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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别集

(一)南唐二主词叙论

一 版本

南唐二主词见于宋人著录者仅二本:尤袤《遂初堂书目》有《李后主词》,无说明,不详其版本、内容。陈振孙《直斋书录》有长沙刻本《南唐二主词》一卷,解题云:“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撰。卷首四阕:《应天长》、《望远行》各一,《浣溪沙》二,中主所作。重光尝书之,墨迹在盱江晁氏,题云‘先皇御制歌词’,余尝见之,于麦光纸上作拨镫书,有晁景迂题字,今不知何在矣。馀词皆重光作。” 可知其书中不分中主、后主,惟前四阕为中主所撰,据晁氏所藏后主写本录入。此二宋本原刻,今皆未闻遗存。

今世所传南唐二主词古本,有明万历庚申(1620)谭尔进刻本《南唐二主词》一卷,有谭氏序,未说明其版刻来源,但云“是集世所传南唐二主词” ,可知为当时通行本。此书今有赵万里影写复刻本。又有常熟吕远墨华斋本《南唐二主词》一卷,亦万历庚申年刻,目录后附《直斋书录解题》一则。又吴讷《百家词》中有《南唐二主词》一卷,李西涯辑《南词》中亦有《南唐二主词》一卷。汲古阁有《南唐二主词》钞本一卷。此为明本之已知见者。

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无锡侯文灿刻《名家词》十种,内有《南唐二主词》一卷,此本流传不多。至光绪中,江阴金武祥辑刻《粟香室丛书》,用侯刻本《名家词》复刻之,列为丛书之一。同时,无锡刘继增得吕氏墨华斋本,又得汲古阁所藏钞本,合侯刻本相校,则编次全同,惟侯刻已分题中主、后主。吕本卷末增益《捣练子》一首,注云:“出升庵《词林万选》” ,此则显为吕氏所补入者矣。此外所有注引,三本皆同,可知犹存宋本之旧,或即直斋所著录之长沙本也。刘继增取三本及诸选本校其异同而为之笺,别录补遗八首,附于后,称《南唐二主词笺》,是为二主词有笺本之始。其书刻成于光绪二十年(1894),仅硃印数十本,未及墨刷,而版片遽毁。一九一八年,无锡图书馆据所藏硃本用铅字排印,有徐彦宽跋,叙其始末。

宣统元年(1909),王国维得知圣道斋藏旧钞李西涯辑《南词》本《南唐二主词》一卷,以诸选本相校,作《校勘记》,又辑录补遗词十二首,写定为《南唐二主词》一卷、《补遗》一卷、附《校勘记》,收入《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中。同时,番禺沈太侔又以此本收入《晨风阁丛书》中,此所谓《南词》本也。此本与谭、吕两刻内容全同,盖同出一祖本者。王国维考定此为南宋初辑本,疑即《直斋书录》所著录之长沙书坊本。

康熙四十八年(1709)刊成之《全唐诗》,有南唐嗣主词三首,后主词三十五首,不知出于何本。康熙五十四年刊成《词谱》,其中收有南唐中主《望远行》词,注云:“从二主词原本校定。” 又于《采桑子》调名下注云:“李煜词名《丑奴儿令》。” 又《玉楼春》调名下注云:“李煜词名《惜春容》。” 此所谓原本皆与谭、吕、毛诸本不同,可知当日馆臣必有别本参校,然今竟不知其为何本也。

一九二一年,刘毓盘在北京大学主讲词学,曾校辑唐宋金元词六十卷,内有《南唐二主词》一卷,凡中主词三首,后主词四十六首,所据者为清人朱景行从《永乐大典》录出之《全唐诗》本。此本余未尝见,亦未见著录,仅见于刘氏跋文。刘氏《校辑唐宋金元词》有北京大学排印本。王仲闻云:“朱景行《南唐二主词集》辑自《历代诗馀》,非《永乐大典》。《全唐诗》所收二主词亦不自《永乐大典》录出。” 见《南唐二主词校订》。

一九三一年,林大椿汇录《唐五代词》,其中所收南唐二主词,用王国维校《南词》本,惟于王氏补遗诸作,略有去取。此书有商务印书馆排印本。

以上为明清以来南唐二主词版刻流传之大略。刘继增、王国维、刘毓盘于二主词之校录,用功最勤,然刘继增不知有《南词》本,王国维不知有吕本,刘毓盘不知有毛钞本。若谭尔进本、吴讷《百家词》本,发现较晚,又为三家所不及见。故其所校,犹有缺失。一九三六年,唐圭璋尝荟蕞诸本,参究得失,成《南唐二主词汇笺》一卷,附以二主年表,论评集录,其本最善。

近年则有王仲闻撰《南唐二主词校订》,以吕远墨华斋本为主,据所见诸本校订其文字异同,亦兼及作品真伪之考证。又有詹安泰取二主词逐首加以注释、校勘,冠以长序,于二主词之思想、艺术多有阐发。其书名《李璟李煜词》,所据者亦王国维辑补本而小有更张之。

二主传记则有马、陆二家《南唐书》在。《吴越备史》、《江南馀载》、《江南野史》诸稗史及宋人笔记中,亦往往有二主遗事。唐圭璋始作《二主年表》,罗罗清疏。夏承焘作《南唐二主年谱》,于二主之为国君、为词人,钩稽群书,互有发明,最为详赡。

二 考词

《南唐二主词》吕本、谭本、《南词》本、吴讷本、毛钞本,同出一源。吕本除增入从《词林万选》辑录之《捣练子令》一首外,其他本文及注引,最存宋本之旧观。目录后又附《直斋书录解题》一则,以说明前四首为中主词,更可知此即依长沙书坊本复刻者。此本所录中主词四首,后主词三十四首(内不全者六首),其来源凡三:

(一)录自当时所传后主手迹本

中主词四首:《应天长》、《望远行》各一首、《浣溪沙》二首,据晁氏家藏后主手迹录入,有后主题字云:“先皇御制歌词。” 则此为中主所作,无可疑矣。然原书注此语于第一首《应天长》题下,或疑所谓“先皇御制歌词” ,仅此一首而已。幸陈振孙尝见此墨本,知所注乃指卷首四阕,故于“解题” 中说明之,且云“馀词皆重光作” ,可知原本虽有此注,而编列时未有区别。若使无直斋解题,则至今或以为后三首乃后主词矣。《浣溪沙》二首,《尊前集》、《花庵词选》、《古今词话》均误属后主,可知当时辗转钞录,均不知有此墨迹本也。

后主词《浪淘沙》一首据池州夏氏藏墨迹。《采桑子》、《虞美人》,据王季宫家藏墨迹。《玉楼春》、《子夜歌》,据曹功显节度家藏本。《谢新恩》残词六首据孟郡王家藏本。此十一首外间均无著录,可信其为后主所作。惟《阮郎归》“东风吹水日衔山” 一首,前有“呈郑王十二弟” 一行,词后有注云:“后有隶书‘东宫书府’印。” 此当是依墨本过录者,然未说明所从来。此词之后,为传自池州夏氏之《浪淘沙》一首,岂此词亦得于夏氏耶?王国维录此词时颇有疑惑,其跋语云:“按《五代史·南唐世家》,从益封郑王,在后主即位之后,此既云‘呈郑王’,复有东宫府印,殊不可解。不知史误,抑手迹伪也?” 其后王氏得见蜀石经宋拓本残卷,其卷首有篆文“东宫书府” 方印,始考定此印乃宋钦宗青宫之物,隶书则为篆书之误。曹功显即曹勋,孟郡王即孟忠厚,王季宫未详其名。从而考定《南唐二主词》编成当在绍兴之季,曹功显拜节度之后,加太尉之前。如是则“东官书府” 印与“呈郑王” 之间并无矛盾。以上为王氏论断。然余以为后主作书赐其弟,而题曰“呈” ,仍有可疑。此词又见于冯延巳《阳春集》,题作《醉桃源》。又见于欧阳修《近体乐府》。又见于《兰畹曲会》,云是晏殊作。如是则此手迹恐是伪托,犹未可定为后主所作。

(二)从《尊前集》采录者

《尊前集》有李王词五首,又有李王词八首,又有李王词一首,共十四首。其中《浣溪沙》二首乃中主词,误以为后主作。盖宋人称“李王” ,皆指后主也。《更漏子》二首“金雀钗” 、“柳丝长” ,乃温飞卿作,见《花间集》,此亦误入。其他十首,皆后主作。此本悉数采录,惟《更漏子》第一首“金雀钗” 亦予录入,似未考其同为温飞卿词。《望江南》二首则并合为一首之两叠。又《子夜啼》“花明月暗” 一首,又见于杜安世之《寿域词》,然马令《南唐书》已言后主乐府有“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之句,《古今词话》亦云后主为小周后作此词,则此为后主所作无疑。或杜安世偶书此词,为后人辑集时羼入,亦未可知。《子夜啼》调名未见出处,此本改题为《菩萨蛮》。《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 一首,《本事曲》、《后山诗话》、《草堂诗馀》、《花庵词选》均以为李冠所作。《乐府雅词》以为欧阳修作。惟《尊前集》以为李后主词。《全唐词》、《历代诗馀》从之。按此词亦在欧阳修《近体乐府》中,其为李冠词抑欧阳修词,尚未可定,然必非后主词也。林大椿在《唐五代词校记》中云:“《南唐书》载李冠善吹洞箫,悲壮入云。元宗将召之,会军旅事兴,不暇。周显德中,北游梁、宋,每醉辄登市楼长啸,后不知所终。李冠虽与后主同时,而冠善吹箫,未传有他词于世,且《尊前集》题李王作,则《本事曲》之说,未足证信。” 按林氏此说甚谬。此李冠乃北宋初人,《花庵词选》有李世英词二首,其一即此阕,其二为《六州歌头·咏骊山》。花庵注云:“名冠,山东人。” 是李冠即李世英也。其人与王樵、贾同齐名,著有《东皋集》,今佚。山东长清县学宫旧有《重修文宣王庙记》石刻,李冠撰并书,天禧二年八月十五日立。碑阴有《增修文宣王庙记》,亦李冠天圣四年所撰。可知其人时代稍早于欧阳修。《后山诗话》记王安石盛赞李冠“朦胧淡月云来去” 之句,则此词为北宋李冠作,可以无疑。《本事曲》撰者杨绘与苏东坡同时,其书虽多不实,而此词则可信也。李冠此词,后世选家常有采录,林大椿殚力于词学,乃不知北宋有词人李冠,而以南唐之吹箫李冠当之,可谓失之眉睫矣。总计此本采录《尊前集》中李王词共十三首,并合其二,则为十二首。除去中主二词,则为十首。然此本于《虞美人》调下注云:“《尊前集》共八首,后主煜重光词也。” 此不可解,岂其中有二首原已删去,而为后人重入者耶?

(三)取资于其他选本、杂著者

《临江仙》、《浣溪沙》、《浪淘沙令》取于《西清诗话》。《浪淘沙令》又见于《花庵词选》。《捣练子令》出于《兰畹曲会》(《尊前集》亦有此词,冯延巳作)。《破阵子》出于《东坡志林》。《菩萨蛮》“铜簧韵脆” 见《古今词话》。《乌夜啼》“林花谢了” 见《乐府雅词》,调名《忆真妃》,不著撰人姓名,字句亦小异。或者依别本录入。《长相思》亦见《乐府雅词》,题孙肖之作。此本注云:“曾端伯《雅词》以为孙霄之作,非也。” 可知亦别有依据。

集中未注明出处者:《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一首,《望江梅》“闲梦远” 一首,《菩萨蛮》“蓬莱院闭” 一首,今皆无可踪迹。明人辑《花草粹编》均有之,乃录自此集者也。《望江梅》一首实是《望江南》二首,误合为一,又误“南” 为“梅” 也。

二主词之先见于北宋人书如《尊前集》、《兰畹曲会》、《本事曲》、《古今词话》、《西清诗话》者,文字已多异同,入南宋则《草堂诗馀》、《渔隐丛话》、《花庵词选》诸书所载亦不一。至后世则《草堂诗馀》版本滋多,所录二主词递有增益;明人所编《词林万选》、《花草粹编》、《词统》、《词的》诸书,均各有窜改。故今日而求二主词原本,已不可得。诸家校辑,亦莫能定孰为主本,只能以意为去取,择善而从。

王国维以此书注中引曹功显节度、孟郡王、曾端伯诸人,考定此书之编辑者当在绍兴之季,曹功显已拜节度之后,加太尉之前。余以为此但可考定《玉楼春》、《子夜歌》、《谢新恩》诸词传录之年限,而非此书编刊之年代也。《临江仙》残阕后原注引用《西清诗话》一条,其下并有按语,此按语乃苕溪渔隐胡元任之言。因知此词此注乃录自《渔隐丛话》,则此书编集之年代,必在《渔隐丛话》版行之后。考胡元任自序其《丛话》前集六十卷在绍兴十八年戊辰(1148)春,其后官闽中,及归苕溪,又撰后集四十卷,序于丁亥,则为乾道三年(1167)矣。今世传本于前集序文后有“绍兴甲寅槐夏之月陈奉议刊于万卷堂” 一行。甲寅乃绍兴四年(1134),其时元任尚未命笔撰此书,岂能先已刊版?此“绍兴” 二字必“绍熙” 之误。绍熙五年,岁次甲寅(1194),此陈奉议为《渔隐丛话》刊版之年也。窃以为《南唐二主词》之编集,当在绍熙五年以后,而长沙书坊刻此集,当在宁宗朝,故不得谓之南宋初也。

三 辑补

南唐二主词补遗之辑,始于吕远。其刊本末有《捣练子》“云鬓乱” 一首,其他诸本俱无,可见是吕远据《词林万选》补入。其后刘继增又补入八首,王国维补入十二首,其九首与刘辑本同,实增入三首。唐圭璋又增入一首,共十三首。此十三首,十之七皆非后主词也。兹分别考论之。

《捣练子》一首,吕本注云:“出升庵《词林万选》。” 刘、王二家从之。然此词《词林万选》以前未见选录。“斜托香腮春笋嫩” 之句,宋人尚不肯为之,而况唐五代人?显是明人俗曲中语,或竟是升庵伪撰,必非后主作也。

《浣溪沙》第一首“风约轻云” ,刘、王二家均据《草堂诗馀》补入,以为中主作。按洪武本、荆聚本《草堂诗馀》所载此词,题下均无作者姓名。惟此词前适为李璟“手卷真珠” 一首,汲古阁本《草堂诗馀》始在此词下题李景作。沈际飞订正本《草堂诗馀》则题为苏东坡作。又注云:“旧刻李景,误。” 汲古阁刻《东坡词》“浣溪沙” 题下注云:“旧刻四十五首,考‘风压轻云贴水飞’是李后主作,‘玉碗冰寒滴露华’是晏同叔作,俱删去。” 然而元延祐本《东坡乐府》中有此“风压轻云” 一首,而诸本二主词中均不收此作,诸家选本亦未见有以此为后主词者。至于“玉碗冰寒” 一首则实在《珠玉词》中,而延祐本《东坡乐府》则无有。可知“玉碗冰寒” 确为晏同叔作,毛氏删之,是也。“风压轻云” 则确为东坡作,毛氏删之,误也。刘、王二家以此词补入二主词,亦误也。

《浣溪沙》第二首“一曲新词” ,洪武本、荆聚本《草堂诗馀》皆在苏东坡一首之后,亦未标作者姓名,惟词后附《苕溪渔隐丛话》一则,已说明此为晏同叔词,至汲古阁刻本则题李景作,盖误以“手卷真珠” 一首以后之二首亦为李璟词也。此词为晏殊著名之作,刘、王二家不容不知,乃据谬本《草堂诗馀》补入二主词,何也?

《乌夜啼》“无言独上” 一首,仅见于《花庵词选》。花庵录后主词六首,其《山花子》(即《浣溪沙》)二首乃中主词,误属后主。《虞美人》、《清平乐》、《浪淘沙》三首皆已入《南唐二主词》,惟此首未经采入。《花庵词选》序于淳祐九年己酉(1249),刊本流传,当更在其后。《直斋书录》有《草堂诗馀》而无《花庵词选》,可知其书年代更迟。此时长沙本《二主词》必已刊行,花庵或犹未见,故不能订正《浣溪沙》之误属后主。至此阕则编《二主词》者未及见,故未采入。花庵从何处得此词,今亦无可考,然花庵评云:“此词凄惋,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 其来历亦似无可疑,且又明定为后主入宋后之作,此阕固当补入也。

《更漏子》“柳丝长” 一首,见《花间集》,温飞卿词也。惟《尊前集》误作李后主,刘、王二家录入补遗,皆不信《花间集》而信《尊前集》,异哉!

《长相思》“一重山” 一首,刘、王二家均据《草堂诗馀》录补。王本注云:“别见邓肃《栟榈词》。” 检洪武本、荆聚本《草堂诗馀》,此词编在李太白《忆秦娥》之后,题下未标作者姓名。汲古阁本及沈际飞本则均作李后主“秋怨” 。可知是明人类编《草堂诗馀》时所标,亦不知何所依据。邓肃,字志宏,北宋人,卒于绍兴时。其《栟榈词》集中有《长相思令》三首,其首章即此词。其二章云:“一重溪,两重溪,溪转山回路欲迷,朱阑出翠微。梅花开,雪花飞,醉卧幽亭不掩扉,冷香寻梦归。” 其第三章亦类此。三词风格一致,皆邓一时所作无疑,俗本《草堂诗馀》不可信也。

《柳枝》一首,据《墨庄漫录》所载后主手迹录补,刘辑本题作《杨柳枝》。此实七言绝句,歌诗也。唐人多编入诗集,《全唐诗》亦收入后主诗作中。辑《二主词》必亦以为诗而不取。然《花间集》亦收七言《杨柳枝》词,则以此首补入,亦有例可援。

《后庭花破子》一首,元好问词也。高丽本《遗山新乐府》有此调二首,其一即此。王恽《秋涧乐府》、赵孟《松雪词》,亦尝以此调制词。邵复孺《蚁术词选》有《后庭花》二首,亦即此调。唐宋人词中之《后庭花》,皆与此句格不同,可知此乃金元时始行之曲调,冯延巳、李煜安得先为此词?王国维据陈旸《乐书》之妄语,补入后主词,实为大谬。朱彝尊《词综》、张宗《词林纪事》均以此词为元好问作。万树以为此调乃北曲小令,故不收此调入《词律》,惟于唐、宋《后庭花》调后附载赵孟一首,释云:“此即《西厢》衬残红一曲,带字是衬字。” 盖赵词末句为“带荷叶归去休” ,较诸家所作多一字,明是曲中之衬字也。

《三台令》一首惟王国维辑补本有之。王氏注云:“见《历代诗馀》引《古今词话》。” 按《历代诗馀》并不收此词,惟于《词话》卷中引明人沈雄之《古今词话》一则,称此词为李后主《三台》词。此说不知出处。唐人以“三台” 为歌诗者甚众,大率七言绝句。此首乃五言绝句,要之亦歌诗也。然《全唐诗》所录二主诗中亦不收此作,恐沈氏有误,未可轻信。且即使为后主作,亦不可辑入词集。

《浣溪沙》“转烛飘蓬” 一首见《阳春集》,冯延巳词也。《花草粹编》亦以为冯延巳词。惟《全唐词》及《历代诗馀》题李煜作,未知所据。此词仍以归冯延巳为是。

《渔父》二首,《全唐词》、《历代诗馀》皆以为后主作,刘氏据《古今诗话》补入。王氏据彭元瑞《五代史注》所引《翰府名谈》补入。此二书皆久已亡佚,此条盖从《诗话总龟》所引转录。《总龟》原本亦北宋人所著,较可信。《渔父》词或入诗集,或入词集,固亦两可。然王氏云:“笔意凡近,疑非后主作。” 余亦有同感,或当时已知其误传,故宋人不录也。

《开元乐》一首,见《东坡全集》引述,清光绪中邵长光辑本《二主词》有之,唐圭璋依邵本辑补。按《开元乐》即《三台》。唐人作《三台》,或五言,或七言,或六言,皆绝句体。万红友取六言者入《词律》,是以五、七言者为歌诗也。此标准未免独断。《词律》所取者为韦应物“冰泮寒塘水绿” 一首,此作在《全唐诗》中,亦歌诗也。东坡不知从何处录得此首,论之曰:“李主好书神仙隐遁之词,岂非遭罹多故,欲脱世网而不得者耶?” 按东坡此言,未肯定此为后主所作,“好书” 非好作也。且其所谓“词” ,乃文辞之义,非谓此作是曲子词也。又《开元乐》之名,始于宋代,南唐时尚未有此调名,故此首亦在所宜删。

以上诸家辑补后主词十三首,惟《乌夜啼》、《柳枝》、《渔父》共四首差可入录,此外或伪托,或误其名氏,不足取也。

杨升庵云:“李后主《捣练子》‘深院静,小庭空’云云,辞名《捣练子》,即咏捣练,乃唐词本体也。” 此见其《词品》,然其《诗话》中又云:“复有‘云鬓乱’一篇,其调亦同,众刻无异。尝见一旧本,则俱系《鹧鸪天》。二阕之前,各有半阕:节候虽佳景渐阑,吴绫已暖越罗寒。朱扉日暮随风掩,一树藤花独自看。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其一)。塘水初澄似玉容,所思还在别离中。谁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日和月到帘栊(其二)。” 此二词绝未见于宋元古籍,盖升庵自造之而诡托旧本也。著《词品》时犹以“深院静” 一首为《捣练子》,未加前四句而为《鹧鸪天》。编《词林万选》时犹以“云鬓乱” 一首为《捣练子》,亦未加前四句而为《鹧鸪天》。然此首已是伪作,吕远不察,据以补入《二主词》。其后又各加四句,改为《鹧鸪天》,自诩得见旧本后主词,以欺世人,此升庵惯技也。然其所增,实为佳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白居易诗也,借用入词,更有韵味。况蕙风极赏其语,以为“虽重光复起,宜无间然” 。词家品藻,固无须别真伪,卿为升庵解嘲可也。然朱景行信升庵妄说,以此二词补入《二主词》,则谬矣。

胡应麟《诗薮》云:“后主诗今存者四首,附《鼓吹》末。与晚唐七言律不类,大概是其词耳。凡词人以所长入诗者,其七言律非平韵《玉楼春》,即衬字《鹧鸪天》也。” 按《全唐诗》辑录后主诗十八首,然无所谓“鼓吹” 者。其七言律诗六首中,句格亦无近词者。胡氏所见,必有别本后主诗,今莫可考。

四 评论

唐诗自王、孟、李、杜而至于昌黎、东野,六朝秾丽之辞,荡涤无馀。诗学趋势,质浮于文。其诗意不能高远者,元轻白俗之病兴焉。昌谷、玉谿,应运而起,致力于藻缋雕饰,齐、梁绝绪,于焉复振。歌诗面目,为之一新。然其势亦不能长久,温飞卿继轨有作,已是强弩之末。遂乃移其技于长短句,居然自张一军,大似虬髯之王扶馀。云礽鼎盛,历韦端己而至于《花间》诸家,蔚为大国矣。南唐偏踞江东,《花间》影响,不甚浓重。然冯延巳犹未能尽祛秾华,不假雕饰,惟后主乃纯用自然,从性情中遣辞琢句,长短句风格,至此又复一变而为雅淡。是故后主之词,于唐五代为曲终奏雅,于两宋苏辛一流则可谓风气之先。从来诸家评论后主词者,虽取喻不同,大率不违此旨。

胡应麟云:“后主乐府为宋人一代开山。盖温韦虽藻丽,而气颇伤促,意不胜辞。至此君方是当行作家,清便宛转,词家王、孟。” 此即谓温韦文采虽饶,而内涵固甚贫乏;后主则情深辞清,方之于诗,犹王维、孟浩然也。

纳兰成德云:“《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此言《花间》诸词内容浮薄,于读者无所感召,虽复绚丽温润,仅堪把玩而已。宋词之病则反是,意馀于辞,辞不饰义,惟后主能兼具二美,且其情志之表达,又极隐秀,不作直露之辞,故有烟水迷离之致。

周介存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此言温韦之间,虽有浓淡之别,要之皆事修饰;惟后主则国色天然,不施粉黛。此“粗服乱头” ,喻其天然,非贬辞也。王国维以为介存“置后主于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者矣。” 乃以为介存以严妆为高境,殊未喻介存之意也。

王国维云:“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自句以至于神,即自形式以至于内容。其言盖谓温飞卿词惟有秀丽之字句,韦端己词则有思想内容,故其秀丽在骨。后主则有思想内容而不露圭角,故其秀丽在神。神者,精神也,风格也,亦即成德所谓“烟水迷离之致” 也。

以上诸家论后主词,皆可与鄙见相参,故引述之,略加诠释。此外论者纷如,有合有不合。谭复堂云:“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 以后主比李白,而其取喻则在“高奇” 。又周介存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 其意亦近似。此说也,余窃有疑焉。后主词风格非放逸者,亦未尝高奇特异,比之李白,似非其伦。陈廷焯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 白雨斋论词,主沈郁顿挫,温柔敦厚,以温飞卿为正声,故以为后主词虽以情胜,终非正声。吴瞿安云:“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 此言亦可为白雨斋注释,皆茗柯之偏见也。夫后主之词,情生文者也。飞卿词高处,亦仅得文生情,况犹有文不及情者耶?后主有亡国失位之痛,入宋以后诸作,何尝不沈郁?何尝不敦厚?“诗言志,歌永言” ,论文终当先观其志。温飞卿词,志实浮薄,徒有丽句,乃许以为词中正声。中主无亡国之痛,其词不过赋春恨秋悲,皆词人恒有之情,其哀亦已甚浅,云何能伤?乃许以为胜于后主。此二家之说,皆可议也。

“温柔敦厚” 、“哀而不伤” ,皆孔氏论诗之言。“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 ,此其论诗教之言也。其意盖谓一国之人民,性情温柔敦厚,而不堕于愚顽,则可知其为深受文化教育之民也。“温柔敦厚” ,谓民风也,非谓文艺之思想倾向也。且“温柔敦厚” 亦必须以“不愚” 为限度。“温柔敦厚” 而愚顽无知,亦不足取也。后世论文者,以“温柔敦厚” 为文艺作品思想倾向之要求,又削去“而不愚” 三字,遂使感情激切之作,悉归屏弃。然则又何以解“可以群,可以怨” 乎?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孔氏评《关雎》之言也。《诗序》曰:“《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此文即疏解孔氏之言。汉儒以《关雎》主题为述“后妃之德” ,故一切疏解,皆本此义。然此诗本文中,实未尝见此义。从毛序所释,则“乐而不淫” 者,谓乐得淑女,乃爱其德,非淫其色也。“哀而不伤” 者,谓哀慕窈窕,而不伤善道。可知所乐者与所淫者为二事,所哀者与所伤者亦为二事。而司马迁论《离骚》,则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此即误解孔氏之旨而妄为演绎之也。“乐而不淫” ,非“好色而不淫” 也。“好色” 则“淫” 矣。“哀而不伤” 非“怨诽而不乱” 也。既“怨” 又“诽” ,岂能不鼓“乱” 乎?自此以后,文论家辄以“哀” 与“伤” 为抒情之二度,可以“哀” ,而不可极哀,极哀则“伤” 矣。于是“哀而不伤” ,是谓“温柔” ,是谓“敦厚” ,得中庸之道矣。于是二千年来,文艺作品之感情激切者,皆受贬斥。当代文论家或有以此为儒家诗教之病毒而批判之,余则以为此乃儒家诗论之被误解者也。

五 诠释

中主词今仅存四首,皆杰作也。《浣溪沙》二首,尤有继往开来之义。“青鸟” 、“丁香” ,“鸡塞” 、“玉笙” 二联,世人多激赏之,然犹是句秀而已。全词眼目,初不在此。“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此二语又质直,又沈挚,无限感伤而出之以自然,似不假思索者,此其所以为高妙也。“风里落花谁是主” ,感盛衰之运,谁执其柄也。李于鳞释云:“言落花无主之意。” 詹安泰释云:“落花随风飘荡,无所归宿,谁是它的主人呢?” 皆似隔靴搔痒,未曾探得本旨。“菡萏” 、“西风” 二句,倒置语也。“还与容光共憔悴” ,此一“还” 字(作“远” 者误),承“菡萏” 句而来,便转到容光,觉李清照“人比黄花瘦” 之句,未免费力。余尝戏效杨升庵,衍此词为绝句二首云:“西风愁起绿波间,菡萏香销翠叶残。还与容光共憔悴,鲛罗掩手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悄无人处倚阑干。”

后主入宋以后所作词,余定为七首:《虞美人》“春花秋月” ,《子夜歌》“人生愁恨” ,《破阵子》“四十年来” ,《望江南》二首“多少恨” 、“多少泪” ,《浪淘沙》二首“往事” 、“帘外” 是也。古来亡国之君多矣,亡国而后犹能寄心翰墨,抒写其亡国之哀者,惟南唐后主而已。“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独自莫凭阑,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此等词句,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论其文辞,则自然淳朴;论其感情,则回肠九转。非亡国之君不能有此感情;无此感情,亦不能以自然淳朴之言辞动人。然而亡国之君,未必皆能有此感情;有此感情者又未必能以如此淳朴自然之言辞表达之,此后主之所以卓绝千古也。后主之文字功夫,可方陶元亮,性情之沉挚,则过之矣。

鹿虔《临江仙》云:“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此亦感伤亡国之词,在《花间集》中,已是凤毛麟角。然观其用字造句,曰“荒苑” ,曰“愁对” ,曰“寂无踪” ,曰“歌吹声断” ,曰“人事改” ,曰“野塘” ,皆刻意作《芜城赋》语,而最后仍明白点出“暗伤亡国” 。刻意勾勒,何等费力,后主不用此一句也。若其感情,则鹿太保毕竟是旁观者,岂如后主之为身受之痛乎?

陆放翁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后主词云:“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此同一意境也。故知亡国之恨,未可以旷达遣之。虽放翁所悲为民族之败亡;后主之恨为一姓小朝廷之覆灭,其事固有异,其悲慨之深则一也。

后主承平时所作词,大多皆宫闺狎媟、侧艳意淫之作。《玉楼春》“晚妆初了” ,《一斛珠》“晓妆初过” ,《菩萨蛮》“花明月暗” ,《乌夜啼》“林花谢了” ,《浣溪沙》“红日已高” 诸阕,最为脍炙人口。遣词造语,固是本色当行,其志则惑溺弥甚,不啻为其纨袴政治之供状,不足称道也。然而流风所扇,则秦七、黄九、彭十诸家艳词,皆其苗裔矣。

《乌夜啼》“昨夜风兼” ,《清平乐》“别来春半” ,《捣练子》“深院静” ,《望江梅》“闲梦远” 诸阕又别是一格。所赋悲秋恨别之情,孤舟寒砧之景,均非南朝天子生活中所有之事,此乃偶作寒士语,以郊、岛诗入长短句,词之境界,至此又复一变。入宋以后,文人之词,皆其衍流。词之逐渐离去其贵族性、宫闱体,实肇始于此。

后主《临江仙》词,相传为宋师围城时作,此附会之说,不足信也。此词宋时所传凡四本:蔡絛《西清诗话》云:

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栏金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 余尝见残稿,点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书耳。

此为见于著录之第一本。陈鹄《耆旧续闻》云:

《西清诗话》载江南后主《临江仙》,云围城中书,其尾不全。以予考之,殆不然。余家藏李后主《七佛戒经》、又杂书二本,皆作梵叶。中有《临江仙》,涂注数字,未尝不全。后则书太白词数章,是平日学书也。本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家物,归陈魏之孙世功君懋。予,陈氏婿也。其词云:“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皇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后有苏子由题云:“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

此第二本也,词全未残。《宣和书谱》载御府所藏江南后主行书二十有四卷,内有乐府《临江仙》,此第三本也。此词不传于世,未知视蔡、陈二本何如。自此以后,辗转钞录,互有出入,异本滋多。明万历庚申谭、吕二刻本则前段第四句忽作“画帘珠箔” ,《雪舟脞语》所引则作“曲栏琼室” ,竟不知其所从来矣。大约宋人所常见者乃不全本,而不全本亦有二。《墨庄漫录》载刘延仲补三句云:“何时重听玉嘶,扑帘飞絮,依约梦回时。” 盖据蔡絛传本补之也。康伯可亦有《瑞鹤仙令》补足李重光词一阕,见《阳春白雪》卷三。其词云: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恨小楼西。曲屏朱箔晚,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闲寻旧曲玉笙悲,关山千里恨,云汉月重规。

此词上片第四句为五言句,故康氏补足下片亦为五言。且调名又不作《临江仙》,想其所见传本如是。然则康伯可所据,又别是一本,此当为第四本矣。

刘延仲所补,极婉约,其意境与原作亦合。康伯可补词,全无重光蕴藉气度,且作入宋以后语,视刘作远矣。《耆旧续闻》载此词来源甚详,当非妄语。夏臞禅先生谓:“据此,乃后主书他人词,非其自作。” 余窃以为此说未允。陈氏言后主书此词,涂注数字,正可证其为自作之词,故每写一通,辄有改易。故稿本流传,各不相同也。若其书李白词,固未尝有涂注也。其与李白诗同在一本,盖未必一时所书,或书己作,或书古人之作,偶尔濡笔,何足疑哉!

此词亦后主承平宴闲时所作。墨迹词稿有残句六段,其第三段云“樱桃落尽阶前月” ,其第五段云“樱桃落尽春将困” ,皆与此词首句近似,正可见是当时构思之迹。陈鹄传本晚出,北宋人所见皆残本,故蔡氏附会之,以为是围城危急中所作,不可信也。补作者,亦多事也。

后主《采桑子》词“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此谓所思在西,而江流东下,鱼书莫达也。此句重在“溯” 字。詹安泰注云:“路途曲折遥远,更无从达到。” 殊未喻作者之意。张子野《卜算子》云:“江水东流郎在西,问尺素何由到。” 秦少游《虞美人》云:“欲将幽恨寄青楼,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 康伯可《风入松》云:“塞鸿不到双鱼远,叹楼前流水难西。” 范成大《南歌子》云:“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皆祖述后主词意也。然后主此语亦出于晋民间《子夜歌》:“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又《秋歌》:“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至于唐人李挺之有诗云:“去年三月洛城游,今日寻春到凤州。欲托双鱼附归信,嘉陵江水不东流。” 此则用其意而变其辞。盖所思在东,而嘉陵江水则南流也。

姚宽《西溪丛话》论张子野“江水东流郎在西” 之句,以为有误。引古乐府《缓声歌》云:“思东流之水,必有西上之鱼。” 因据此释云:“凡鱼皆逆流而游,故东流之水中,鱼皆西游。” 如此,则自后主以下,词人皆失于格物矣。按古乐府此句,自其前后文观之,并非言鱼皆西游也。原句云:“当复思东流之水,必有西上之鱼。” 黄晦闻笺云:“穷则当思其变。水,东流也;而鱼则有西上者。夫鱼挟于东流,可谓穷矣,然力能西上,则由穷而知变矣。” 黄氏此解是也。古乐府言水虽东流,亦或有敢于西上之鱼,故用“当复思” 三字以表其意,初不以为一切鱼皆逆流而游也。

后主《浪淘沙》“金锁已沈埋,壮气蒿莱。” 诸本多误作“金琐” 或“金剑” ,惟吕远本不误。詹安泰注以为“金琐” 即“金琐甲” ,故引杜甫诗“雨抛金琐甲,苔卧绿沉枪” 句下仇兆鳌注为说。非也。“金锁” 即“铁锁” ,拦江拒敌之物。《晋书·王濬传》云:“吴人于江上要害之处,以铁锁横绝之。又作铁椎,长丈馀,暗置江中,以逆距船。王濬乃作大筏数十,方百馀步。又作火炬长十馀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遇锁,燃炬烧之,锁即溶,船无所得。” 后主词即用此事。“金锁已沉埋” ,谓国防尽毁也。刘禹锡《西塞怀古》诗曰:“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后主兼用其语。

《虞美人》:“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王湘绮云:“朱颜本是山河,因归宋不敢言耳。若直说山河改,反又浅也。” 按后主此词上片已敢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何至不敢言“山河改” 。然既有前句,则此处用“山河改” ,于义重复,当非后主本意。詹安泰解云:“改变了红润的面色,这里是泛指人事。” 此亦拘泥于字面之说。词宜用代字,而代字皆宜活用。“朱颜” 即人物也。此二句即“王侯第宅皆新主” 之意耳。其下“问君都有几多愁” ,此“都有” 乃唐宋人语,即“共有” 、“总有” 之义,俗本皆误改作“能有” 。

《长相思》“帘外芭蕉三两窠” ,詹解云:“窠,同棵,植物一株叫一窠。” 此注亦误。窠与棵有别。一株,俗称一棵。一窠则是一丛也。草本植物,一根多茎,谓之一窠,芭蕉、海棠、牡丹,皆称窠,不称株或棵也。窠亦写作科,唐谭用之诗:“高添雅兴松千尺,暗养清音竹数科。” 竹亦一根多茎之植物也。

后主《玉楼春》句云:“临春谁更飘香屑” ,“临春” 字诸本多作“临风” ,非也。“临春” 是楼阁名,詹本失注。“香屑” ,詹本引《词林纪事》许蒿芦说云:“飘香屑,疑指落花言之。” 盖皆未知此句用事出处。按《陈书·后妃传论》云:“至德二年,乃于光照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皆以沈檀香木为之。……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 此李后主以陈后主自况也。味“谁更” 字,可知此亦入宋后作。

一九六三年四月稿,一九七二年二月润文。

《南唐二主词》谭尔进本即吕远本,未及改正,附记于此。

一九八六年六月

(二)读冯延巳词札记

冯延巳,马、陆两家《南唐书》皆有传,近来又有夏承焘先生所作《冯正中年谱》,其生平政治、艺文行事,班班可考,无俟缕述。史称其“工诗,虽贵且老不废。尤喜为乐府词。能书,似虞世南。” 今其诗竟无传本,墨迹亦未闻有收藏者,惟乐府词则有《阳春》一集,与李璟、李煜俱为南唐文学之代表。

冯延巳词集之最早记录,为南宋时陈振孙之《直斋书录解题》,其言云:“《阳春录》一卷,南唐冯延巳撰。高邮崔公度伯易题其后,称其家所藏,最为详确,而《尊前》、《花间》诸集,往往谬其姓氏。近传欧阳永叔亦多有之,皆失其真也。世言‘风乍起’为延巳所作,或云成幼文也。今此集无有,当是幼文作。长沙本以置此集中,殆非也。” 据此可知陈氏当时所见冯延巳词有二本:一为高邮崔公度跋之《阳春录》,其中无“风乍起” 一首。别一本为长沙坊刻本,收“风乍起” 一词。

现代所传冯延巳词集,最早者为吴讷编《百家词》本。此书流传之迹甚晦,明、清二代学词者未尝称述。一九三〇年代,商务印书馆据天津图书馆所藏旧本排印,始传于世。明末,汲古阁毛氏有一旧钞本《阳春集》,未及刻版流传。清康熙时,无锡侯氏辑刻《名家词集》,其中收冯延巳《阳春集》一卷,卷首有宋嘉祐戊戌(1058)十月陈世修序。此书侯氏原刻今亦不易得,惟光绪中江阴金武祥所刻《名家词》即为侯氏本之复刻,今犹可得。其后,王鹏运据彭氏知圣道斋所藏汲阁旧本付之剞劂,是为四印斋本《阳春集》,时光绪十五年(1889)。同时,无锡刘继增亦得一旧钞本《阳春集》,因取诸本校勘而刻之梨枣,时为光绪二十年(1894)。刘氏同时刻《南唐二主词笺》一卷,皆仅有硃印数本,未及墨刷,而其版遽毁,故此二书流传极少。民国七年(1616),无锡图书馆据所藏硃印本付之铅印,今或可遇之。民国二十年(1931),林大椿辑《唐五代词》,内有冯延巳词一百二十六首,即据四印斋本编入,亦可视为冯延巳词集。民国二十二年(1933),南京书店印行陈秋帆撰《阳春集笺》一卷,附校记一卷,此为冯延巳词有铅印单行本之始;亦为冯词有笺校本之始。以上为余所知见冯延巳词集诸本,其所从出者,皆嘉祐本也。

嘉祐本有“风乍起” 一词,或以为即陈振孙所言之长沙本。此说非也。嘉祐本是北宋刻,长沙坊本乃南宋刻。或者长沙本即嘉祐本之复刻,此则未可知矣。

高邮崔公度跋《阳春录》,在元丰中(见宋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中罗泌跋文),后于陈世修者二十年,其书亦北宋刻也,然未闻流传。汲古阁刻欧阳修《六一词》,其《归自谣》、《蝶恋花》等四词下皆注云:“亦载《阳春录》。” 阮郎归第三首下注云:“上三阕并载《阳春集》。” 此乃毛晋据罗泌校语录入,其一条又误“录” 为“集” ,非毛氏曾得见《阳春录》原本也。惟罗泌校语原有十一条,而毛氏仅录其五,岂以为其它六词皆可定为欧阳修作,无须置疑耶?《全唐词》载温庭筠《更漏子》“玉炉烟” 一首,下注云:“互见《阳春录》。” 此注未详来历,岂当时馆臣果曾见高邮本《阳春录》耶?

侯氏本与四印斋本所据钞本不同。刘继增所得又别是一本。且刘氏尝更见一钞本,又与其所得者不同。《爱日精庐藏书志》著录《阳春集》一卷,云从钱塘何氏传录。然则嘉祐本之传钞本见著录者,已有六本。此六本殆互有异同,故诸家所校,亦有出入。此则由于钞手之误。或妄人随臆意改,宋刻祖本不出,无可究诘矣。

陈世修序文颇弄狡狯,其言曰:“冯公延巳,乃余外舍祖也。” 又曰:“公以金陵盛时……为乐府新词……日月浸久,录而成编。” 又曰:“公薨以后,吴王纳土,旧帙散失,十无一二。今采获所存,勒成一帙,藏之于家。” 此数语者,所以表示:1 己与冯氏有姻亲世谊,故其所采辑诸词,来源可信。2 《阳春集》为冯延巳手编之词集,集名乃冯氏自定。3 旧编已十无一二,故今采辑成编,仍名曰《阳春集》。4 编成此集,目的在保存冯公著作,非为刊本贸利,故“藏之于家” 。今按其书中所录,有见于《花间集》而为韦庄、温庭筠、欧阳炯、和凝之作者,有见于欧阳修词集者,有见于《尊前》、《兰畹》诸选集而不题为冯作者。剽窃之迹,已自显然,而陈氏又自注以实之。如《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 一首,其下注云:“《兰畹集》误作牛希济。” 此词原在《花间集》中,本是牛希济作,《兰畹集》从《花间集》选录,何尝有误?而陈氏故意不言《花间集》,无非混淆视听,使读者以为其所注可信耳。实则凡有此等注语者,皆非冯延巳词,此其欲盖弥彰之迹也。至于集名“阳春” ,亦必非冯延巳自题。冯氏必不自诩其所作为“阳春白雪” 之音也。嘉祐以前,未闻《阳春集》之名,此必陈世修自题之而于序中隐约归之于冯延巳耳。

南唐纳土,后主入朝,二主词及冯延巳词遂流传于汴都,宋初文士不能不受其影响。晏殊、晏幾道、欧阳修皆爱好冯延巳词,其所自撰乐府歌词,亦与冯延巳词风格相似。当时冯词尚无专集,流传者皆散阕钞本,或布于歌人之口。二晏、欧阳词亦未编集行世,辗转传钞,容或误其作者。当时坊间所刻《尊前》、《金奁》、《兰畹》诸选集,乃至杨元素撰《本事曲》,皆有此失。故陈世修敢于妄辑冯词,刊版贸利,岂真为“藏之于家” 哉。

嘉祐本既非善本,学者遂以不得见高邮本为恨。然以余考之,高邮本亦未必佳也。《直斋书录》引崔公度跋,有云其“家所藏最为详确,而《尊前》、《花间》诸集往往谬其姓氏,近传欧阳永叔亦多有之,皆失其真也。” 又罗泌校正欧阳修《近体乐府》,有跋语一则云:“元丰中,崔公度跋冯延巳《阳春录》,谓皆延巳亲笔,其间有误入六一词者。近世《桐汭志》、《新安志》亦记其事。今观延巳之词,往往自与唐《花间集》、《尊前集》相混,而柳三变词亦杂《平山集》中,则此三卷,或其浮艳者,殆非公之少作,疑以传疑可也。” 合此两家所述,可以揣知崔跋之内容。崔自矜其家所藏冯延巳词皆延巳亲笔,故最为详确。此所谓“亲笔” ,殆非墨迹之义,盖言其皆延巳所自撰。故凡有互见于《花间》、《尊前》诸集者,皆“谬其姓氏” 者也;凡有以为欧阳修词者,“皆失其真” 者也。此其诡言,与陈世修同。盖崔公度本亦剽窃《花间》、《尊前》诸书及欧阳修词成之。欧阳修《近体乐府》中有罗泌校注十一条,谓此十一首皆见于《阳春录》。罗泌不敢定其孰是,故只得“疑以传疑” 。崔公度则竟云是误入六一词者,则坚持其所录皆延巳亲笔也。又罗泌校语十一条,以今本《阳春集》按之,亦无不合。可知崔公度之《阳春录》未必胜于陈世修之《阳春集》,惟《阳春录》无“风乍起” 一词,《阳春集》则有之,《阳春集》有“归自遥” 三首,《阳春录》则题作“归国遥” ,今所知二本之不同,惟此二事耳。

陈世修序《阳春集》在嘉祐三年(1058),欧阳修文集乃其长子发所编定,共一百五十三卷,熙宁五年(1072)七月编成。是年闰七月二十三日,欧阳修逝世,年六十六,谥曰文忠。故此集刊本时名曰《欧阳文忠公集》。此集北宋时原刊本已不可见,今所传者为南宋时复刻本,绍熙二年(1191)孙谦益校刊。其中三卷为《近体乐府》,庆元二年(1196)罗泌校定。罗泌称欧阳修词旧有《平山集》,此当是北宋时坊刻,今未有传本,亦未尝见于藏书家著录。《六一词》乃南宋时长沙坊刻本之题名,北宋时尚未有称某某词者。故罗泌跋中所述崔公度言“其间有误入六一词者” ,但谓冯延巳词有被误认为六一居士所作者,此“六一词” 犹非书名也。罗泌又云:“今观延巳之词,往往自与唐《花间集》、《尊前集》相混。” 此即疑崔公度所编不实也。然其下文又云:“而柳三变词亦杂《平山集》中。” 此则又因《平山集》中既有柳永词混入,亦可能有人以冯延巳词误作欧阳修词。罗泌此跋,于欧阳修词之真伪,疑信不决,故取“疑以传疑” 态度,此其慎也。

陈世修本,近人疑为伪讬。因序中称冯延巳为“外舍祖” ,以年代推之,不可能连为祖孙辈。夏承焘先生以为“外舍祖” 当释作“外家之远祖” ,故不能以此致疑。然夏先生以为陈书亦实有可疑之处,因序称冯延巳“与李江南有布衣之旧” ,而李昪为升州刺史时,延巳才十岁;李昪官参知政事时,延巳十七岁,故谓“其语失实” 。按夏氏此论,乃误以为“布衣” 指李昪,而陈世修本意实谓冯延巳以布衣受知于李昪耳。陆游《南唐书》谓延巳“以文雅称,白衣见烈祖,起家授秘书郎。” 可知陈序固未尝失实也。又夏氏既疑陈编为伪讬,因谓马令《南唐书》称延巳“著乐府百馀阕” ,故以为“陈编殆据此数而杂摭欧、李诸词实之。” 余则以为陈编非伪。马令《南唐书叙》撰于崇宁四年(1105),在陈世修编集之后四十馀年,在崔公度编集之后二十馀年,可知此乃马令据陈崔二本而言延巳有乐府百阕也。

或谓陈世修本称《阳春集》,崔公度本称《阳春录》,可知“阳春” 是冯延巳自题集名,若此二家俱出于自造,又何必书名雷同?余以为此正陈世修诡言之效也。陈序既暗示《阳春集》为延巳编集时原名,崔公度堕其术中,不敢改易,遂改“集” 为“录” ,以示二本区别,此亦张小泉、张小全之类也。欧阳发所编欧阳修文集,虽成于熙宁五年,恐至元丰中犹未刊版。柳永与欧阳修同时而先卒。在欧阳修身后,坊贾刻《平山集》而杂以柳词,亦甚易欺世。故崔公度得循陈世修之旧轨,取他人词讬之于冯延巳。然考之其所窜入者,又与陈世修本几乎完全相同,余因是而又疑崔本实据陈本而稍加增改者也。

今代所传《阳春集》共收词一百十九首。已见于《花间集》者凡十二首:温庭筠三首,韦庄三首,牛希济、薛昭蕴、孙光宪、顾夐、张泌、李珣各一首。《花间集序》作于蜀广政三年(940),其书专录西蜀、荆南诸诗人之作,不及南唐。其时延巳三十八岁,必曾见此书,岂能攘窃他人之工。此必陈世修窜入,自当剔出,还诸《花间集》。

见于《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而经罗泌校注云“亦载《阳春录》” 者凡十六首。《近体乐府》编定时,欧阳修尚生存,极可能为亲自编定而假名于其子者。且其中有数首见于《乐府雅词》及《花庵词选》,皆以为欧阳修作。此两家选本皆精审。《乐府雅词》收欧阳修词多至八十三首,编者曾慥且云:“欧公一代儒家,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 可见曾慥编集时尝郑重甄别,肯定其所取八十三首中无他人所作混入。故余以为此十六首亦当剔出,非冯延巳作也。

此外有《思越人》一首,亦见于晁补之《琴趣外编》,题作《朝天子》。词较浅俗,不类唐五代语,应以晁作为是。又有《醉春风》“严妆才罢” 一首,陈世修注曰:“《兰畹集》误作欧阳永叔。” 然欧阳修《近体乐府》中不载此词。《古今词话》谓《瑞鸪鹧》调五代时已有,即引冯延巳此词为证。可知此词确为冯作,岂崔公度本题作《瑞鹧鸪》耶?又有《鹤冲天》“晓月坠” 一首,《尊前集》、《花庵词选》均以为和凝所作,题为《喜迁莺》。然《南唐书》云:“延巳《鹤冲天》词‘晓月坠’前段,见称于世。” 其言必非无根。《花间集》所录和凝词中,亦无此词,故此词亦可定为冯作。又《南乡子》第二首前叠“细雨泣秋风” 与后叠“玉枕拥孤衾” 韵脚不同,显为二词各残佚其半。《花草粹编》合为一首,《历代诗馀》、《全唐词》、四印斋本均承其误。刘继增校订本析为二首,是也。然刘氏以为是单遍小令,则又承《词谱》之误也。

四印斋本又增辑得冯词七首,惟《寿山曲》一首曾有《侯鲭录》称引,可证为冯词。此外《玉楼春》“雪云乍变” 一首《尊前集》作冯词,但欧阳修《近体乐府》中亦有之,当属之欧阳修。又《采桑子》“樱桃谢了” 一首乃晏殊作,见《珠玉词》,亦当剔出。又《长相思》一首,《莫思归》一首,《金错刀》二首,皆从《花草粹编》辑录,所据不可根究,四词皆鄙俗,必非冯延巳词。

余写定《阳春集》,从一百十九首中汰除二十九首,补遗惟留《寿山曲》一首,共得九十一首,皆冯延巳词,无可疑者。此则陈世修之功,亦未可以其妄收赝鼎而没之也。

混入《阳春集》诸词,皆佳作也。欧阳修十六首尤婉丽缠绵,前人选冯延巳词辄以欧阳诸作当之。朱竹垞《词综》取冯词二十首,其中八首为欧阳所作,一首为韦庄词,一首为张泌词。韦张二词均见于《花间集》,以朱竹垞之博闻慎学,乃亦信《花间集》中有冯词误入,此不可解也。张惠言《词选》取冯延巳词五首,其《蝶恋花》三首,《清平乐》一首,皆欧阳修所作,《虞美人》一首虽是冯作,非其佳者。周济《词辨》取冯词五首,其《蝶恋花》四首皆欧阳修所作,《浣溪沙》一首,则《花间集》中张泌之词也。陈亦峰《白雨斋词话》盛称冯延巳《蝶恋花》四首,以为“极沈郁之致,穷顿挫之妙:情词悱侧,可群可怨。” 此四首实亦欧阳修词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云云,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乃不悟此词正是欧阳修作也。观乎此,可知历来评论冯延巳词者,皆未识冯词真面目也。

张惠言、周济均称冯延巳《蝶恋花》词“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 陈亦峰且云:“‘庭院深深’一章,他本多作欧阳永叔词,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又云:“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冯正中意馀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 此皆尊冯而抑晏欧之论,然其所据以立论者,皆在此《蝶恋花》四首,而不悟此四首皆非冯作也。今以此四词还诸欧阳修,则三家所论,直是梦呓矣。

向来研究冯延巳词者,均坐二失。其一为过信《阳春集》。凡《阳春集》与欧阳修集互见者,皆断为冯作误入欧集。余则以为《阳春集》中若无《花间集》诸词混入,犹或可信其皆为冯作。今《花间集》词十二首赃证具在,又安能保其必无欧阳修词窜入耶?且如《蝶恋花》二首、《归自谣》二首,并见《乐府雅词》,其为欧作之证,强于冯作,顾乃必欲以为冯词者,何也?唐圭璋先生以为“《阳春集》编于嘉祐,既去南唐不远,且编者陈世修与冯为戚属,所录自可依据。元丰中崔公度跋《阳春录》,谓皆延巳亲笔,愈可信矣。” 此亦深为陈、崔二家所惑,而不思《花间集》词十二首将如何发落也。其二则以唐五代词为不可逾越之高境,非宋人所能企及。故二晏、欧阳虽步武延巳,亦仅能得其一体。刘熙载云:“冯正中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即其一例。夫“俊” 与“深” ,如何衡量?晏殊岂无深处,欧阳亦不乏俊语。惟心目中先有尊冯之成见,遂悬此深俊二格,以贬抑晏欧,总之谓晏欧皆不及冯耳。此则持文学退化论者厚古薄今之弊也。余以为令词肇兴于唐,自巷陌新声转而为士夫雅奏。温飞卿出,始为之选声设色,琢句研词,写宫闱婉娈之情;鬯尊俎筝琶之乐,歌词面目,从此一新,流风所被,遂成格局。此后则韦端已领袖蜀西,冯正中导扬江左,揄芬摛藻,纵未必迈越《金荃》,而托物取象,乃庶几继承楚些。比兴之义,于是乎入词矣。韦端己情至而言质,冯正中义隐而辞深,王国维谓“冯正中词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 此即言其于词之内容,有所拓展,为宋人之先河也。温、韦、冯、李之词,于宋人皆有影响,晏氏父子,所得犹在温韦之间;欧阳修则凌轹韦冯,青出于蓝矣。《蝶恋花》四首,固是欧公绝诣,冯延巳所不能到也。此四首与欧公其他词作,气韵一致,入《阳春集》则此四首与彼十首之间,深浅判然,愈见其非一手所制矣。

《阳春集》中所收《花间集》词十二首,皆与《花间集》所载不尽同。其一二字舛异者,或出传录之讹,姑置不论。然亦有全句异文者,此必为妄人改窜,谬托为冯延巳词,陈世修信而取之。又或竟是陈世修所作伪迹,亦未可知。至其所改易字句,皆不能胜原作,此亦可知其必非冯延巳作也。《虞美人》第三首“金笼鹦鹉天将曙” ,此李珣词也,原作“金笼鹦报天将曙” ,改本竟不成义。《菩萨蛮》第三首“人人尽说江南好” ,此韦庄词也,末二句原作“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今改作“此去几时还,绿窗离别难” ,与上文全不贯串。《浣溪沙》第一首乃孙光宪作,其起句云:“桃杏风香帘幕间” ,今改作“桃李相逢帘幕间” 。第三句原作“画梁幽语燕初还” ,今改作“画堂双燕语初还” ,竟不通矣。又第二首“醉忆春山独倚楼” ,其下片全录张泌词,而上片三句又与《花间集》全异,而此改本上下二片亦词意不属,陈秋帆已疑其“为陈世修辑刊时所删易” ,余亦云然。

冯延巳词自当以《鹊踏枝》十首、《采桑子》十三首、《虞美人》四首、《抛球乐》八首、《菩萨蛮》八首为最精湛之作。《鹊踏枝》“花外寒鸡” 、“几度凤楼” 、“霜落小园” ,《采桑子》“中庭雨过” 、“笙歌放散” 、“昭阳记得” 、“洞房深夜” ,《虞美人》“碧波帘幕” 、“玉钩鸾柱” ,《菩萨蛮》“画堂昨夜” 、“娇鬟堆枕” 、“沉沉朱户” 诸作尤为高境。其情深,其意远,非温飞卿、韦端己所能及,岂但吐属之美而已。虽然,冯蒿庵以冯延巳词比之于韩偓之诗,以为“其义一也” ,此则窃恐未然。韩偓以《香奁》一集寓家国兴亡之恫,君臣遭际之哀,是有意于比兴者也。冯延巳则初无此情此志,其作词也,固未尝别有怀抱,徒以其运思能深,造境能高,遂得通于比兴之义,使读者得以比物连类,以三隅反,仿佛若有言外之意耳。

附记:

一九六二至一九六五年间,我研读唐宋词,写了不少札记。随时随事,漫写备忘,长篇短记,芜杂凌乱。只有唐五代词部分,大略成篇。因经常引用旧书,故仍用文言写作,免得文体不纯。近来各方面索稿,愧无新著,故钞出数篇应命,向国内外同行请教,此文亦其中之一。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六日 作者记

(三)淮海词宋刻本

《淮海居士长短句》宋刻本三卷,先后经故宫博物院及番禺叶氏影印传世,古香袭裾,暇日展阅,自是一快。然其中有数字与张刻本不同。说者皆以宋本为胜,恐不尽然。即如《水龙吟》“小楼连远横空” 句,《艇斋诗话》已述其本事,乃为妓楼琬东玉作。欲藏楼琬二字,因用张籍诗“妾家高楼连苑起” ,则张刻本作“连苑” 为是。《草堂诗馀》亦作“连苑” 。而宋刻本则作“连远” 。连远而又横空,于义为滞。

又“疏帘半卷” 。宋本作“朱帘” ,亦与下句“单衣初试” 不谐。又《一落索》“杨花终日空飞舞” ,飞舞为连词,空飞舞,谓徒自飞舞,故下云“奈久长难驻” 。空与奈,实相照夜。宋刻本作“飞空舞” ,朱卧庵本误从之,皆不及张本,不当过信宋本也。惟《望海潮》“茂草台荒” ,张本作“荒台” 确是妄改。既曰茂草,又曰荒台,盛耶衰耶?然宋本此句亦必有误。详此句上下文义,疑当作“茂苑台荒” 耳。又《阮郎归》“身有恨,恨无穷” ,亦误。张本、毛本均作:“更有恨,恨无穷。” 更,谓更漏也。《菩萨蛮》句云:“独卧玉肌凉,残更与恨长。” 亦即此意。

(四)竹山词

《竹山词》余所见凡三本:1 元钞本。2 吴讷《百家词》本。3 毛氏汲古阁刊本。吴、毛二本殆同出此元钞本。元钞本有缺页二版,《忆秦娥》一首不全。吴本存其真,毛本径刊落之。《昭君怨》一首,元钞本误低二格,似有夺文。实则此乃单遍小令,文义格调俱全,吴、毛二本皆删去之,非也。

毛本题词较元钞本多“虽无诠次,庶几无遗逸云” 一语,又增一“湖滨散人” 署名。窃疑此乃毛氏诡诈,彼知其有缺佚,故以全璧欺人耳。张倍仁《妙香室丛话》谓“蒋竹山词有全集所遗,而升庵《词林万选》所拾者,最为工丽。如《柳梢青》‘学唱新腔’云云,又《霜天晓角》‘人影纱窗’云云。” 按此所举二词,今三本中皆有之,《霜天晓角》一首,亦未入《词林万选》,不知张氏所见此二书,为何本耶?

(五)陈著《本堂词》

《四明近体乐府》录《西庐词话》云:“陈著《本堂词》,诸选本未登。慈谿郑氏二老阁有《本堂集》写本,编词四卷,世间罕有。厉樊榭撰《宋诗纪事》,曹廷栋撰《宋诗存》,皆未见也。余为录存六首,其《宝鼎现》、《贺新郎》二阕,亦苏辛之俦也。”

按陈著《本堂词》,诸家著录,未见有四卷本。《彊村丛书》据丁氏善本书室抄本《本堂集》刊词仅一卷,长短无次。西庐所选六首,皆在后半卷中。此所说:老阁郑氏藏四卷本《本堂词》,不知果有其书否?

(六)陈大声及其《草堂馀意》

陈大声是明代中叶著名的词曲家。名铎,别号坐隐先生,又号七一居士,睢宁伯陈文的曾孙。原籍下邳,徙居南京。武宗正德年间,袭职济州卫指挥使。他的著作很多,有《秋碧轩集》、《香月亭集》。大约都是诗文集。散曲集有《秋碧乐府》、《梨云寄傲》。词集有《草堂馀意》。皆见于《千顷堂书目》,但至今已流传极少。

陈大声的散曲,主要是南曲,《曲品》称之为“南音嘹亮” 。一九三〇年代,卢冀野从艺芸精舍钞得《秋碧乐府》及《梨云寄傲》,刻入《饮虹簃散曲丛刊》,研究曲学者才易于见到。

况周仪藏有《草堂馀意》一部,清光绪三十年,为王鹏运借去,在北京付刻。刚写好版样,王鹏运忽然殁于苏州旅舍。原书及样本都失去,无法觅得。一九三二年,赵尊岳在北京访得了原本,欲刻版以传,因循未果。抗战期间,赵氏在南京刻他所编的《惜阴堂汇刻明词》,《草堂馀意》亦在其内。《明词》全书刻版竣工,刚刷出一部朱印样书,而抗战胜利,赵氏旅游到新加坡去了。《明词》版片,旋即散失,于是《草堂馀意》第二次流产了。

一九六二年,我在龙榆生寓所闲话,谈起赵氏所辑明词。榆生说,那个朱印本已归他保存。我就向他借归,检点一过,才知已不是全帙。但我求之多年的《支机集》和《草堂馀意》却赫然都在。我立即请人钞下了这两部极希见的明人词集,视同枕中秘宝。

十年浩劫中,榆生病故,他的遗书文物,亦不久就散去,那部唯一的朱印本《明词》,恐怕已深入“侯门” ,不可踪迹。现在因创刊《词学》的机会,我把《草堂馀意》全部印出,使这部再遭厄运的,况周仪称之为“全明不能有二” 的词学秘籍,终于能够公之于世,为王赵二家实现了遗志。

《草堂馀意》是一部非常古怪的词集。作者把《草堂诗馀》中春意、夏意、秋意、冬意这四部分的词,每首都照原韵和作一首。但在每首词的调名下却并不全署自己的姓名。只有原书无署名者,才署名陈大声,其馀则仍署原作者名,例如苏东坡、周美成。其实这些词也都是陈大声的和韵之作。这样的编书体例,倒是从来没有的。

我经过核对,陈大声的和作并不和原作完全一样。句法、字数常有参差。原作用领字的句子,和作往往没有领字。或者由于他是曲家,以为词中的领字都是衬字,不妨省去。

上下二卷的最后一首都是《如梦令》。这两首词在《草堂诗馀》中找不到原作。大约这是陈大声自己写了为这两卷《馀意》作题词的。

关于陈大声的遗闻轶事,有卢冀野的《陈大声评记辑》,发表于《词学季刊》第二卷第四期(1935年),可以参考。

附录 坐隐先生

本刊第一辑第二一一页介绍陈大声,称陈“别号坐隐先生” 。乃据卢冀野文录入,未及查考。出版后承徐润周先生指教,始知“坐隐先生” 乃汪廷讷之别号。“坐隐” 乃棋家自况,汪廷讷善弈,故自号“坐隐先生” 。汪亦工词曲,好刻书,以环翠堂刻本著名。《草堂馀意》亦环翠堂刻本,故题作“坐隐先生精订” 。

又陈大声卒于正德二年,其词曲活动及仕宦,实在成化、弘治年间。拙文所言,亦误。此二事皆当更正。

(七)秋水轩诗词

毗陵庄莲佩《盘珠词》,昔曾在国学扶轮社出版之《香艳丛书》中得之,词一卷,即名《盘珠词》,共八十八阕,无诗。后读金武祥《粟香随笔》,因知如皋冒氏有诗词汇刻本,并由金氏补入佚诗及断句,并附以金武祥祖捧阊《守一斋笔记》之关于庄莲佩者一条。但去年我在上海来青阁书庄买得冒氏刊本《秋水轩集》,缪荃孙旧藏本,计古今体诗五十七首,诗馀八十八阕。无金氏补辑之佚词及断句,亦无《守一斋笔记》,且并序跋亦无之。很失望,后得光绪初盛宣怀刻本,即所谓思补楼聚珍本,诗词并刊,与冒氏刊本校,字句略有出入,但诗亦只五十七首,词亦只八十八阕。惟有一盛宣怀跋文,云:

庄莲佩名盘珠,阳湖庄有钧女,同邑孝廉吴轼妻,颖慧好读书,幼从兄芬佩学诗,出笔凄丽,词尤幽怨,入漱玉之室,毗陵女史能乐府者,莫之先也。嘉庆间,病绝复苏,谓家人曰:“顷见神女数辈,迎侍天后,无苦也。” 卒年二十有五,吴德旋《初月楼稿》、李兆洛《旧言集》俱有传。阳湖盛宣怀识。

最近又购得光绪乙未可月楼刊本《秋水轩词》一卷、补遗一卷。有跋语云:

吾郡庄莲佩女史《秋水轩词》,哀感独绝,脍炙人口,惜抄录流传,不免讹脱。道光中费氏刊本仅止二十八阕,光绪初,思补楼聚珍本诗词并刻,而词得八十八阕,亦未能悉为校正。兹以诸家所藏钞本参校盛氏本,改其讹涣,补其缺逸,付诸手民,以广其传焉。光绪乙未闰端午,无闷居士跋。

无闷居士不知何许人,但可知必亦是毗陵人。我们从这一节跋语中,可知《秋水轩词》的最早刻本当为道光中的费氏刻本。可月楼刊《秋水轩词》卷首仍转刻费氏原序,署名费瑄,其辞曰:“《秋水轩词》,吾师吴承之夫子德配庄孺人著也……犹忆癸未岁,瑄负笈从夫子游,手录孺人小词一帙授瑄,越今几二十年矣。” 可知吴轼字承之,费瑄乃其门人。费氏所刻只其师手录之词二十八阕也。

可月楼刊本《秋水轩词》一卷,亦八十八阕,附补遗一卷,凡词十一阕。庄莲佩词似乎当以此本为最完备了。

关于庄氏的生平,《初月楼稿》及《旧言集》中的传,我都未曾见到,但《守一斋笔记》却在《粟香室丛书》中找到了。兹一并抄录于此:

吾常才媛颇有,而以庄莲佩为最。佩名盘珠,庄友钧上舍之女,余姊丈蒋南庄刺史之外孙女也。幼娟好颖慧,父母钟爱之。女红外,好读书。友钧故善说诗,莲佩听之不倦,每谓父曰:“愿闻正风,不愿闻变风。” 友钧授以汉唐诸家诗,讽咏终日,遂耽吟咏。稍长益工,将及笄,已裒然成集。古今体凡数百首,古体如《苦雨吟》,《牧牛词》,《养蚕词》,逼真古乐府。今体清新婉妙,佳句颇多。五言如“霜欺残夜月,虫碎一庭秋。” “浮云一片来,庭树忽无影。” “水寒鱼窟静,叶落燕巢空。” “庭院忽疑月,溪桥欲断人。” “山容怜雨后,秋色爱霜前。” 七言如“雨意暗滋三径草,鸟声啼破一溪烟。” “展卷却如人久别,惜花又值梦初过。” “凉生池馆因秋近,润遍琴书为雨多。” “霜华欲下秋虫觉,节序将来病骨知。” “叶声满院秋扶病,花影半栏人课诗。” “嫩柳似波春欲动,薄烟如雾月初生。” 此类皆可传诵。立庵,其外叔祖也,曾有《早春十咏》,莲佩属和《咏月》,结句云:“一样闲亭清影里,梅花含笑柳含颦。” 《咏草》一联云:“一线柔香初见影,几茸嫩绿远成痕。” 结句云:“无数楼台遮不住,暗拖烟雨出城根。” 《咏鸟》一联云:“唤雨梅梢闺梦断,弄晴雪后晓寒清。” 尤脍炙人口。嫁中表吴生,字承之,翁远宦,姑早丧,仍依母家。育子女,兼操家政,吟诗稍暇,辄时填小词,亦新隽可爱。体弱多病,年二十五,值清明,填《柳梢青》云:“风声鸟声,者番病起,不似前春。苔绿门间,蜂喧窗静,剩个愁人。隔帘几日浓阴,才放出些儿嫩晴。薄命桃花,多情杨柳,依旧清明。” 其父见之,惊谓不祥。对曰:“伤幼弟耳。” 盖有弟甚慧,方数龄,昨岁殇也。是秋,莲佩竟患瘵疾夭亡。属纩时,念父母不置,惟合掌诵佛而已。有才无命,惜哉!

《柳梢青》一词,大概是这位女词人之死的忏词了。但盛氏本、冒氏本、可月楼本所载此词,“苔绿门间,蜂喧窗静” 两句均作“针又慵拈,睡还难着” ,似较胜也。

关于庄莲佩的死,崇明施淑仪女史《冰魂阁野乘》中亦有一节记载:

莲佩字盘珠,阳湖庄友钧女,举人吴轼之妻,幼颖慧,好读书。既长,习女红精巧,然暇辄手一编不辍,尝从其兄受汉魏六朝人诗,读而好之。因效为之,辄工。其幽怨凄丽之作,大抵似昌谷云。年二十五,以瘵卒,垂绝复醒,谓其家人曰:“余顷见神女数辈,抗手相迎,云须往侍天后,无所苦也。” 其姊适蒋氏者,亦工吟咏,善吹箫,所居春晖楼,有佣能视鬼神,指其姊妹曰:“是皆瑶宫仙子,我见绿衣丫髻行空中耳。” 未几,盘珠卒,未几,其姊亦卒。临终索妹所画为殉。先是日者推其姊年当得七十二,至是才二十七耳。

其说虽无稽,但盛氏、施氏均作此说,似乎这位女词人之死,也颇有点李长吉的味儿了。至于她的诗,诸家均谓其似长吉,似亦并非虚誉,兹录集中《春晓》、《春晚》二曲,以见一脔:

琤琮铁马东风冷,乱落樱桃糁幽径。梦里黄莺听未真,绿雾如烟隔花影。美人日午恋红衾,绿云香滑堕瑶簪。海棠夜雨愁春老,唤婢钩帘看浅深。(《春晓曲》)

垂柳堤,春风短;游线十丈牵难转。落花委地愁红浅,燕尾分香留一翦。细雨拖寒散满城,冷烟腻树莺无声。细草得意娇暮春,横阶当路历乱生。(《春晚曲》)

一九三五年三月

(以下未出版)

(八)白玉蟾词

白玉蟾词,余所见凡三本:1 道藏本《上清集》一卷,凡词二十五阕。2 正统刊本臞仙重编《海琼白真人文集》六卷,其卷六收诗馀一百二十七阕(内鹤林靖和作二阕)。3 万历刊本《琼琯白真人文集》十二卷,其卷七收诗馀二十五首,与《上清集》同。《彊村丛书》用唐元素校旧钞《玉蟾集》本,其次第与正统本同,盖即从此本。惟正统本《贺新郎》有二十四阕,其第四阕“挽住风前柳” 云云,乃卢申之作,见《蒲江词》,故唐本删之。

唐本续集一卷,凡十一阕,皆万历本所有而正统本所无者。《水调歌头·自述》十首,具见万历本,正统本佚其四。《全宋词》用《彊村丛书》本而增补《鸣鹤馀音》中《珍珠帘》一阕,总得词一百三十六阕。《彊村》本颇多阙误,余以正统、万历两本校之,可补正数字,义皆较长。书之于此,备后人校订焉。

《兰陵王》一“樵唱渔笛” 。“渔” ,正统本作“牧” 。

《沁园春》二“更凭高□远” 。正统本亦空格,校者用朱笔补“眺” 字。按:同治戊辰重镌本《白真人集》作“望” 。

《沁园春》三“每为众生时雨滂” 。“众” ,正统本作“泉” 。

《沁园春》七“秋千戏剧” 。“戏” ,正统本作“则” 。

《水龙吟》二“结闲茅屋” 。“闲” ,正统本作“间” 。

《水调歌头》十三“丙子中元后风雨有感” 。此题万历本作:“丙子七月十八日得雨,午后大风起,因而有感。”

《摸鱼儿》三“梦觉已非帝所” 。“非” 字下原空,校者以朱笔补“其” 字。

《瑶台月》“诮不思下界有人岑寂” 。“诮” 字正统本作“诤” 字,校者以朱笔抹去言旁,盖当作“争” 字。

《永遇乐》二“只□底是” 。“只” 字下正统本作“” 字。按:此字字书所无,未详其义。

《贺新郎》五“□是东吴春色盛” 。“□” 字正统本作“是” ,盖“自” 之误,当作“自是东吴春色盛” 。

《贺新郎》八“自展云间锦字” 。“间” ,正统本作“笺” 。

《贺新郎》十“贺大卿生日” 。此题正统本作“贺胡大卿生日” 。

《贺新郎》二十三“琪林春老” 。“林” ,正统本作“株” 。

《鹧鸪天》二“西畔双松百尺长” 。“尺” ,正统本作“丈” 。

《鹧鸪天》三“浑是迷天地” 。“是” ,正统本作“自” 。

续集

《水调歌头》三“未下飞升诏” 。“下” ,万历本作“被” 。

《酹江月》“如今识□” 。万历本作“识破” 。

(九)朱淑真《断肠诗集》

朱淑真《断肠诗集》,旧钞残本一册,庚辰夏得于香港摩罗街,有“东莞莫氏五十万卷楼” 印。书题“新注朱淑真《断肠诗集》” ,钱塘郑元佐注。残存第九卷闺怨诗十七首,第十卷杂题诗十八首。注多唐诗及东坡诗,又引前人词句,称为古词,略同《草堂诗馀》注及《岁时广记》。

诗集后有附卷,题“新补朱淑真《断肠词》” ,昆山慎轩胡慕椿氏。词十六调二十七阕,分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四目。词后有胡氏跋云:

淑真诗集脍炙海内久矣,其诗馀仅见二阕于《草堂集》,又见一阕于十大曲中,何落落如晨星也。既获《断肠词》一卷,凡十有六调,幸窥全豹矣。先辈拈出元夕词,以为白璧微瑕,惜哉!

其后又有《记略》一则云:

昆山慎轩氏识:“淑真,浙中海宁人,文公侄女也,文章幽艳,才色娟丽,实闺阁所罕见者。因匹偶非伦,弗遂素志,赋《断肠集》十卷以自解。临安王唐佐为传以述其始末。吴中士大夫集其诗二百馀篇,宛陵魏仲恭为之序。”

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断肠集》二卷,浙江鲍士恭家藏本。《提要》云:

淑真,钱塘女子,自号幽栖居士,嫁为市井民妻,不得志以没。宛陵魏端礼辑其诗为《断肠集》,即此本也。

魏端礼者,即仲恭之名,其书或与余所得者同,然彼仅二卷,此则十卷,岂已合并之耶?抑鲍氏所藏亦残帙耶?《提要》又云:

前有田艺衡《纪略》一篇,词颇鄙俚,似出依托。至谓淑真寄居尼庵,日勤再生之请,时亦牵情于才子,尤为诞语。

此本后《记略》当即田艺衡所拟,惟无“寄居尼庵” 云云,则此文亦未全也。此本诗集十卷,观其分类及注语,当出宋本,然未见诸家著录,不知前八卷尚在天壤间耶?词一卷,无注,则胡氏增入之,故曰“附卷” ,原非诗集所有也。陈直斋著录《断肠词》一卷,殆即此本。汲古阁刊《断肠词》一卷,凡二十七阕,与此本同,后有毛晋跋,多引用胡氏语。然则汲古阁所得洪武间钞本,宜亦即此本,胡氏殆明初人也。

况周仪得《汲古阁未刻本断肠词》一卷,校补而刻之,收入《四印斋丛刊》中。此未刻本削去《诗词杂俎》本中《浣溪纱》“玉体金钗一样娇” 一阕,又据《花草粹编》补《西江月》、《月华清》各一阕,共二十八阕。况氏又以《浣溪纱》一阕补入,别从《历代诗馀》、《花草粹编》补《绛都春》一阕,从《词统》、《古今词话》补《阿那曲》一阕,共得三十一阕。况氏于《绛都春》题下注云:“毛氏知从《花草粹编》补前二阕,而佚此阕,亦疏校勘也。” 按:此阕先见《草堂诗馀》,乃朱希真作,《花草粹编》误作朱淑真,毛氏知其误,故不录,是疏于校勘者,正是况氏耳。

毛、况两家所增补四首,皆不可信。原集二十七首中,《生查子》(去年元夜时)一首,《乐府雅词》、《花草粹编》均属欧阳修,《欧公近体乐府》中亦载之,必非朱淑真作。《西泠词萃》本《断肠词》已削去此篇,是也。《生查子》“年年玉镜台” 一首,《花草粹编》、《词林万选》作朱希真词,《历代诗馀》作李清照词,四印斋刻《漱玉词》已收入之,似当汰去。然此本题下注云:“世传大曲十首,朱淑真《生查子》在第八,调入大石,此曲是也,集中不载,今收入此。” 汲古阁《诗词杂俎》本《断肠词》亦有此注,可知此乃宋本原有之注,然则此词同为朱淑真作矣。观“集中不载” 一语,又可知《断肠词》先有刊本而无此阕,故编者增入之;《柳梢青》三首乃杨补之词,故《断肠词》可定者二十三阕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