也是你自己选的。”式微说,轻咬了下嘴唇。
“是我选的……”陈逍沉默了会儿,终于还是承认。
是啊,本就是无可否认的事。无论他们在两人的关系中做过多少错事,都比不过陈逍当年选择了纪与安这件事伤害他们最深。式微曾经很想问他到底是为什么,想问他对纪与安是不是真心,但是选择就是选择,一旦选了,他的立场就鲜明得由不得你去否认。
就算他不爱她,就算他是一时气愤,就算他有无数隐情让她觉得情有可原,她又拿什么去蒙蔽自己,重新相信她在他心里是无可取代的,是唯一的,像他承诺给她的那般美好?
不论是因为什么,他都放弃过她一次。
一次,也就够了。
式微看得很透彻,想得很明白,她像恋爱专家一样,看准了他们之间的症状,懂得如何对症下药。她其实是个好大夫,但她却不是个好病人。她开对了处方,却不遵从自己认同的那条医嘱。
所以,无论理智怎样告诉她,这一段感情回不到最初,她不该抱有任何期望,最后都任自己再把事情搞砸一次。
她听见陈逍说:“我后悔了。”声音不大,听起来也没多坚定,有气无力的,但是她心里却因为这一句话乱成一团麻。
本不想说出口的话也就不受控制地说出来了。
式微目光从挡风玻璃望出去,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她淡淡开口,像是这个安静的城市午后唯一的声音。好像她在这三年里,就只等着在此时说这一次话。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问你会不会后悔。我以为你不会,因为我认识的你从来都是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这样的你是永远都不会后悔的。但我也跟自己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会因为我而感到后悔,也许我就能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可是,我不确定,我还喜不喜欢这样的你。”
“我明白。”陈逍说。
“你能明白什么?”
“我明白自己错了,也明白你现在很矛盾。与其说你不确定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不如说,你现在不确定自己还敢不敢再信我一次。”陈逍看着她的眼睛,“你应该对我很失望,想过很多办法用很多道理告诉自己应该放弃了,但是那么多道理也没能说服你真的死心。你心里还是想给我们机会的,不是吗?”
那么了然,那么透彻。
他们从来不曾交心过,即便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互相打着哑谜,猜测多过于沟通,这一次他却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他懂了。是真的懂了。
式微点头,“对。”然后便再也无话。
期待在静默中变得心灰意冷起来。
陈逍再也无力想些什么。也许能这么安静地在彼此身边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只是互相陪伴着,也是好的。
三年的离索,他们之间,难得有这样和平的时刻。
就算这样的和平会通向未来的陌路,能多这么一份记忆,未尝不是好的。
毕竟,他们在三年前就结束了。日后能赚回来的一次见面,一次对话,一分一秒的陪伴,都是额外的福祉。
他没什么可责怪的,唯有感激。
小店的大门打开,宁馨送顾昂走出来。式微同时也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陈逍看着她从车前走过去,迎上那两人,有些脱力地闭上了眼。他的脑子很乱,心里却很静,濒临死一般的寂然。
日光从树缝间漏下来,穿过玻璃,晃着他的眼。闭着的眼也能感到暖和的一圈圈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车门再一次被打开。出乎意料地,入耳并非顾昂阴阳怪调的讽刺,而是式微言简意赅地蹦出俩字儿,“下车。”
他睁开眼睛,看着式微,女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没说话,只见她稍稍梗着脖子,很倔地说:“不是你自己要来的么?怎么现在又反悔了?我数一二三……”
陈逍打断她,“拉我一把。”
式微“一”没喊出去,被堵了回去,蒙了一下。
却见陈逍笑着,“对待病人要有耐心、细心以及爱心,拉我一把。”
式微伸出手,握住他。本来是掌心相对,男子的手不安分地转动着,指掌轻蹭,指肚瞬间相贴、交错,最终变成十指交握。
宁馨远远看着这细小的举动,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想。便听顾昂说:“虽然,我不鼓励你在这个时候退出他们的生活,但是,你要是想搬出去的话,我可以帮忙。”
最讨厌的人,最讨厌的语气,最讨厌的论调,却在此时提出最适时的援助。
宁馨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而觉得如释重负,“那就拜托你了。”
入眼是陈逍淡淡的温和的笑和式微鼓着腮帮子但掩饰不住的幸福感。
一切都在瞬间回归正位。
宁馨觉得,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三年前那件错事里,他们都做错了许多。
不能在该爱的时候放心地去爱,不能在该信任的时候勇敢地去相信,不能在该安静的时候平心静气地去旁观……而她错在,没在该退出的时候退出。
现在,当年的人再一次聚到一起,重新面对当年的事。正是纠正错误的时刻,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改错。
可能大家在改过之后还会犯同样的错,但是她,不会了。
宁馨知道自己不会了。
对式微、陈逍而言,他们不过是做了错事,纠正了错误的选择,他们就还能够在一起。而她,却根本是个错的人。在这件事情里,无论她怎么做,都只能是错的。唯一正确的,是她远远地逃开,让这件事与她无关。
顾昂自以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因为他觉得感情太脆弱,可以被轻易地破坏。可是他却不明白,感情虽然脆弱,却从不会轻易消失。
就像陈逍和式微,经历种种误会和矛盾,他们还是会破镜重圆地在一起。
而他和纪与安的机缘,也不会因为他亲手把她推到别人的身边,就此终止。
感情的事,若是用心计去计算,得出的道理只有一个。那就是感情本身,根本就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她喜欢他的时候,他刚好牵起了她的手。这,就足够了。
式微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似乎清早的梦里她还在心里和自己较着劲,告诉自己她和陈逍回不去了,不要再抱有幻想期待,就那么遗憾地结束吧。可是醒来之后,两个人就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想什么呢?”看着式微有些发呆,陈逍轻轻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本来就没打算用力,加上也没什么力气,弹那一下几乎没什么感觉,式微反而更出神了。陈逍于是静静看她。自从他们三年前不欢而散,这三年的时间对他们来说便是空白的。再见面,他们也没能心平气和地说话,说不到三句又是横眉怒目,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了。
记忆里,喜欢说喜欢笑的女孩子变得少言寡语了许多,连着眉目都柔顺起来,目光不复当年的灼灼。下巴变尖了,举手投足间不再是以前的风风火火,性子慢了许多,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的,时常发呆,醒转之后总是笑得很淡漠。
这样的式微比以前多出许多韵味,变美了。但是陈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能是怅然若失吧……
曾经她在他怀里笑,和他打打闹闹,漫山遍野地跑,明快得如同四月的春光,纯真无邪,烂漫美好。而如今,她像是八月里的烟雨江南,缈缈淡淡,飘飘摇摇,他距离她已经这么近了,她内心里还是有许多许多的地方,他触不到。
他感觉自己失去她了,刚重归于好,却又失去了她。
这念头让他感觉后怕。
回过神来的时候,式微听见陈逍说:“我爱你。”她想了很久,终于说:“我也是。”说完这句,她能感觉男子如释重负。拉着她的手,也不说话,就看着她,温柔的,傻傻的。
几天相安无事。
似乎是三年前闹得太厉害了,到现在他们还心有余悸,所以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客气,偶尔打闹,偶尔玩笑,偶尔也会有小小的温情时刻,但大多时候是相敬如宾的。好像又重新谈了一次恋爱,两人都小心翼翼的。
这样也还不错。
式微偶尔故带些幽怨地说:“你当年……”只这三字,陈逍就立马垂下头去,一副往事不堪提的样子,诚心诚意地说:“老婆大人我错了。”
亲昵的称呼比亲密的关系更早地恢复。
两人腻腻歪歪的样子,连一向标榜“爱情就是怎么浪漫怎么腻歪怎么来”的宁馨都看不过去了,索性告假,申请消失。
对于宁馨的消失,式微无比雀跃地八卦了一下,最后被陈逍以一句“小姑娘家家的,想法怎么那么不纯洁”给残酷镇压。但是式微还是打听出了关于顾昂的一些奇闻逸事。
顾昂,男,单身,二十六岁的“高龄”长了张刚成年的脸。家里在政界、商界颇具实力,不敢说放眼全中国牛到什么地步,但至少在望城是座山雕一只。不能说他本人多么年轻有为,但也算是年少多金,十分符合宁馨“如果不能嫁个有才的,那就勉强嫁个有财的”的婚姻理念。
式微觉得以宁馨姐姐纵横江湖这些年的心狠手辣,也就只有顾昂这样眼比天高的富二代能降得住她了。
她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这样的想法,陈逍只是笑她想太多,也不肯多说。式微当然不答应,威逼利诱,一副不打听出他生辰八字来誓不罢休的样子。
被逼得急了,陈逍方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开头很恐怖,中间很好笑,结局很伤感。”
式微准奏,“那就讲来听听吧。”
于是陈逍开讲,“从前有个人叫顾昂,有个女孩很喜欢他,然后这个女孩跳楼死了。”故事很短,短到他讲完了,式微还觉得他只是讲了个开头。
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真的?”
“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你走之前那个暑假。”陈逍说,“当时距离开学还早,这件事只有学生会的人知道。宁馨也是那时候认识他的。”他看着式微有点儿发愣,揉揉她的头,“怎么了?”
“没什么。”式微说着,起身去倒水。大口大口的水喝下去,心里却还是乱的。
陈逍看她这样,也不说话,只觉得她是被吓着了。
其实,当年如果不是式微提前离校,她也会知道这件事。历来高校里有学生出事,外界不一定了解,学校里却一定是口耳风传。
跳楼的女孩是个大一的学妹,长得很漂亮,听说平日里很乖,不怎么说话。
出事前在学校里是个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存在,出事后所有人都忽然记起她了。关于女孩的传闻多了起来,先是有人说那个女生是有男朋友的,紧接着就有人说她好像是被富二代包养,之后干脆有人说那个富二代就是顾昂。
女生跳楼的那天,顾昂是第一目击证人,他就在天台上,看着女生跳了下去。
传言越说越离谱,学校因此还封了BBS一段时间。
学生家长跑到学校里闹,陈逍作为主席团成员也是在场的。家长哭得声嘶力竭,学校只说这是一场意外。于是家长找不着罪魁祸首,只能哭嚷着说学校露台那么危险的地方,既然允许学生上去,为什么不加高护栏。
学校领导还没说话,只听顾昂冷冷的一句:“你女儿要跳楼,你问学校露台为什么不加高护栏。那你女儿要是跳海呢?你是不是还会怪学校没有把海给填了?”说完这句,就一脸嫌恶地走了。
可能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对于一个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来说,她想死,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外力可以拦得住她。
可是在生死面前,这样冷酷的论调还是让人心寒的。
陈逍拉住了一脸震怒的家长,看着顾昂的身影从门后消失,只觉得这个世界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