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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唐诗宋词中的六州曲

六州

《新唐书·乐志》云:“天宝乐曲,皆以边地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后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明年,安禄山反,凉州,伊州,甘州,皆陷吐番。” 《五行志》亦云:“天宝后,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而乐曲亦多以边地为名,有伊州、甘州,凉州等。” 盖诸曲始行于天宝间,安史乱后转盛也,《吐蕃传》言:“长庆元年,赞普大享唐使者,乐奏秦王破阵曲,又奏凉州、胡渭、录要、杂曲、百伎,皆中国人。” 胡渭即胡渭州,开元中李龟年所制曲。又有石州曲,氐州歌,见《羯鼓录》、《教坊记》,合之称六州,亦有曲。《乐府诗集》有簇拍陆州,曲辞“西去轮台万里馀” 云云,七言绝句也。《宋史·乐志》鼓吹曲中亦有六州一曲,属正宫。又有属无射宫、黄钟商、中吕羽、黄钟羽者,凡五调。词中则有六州歌头一曲,与鼓吹曲辞仿佛。程大昌《演繁露》云:“六州歌头,本鼓吹曲,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不与艳词同科。” 盖真宗时有刘潜作六州歌头赋项羽庙。李冠作六州歌头咏骊山,皆怀古之作,慷慨激楚,与当时词家赋情之作迥异,故程氏特为表彰之。刘词结拍云:“遣行人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 李词结拍云:“使行人到此,千古只伤歌,事往愁多。” 后之为此词者,辄步趋之。张孝祥云:“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刘克庄咏牡丹云:“谩伤春吊古,梦绕汉唐都,歌罢欷歔。” 刘龙洲吊岳飞词上段结拍云:“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 遣意造语皆类此,盖此调豪放中见沉郁,最宜于伤今吊古之情,刘李二词传唱既多,竟成模式矣。歌头者,大曲中之一遍。六州歌头,即大曲六州中排遍第一曲也。六州大曲存于词者,惟此一遍。

凉州

六州诸曲,凉州最著。隋开皇时置七部乐,一曰国伎,二曰清商伎。大业时置九部乐,一曰清乐,即清商也;二曰西凉,即国伎也。清商者,其始即清商三调,皆汉以来旧曲、晋朝播迁,夷羯入据中原,其音分散。苻秦时,吕光平西域三十六国,得此乐于凉州。宋武帝平关中,因而流于南朝,不复存于北土。隋帝平陈后获之,文帝听之,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昔因永嘉,流于江外。我受天明命,今复会同,虽赏逐时迁,而古致犹在,可以此为本,微更损益,去其哀怨,考而补之,以新定律吕,更造乐器。” 西凉乐者,起于苻秦之末,吕光、诅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帝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由此可知,西凉音乐,虽华夷总杂,实一时称盛。唐高祖即位,仍沿隋制,设九部乐。周隋以来管弦杂曲数百,皆西凉乐也。至玄宗时,置梨园,胡部新声大行。凉州复进新曲,如著名之霓裳羽衣曲,即开元中凉州都督杨敬述所进也。凉州曲,《乐府诗集》云:“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所进。” 按《新唐书·郭知运传》知运于开元四年为陇右节度使,九年卒,赠凉州都督。可知凉州曲之入梨园教坊,当在开元九年以前,当时西域进乐,不但进曲谱、乐器,同时亦进歌舞女伎。开元中,俱蜜献胡旋舞女。十五年,吐火罗献舞女。二十一年,骨咄献女乐。均见《唐书》吐蕃、突厥诸传。张籍《旧宫人》诗云:“歌舞凉州女,归时白发生。全家没蕃地,无处问乡程。宫锦不传样,御香空记名。一身叹自说,愁逐路人行。” 此即咏凉州歌舞伎入为唐宫人者。凉州沦陷后,宫人无家可归之悲也。

凉州曲谱,久已失传,歌词虽有李白、王之涣、王翰、耿纬、张籍、柳中庸诸家所作,或曰凉州词,或曰凉州曲,皆七言绝句,犹是唐之歌诗,不能见曲之体制。《乐府诗集》收凉州歌五遍,分为歌三章,排遍二章。此则凉州大曲之体制,亦恐非全曲也。《新唐书·乐志》云:“凉州曲,本西凉所献也,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贞元初,康崑寓其声于琵琶,奏于玉宸殿,因号玉宸宫调。合诸乐则用黄钟宫。” 宫调即黄钟宫,俗呼正宫。此谓康崑尝以凉州曲翻入琵琶调,改其名为玉宸宫调。若与诸乐合奏,则仍称黄钟宫也。此论王灼《碧鸡漫志》辨之详矣。惟王灼斥凉州曲有大遍、小遍之说为非,似不可解。夫大遍、小遍,即大曲,小曲之义。王氏尝见凉州排遍一本,有二十四段,则明是大曲,亦即所谓大遍也。元稹《连昌宫词》云:“逡巡大遍凉州彻。” 谓念奴歌凉州大曲也。又《琵琶歌》云:“凉州大遍最豪嘈。” 谓管儿弹凉州大曲也。别有小遍凉州,则唐诗人所作一二绝句所谱者是矣。宋人词中有称小梁州者,如陈允平浣溪沙云:“宝笙偷按小梁州。” 又少年游云:“拍点红牙,箫吹紫玉,低按小梁州。” 岂非即小遍凉洲耶?

《幽闲鼓吹》云:“段和尚善琵琶,自制西凉州。后传康崑,即道调凉州,亦谓之新凉州。” 段和尚,即段善本,德宗时人。此谓道调凉州始于段和尚。然道调即正宫,凉州曲本属正宫,段善本初未改变宫调也。且张祜诗云:“春风南内百花时,道调凉州急遍吹,揭手便拈金盏舞,上皇惊笑悖拏儿。” 此云“上皇惊笑” 乃肃宗时事,则道调凉州不始于段和尚,可证矣。

又《文献通考》云:“西凉乐,盖凉人所传中国旧乐,杂以羌胡之声也。自后魏传隋及唐,以备燕乐部。其歌曲谓之凉州,又谓之新凉州,皆入娑陀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等所进。唐坐、立二部,惟庆善乐独用西凉。故明皇尝命红桃歌凉州词,谓其词贵妃所制。岂贵妃制之,知运进之耶?” 按娑陀调即道调。据此则凉州诸曲,皆属道调。新凉州者,以别于隋以来之凉州旧曲,不独段和尚所制琵琶一曲为道调也。明皇命侍者红桃歌贵妃所制凉州词,见《杨妃外传》。此特诸曲中之一曲耳。唐诗人制凉州词者多矣,岂必皆谱入曲乎?郭知运所进不止一曲,进凉州曲者不止郭知运一人,此不可牵连附会也。

凉州歌舞宋时犹盛行。夏英公词云:“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梁州。” 贺方回词云:“绕郭烟花连茂苑,满船丝竹载凉州。” 其为朝野所重如此。然宋人多误作梁州。《容斋随笔》云:“凉州,今转为梁州,唐人已多误用。” 此说恐未必然,疑唐人旧集,经宋人迻写,改窜致误也。《全唐诗》中常有于梁州下注云:“一作凉” ,可知旧本不误者犹存也。宋人史籍及诗词中,则或作凉,或作梁。今凡有引用,悉仍其旧,不为统一,以存其真。《宋史·乐志》著录教坊所奏四十大曲,正宫、道调、仙吕、黄钟,均有梁州。又云韶部十三大曲中,亦有正宫梁州。《武林旧事》载理宗朝天基圣节排当乐目,有万岁梁州曲破,属夷则宫。又有碎锦梁州歌头,属无射宫。又官本杂剧段数有四僧梁州,三索梁州,诗曲梁州,头钱梁州,食店梁州,法事馒头梁州,四哮梁州,此皆大曲也。姜白石醉吟商上品词序云:“有琵琶曲护索梁州,今不传矣。” 凉州曲之现存于宋词者,惟梁州令一调。柳永作一阕,中吕宫,晏幾道、欧阳修均有此作,字句不同,亦未注明律调。晁无咎有梁州令叠韵一阕,乃并二阕为一,犹重头之义耳。

凉州,歌舞曲也。唐诗宋词中摹写其声容者夥矣。集而录之,可以见其盛况。晏叔原词云:“梁王苑路香英密,长记旧嬉游。曾看飞琼戴满头,浮动舞梁州。” 欧阳永叔词云:“楼台向晓,浅月低云天气好,翠幕风微。宛转梁州入破时,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与细,汗粉重匀,酒后轻寒不著人。” 舒信道词云:“金缕歌残红烛稀,梁州舞罢小螺垂。” 王通叟词云:“锦茵舞彻凉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 贺方回词云:“吴都佳丽苗而秀,燕样腰身。按舞华茵,促遍凉州,罗袜未生尘。” 黄山谷词云:“舞回脸玉胸酥,缠头一斛明珠。日日梁州薄媚,年年金菊茱萸。” 陈无已观小姬娉娉舞梁州云:“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玉小。舞袖迟迟,心到郎边客已知。” 此皆咏凉州舞容者也。

元稹《连昌宫词》咏念奴歌云:“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 刘禹锡《赠歌者米嘉荣》云:“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惟数米嘉荣。” 李频《闻金吾妓唱梁州》云:“闻君一曲古梁州,惊起黄尘塞上愁。秦女树前花正发,北风吹落满城秋。” 武元衡《听歌》云:“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黄金与莫愁。” 白居易诗云:“霓裳秦罢唱凉州,红袖斜翻翠黛愁。应是遥闻胜近听,行人欲过尽回头。” 此皆为唱凉州曲歌妓而作者也。

白居易《秋夜听高调凉州》诗云:“楼上金风声渐紧,月中银字韵初调。促张弦柱摧高管,一曲凉州入泬寥。” 李益《夜上西城听凉州曲》云:“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凉州双管逐。此时秋月满关山,何处开山无此曲。” 顾况《李孺人弹筝歌》云:“寸心十指有长短,妙入神处无人知。独把凉州凡几拍,风沙对面胡秦隔。听中忘却前溪碧,醉后犹疑边草白。” 冯延巳词云:“霜积秋山万树红,倚岩楼上挂朱拢。白云天远重重恨,黄叶烟深淅淅风。髴凉州曲,吹在谁家玉笛中。” 苏东坡词云:“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绿珠娇小。绮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征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 毛泽民词云:“银字笙箫小小童,梁州吹过柳桥风,阿谁劝我玉杯空。” 王履道词云:“别唤清商开绮宴,玉管双横,抹起梁州遍。” 陈西麓词云:“残月有情圆晓梦,落花无语诉春愁,宝笙偷按小梁州。” 又云:“拍点红牙,箫吹紫玉,低按小梁州。” 段克己词云:“一声羌管谁弄,吹彻古梁州。” 此皆咏笙,箫,筝,笛之奏凉州曲者也。段克己,金末元初人,已称唐凉州曲为古梁州矣。

元稹《琵琶歌》云:“平明船载管儿行,尽日听弹无限曲。曲名无限知者鲜,霓裳羽衣偏宛转。凉州大遍最豪嘈,六么散序多笼捻。” 张祜《王家琵琶》云:“金屑檀槽玉腕明,子弦轻捻为多情。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 苏东坡诗云:“琵琶弦急衮梁州,羯鼓声高舞臂。” 郑毅夫词云:“江上探春回,正值早梅时节。两行小槽双凤,按凉州初彻。” 辛稼轩《赋琵琶》词云:“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郤手,一抹凉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 周公谨词云:“凤拨龙槽,新声小按梁州。莺吭夜深转巧,凝凉云应为歌留。” 陈纪听琵琶词云:“六么声断凉州续。” 此皆咏琵琶曲凉州者也。

唐玄宗好羯鼓,故凉州曲亦入羯鼓,惟南卓《羯鼓录》仅有石州而无凉州。唐人诗咏羯鼓凉州者,未见。宋元人词则有赵长卿云:“更听羯鼓打梁州,恼人处,宿酒尚扶头。” 叶少蕴词云:“一醉年年今夜月,酒船聊更同浮。恨无羯鼓打梁州,遗声犹好在,风景一时留。” 李弥逊词云:“酒酣喝月,腰鼓百面打凉州。” 折元礼云:“剩着黄金换酒,羯鼓醉凉州。” 可见宋元时犹有李三郎遗风。腰鼓百面打凉州,其为壮观可想。

开元、天宝时,唐室强大,奄有河湟,凉州为一大都会,文物称盛。此时唐诗人作边词,皆意气发皇,豪情飙举。如王昌龄之《从军行》、《殿前曲》、《出塞诗》,岑参之《酒泉》、《敦煌》、《献封大夫凯歌》诸诗。王维,王之涣,王翰,李白,诸家之凉州词,皆泱泱有大国风。安史乱后河湟沦没,汉人陷蕃者不得东归,胡人在唐者亦道路间阻,不克西还,读大历、贞元间诗人所作边词,情绪冏已不同。如张籍词云:“凤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榆六十秋。边将皆承主思泽,无人解道取凉州。” 李益《六州胡儿歌》云:“胡儿起作六蕃歌,齐唱呜呜尽垂手。心知旧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久。回头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蕃音虏曲似难分,似说边情向塞云。故国关山无限路,风沙满眼堪断魂。” 高联诗云:“蜀地恩留马嵬哭,烟雨濛濛春草绿。满眼由来是旧人,那堪更奏凉州曲。” 元稹、白居易均有《西凉伎》新乐府,元作叙西凉盛时伎乐之美,白作叙河湟沦失后胡汉人民之悲愤。合而读之,可为慨然。西凉伎,即今之掉狮子戏也。杜牧有《河湟》诗云:“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此皆可以表见当时诗人对凉州曲之感情。凉州于咸通二年始因张义潮归唐,十三年张义潮卒。不久,河湟诸州又复失陷。自此终唐、宋二代,不入版图。宋人不知有凉州,故多误作梁州。

小梁州(附录)

杨用修《词品》云:“贾逵曰,梁米出于蜀汉,香美逾于诸梁,号曰竹根黄,梁州得名以此。秦地之西,敦煌之间,亦产梁米,土沃类蜀,故号小梁州。曲名有小梁州,为西音也。” 按用修此文甚谬。《文献通考》云:“《禹贡》曰:‘华阳黑水惟梁州’。舜置十二牧,梁州其一也,以西方金刚,其气强梁,故曰梁州。” 是梁州以强梁取义,贾逵以梁作梁,其说不足据也。唐乐有以边地为曲名者,曰伊州,甘州,凉州,石州,胡渭州,氐州,是谓六州。凉州,汉武帝时置,以其地处西方,常寒凉也。《新唐书乐志》云:“凉州曲,本西凉所献,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 大遍者,大曲也。元稹《连昌宫词》云:“逡巡大遍凉州彻。” 即谓此也。小遍者,小曲也。唐诗人如李白,王之涣,王翰,耿纬,均有凉州词,皆七言绝句,此小遍凉州,亦即所谓小凉州也。唐人歌曲,惟有凉州,无梁州。至宋时多误作梁州,于是小凉州亦误作小梁州矣。用修谓西秦有小梁州之称,载籍无征,盖臆说也。

伊州

伊州,亦西凉乐。《乐府诗集》有伊州歌一篇,凡歌五遍,入破亦五遍。歌第一,第二为七言绝句,第三至五为五言绝句。入破前三遍七言,后二遍五言。伊州大曲,体制存于今者,惟此一篇耳。此曲属商调,开元中西凉节度盖嘉运所进。王维有《伊州歌》一首,殆唐诗人制歌词之最早者。王建《宫词》云:“新学管弦声尚涩,侧商调里唱伊州。” 侧商之义,姜白石《琴曲序》已有解释,兹不赘。王灼云:“伊州见于世者,凡七商曲:大石调、高大石调、双调、小石调、歇指调、林钟商、越调,第不知天宝所制,七商中何调耳。” 按《宋史·乐志》载教坊所奏四十大曲,有越调伊州,歇指调伊州二曲。《武林旧事》载理宗时天基节排当乐曲目,有梅花伊州,属无射商,即越调也。又官本杂剧段数有领伊州,铁指甲伊州,闸五伯伊州,裴少卿伊州,食店伊州五曲。又《岁时广记》引伊州曲咏长生殿事者一遍(见卷三十七“授钗钿” 条),此皆宋时伊州大曲之可得而知者。《艇斋诗话》引洪玉父炎为侍儿小九赋诗云:“桃花浪打散花楼,南浦西山送客愁。为理伊州十二叠,绶歌声里看洪州。” 亦可知宋时伊州大曲为十二遍也。

词中则有《伊州三台令》一调,仅见赵师侠《坦庵词》有一阕。张仲举《听董氏双弦》云:“正宫商分犯,拽归双调,伊州入破,遍三台。” 乃排遍之尾曲,其后即为入破。玩张词意,岂伊州三台亦大曲中之一遍耶。又有伊州令一调,仅见于《花草粹编》载范仲胤妻所作一阕,文字有缺夺。《词律拾遗》已补足之。此二词皆不知属何律调,殆当时教坊所制小曲,故名目不见于《乐志》也。

伊州亦歌舞曲。《文献通考》云:明皇开元中,宜春院伎女谓之内人,云韶院谓之宫人。凡内伎出舞,教坊诸工唯舞伊州,五天二曲。馀曲尽使内人舞之。似伊州为健舞,故独使教坊诸工舞之。然女伎亦有舞伊州者。张子野词云:“舞彻伊州,头上宫花颤未休。” 刘克庄词云:“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 皆可证。

高骈诗云:“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 白居易诗云:“老去将何散老愁,新教小玉唱伊州。亦应不得多年听,未教成时已白头。” 罗虬诗云:“红儿谩唱伊州遍,认取轻敲玉韵长。” 吴文英词云:“一曲伊州,秋色芭蕉里。娇和醉,眼情心事,愁隔湘江水。” 皆咏伊州曲之歌唱也。白居易教女伎者,当是伊州大曲,非朝夕所能娴习,故有“未教成时已白头” 之叹。

温飞卿《赠弹筝人》诗云:“天宝年中事玉皇,曾将新曲教宁王。钿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 王初寮词云:“深庭夜寂,但凉蟾如昼,鹊起高槐露华透。听曲楼玉管,吹彻伊州。” 顾阿瑛词云:“二十五声秋点,三十六宫夜月,横笛按伊州。” 此咏筝笛中奏伊州曲也,可知此曲元时犹存。

甘州

甘州,《乐府诗集》收唐词一首,五言绝句。注云:羽调曲。元稹《琵琶绝句》云:“学语胡儿撼玉玲,甘州破里最星星。使君自恨常多事,不得工夫夜夜听。” 苻载《甘州歌》一首甚佳,诗云:“月里嫦娥不画眉,只将云雾作罗衣。不知梦逐青鸾去,犹把花枝盖面归。” 薛逢有《醉中闻甘州》诗云:“老听笙歌亦解愁,醉中因遣合甘州。行追赤岭千山外,坐想黄河一曲流。日暮岂堪征妇怨,路傍能结旅人愁。左绵刺史心先死,泪满朱弦催白头。” 此诗愁字重协,恐有误。苻载,蜀人;薛逢诗在蜀中作,元稹诗恐亦在巴州时作。《花间集》中毛文锡有甘州遍一首,顾夐有甘州子五首,蜀后主王衍亦尝作甘州曲,疑即甘州子失其首四字,又王灼《碧鸡漫志》称顾夐、李珣均有倒排甘州。盖此曲特盛于蜀中,入宋后便尔衰歇,故宋教坊曲中无甘州之目。王灼亦云:“甘州世不见” 也。然毛文锡词云:“美人唱,揭调是甘州。” 至南宋时,张枢亦有词云:“何处东风院字,数声揭调甘州。” 可知揭调甘州,犹流传于歌女之口也。揭调即高调,大吕羽,俗呼高般涉调。岂即此耶?甘州舞属软舞,然亦未见唐宋诗人赋咏及之。宋词中有甘州令一调,又八声甘州一调,柳耆卿集中均有之,俱属仙吕调。八声甘州或但称甘州,八声之义,万红友引《西域志》云:龟兹国之制伊州,甘州,凉州等曲,皆翻入中国。八声者,歌时之节奏也。” 此语余亦未得其解。苏东坡已有八声甘州,在柳耆卿前,宋人用此调,殆始于东坡也。

胡渭州

胡渭州本曰渭州曲。《明皇杂录》云:“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能歌。制渭州曲,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 《新唐书·吐蕃传》云:“长庆元年,吐蕃赞普大宴唐使者,奏凉州、胡渭、录要诸曲。” 此时乃曰胡渭州矣。盖唐时有二渭州,开元、天宝时之渭州,今甘肃陇西县。安史乱后,陷于吐蕃。元和四年,以原州之平凉县置行渭州,即今甘肃平凉市,此所谓侨置州也。自此以后,陇西之渭州,俗称胡渭州,渭胡人所据之渭州也。故曲称胡渭州者,皆元和以后事也。《太平广记》引《广德神异录》云:“天宝中,乐人及闾巷好唱胡渭州,以回纥为破。” 此谓渭州大曲,以回纥曲为入破。渭州,商调曲,回纥,亦商调曲,故得移用。然天宝时必曰渭州,而不曰胡渭州也。

胡渭州歌词,今惟见唐诗人张祜二首,一七言绝句,一五言绝句,当是大曲之二遍。其舞属健舞,曰大渭州。宋时教坊所奏四十大曲中,小石调,林钟商均有胡渭州。云韶部黄门鼓吹乐有越调胡渭州。小石调即中吕商,越调即无射商,皆商调也。官本杂剧段数有赶厥胡渭州、单蕃将胡渭州、银器胡渭州、看灯胡渭州四曲,律调不详。宋人著录之胡渭州大曲,惟此七曲。

词中无胡渭州,然姜白石醉吟商小品序云:“遇琵琶工,解作醉吟商胡渭州。因求得品弦法,译成此谱,实双声耳。” 醉吟商乃律调之俗名,如泛清商、凤鸣羽之类。据姜序所言,则醉吟商即夹钟商也。胡渭州乃曲调名,此琵琶曲,盖即夹钟商之胡渭州耳。白石道人标题曰“醉吟商小品” ,而不云胡渭州,遂使后来治词律、词谱者,皆误以醉吟商为曲调名。故余曰:宋词中尚有胡渭州一曲,即白石道人从琵琶曲中译出之醉吟商小品也。

石州

石州,商调曲。《乐府诗集》收唐词“自从君去远巡边” 一篇,其句法为七七、五五、五五、五五,似较繁复。羯鼓曲亦有石州,入太簇角调。李商隐诗云:“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施肩吾咏骑马郎诗云:“赚杀唱歌楼上女,伊州误作石州声。” 盖伊州亦商调曲也。宋教坊四十大曲中有越调石州一曲,越调即无射商也。官本杂剧有单打石州、和尚那石州、赶厥石州三段,律调未详。欧阳修词云:“翠袖娇鬟舞石州,两行红粉一时羞,新声难逐管弦愁。” 张元幹词云:“小板齐声唱石州,月如钩,一寸横波入鬓流。” 可知宋时歌舞并存。贺方回、张元幹、张叔夏均有石州慢,谢勉仲有石州引,诸家句拍均同,万红友谓石州引即石州慢,是也。

氐州

六州诸曲,氐州著录最不经见。唐乐府有氐州歌第一,宋周美成词有氐州第一,入商调,疑即唐大曲之一遍。入宋而成词调者。汲古阁本《片玉词》于调名下注云:“清真集作熙州摘遍,字句稍异。” 然今所见周词诸本,无作熙州摘遍者,未能证毛氏所说。张子野词有熙州慢一阕,句拍与氐州第一不同。氐州地名不载于《唐书·地理志》,或者即熙州,则氐州在宋词中存二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