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旁人不能触及的部分,我们称之为秘密。
有些秘密像是糖果,可能甜蜜,可能酸涩,滋味不同因人而异,被珍藏只是因为羞涩或者胆怯,并非是不可以被分享的。比如说,暗恋。那些冒着粉红色小泡泡的东西,或多或少美丽了自己。
这种类型的秘密很多人都有,适用于很多的人,唯独不适用于顾昂。
在宁馨眼中,如果某天,有人剖开了顾昂的大脑,那么从他头脑里被释放出来的东西,会让整个世界昏天暗地。阴谋、算计、冷酷、无情、毒辣、狠厉……跑出来的一定都是些可怕得让人闻风丧胆的东西。妖魔鬼怪横行于世,从此世界除了毁灭再无别的办法恢复宁日。
他像是为潘多拉魔盒里的诅咒而生,唯一的差别是连希望都不曾被留下。
宁馨对此深信不疑。
而且这样的想法,丝毫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恶毒的。
此时,她靠着落地窗,看着顾昂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杯中的酒映着落日余晖,似血般残艳。
她轻轻抿了一口,在心里念了一句“愿你的灵魂永远得不到安息”,然后冲着顾昂微笑。
顾昂手里拎着一瓶VODKA,对宁馨比了个碰杯的手势,然后他略微仰起头,一整瓶酒对着嗓子眼儿倒了下去。像喝水一样,轻描淡写。神情有些慵懒,举止有些潇洒,姿态有些优雅。饶是宁馨这些年在外历练,比在学校时长进了不少,还是对这喝法叹为观止。
忍不住伸手夺过瓶子,“少喝点儿吧。”
顾昂也不抢,和她并肩倚着落地窗站着。城市褪去白日的喧嚣,在夕阳下逝去最后一抹暖色,渐渐融进深沉的暗夜里,变成一座冰冰冷冷的钢铁森林。
人前的无限风光,背过人后,就变得荒凉萧索。
却有一些冰凉的情绪疯涨起来。
孤单,落寞,像一个个被鼓吹得越来越大的气球,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终究冲不破脆弱单薄的躯干,在心中爆裂,五脏六腑都随着那一声炸响疼痛,痉挛。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借着微醺的酒意,倚靠过来,索取着身旁的温暖。
寂寞的灵魂在唇间相遇,一触即发。
宁馨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跟顾昂回家,而她也必须是疯得无可救药才会跟他上床。然而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心是空的,身体是冷的,只有身旁的人才是真实的,能给她短暂的温暖。虽然只是暂时的,但是瞬间的拥有也大过于无。
眼泪滑过脸庞的时候,她想,自己是有多寂寞,才会堕落如斯。
然而,这样的自怜自艾只是转瞬即逝。对于一个从不曾被人等待和挽留的女子,有谁能规定她,必须为了一个不知守在谁身旁的谁而守身如玉?
那些说过爱她的人,都随着岁月改变了说法。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曾被允诺过的海誓山盟,被期待过的地久天长,到最后,其实都是可以被推翻的。毁掉誓约的人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他们陆续成为了某一个人的谁,只是没有一个人属于她。
也许,爱情就是这样,无所谓是非对错,不被爱的人就该是孤单的。
一切已经如此糟糕。
多一次的失控,到最后,也不过是多一次的失望罢了。至少能换来一夜的安眠,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恩赐。
夜里的荒唐事,一半因醉,一半因痴。
这一夜的确好眠。
清晨,宁馨是被式微的电话吵醒的。
电话那头女生都快哭出来了,一边和她讲话,一边还在跟陈逍吵着什么。断断续续地,她听出个大概,陈逍发了一晚上的高烧,却怎么都不肯去医院,式微急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打电话求助。
宁馨也听得头大,只能反复地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或者提个“要不先吃药试试”这样的建议。式微反而更急了,“我会不知道给他吃药么?我又不傻……”
宁馨沉默半晌,“这很难说。”
此话一出,本来挺热闹的电话那头瞬间寂静了。
宁馨刚想安慰句什么,身后一个胳膊伸过来,忽然从她手中夺走了电话。宁馨一愣,方意识到顾昂竟然还没走,此时皱着眉头很不耐烦的样子。
宁馨心里叫了声“不好”,未及把手机抢回来,顾昂已经不客气地开口了,“徐式微你是不是跟陈逍在一起待傻了?你长这么大不知道这世上有个电话叫120么?谁规定去医院一定要本人自愿?不要告诉我他发着高烧你都打不过他……还有,麻烦你下次打电话之前看一下时间好么?大清早的扰人清梦,拜托现在快要死掉的是你男人,你跑来问宁馨,宁馨是他老婆还是他妈?”
顾昂说得理直气壮,一气呵成,连个磕巴都不带打的。
宁馨一面听得自惭形秽,一面把头埋进被子里。感觉……要是能把自己就此闷死那是再好不过了。
式微也听得蒙了。
她把手机拿开一些,瞥着眼睛看了下通话对象还是宁馨没错,然后又掐了陈逍一把,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就知道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六神归位之后,她开始有点脸红。看了陈逍一眼,又一眼……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陈逍微微挑起眉头,“傻乐什么呢?”
式微终于等到他问,忍不住激动道:“宁馨姐姐升华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忘记把手机拿开,于是这话就十分清晰地飘进了顾大少的耳朵里。
宁馨眼睁睁地看着顾昂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然后啪地把手机扔回给她。
她硬着头皮,拿起电话,弱弱地开口,道:“喂?”便听那边式微用一种全然不同于之前的,无比雀跃而欢欣的语气,飞快地说:“真不好意思,这么早冒昧把你们吵醒了,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们该干吗干吗。”然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宁馨听着手机里嘟嘟嘟的忙音,又偷偷瞥着顾昂一张沉得不能再沉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但是,心里却觉得是暖的。
有一点小小的羞涩爬上心头。无论如何,这个男人曾为她说过一句话。只那一句话,就让她觉得,这个被她怕了三年的男人,其实也没她想的那么可怕。他有些孩子气,他很率直,难得的是,他竟然懂她。
沉默因此而显得暧昧起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顾昂先开了口,“宁馨。”
宁馨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低低地应道:“嗯?”反应很慢,有些扭捏,不像宁馨的作风。但这也不是顾昂少爷会考虑的事。
“昨天晚上的事,我不在乎别人知道,但是有一个人,我不希望她听见一点消息。你要是能做到,我会试着这两天先不找徐式微的麻烦。”
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
瞬间将宁馨心中的温情打散,灰飞烟灭。
宁馨苦笑了下,“你不是第一次吧?”
“什么?”顾昂皱眉。
“这么多年,难道你是第一次和女人过夜?你不让别人告诉她,就算是你一直在等她了?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么自欺欺人?”宁馨看着男人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就算你这么说了,你觉得纪与安信么?又或者,你觉得她在乎么?”
“谁告诉你我一直在等她?”顾昂说,忽然凑近她的脸。
宁馨莫名地慌张了一下,好在顾昂很快又移开目光,下床开始穿衣。宁馨不是第一次同男人过夜,和何煦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早晨她都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穿衣服,理应是司空见惯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完全不敢看顾昂。
“否认这个有意思么?”她尽量说得平静,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慌张。
“我否认了么?”顾昂说。
昨天的衣服胡乱地丢在地上,看在眼里心情就不由得烦躁,他顿了两秒,将脚边的衣服一踢,走出了房间。
宁馨无言以对。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宁馨起身换好衣服,正准备先走,顾昂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她敲了敲浴室的门,门开了一条缝,她把手机递了进去,去玄关换鞋。
想着也不必和顾昂打招呼。
她来望城是为了式微,在这里她原本也只认识式微,如今陈逍和式微住在一起,她也不太方便每天都去了。原想着她要陪式微等到第七十八个故事,如今看来,有陈逍在,所谓的故事,也都不再重要。
每个人身边都有个挂念,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居所,只有她是形单影只的。
在她看来,这种形单影只的存在有些多余。既然多余,索性就走了。
浴室里,手机响了足足有三分钟,顾昂才按下通话键。
电话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没什么好气地接起来,听到电话里女子的声音,“顾昂,是我。”他立马关了淋浴,紧张起来,“与安?是你么?”
“是我。”与安说着,鼻音有些重,说话也不十分清楚。
“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没……”女子应了声,又半晌没有说话。
依稀能听到抽泣的声音。
顾昂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揪着,“你现在在哪儿?和谁在一起?”女子的抽泣声愈发大了些,他心里也是愈发一紧,“你是不是来望城了?”
“嗯。”
“一个人?”
“嗯。”
“陈逍知道么?”
听到陈逍的名字,电话那头的声音弱了下去,顾昂的心却悬了起来。
“我没告诉他。”与安哽着声音慢慢地说,“我们现在没关系了。”
与安一直哭着,说这话的时候像是犯了错被质问的孩子般,有些不知所措。顾昂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告诉我地址,我这就去找你。”
“不用……”与安说,吸了下鼻子,“我在你家门口。”
“我家门口?”
“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记错地方,没敢按门铃。你在家的话,帮我开门吧。”
“好,你等一下。”
她这句话刚说完,顾昂的话音也还未落,门却开了。
纪与安脸上泪水未干,勉强牵着嘴角想对顾昂笑一下,当看见门口的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僵住了。
宁馨同样一愣。
一贯妆容精致的脸上未施脂粉,看起来苍白而疲惫。头发也没有仔细打理,显出些凌乱。
一直抱有敌意的人,却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不期然地遇见。
纪与安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宁馨刚想说什么,忽然被人用力往后拖了一把,“你在这里干什么?”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正是顾昂。
宁馨脚下不由得踉跄,顾昂却已从她身旁绕过,走到纪与安面前,“进去再说吧。”
纪与安摇摇头,轻轻拨开他的手,一双眼睛只看着宁馨。顾昂回头,见宁馨还站在那里,脸上不知为何带上一抹笑意。他与宁馨算不上熟悉,但是那笑容却让他确定,这才是宁馨原本的样子。
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顾昂方觉自己刚才有些过分,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宁馨幽幽地开口道:“我在这里干什么?顾昂,这真是我听你说过的所有话里最有水平的一句。”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么?”顾昂说着,已经有了退让。
宁馨没有回答,目光从他身上转向纪与安,慢慢向他们走过来。几乎同时,顾昂往前站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
宁馨依旧是笑,慢条斯理一步步地往前走。
顾昂看着她,感觉她像变了一个人。没了慌张,没了畏惧,这样的宁馨,不必精致的妆容,也是光彩照人。
顾昂的神色也微微地变了。
她就这么一直走到他们面前不足两步,含笑的眼睛在顾昂那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只一下,留下一个同样完美无缺的笑容,然后侧身,从他们身旁绕了过去,一句话都不说地走了。
走得那么坚决,那么潇洒,头也不回。
那样无声而惊艳地离场,像一只艳丽的孔雀,即便陷身泥淖,也要高高昂起漂亮的翎羽,不肯折了一身骄傲。饶是顾昂,也不由得被震动了一下。
一直到她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听见与安问:“你不追么?”
顾昂才回过神来,“为什么要追?”
“你们昨天晚上在一起?”
“是。”顾昂说。未成想他会这么干脆地承认,与安猛地抬头,正对上顾昂的眼睛。一双看惯了的,时而戏谑、时而冷漠的眼睛。明明是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却让许多人不敢与之对视。此时看着她,他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终欲言又止。
只有一句淡淡的,“先进去吧。”
在很多时候,我们想说,我们想喊,但是我们没有。那些没能被发出来的声音便成了虚空,不曾被人听见,也无从去铭刻。但那些连岁月都不记得的话,却真真实实地存在过。在那一刻,牵动着脑中的所有思绪,将一整颗心填得满满的。
那个时候,你看到他犹豫再三,也没能把话说出口——那句话的内容,你是否期待过?是否也会猜测出依稀的眉目,略有些憧憬,却又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那句话被说出口,听他亲口对自己说——
那个时候,那句没被说出口的话,并不是不想,只是觉得没有资格。
爱一个人,是需要资格的。
这件事,在爱之前就有了预兆,我们却都是在爱上之后才懂得。
和顾昂的别墅隔了一排的另一栋楼前,宁馨停住了脚步。
仍旧是站得笔杆条直,仍旧是端庄无限,仪态万方,笑容还是大方得体无可挑剔的。从她迈出那一步开始就保持着这个表情不变。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以这样的姿态走掉的,走出了他们的视线,也走出了他们的生活。
一切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样。
在和顾昂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脸色也有些变了,很短暂,只是一瞬。
然而那也就够了,足够撑起她仅存的骄傲。
她顺应着自己的心意,用自己选择的方式,完美地退场。
一切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还太早,宁馨一个人站在静得没有一丝人声的小区里,忽然觉得这样真好。一个人看清早的天光,一个人感受清晨的微风,时间充裕得可以容她细细品味空气中尘埃的味道。她打心眼儿里这么觉得,认为一切都好到了点儿上,简直没有办法更好一点。
她这么想着,抬手拭去脸颊上的两点微凉,缓缓地向路口走去。
不似之前走路生风,单薄的背影在晨起略显清寒的微光的笼罩下,看上去有些苍凉。但她并不可悲,她只是有点儿累。毕竟,再怎样习惯于踏着高跟鞋,像揣着最所向无敌的武器一般,在各种光怪陆离的场合下挥斥方遒,没人的时候,也是会踢掉鞋子,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就像她现在这样。
她只是想卸下武器,光脚行走一会儿,让自己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感受这一份真实。她只是累了,想歇这么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并不是认输,更不是败了。
她没什么好认输,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一切就应该是这样的。在她的心里,在别人的眼中,她宁馨都是这样。从不曾失败,从不会失落,她主导她生命里的一切,予取予求,从没失手过。所以爱情什么的,她并不是得不到,只是喜欢挥霍。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概在陈逍、何煦、顾昂的眼里,她都是这么一个人,她的事都没什么大不了,所以陈逍和式微又在一起了,何煦始终维持着和Helen的婚姻,顾昂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纪与安……而她,就这么招蜂引蝶,却又孤家寡人地过着。
一年又一年。
不这么想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在十几年青春无敌的日子里,那个女孩总是会无比坚决地对她说:“宁馨,你这么好的人,将来一定会幸福的!你现在遇不到对的人,是因为他们还不够好,配不上你。等到有足够好的人出现,你就会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相信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
她总是这么说,在每一次恋情失败后给她鼓励。有时连她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分手之后反而松一口气,但她就是要说上这么一番话,言辞凿凿,又透着十万分的恳切。这话听了许多遍,听到自己也会说了。
她一直把它当笑话听,并不放在心上。直到有那么一天,她听到歌词里唱:你怎么知道我还等待情感,当所有人以为我喜欢孤单。
她才意识到,它和她都不是笑话。
连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情绪,刹那被揭露,被牵动。在遭逢过越来越多不顺利的感情之后,幸福好像成为永远也到不了的彼岸。她突然很怀念,在每一次感情失败后,有人给自己鼓励。让她觉得自己不是无药可救,让她知道自己不孤单。
这个人,是式微。
“当铺”里,在和陈逍第N次叫板失败之后,式微终于接受了这个病人宁愿病死也不去医院的事实。于是,她在这个高烧38.7℃,头脑却还十分清醒的病号的指挥下,钻研起茶几上的各种药瓶。
越钻研越头疼。
陈逍又睡了一小觉醒来,看她还是抱着药瓶发呆,哭笑不得,“有没有那么难啊?”
式微闻言抬起头来看他,“生病的是你又不是我,要输液的也是你又不是我,不肯去医院的还是你不是我……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能放心让我给你扎针,到时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如果我真死在你手里,那肯定是耽误了救治的最佳时间。”陈逍说,“没事,你怎么顺手怎么来,要相信你的天分和我的运气。”
他说得很轻松,全然不觉得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式微无奈。她知道陈逍的妈妈是大夫,陈逍打小没生过什么病,但是医院没少跑,一年两次全面检查是一定要的。也许是对医院反感了,也许是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太自信,反正他一口咬定再不去医院,她也无可奈何。又不能任他病着,早晚得烧出个好歹。
下了不知多少次的决心,她终于在陈逍的指挥下把几种药打进盐水里,最后却还是把针头往他手里递,“我看你比较在行,干脆自己来吧。”
“我自己下不去手。”陈逍看着她,拒绝的理由很正当。
“我也下不去手啊!”式微跳起来,看着陈逍怀疑的眼光,不由得底气没那么足,“我虽然偶尔奉行小惩大诫,但是从来也没下过重手,是吧?”
陈逍点头表示认同,“你都是下毒手。”
式微彻底没脾气了。
把盐水往他怀里一丢,“举着!”有一股恶狠狠的劲头。陈逍笑笑,左手拿着药瓶,稍微举高了那么一点点,看着式微帮他把袖子撸起来,拿了碘伏消毒,消完毒问:“扎哪儿来着?”
他好容易忍住笑,“手。”
式微手一抖,差点儿就给他扎胳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都快把鼓点儿打出花来了,嘴上还在贫,“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你这么不怕死的。以前,我总觉得你这种人要是生在战争年代,肯定得叛变革命,不是汉奸也是特务。现在看来,你还是有那么点儿慷慨就义的潜质的。”
“你还记得在我宿舍种的那盆板蓝根么?”陈逍问。他看着式微歪着头似是想了下,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是想起来了还是没想起来,笑说:“后来我把那盆东西搬回家,我妈看见了就问是谁的。我说是你的,她老人家就说,多好的一姑娘,天生做大夫的料,怎么不学医反而跑去学化学,怪想不开的……”
式微的脑子明显不够使了,也顾不上自己拿着针头的手都在颤,听着人夸就开始飘飘然,“还是你妈比较有眼光,看我这么秀外慧中就知道,天生是当大夫的料……”
陈逍点头,“敌军的大夫。”
说完猛地就感觉手背被人狠狠拍了一下。陈逍倒吸了口气,看着式微抬起头来,眼神十分无辜,“我找不着你的血管。要怪怪你自己,是不是人太薄情,血管就会长得不明显?”
“式小微你好意思说我薄情!”
“陈小蛙你好意思冲我吼!”式微晃晃针头,看他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很是得意,随即却有些惊讶,“你的手背上竟然没有静脉唉。”
陈逍差点没气背过劲儿去,“这不是静脉是什么!”
“这是青筋啊。”式微迷迷瞪瞪的,“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血管?陈逍你的血怎么不是红色的?”
陈逍这才觉得让这么个人给自己扎针,无异于自取灭亡。
徐式微同学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通常她只是懒得说,不是不懂,现在看来,对于某些关乎生死的常识,这位同学是真的不懂。然后,他又悲哀地回忆起来,当年她曾经很得意地告诉他,她老人家的理综考试从来不填生物的部分,可照样考上了A大。
她不肯学生物的理由他也记得。
在高中生物课本的前言,有一张棉铃虫的图。徐式微同学很怕虫,所以在见到那张惊悚的图片之后就断然不肯再往下翻了……
此时的陈逍,很难说他自己和那只无辜的被嫌弃的棉铃虫,哪一个更可怜一点。
手背就在此时感受到刺痛。式微将针头固定住,接过他手里的药瓶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又俯下身来扫他一眼,“还活着?”神情和语气都是云淡风轻,与方才满嘴冒傻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陈逍哼了一声,又听她问:“疼么?”
“疼。”
“疼也忍着!”式微瞪他一眼便要起身。
手却被人拉住。式微本来想甩开,看着手上扎着针头,胶布下隐隐溢出血来,心就软了。不知是因为病着,还是因为什么,陈逍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她多陪陪他。以前他从不会这样,她跟得紧了,他还会说她黏人。
此时却不肯让她离开自己半步,像小孩子一样。
式微只能停住脚,听着陈逍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吩咐着,“去把那只小傻鹿给我拿过来,还有我需要上网,看看论坛被你搞垮了没有。你不要瞪我,式小微同志,对待病人绝对不可以是你这个态度。”
一边说着,一边好死不死地递过来一个“还不赶快行动”的眼神。
式微怒,俩人开打。和往常一样,吵不出结果就开打。每一次陈逍都让她,这种让不只是不能动手,还包括不能躲。虽说胜之不武,但是她感觉十分受用。这一次干脆不用让,陈逍也打不过她,式微反而不好意思下手。
象征性地比画了两下之后休战,该干吗还干吗。
宁馨从门外经过的时候,看到陈逍坐在沙发上吊着药水。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不时对着屏幕比画些什么。式微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边,有时点点头,有时会伸手掐他。
两人的目光时常相遇,对视的时候,她看见陈逍的表情温和。陈逍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事,逗得式微大笑,笑过后又嘟着嘴耸着鼻子做个鬼脸,陈逍就在式微的鼻子上刮一下,然后拍拍她的头,举止亲昵而温柔。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见得会比此时好多少。
宁馨看了一会儿,默默地退了回去。走到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机场。”
“姑娘去接人?”
“不是。”看到司机有些奇怪的眼神,宁馨问,“怎么,看我不像要出门?”
司机笑,踩动油门,“哪有出门不带行李的?”
宁馨也是一笑。
不带行李的原因,是因为只需要把自己带走。“师傅麻烦绕一下远,沿着海边溜一圈吧。”她说着,语气虽是淡淡的,却还是透出些许怅惘和留恋。然而,却还有一句话她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我想再看看这里,想再看看大海。
这样的话,因为太显脆弱,所以她从来不会说出口。
连式微这个以“泛太平洋矫情公主”自居的女子,也有对自己坦诚的时候,她却固守着自己的骄傲,至死方休。
那时,式微说:“你知道么?望城的海,我看了三年。我觉得我知道每一朵浪花的故事。”式微的神情中有几分萧索,几分倨傲。她听完这句,发送出一条彩信,有人因此回了头。
往事十一年。
她们是最亲密无间的死党、闺蜜,自始至终,心里没有罅隙,彼此没有怨怼。可以坦承心扉,一起向着幸福努力。
后来的事,都是因为一个陈逍。
她本可以成为最先收获幸福的那个。
毕竟,细水长流的爱情,每个人都想要。当初言辞凿凿的一句“不喜欢”只是对陈逍的一次简单的考验。式微也曾问过他,可不可以做到“不离不弃的喜欢、始终如一的维护,就算有天我不喜欢你了,你还是会喜欢我”。
她那一句“不喜欢”与式微的话并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他做得到不离不弃的喜欢,始终如一的维护,即便她说了不喜欢他,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那么他就是爱她的,而她也会欣然接受这份感情。
陈逍面对同一个问题望而却步了两次,该庆幸的,是他回过一次头。而不幸的是,他的回头,并非为了她。
好像从一开始,她都离爱情很近,却离幸福太远。
她在爱情游戏里疲惫地应对了多年,却比不过那个盛夏里徐式微和陈逍的一次擦肩。
但是她不后悔。
在看到他们相视而笑的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心死的声音。可能是喜欢过他的,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的影子都在她心里,拿不开,甩不掉。因为这份过时不候的喜欢,她浑浑噩噩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团糟。
好在她现在知道自己不爱了。
她最终醒了。
那些算不上陈年的旧事,那些掺杂了友情、爱情的感受,纠葛了太多细微末节的爱恨,几句话说开了,一个拥抱消弭了,如风吹云散,缈淡无影。深邃的裂纹上开出蔷薇色的花墙,昔年的疼痛转瞬变得柔软而芬芳。
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她们是孤单还是有人陪着,她知道,她们都是真心祝愿对方幸福。因为是真心,很多事情也就无须再计较了。什么都比不上失意时的一句鼓励来得重要。听得多了,渐渐也就相信起来,无论心里怎样冷,最后都能回温。
所以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大家都会幸福,只是有人要先行一步。
过了好几天,式微才知道宁馨竟然不辞而别,意外之余又不免自责起来。听着宁馨在电话里说:“我只是提前回来几天吗,以后还是可以去看你,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闷着声不说话,在屋里走来走去。
怎么听怎么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会让一个人一声不吭离开一座城市,离开朋友的理由,除了不高兴了,还有什么?
式微很清楚这种感受,因为她当年就这么走过。和谁都不曾打过招呼。如果不是怕有人发了疯似的找她,她恨不得能从这世界上消失。
她看了陈逍一眼,他卷着袖子,正在勤勤恳恳地拖地板。倒不是式微虐待他,是他自己说闲了几天浑身没劲儿,稍微劳动下,顺带还能发发汗,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眼前这种场景,让她有一种他们在一起过日子的感觉,和以前还不一样。那时他们再亲密,也不过是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而现在,他们直接尝试在一起生活了。两个人连个商量都没有,因为陈逍病了,她自然就照顾着,然后他好了,自然而然帮她干活。
他们的生活里除了彼此再无其他,很简单,很惬意,很幸福。像是过日子的样子,但是日子毕竟还不是这么过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们目前都还不需要面对,生活里只剩下对方和对方眼中的自己。这种生活让式微感觉特别不真实。像一场梦,但她知道自己不愿醒来。当她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心里后怕。
这种情景似曾相识。
许多许多时候,生命里会出现某一些场景,恍惚见过,然而记不起何时何地。于是只能想作是梦,但内心又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是现实。那个场景切切实实地出现过,产生过某个结果,所有的事情不可控制地拓印原先的轨迹。
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宿命。
式微以前和陈逍犟嘴的时候说过自己是无神论者,对于这种未可知的事情,你没有办法认可其有,却也无从反驳它无。
她心里对这种宿命般的有些神秘的事情,向来是心怀敬畏的。敬畏的同时,也会有莫名的慌张和恐惧。
曾经他们也是这样,旁若无人地在一起,所有可能干预他们感情的人和事,都被从生活中忽略掉了,慢慢的,渐渐的,生活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从没那么好过,那么亲密无间,那么不受打扰,之后她感觉到感情像是没了奔头,除了一天天看着手里满满的甜蜜从指缝里溜走,她什么都不能做。然后她发现,其实爱情是一件零存整取的事,你以为它会一点一滴地流逝掉,但其实不然,它走的时候如抽丝剥茧般一泻千里,根本不给你一点挽回抑或缅怀的余地。
这么想来难免会感觉到悲观,所有的念想都不再重要,感情的行进仿佛就是为了奔向最后那个无声收场的结果,几年的耕耘却什么也没换来。
宁馨的离开、陈逍的陪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联想到陈逍说分手之前的那个盛夏,这期间有些微妙的关联,她不能一一对照,但心里却有一种感觉——所有的人和事都被摆在了与当年相同的轨迹,那或许本来就是当年留下的印迹上。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是任由岁月载着他们,再一次扑向那盛大的消亡。
心,死在那个夏天最喧嚣最张狂的尾巴上,如夏之蝉鸣。
挂断电话的时候,式微忍不住就从后边拽了陈逍的袖子一下。很轻的一下,陈逍察觉到,停下动作,回头一句:“什么指示,老婆大人?”
式微觉得自己的表情大概很难看,陈逍看到她的时候眼神明显变了一下,眼睛里的笑意在那一瞬间变成诧异。然后,他依旧是很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怎么啦?”
式微沉默地看着他,一秒,两秒……她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着自己,看得不能再清晰,然后,她决定坦承。式微接过他手中的拖把,放到一边,陈逍自然而然地拖过她的手,十指交握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又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想忘掉一个人,失败过一次之后,就会一次比一次更难,可能永远都忘不掉了。”
“忘不掉就记着,何必勉强自己。”陈逍说,对于这个莫名其妙开始的谈话,他的反应倒是驾轻就熟。可能是自己太反复无常,总是没来由地忧郁,想七想八,想东想西,他习惯了自己是这样的人,以至于,不管何时她以一种“看不到未来”的忧愁口气讲话,他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式微必须得承认,很多时候她都依赖于他的耐心和宽容。在每一次她安全感离奇缺失的时候,他一遍遍的安慰,会让她的心里生出一些底气。虽然这样是不对的,连她自己都知道,那些悲观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分明是没有来头的,连杯弓蛇影都不算。然而情绪崩塌的时候,就是那么的不可遏制。
可能是太透彻,也可能是太辩证,在她打开这么一个话头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讨论出怎样一个结果。
可能,只是想让他知道,她有些不安,有些没底,有些美好的东西进入到她生命里,而她畏惧再一次失去。
但是,她又不是想要什么承诺。当年的承诺她还记在心里,像是指环硌下的痕迹,重新审视的时候,是会有岁月的沉重和伤痛的。
可能,在她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时候,只是想听他会说些什么。
“你就是想太多。”陈逍看着她,轻声说,他语速不快,听起来声音和缓得像是怕打扰午后的一线静谧,“我会来找你,是因为我忘不了。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为了当年的事。我只是想再问你要一次机会,无论将来怎样,至少不会遗憾。”
“不会遗憾?”式微重复一句。
“不会遗憾。”陈逍说着,看着式微淡淡的表情,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别又想着用一句话将我打入文字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我们能重新在一起,就不遗憾,至于以后,那是我们要努力的事。你要对我有信心,才能不把日子过得遗憾。”
三言两语,很耐心,很透彻,很温柔。解答之精准比标准答案还令人惊喜。曾经,他也有这样的神来之笔,然而,近来的表现比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一次都精准命中她心里飘忽来去的不安分的躁动情绪,轻柔地将那心绪抚平。她觉得,他确实是懂她了。完完全全知道她在不安些什么东西,在那些措辞上咬文嚼字。
她没那么自恋,会以为他对自己的“泛太平洋矫情公主病”煞费苦心,苦心孤诣,对症下药。她只觉得是岁月改变了人情。三年时间,他们成长了,成熟了,一切就都变了个样子。那是时机到了。
她并不知道,如果她的一切作为,真的是一种症结,那么陈逍必须是最了解她的症结所在,最懂得如何医治,同时也最想将她治愈的人。三年,他说过他不曾忘记,他的确没有忘记。
三年时间里,他反反复复想起他们在一起的事,她说的话,当时在他眼里那些莫名其妙的任性的话语和悲伤的情绪,在失去她的时间里,重新在心头回味,得到了另一番领悟。那个时候让他感到不耐烦的是永无止境的吵闹,成为萦绕他心头不能抹去的牵绊。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他发觉比起忘记她,理解和包容要来得更容易。
他听见式微说,“我对你的信心,早就连着当初的约法三章,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吃了。”似是赌气,却更多的是释然的语气。
知道她不是埋怨,却仍忍不住心中内疚,“式微。”
式微立时挑眉瞪目,方才眼里眉间的忧愁一扫而空,登时明媚无匹,晴空万里,“你要记住,如果这世上真有文字狱,我就是给你抽筋扒皮煎炒烹炸都不带眨眼的。当初,我是多伤春悲秋的一少女,现在,我就是多苦大仇深一怨妇。陈逍你最好烧香拜佛盼着我哪天遇到小帅哥,桃花一开,兴许就大赦天下甩了你。不然,你不要以为你可以在我面前说两次分手!”
虽是嘟着个嘴,含嗔弄痴、无理取闹的样子,说到最后话音却已带了笑意。
“是。是。”陈逍也笑了,温和的话语里也带了一抹调笑,搂住面前的女子,说,“老婆大人寡居多年,却对为夫吃干抹净的愿望一直强烈,为夫心里甚是感动。放心,我绝对逆来顺受,满足你各种要求,任由你随便消化,骨头都不用吐……”
式微听着红了脸,忍不住拳打脚踢,“陈逍你少自我感觉良好,本姑娘洁癖得很,我就是再半老徐娘也不会垂涎你一个二手男人……”
说完不由得一怔,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介意么?”沉默半晌,陈逍在她耳边轻轻说。听不出什么语气,好像很平静,好像那一句话完全没有在他心里产生芥蒂一般。
“介意。”
“其实……”陈逍淡淡的开头,式微的心跟着就一跳。
那一句话,欲言又止,要说出口的无论是什么,她知道自己都无法平静。心里隐约期待着,“其实”这样一个转折的语气,也许说出口的会是一个好消息。
等了不知多久,她听见陈逍说:“没什么。”像个恶作剧,狠狠在式微心头敲了一记。
式微于是也狠狠撞了他一下,手肘撞在男子的胸口,然而他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式微突然就想起来以前开玩笑时说,要把谁谁谁吊起来打,那样一句戏言,正好可以用来描述她此时想对陈逍做的事。
“松手。”过了一会儿,式微说,声音在她自己听来都是说不出的冷漠,更似一盆冷水浇到了陈逍的心里。
没有办法怪她,这种事情能责怪的只有自己。说了分手,然后陪在另一个人身边,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觉得委屈、窝火,生出很深的怨恨来。式微更有资格如此。他知道,不管那个时候他们闹过多少次,气急了的时候他也会拿出刘铭来和她吵,但他心里一直都相信她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像她这种没有原则创造原则也要坚持的个性,感情专一,洁身自好,是毋庸置疑的。
他却没有办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身体的出轨,哪怕只是一个吻,一个拥抱,也算背叛。更何况他和纪与安同居三年,让他怎么和她说,他们吃睡都在一起,但是并没有发生她想象中的事?这话就算她肯信,他也难以启齿。
“陈逍,你一心虚就不肯松手,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我尽量不介意还不行么……这种话你非要我说,你是有多残忍。”
是有多残忍,才能忍心让她亲口说出原谅,答应不计较。当她真的这么说的时候,他又是有多意外,多感动。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他形容不出来。
一切都好得宛若一场上天赐予的眷顾,他们重新找回了彼此,找回了比逝去的爱更多的包容和依赖。他们受宠若惊。时光都仿佛因此而放缓了步调,拖着暖洋洋毛茸茸的光线,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在他们身上。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命运一定是太爱他们了,不忍给他们一丝的打扰,以至于都忘了警告,世事向来无常。
而后来的后来,这一段曾经也终于让人不忍再看,是很美,是很眷恋,然而,终于无法再好好地凝视上一眼。
只一眼,就会止不住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