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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文本资料之辑录

(一)宋金元词拾遗

一九六三年,中华书局印行域外残存本《永乐大典》,我尽阅之,录出宋金元人词一百馀首。宋词皆旧版《全宋词》所未收者,金元人词皆周泳先、赵万里所未得者。因录为二卷,题曰《宋金元词拾遗》。荏苒二十馀年,《全宋词》已出增订本。《全金元词》亦已问世。今年暑中,检出《拾遗》,互为核对,则我所得者,仍有五首未见于《全宋词》,八首未见于《全金元词》。因删去复出,增入近年搜罗所得,共得二十首,发表于此,供后人补录。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十日,施蛰存记。

满江红 李壁

同蒋洋州饮湖上

潇洒湖亭,问何似水村山郭。官事了、胡床到处,一樽携却。语燕流莺争上下,可怜憔悴支公鹤。赖故人相对一开颜,情犹昨。深径里,花如幄。高城外,烟如幕。判与君谈到,画楼残角。尘世直须如梦会,老年渐觉于春薄。岂不知肮脏共伊优,由来各。

又一首 李壁

蒋示和篇余亦再作

草色芊绵,正春在房公池阁。等闲放、绿围红绕,万跗千萼。巴月天边知几换,吴霜镜里看尤觉。又何嗟、欢意到中年,如云薄。高斋梦,谁惊著。佳客至,聊同酌。更茶烟轻飏,柳风帘箔。最忆永嘉灵运语,归田不待三年约。笑吾今身世转尘埃,羞猿鹤。

右李壁《雁湖集》词二阕录自《永乐大典》卷二二七二至二二七四湖字韵。《全宋词》未收。

鹧鸪天 徐衡仲

席上赋

翠幕围香夜正迟,红麟生焰烛交辉。纤腰趁拍轻于柳,娇面添妆韵似梅。凝远恨,惜芳期。十年幽梦彩云飞。多情不管霜髯满,犹欲杯翻似旧时。

满江红 徐衡仲

约斋同席用马庄父韵

挥手华堂,重整顿、选花场屋。撩鼻观飞浮杂杳,异香芬馥。金缕尚馀闲态度,冰姿早作新妆束。恨尊前、缺典费思量,无松竹。蜂蝶恨,何时足。桃李怨,成粗俗。为情深拼了,一生愁独。菊信谩劳频探问,兰心未许相随逐。想从今、无暇蔷薇,罂粟。

满江红 徐衡仲

晦庵席上作

争献交酬,消受取、真山真水。供不尽、杯螺浮碧,髻鬟拥翠。莫便等闲嗟去国,固因特地经仙里。奉周旋、惟有老先生,门堪倚。追往驾,烟宵里。终旧学,今无计。叹白头犹记,壮年标致。一乐堂深文益著,风云亭在词难继。问有谁,熟识晦庵心,南轩意。

右徐衡仲词三阕均见《永乐大典》卷二〇三五三席字韵引《西窗集》。《全宋词》未收。

蝶恋花

梅泉词石刻

梅信一枝聊寄远。寂寞孤根,风定泉清浅。每岁开时人偃蹇。今年开早人心满。莫道山深春尚晚。一点阳和,此地先回暖。更待龙池冰尽泮。累累青子东风畔。

吴昌绶《梅祖庵杂诗》自注云:“曩收得韩小亭先生所藏蜀碑,有蝶恋花词‘梅信一枝’云云,八分书,左行。下署‘乙亥中冬十日归父’。叔问为余以《方舆金石汇目》考之,乃绵州德阳县宋熙宁元年章概梅泉碑阴也。乙亥为哲宗绍圣二年,上距熙宁戊申,凡二十七年。归父,疑即概字。”

满江红

咏雪梅

雪共梅花,念动是经年离拆。重会面,玉肌真态,一般标格。谁道无情应也妒,暗香埋没教谁识。却随风、偷入傍妆台,萦帘额。惊醉眼,朱成碧。随冷暖,分清白。叹朱弦冻折,高山音息。怅望关河无驿使,剡溪兴尽成陈迹。见似枝而喜对杨花,须相忆。

一九八二年七月,北京文物工作者在顺义县废铜回收堆中觅得一宋菱花镜,铸八卦及此词。“望关” 二字误倒。图版见《文物》一九八五年第一期。

《金石索》已著录另一菱花镜,亦铸此词,文句全同,而花纹各异。

清张祥河《关陇舆中偶忆编》亦著录此词镜。罗振玉《镜铭集录》亦载此词。

七娘子

中吕宫

月明满院晴如昼。绕池塘、四面垂杨柳。泪湿衣襟,离情感旧。人人记得同携手。从来早是不即溜。闷酒儿、渲得人来瘦。睡里相逢,连忙先走。只和梦里厮逗。

又一首

常记共伊初相见。枕前说了深深愿。到得而今,烦恼无限。情人觑着如天远。当初两意非情浅。奈好事、间阻离愁怨。似捎得一口,珠珍米饭,嚼了却交别人咽。

右二词见日本神户白鹤美术馆藏中国磁州窑瓷枕,目录称“三彩划花词文枕” 。摄影见小学馆出版《世界陶磁全集》第十三卷,二词分书于左右枕面。

阮郎归

堪嗟浮世几时休。才春又早秋。忽然面皱发白头。问君忧不忧。速着手,早回头。年光似水流。假饶高贵作封侯。争如修更修。

右一词亦见于白鹤美术馆所藏中国磁州陶枕。图版见日本河出书房新社版《世界陶磁全集》第十卷。原文误阮作院。

日本东北大学村上哲见教授专研中国词学及陆游诗,著述甚富。一九八四年发现神户白鹤美术馆所藏中国瓷枕,有词三首。因作《陶枕词考》一文,定为宋瓷宋词,又以为前二词极可能为北宋人作。一九八五年六月,承以其文寄示,遂得据以辑录。

减兰 张景云

谢人贻茉莉一株,植之盆中。

华鬘如雪。十二楼寒深见月。翠袖香笼。细雨疏帘满院风。高情亲许。一掬香泥分种与。今日花前。恰好飞琼下九天。

张景云,字天祥,中庆人。元至正中授临安府经历。

满江红 赵顺甫

至云南,于役东西,感成此阕。

凭眺江山,勉抛谢劳生行李。问往事西番东爨,蠹残野史。望祭碧鸡人已去,来宾白马吾宁比。且经营草昧彩云乡,存宗祀。汉丞相,崇祠祀。唐节度,丰碑圮。剩奥区幽宅,拓开田里。铜鼓渊渊良夜月,金沙浩浩朝宗水。看深潭黝黑蛰龙蟠,乘雷起。

赵顺甫,名由坦,以字行。宋燕懿王之后。随宗人翰林学士与同赴元丞相伯颜军前讲解,被留。宋亡后,为云南副都元帅爱鲁辟,入滇任帅府副使,遂定居剑川。著《白古通纪浅述》。

右二词见《云南丛书》本《滇词丛录》。

炼丹砂 马钰

示门人造寅膳

寅膳要通知。做造便宜。三冬近火解寒威。九夏乘凉无暑毒,符合禅机。趖了睡魔时。心应无为。不须打坐苦身肌。渐渐神清并气爽,天地归依。(见《永乐大典》卷一三三、四四示字韵)

水龙吟 马 钰

寄友

半生浮宦京华,梦中犹记经行处。燕南赵北,风亭雪馆,几年羁旅。广武山前,武昌城下,昔人怀古。到而今把酒,中原北望,人空老,关河阻。回首秦宫汉苑,怅伤心、野烟生树。天涯地角,干戈摇荡,故人何许。抚剑悲歌,倚楼长啸,有时凝伫。但凭高一掬,英雄老泪,付长河去。

又一首 马钰

燕秦草木知名,汉家自有中兴将。龙韬豹略,金符熊斾,元戎虎帐。羽檄星驰,貔貅勇倍,犬羊心丧。望黄尘一骑,甘泉奏捷,天颜喜,谋猷壮。诏赐飞龙八尺,晋康侯宠光千丈。轻裘缓带,纶巾羽扇,投壶雅唱。了却功名事,归来到、凤皇池上。且等闲莫道,髯须白了,认凌烟像。(以上二首均见《大典》卷一四三八一寄字韵)

马钰,即道士马丹阳,金时人。有词四卷,皆炼丹服气之语,在《道藏》中。今从《永乐大典》示字韵得一首,亦此类,《全金词》未收。又从寄字韵得二首,辞气不类,疑《大典》有误,姑录之以待考。

摸鱼子 张之翰

送李元仪南行

怅交游晓星堪数,今朝君又南去。独留倥偬奔忙里,尽耐风波尘土。私自言、也自笑,一毫于世曾何补。欲归未许。谩缩首随人,强颜苟禄,此意亦良苦。扬州路。犹是曾经行处。梦中淮岸江浦。年来事事多更变,犹有旧时乌府。君莫住。说正赖两三吾辈相撑住。恨自无羽。趁万里秋风,云间孤鹤,落日下平楚。(见《大典》卷八六二八行字韵引《西岩集》)

张之翰,元人,官至松江府知府。著作有《西岩集》,已佚。今存二十卷,皆辑自《永乐大典》。赵万里校录《西岩词》一卷,失收此阕。《全金元词》亦失收。

一落索 马琮

东归代同舟寄远

月下风前花畔。此情不浅。欲留风月守花枝,不道而今远。墙外惊飞沙晚。烟斜雨短。青山祗管一重重,向东下遮人眼。

散馀霞 马琮

墙头花上寒犹噤。放绣帘昼静。帘外时有蜂儿,趁杨花不定。栏干又还独凭,念翠低眉晕。春梦枉恼人肠,更恹恹酒病。(以上二首均见《大典》卷 一四三八一寄字韵)

沁园春 释大伟

寄紫泉

渥洼水边,一脉紫泉,产兹英雄。似汉时文体,班杨地步,晋人书法,羲献家风。挥麈高谈,岸巾长啸,寰海知名马治中。人都道,更展其逸足,冀北群空。一朝林下从容,便倾盖相忘达与穷。看珠玑万斛,异光照眼,虹霓千丈,豪气蟠胸。廊庙真才,蓬瀛仙品,天上文星世罕逢。从今日、且同宣教化,竟至三公。(见《大典》卷一四三八一寄字韵)

以上马琮、大伟二人,未详。

菩萨蛮 无名氏

题云岩

游人占着岩中屋。白云只向檐头宿。谁解探玲珑,青山十里空。松篁通一径,禁嘇山花冷。今古几千年,西乡小有天。(见《大典》卷九七六三岩字韵)

(二)花随人圣盦词话(黄濬)

郑文焯

“谁家笛里返生香,倾国风流解断肠。头白伤春无限思,不应此树管兴亡。” “到地春风不肯闲,南枝吹尽北枝残。吴宫多少伤心色,占得墙东几尺山。” 此大鹤山人赋小城梅枝之起二首也;伤心语,罕见如是凄丽。吴小城,在苏州,叔问此作,见《樵风乐府》卷九。第九卷虽云起壬寅讫辛亥,然予考卷末《水龙吟》小序称:“昔东坡谓渊明先生读史述九章,夷齐箕子盖有感而云,余考其《蜡日》篇,发端于风雪馀运,终托之章山奇歌,其诗皆当在义熙禅代时作。时先生已五十有六,遂以江滨佚老,遁世自绝,其志可哀也已。何意去此千五百馀年,旧国之感,异代同悲,患难馀生,行年差合,今之视昔,身世共之,而变端之来,心存目替,其怆恍殆有甚焉。” 而词中有“落木悲秋” “残尊送腊” 语,自是分指八月起义、十二月逊位,此必辛亥残冬所作也。其后《永遇乐》,题为《春夜梦落梅感忆因题》。又《水龙吟》,题为《人日探梅吴小城有怀关陇旧游》。又其后则《杨柳枝》八首。是必皆壬子春所作,姑附著于辛亥年者。戴亮集为先生之婿,去年以遗墨属题,展卷则人日寻梅之《水龙吟》及《杨柳枝》八首,赋小城梅枝者具在。《水龙吟》凡两录,八咏则别写于淡赭笺。予题两绝句归之。

按,词中之《阳关曲》、《款乃曲》、《采莲子》、《浪淘沙》、《杨柳枝》、《八拍蛮》六调,皆唐人七言绝句,能歌以侑觞,所谓教坊曲。考郭茂倩《乐府诗集》、王灼《碧鸡漫志》,皆言《杨柳枝》出于古之《折杨柳》。白乐天、薛能,别创新声。而历来词家注释此题,皆咏柳枝本意,叔问此作,殆变格。然《鉴戒录》云:“《柳枝歌》,亡隋之曲也,张祜一绝,即《杨柳枝》。” 今先生此词,声极凄怨,谓为亡清之曲,良是本怀。而《比竹馀音》中,别有《杨柳枝》二十六首,悉咏本题。其第二首后二句云:“不见故宫眢井底,银瓶长坠断肠丝。” 予意必指珍妃坠井事,已而检视,果为庚子辛丑间作,证以第五首“长条如带水萦环,难系离愁百二关。羡尔巢林双燕子,秋来暂客尚知还。” 乃言西狩未归,兼以唐末黄巢之乱春燕巢于林木为喻,则前说益信矣。予前记珍妃事,所录“秋深犹咽五更蝉” 者,乃第十四首也。(叔问后刊《樵风乐府》,此题删去十一首,存十五首。)人日探梅之《水龙吟》,亦极悲婉,今全录之:“故宫何处斜阳,只今一片销魂土。苍黄望断,虚岩灵气,乱云寒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但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阑绕,空怀古。别有伤心高处,折梅枝怨春无主。陇头人在,定悲摇落,驿尘犹阻。报答东风,待催羌笛,关山飞度。甚西江旧月,夜深还过,为予清苦。” 今年春事苦晚,江梅未动,以废历计之,执笔之辰,适为丙子人日,草堂无相寄之赀,花胜乏堪之鬓,抚时感事,欲有所述,而病未能,咫尺灵岩,亦成隔阻,笺先生此词竟,悢然涤砚而已。

吴小城

大鹤山人所记之吴小城,实在苏州城内孝义坊,考《樵风乐府》卷六,《满江红》小序云:“乙巳之秋诛茅吴小城东,新营所住,激流植援,旷若江村,岁晚凄寒,流离世故,有感老杜《卜居》之作,聊复劳者歌其事云。” 又《西子妆慢》赋吴小城,序云:“《越绝书》城周十二里,高四丈七尺,门三,皆有楼。《吴地记》引《虞览冢记》云:“吴小城白门,阖闾所作。秦始皇时,守宫吏烛照燕窟失火,烧宫,而门楼尚存。” 是知小城,即吴宫之禁门,又谓之旧子城也。历汉唐宋,以为郡治,旧有齐云、观风二楼,并在城上,为郡僚宾燕之所,见之唐贤歌咏独多。明初,惟馀南门,颓垣上置官鼓司更,郡志载:“今自乘鱼桥至金姆桥而东,高冈迤逦,是其遗址。” 城四面旧皆水道,即子城濠,所谓锦帆泾也。其东,尚有故迹,号为濠股,今余之所经构,证以《图经》,此间乃兼有其胜,五亩之居,刻意林谷,既拥小城,聊当一丘,泾之水,又资园挽,可以钓游,不出户庭,而山泽之性以适,岂必登姑苏,望五湖,始足发思古之幽情耶?分题赋此,因并及之。” 据此两序,似吴小城风景秀异。今考乙巳为光绪三十一年,叔问以七试部堂不售,癸卯岁,始绝意进取,自镌小印曰“江南退士” 。

其明年,王佑遐来苏州。王之先垄在桂城东半塘尾之麓,因以半塘自号,盖不忘誓墓意也。叔问尝谓之曰,去苏州三四里,有半塘彩云桥,是一胜迹,宜君居之,异日必为高人嘉践。王因之赋《点绛唇》词,见《蜩知集》中。乃半塘于秋间化去,叔问愈增感喟,遂以又明年,买地孝义坊,凡五亩,筑室牓门曰“通德里” 。秋初落成,迁入。盖自光绪六年庚辰卜居苏州以来,至兹二十有五年,而先生适五十矣。从邓尉购嘉木名卉,杂莳庭院,颇擅园林之美。其东高冈迤逦,即词中之吴小城。复作亭于冈之高处,颜曰“吴东亭” ,绕以篱,足供凭眺。孙益庵德谦,有贺先生新居文,称“度地新规,洞天别启,近邻萧寺,旁枕清溪” 。其后有跋,中云:“流寓吴中,爱其水木明瑟,风物清嘉,栖迟者二十馀年,去禩择地孝义坊,经营别墅,迄兹落成,足以栖集胜寄矣。其地则崇冈屹立,曲涧前流,东城,吴之故城也,白香山曾有吴东城桂之咏,今先生将辟其后圃,袭此古芬。” 就孙跋观之,所谓吴小城者,山人荜蓝缮创,证以词中之“山送月来,水漂花出,一片吴墟焦土。” 可知易荒丘为亭囿,胥赖经营。《杨柳枝》中之“梅枝” ,只是园梅馀植。彊村于此,亦有和作,其《西子妆》小序云:“叔问卜筑竹格桥南,水木明瑟,遂营五亩,证以《吴经图经》,跨流而东,陂陀连蜷,为吴小城故墟,怀昔伤高,连情发藻” 云云,亦指此。樵风别墅,叔问殁后十年已易主。所谓吴小城者,所谓锦帆泾者,高冈悉夷,残濠亦壅,别修马路,名锦帆路,此日太炎先生,即卜居是间。朝市沧桑,事理之常,予惧后来考证吴门胜迹者湮没靡徵,将以两家词中所指,悉目为蕉鹿之幻,故琐琐考录之。

庚子秋词

予始得樵风、彊村二家词,实罗瘿同曹时手赠,时在庚戌,瘿薄游吴会乍归也。瘿公初住教场二条胡同,是王半塘故宅,所谓四印斋。庚子,朱古微曾来同居之。瘿公因集《瘗鹤铭》题曰:“王朱前后词仙之宅。” 后迁广州会馆,仍榜此八字于客厅。尚记是冬瘿公絮絮为言至苏州得见文小坡,并书赠小坡一诗于予之团扇。弹指二十馀年,瘿公殁亦岁星一周。今翻《彊村语业》卷二《西河》小序云:“庚戌夏六月,瘿庵薄游吴下,访予城西听枫园,话及京寓,乃半塘翁庐。回忆庚子、辛丑间,尝依翁以居,离乱中更,奄逾十稔,疏灯老屋,魂梦与俱。今距翁下世且七暑寒已。向子期邻笛之悲,所为感音而叹也。爰和美成此曲,以抒旧怀。” 即纪兹事。按半塘《庚子秋词》,即与古微及刘伯崇、宋芸子所倡和,有写本石印行世。词多小令,涉及掌故者不多。其可纪者,半塘曾以一书并写诸词寄樵风,其中乃有名言。且可见尔时围城中士大夫之心理,今备录之。

王致郑书云:“困处危城,已逾两月,如在万丈深阱中,望天末故人,不啻白鹤朱霞,翱翔云表。又尝与古微言,当此时变,我叔问必有数十阕佳词。若杜老天宝至德间哀时感事之作,开倚声家从来未有之境,但悠悠此生,不识尚能快睹否?不意名章佳问,意外飞来,非性命至契,生死不遗,何以得此。与古微且论且泣下,徘徊展读,纸欲生毛。古微于七月中旬,兵事棘时,移榻来四印斋。里人刘伯崇殿撰,亦同时来下榻。两月来尚未遽作芙蓉城下之游,两公之力也。古微当五六月间,封事再三上,皆与朝论不合;而造膝之言,则尤为侃侃,同人无不为之危,而古微处之泰然。七月三日之役,不得谓非幸免,人生有命,于此益可深信,人特苦见理不真耳。鄙人尝论天下断无生自入棺之人,亦断无入棺不盖之理,若今年五月以后之事,非生自入棺耶?七月以后之我,非入棺未盖耶?以横今振古未有之奇变,与极人生不忍见、不忍问、不忍言之事,皆于我躬丁之,亦何不幸置耳目于此时,而不聋以盲也。八月以来,傅相到京,庶几稍有生机。到京已将一月,而所谓生机者,仍在五里雾中。京外臣工,屡请乘舆回銮,乃日去日远,且日促各官去行在。论天下大事,与近日都门残破满眼,即西迁亦未为非策,特外人日以为要挟,和议恐因之大梗。况此次倡谋首祸诸罪臣,即以国法人心论之,亦万不可活,乃屡请而迄未报允,何七月诸公归元之易,而此辈绝颈之难也?是非不定,赏罚未昭,即在承平,不能为国,况今日耶!郁郁居此,不能奋飞,相见之期,尚未可必。足下谓弟是死过来人,恐未易一再逃死,至于生气,则自五月以来消磨净尽,不唯无以对良友,亦且无以质神明。晚节颓唐,但有自愧,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中秋以后,与古微、伯崇,每夕拈短调,各赋一两阕,以自陶写。亦以闻闻见见,充积郁塞,不略为发泄,恐将膨胀以死,累君作挽词,而不得死之所以然,故至今未尝辍笔。近稿用遁渚唱酬例,合编一集,已过二百阕。芸子检讨属和,亦将五十阕。天公不绝填词种子,但得事定后始死,此集必流传,我公得见其全帙。兹先撮录十馀阕呈政,词下未注明谁某,想我公暗中摸索,必能得其主名。虽伯崇词于公为初交,然鄙人与古微之作,公所素识,坐上孟嘉,固不难得也。”

半塘此书,可分数节诠注。其得叔问新词者,叔问于庚子之变,有《贺新郎·秋恨》二首、《谒金门》三首最为沈痛。又《汉宫春》《庚子闰中秋》一首亦甚悲。戴亮集《年谱》中,所谓“《谒金门》三解,每阕以行不得、留不得、归不得三字发端,沈郁苍凉,如伊州之曲” 是也。书中所云与古微且读且泣下者,度是此词。古微五六月间封事,及造膝之言,则指古微与袁、许等迭奏斥义和团,及召见时古微抗声力谏,那拉氏大怒,问瞋目大声者为谁,以古微班次稍远,后未暇细察得免诸事。此节古微行状、墓志,及晚近诸家笔记已及之。其言七月三日之役幸免者,则杀袁、许之日也。其论李合肥到京后仍无生机,两宫无意回銮,及首祸诸臣迄未诛戮,可见尔时焦盼之意。祸首久之始正法,回銮则在次年。其寄示《庚子秋词》十数首,叔问答以一词,此词《樵风乐府》不载,《比竹馀音》中,有《浣溪沙》,题为《楼居秋暝得鹜翁书却寄》:“罢酒西风独倚阑。满城红叶雁声寒。暮云尽处是长安。故国几人沧海梦。新愁无限夕阳山。一回相见一回难。” 是也。

罗瘿公

瘿公是年游吴,于天童访寄禅上人,于苏州访朱古微、郑叔问,瘿公有词记当时,《国风报》曾载之。遐庵为瘿公刊诗,似未录及。古微《西河》小序中,“访城西听枫园” 云云,听枫园者,叔问为彊村苏阊所僦之居。《樵风乐府》卷七,《蓦山谿》小序云:“吴城小市桥,宋词人吴应之红梅阁故地也,桥东今为吴氏听枫园。水木明瑟,以老枫受名。红叶亭不减旧家春色,且先后并属延陵,于胜地若有前因。彊村翁近僦其园为行寓,翁所著词,声满天地,折红一曲,未得专美于前也,爰托近意,歌以颂之。” 而彊村和作,亦有小序,中云:“叔问为相阴阳,练时日。” 可见其投分之厚,为谋之忠。盖是时陈臞庵(启泰)为江苏巡抚。驻苏州,陈素风雅,延叔问处幕中,故吴门词流接武。鼎革后,风流云散矣。

瘿公生平亦以友朋为性命者,以叔问老年多舛,为言于任公先生,以其丧偶,厚赙之。叔问有谢书云:“别来数更丧乱,感怀雅旧,怳若隔生,音讯阙然,寤思曷极,去腊展诵惠书,猥以悼亡,矜垂甚备,高义仁笃,荷遽相并。重承任公老友厚赙,颁逮三百金,周急救凶,幽明均感,抚臆论报,衔结深铭,只以衰病之馀,少稽陈谢,伏惟岂弟之宥,代剖赤情,幸甚幸甚。兹值亡妻营奠有日,敢以赴告,敬求饬送沽上为感。下走集蓼馀年,遭家多难,比来知死知生,弥增鲜民之痛。昨承寄示孑民先生函订大学主任金石学教科兼校医,月廪约四百番钱,礼遇诚优且渥。第念故国野遗,落南垂四十年,倦旅北还,既苦应接,且闻京师仆赁薪米之费什倍于南,居大不易。蒿目世变,何意皋比,颓放久甘,敢忝为国学大都讲耶?业医卖画,老而食贫,固其素也。辱附契末,聊贡区区,未尽愿言,但有荒哽。”

按此书以戊午正月发,是民国七年也。先生即以是年二月捐馆,衰病疲苶,宜其无意北归。瘿公晚亦侘傺,卒年才逾五十,去叔问之殁,不过六年。生无寸椽,殡于萧寺,寡妻并命,楹书荡然,文人酷遇,于斯已极。每忆甲子九月,予与宰平视瘿公丧于法源寺,辄觉悲从中来。以较樵风身后,又别菀枯,诚汪容甫所谓“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秋荼之甘,或云如荠” 者也?叔问身后,亮集以《冷红簃填词图》乞人题咏,韬庵先生题二绝句云:“流落江南吾小坡,二窗断送卅年过。故知一切谁真妄,奈此回肠荡气何。” “三过吴门一面悭,眼中犹是旧朱颜。如何入画还相避,背坐拈毫对小鬟。” 可想见山人早年风度,曾刚甫题云:“西风久下藤州泪,社作今无竹屋词。解识二牕微妙旨,《樵风》一卷亦吾师。” 刚甫与瘿公至交,读“藤州吹泪” 之句,弥念吾瘿庵也。

樵风别墅

樵风别墅,虽已易人,小城帆泾,并成衢路,而大鹤山人当年诛茅树屋,犹有逸闻可资谈柄。叔问筑园孝义坊之又明年,戊申之秋,于正厅西北隅辟精室三楹,自制《樵风补筑上梁文》,有叙云:“光绪旃蒙大荒落之年,余既于吴小城粗营五亩之居,灌园著书,寂寞人外。越三年,以石芝西堪隙地数弓,复取新规,拓以茅栋,向阳两间,约略连簃之制,聊完覆蒉之谋。乃简良辰,上梁迨吉,仿温子昇体,用作祝文,其词曰:桂丛之幽,聊可佳留,诛茅西益,善筹是谋,巢移一枝,书堆两头,蝉翳自蔌,计唯周周。既练时日,经始及秋。乃陈三瓦,以应天庥。伐木莺迁,胥宇燕游。补我樵枫,拓兹莬裘。蒋诩三径,仲宣一楼。潜显匪地,宏以胜流。清风作诵,永企前修。” 考石芝西堪,是樵枫别墅之一簃,今世所传《石芝西堪笔记》,言金石磁器事甚多,是也。文中所谓“约略连簃之制” 盖即指此,西堪相传为连簃制,前后五间,曲房连蜷。至何以取此名,则诗中莫能踪迹,而实为叔问先生生平奇事。

光绪七年辛巳,叔问年二十六岁,秋得奇梦,游石芝崦。其以《瘦碧》名集,自号鹤道人,或大鹤山人,皆因梦境而然,并倩顾若波绘《石芝诗梦图》,俞曲园、王壬秋为题。叔问诗未刊,今录其记梦并序云:光绪辛巳秋七月十三日癸酉,夜梦游一山,洞向西,榜曰“石芝崦” ,山虚水深,乱石林立。石上生如紫藤者,异香发越,坚不可采。履步里许,闻水声潺潺出丛竹间,容裔滉瀁,一碧溶溶,世罕津逮。时见白鹤,横涧东来、迹其所至,有石屋数间,题曰“瘦碧” 。摄衣而入,简帙彪列,多不可识。徘徊久之,壁间题“我欲骑云捉明月,谁能跨海挟神山” 十四字,是余去年在西湖梦中所得旧句也。尝欲补为,卒卒未果,今复于梦中见之,其觉所接者妄,梦所为者实耶?列御寇曰“神凝者想梦自消” ,吾勿能勿为梦咒也。翌日,瑞其梦而述以诗:“西崦石生髓玉芝,状如赤箭盘苍螭。洞天晻溘现灵宇,上有绿云缭绕之。我来非因亦非想,丹材素府崪森爽。天风鼓碎青琅玕,琴筑铿然众山响。欲踏藓石寻幽蹊,元湣出入无町畦。忽从老鹤迹所至,曲房眑眑非尘栖。不知何人题壁去,证我西湖空中句。瑶风可眺不可扪,宛委龙威开奥寤。魂营魂兆神乎形,趾离夜吹优昙馨。古莽早落雨悄悄,坐令合眼游虚庭。世间万物何善幻,若说海枯与石烂。吾道大适无端厓,负山夜走谁得见。” 梦境本极迷离,所状尤邃异,二十五年之后,始得一室,以此颜之,儒酸愿力,亦可哀也。

别墅中尚有齐玉象堪、瓶如寮,诸牓。齐玉象者,叔问二十八岁时沈仲复所赠萧齐玉造像榜,旧额新榜也。瓶如寮,则筑园时所创。叔问记此事云:“光绪丙午年二月,余治园于吴小城之故墟,因凿井深二丈许。忽有物铿然,亟令工出之,则一方石,上盖土缶一,微绀色,两耳附口,圆径约三寸强,制甚朴浑,此新穿之井,不如何以有古陶器发见也。按《史记》、《国语》并记季桓子穿井得土缶,其中有羊,以问仲尼。《太平寰宇》记桓子井深八十八尺,在曲阜县东法集寺,今费县厅治门外,有天宝《井铭》,宋绍圣四年逢完重立,为之记云。天宝九载赵光乘作铭云‘土缶旧得,石干今脩’,是此井为桓子井,可证。严铁桥《金石跋》以为《山东通志》云,酂城内有季桓子井,即此。赵氏据天宝以前图经,当可信也。今余穿井于园,亦得土缶,而无羊之异,因纂铭刻于井干,挈瓶之知,未足多也。” 此文虽非穿凿,其所援引,抑亦张大矣。至冷红簃之由来,则光绪癸巳,纳吴趋歌儿张小红,别居庙堂巷龚氏修园,为赋《折红梅》词,而以吴应之红梅相比,《冷红簃填词图》,亦顾若波绘者也。

粤两生

彊村有寒夜同麦孺、博潘弱海一词,调寄《齐天乐》,起云:“黄昏连树拳鸦噤,江寒笛声不起。拥叶惊波,呼风断角,凄别归鸾千里” 者,极凄峭之致。孺博、弱海,所谓粤两生,自戊戌以来,负江海盛名。予曩以瘿葊之介识两君。弱盦不过数面,曾欲共游潭柘,不果行。孺博则过从稍多。忆民国元年、二年间,燕都宴饮,多在岳云别业之岳云楼,或畿辅先哲祠后之遥集楼。予与蜕公,盖数陪文酒。一日,陈简持(昭常)招饮,凭阑望西山,黯然如将夕,君掀髯语时事久之,与瘿公言,是少年盖可谈者。重感其言。君既逝,予挽以诗云:“疏肩广颡美髭须,平世觥觥见此儒。党锢早年收郭泰,隐居晚节况王符。登楼曾共神州叹,览逝真愁海水枯。莫倚层阑数陈迹,江枫千里正愁予。” 即言及此事。今观彊村翁《水龙吟》挽孺博云:“峨如千尺崩松,破空雷雨飞无地。京华游侠,山林栖遁,斯人憔悴。” 可知蜕盦之志节。弱海以民国四五年间佐江苏军幕,假兵符趋黔桂,兴义师以讨袁,袁以重金购捕之,乃走香港,匿亚宾律道康南海宅,悲愤呕血死,后蜕公约二三年。狄平子数录两君诗,盖犹其四五十前后作。今岁吷庵录其寄魏匏公天津《木兰花慢》,中有云:“途穷我今不恸,且闭门种菜托英雄,万里俱伤久客,百年将近衰翁。” 此当是入民国后作。蜕盦、弱盦,俱以橐笔为生涯,晚年侘傺,弱盦恢奇有壮志,蜕盦则文章独茂。两君生岭外,而滞海上。匏公浙人,而客津门,故云:“万里俱伤久客。” 岳云楼后改张文达(百熙)公祠,近又改为校舍矣。

夏午诒词

夏午诒年丈,曩于民国初元,曾数同文宴,又数于皙子座间奉手,樊山最称其词,予所见不多。十馀年间,踪迹契阔,但知其夙耽禅悦,晚益精进,近岁诣闽之鼓山涌泉寺访尊宿,有《鼓山受戒记》,归而怛化于沪上而已。比从叔章获睹其未刊词稿,制题仿贺方回例,词亦摩南宋之垒,湘绮之传衣也。从词中得两遗闻,可资讽忆。

其一,则端陶斋入川之词谶。陶斋奉命入川,午诒随行,次永川,午诒题一词于驿壁,结句为“付驿庭花落,他年此际消魂。” 陶斋见之大不乐,不久遂被杀。午诒词中,此题为“驿庭花” ,注:“永川驿寺题壁答朱三云石,调寄《高阳台》。” 词云:“鼓角翻江,旌旗转峡,益州千里云昏。有客哀时,江南自拭啼痕。谁知铁马金戈际,共闲宵,细雨清尊。喜风流词笔,人间玉树还存。是非成败须臾事,任黄花压鬓,相对忘言。虎战龙争,几人喋血中原。莫随野老吞声哭,纵眼枯,不尽烦冤。付驿庭花落,他年此际消魂。” 以词言,殊悲凉慷慨,而下半阕何以作如是语,殆所谓莫之为而为之,言为心声,或机倪之先露也。陶斋既殂,午诒有《扬州慢》一词,题为“西州引出资州作” ,则声与泪俱矣。词云:“上将星沉,戟门鼓绝,大旗落日犹明。听寒潮万叠,打一片空城。七十日河山涕泪,霜髯玉节,顿隔平生。剩南乌绕树,惊回画角残声。伏波马革,更休悲蝼蚁长鲸。料鱼腹江流,瞿塘石转,此恨难平。惆怅江潭种柳,西风外,一碧无情。只羊昙老泪,西州门外还倾。” 陶斋功罪自待论定,而以地位言、午诒与陶斋关系言、尔时环境言,则“七十日河山涕泪” ,自属实写,盖清亡,首尾不过七十日耳。其后午诒居北京,有《凄凉犯》一词,题为《古槐》,注:“忠敏故宅” 。词云:“古槐疏冷门前路,山河暗感离索。几回醉舞,黄花烂漫,半颓巾角。风怀不恶。况人世功名早薄。甚青山不同白发,此恨付冥漠。(公《西山》诗“白云自谓能霖雨,如此青山不早归” 。)三峡啼猿急,一夕魂消,驿庭花落。(公奉命入蜀,军次永川,余题壁词有“驿庭花落,他年此际消魂” 之语,公见之黯然不怿。未及一月,资中兵变,公遂及难。)梦归化鹤,忍重见人民城郭。树鸟嘶风,似当日龙媒系著。恨侯嬴不共属镂,负素约。” 读此词并注,于前后情事了然。案端陶斋故宅在细瓦厂,有古槐一树,“乌树” 两句,颇有情致。陶斋幕府夥颐,而午诒独有“侯嬴属镂” 之语,交情可见。

又其一,则彭刚直轶事,午诒词中,有“英雄老” 一调,注云:“和湘绮师题郑幼惺分巡醉携红袖看吴钩图,调寄《采桑子》” ,词有序甚长,序云:往从湘师船山,颇闻衡阳彭刚直尚书轶事。刚直孤峻自喜,朝廷虽以旧功加礼,久亦忘之。年六十,至不为赐寿。每有建议,恒为枢近抑置。名以本兵巡阅长江,实无一兵。甲辰法越之衅,抗疏请行。自知无以一战,徒欲得当以一死报国,而竟不得战死,郁郁以终。湘师之志墓,称为独立不惧之君子,可哀也已。长沙郑幼惺先生,叔进侍读之先德也,为刚直记室。尝从刚直虎门军中,主战疏稿,其所作也。议战报罢,先生为《醉携红袖看吴钩图》见意,凡以自抒忠愤,亦实为刚直发也。是时两广总督为南皮张文襄,力张和议,与内旨合。刚直但以己意言事,宜其孤立无助也。刚直大功,始自小孤一战,自作铙歌云:“彭郎夺得小姑还” ,词中所云,“小姑吟罢” 者也。“微之” 亦似有指,引《会真记》为隐语,但无以实之,亦不必凿也。幼惺先生,初从湘阴左文襄甘凉军间,故有“醉罢葡萄” 之句。“红蕉、茉莉,” 则皆广州所有耳。侍读前辈,以题词见示,《湘绮楼词》中未载,故录存之:“小姑吟罢英雄老,再起南征。却恨馀生。凄断琴声杂鼓声。微之也悔从前误,误了莺莺。莫误卿卿。可惜风流顾曲名。” “书生却有元戎胆,醉罢葡萄,笑对红蕉。茉莉花前宿酒消。思量冷落吴钩剑,重把镫挑。细取香烧。一卷兵书付小乔。” 午诒原词二首:其一云:“太平无事尚书老,闲杀江东。退省从容。赢得骑驴夕照中。粗官毕竟成何事,不是英雄。也解匆匆。只合香山作卧龙。” 其二云:“相如未老文君在,负了花枝。愁对金卮。况是江南三月时。家亡国破成诗料,一榻轻飔,两鬓霜披。惆怅微之与牧之。” 词后午诒尚有短跋云:“后词奉调侍读前辈。湘师词有‘平生不解,江南才子,家亡国破,都成诗料。’退省庵者,刚直巡江至西湖时居之。湘师为题楹联云:‘花草野庭开,居士心闲来放鹤。湖山行处好,圣朝恩重莫骑驴。’” 按,彭刚直书札,前已掎摭及之,读此词序,可以见刚直晚年祈死之状志。而《广雅堂诗集》中挽刚直诗,南皮自注言契合刚直,殆有不实不尽者在。以事理揆之,南皮主和者,为迎合西后意,至刚直嚄唶宿将,则貌为优礼,勿忤之,亦大官之惯技也。刚直西湖退省庵联牓,今不知尚存否?湘绮喜为楹联,此联侧重用骑驴两字,仅取工稳,不如午诒所举“平生不解” 三句词语之爽辣。夏词不详何时作,其跋称“奉调侍读前辈” ,殆言叔进先生新纳姬侍事。叔进今年已七十一,则此词之作,必在光宣间矣。

王又点

碧栖丈曩居旧京时,先住南池子,后又迁北池子。僦屋皆曲房连簃,小有花木,瀹茗谈艺,永夕忘倦。记曾示予和又铮数词,又挽涛园,和诗庐数诗,制作绝妙。后七八年,从拔可见《花影吹至室图》,又有三绝句,沉痛隽爽,意笔俱化,讽诵不忍释。前年遗集出,始得见其短序,今并录之。题为《题李稚清女士花影吹笙室填词图》,序云:“予十八九岁,与李君佛客游,自村入城,恒主君家。君盛言词,有作必见示,于是亦试纵笔为之,取径不尽求同,而心实相许。君之女公子稚清,髫龄绝慧,亦喜为词。佛客既没,予过视拔可兄弟,稚清出所作请业,吐秀诣微,深契音中言外之旨,尤以石帚、碧山为归,予无以益之也。適孙生翊南,不数载,先后俱殁,一女亦继殒,拔可悲稚清甚,既梓其稿,复属畏庐老人为之图,短世露电中,追念香火前踪,一如梦幻,泚笔记此,不自知涕之何从也。” 词云:“然脂执卷记垂髫,千刼晴窗影未销。坐断秋风来往路,是身争免似芭蕉。” “阿兄江雁久离群,一世清愁付左芬。头白还乡无哭处,断坟衰草没斜曛。” “并世何由见此才,寸肠回尽便成灰。唯馀小淑无言在,生死天涯共一哀。” 注云:“小淑,石门人,年家子林亮奇之妇,曾从予习为倚声者,今亦嫠居久矣,因并及之。” 按,拔可为其尊人《双辛夷楼词》跋,末节有云:“附《花影吹笙室词》一卷,则为孙氏妹慎溶之遗作,曩者南陵徐积馀观察,曾为刻入《小檀乐室闺秀词》中。妹以光绪戊寅生,癸卯卒,年仅二十有六,所填《蝶恋花》一阕,有‘飒飒墙蕉,恐是秋来路’之句,当时传诵,称之为李墙蕉。府君嗜倚声,而宣龚未能承学,妹工此,复不永年,良可追痛,校竟谨志卷末,时距府君之殁已二十有六年、妹之即世,亦十有八年矣,庚申九月二十日宣龚谨记于海上观槿斋。” 观此可见稚清女士之家学。其墙蕉一词,调寄《蝶恋花》,词云:“一夕凉飙辞旧暑,飒飒墙蕉,恐是秋来路。转眼薰风时节去,不知燕子归何处。抽纸吟商无意绪。短槛疏窗,难写黄昏句。今夜夜深知更苦,阶前叶叶枝枝雨。” 此词自非夙慧妙诣,不能道,并可知碧栖第一诗之佳处,以适用内典身如芭蕉为双关语也。然墙蕉句,虽思致秀颖,而予却爱结二语,沉厚透纸,是真得潄玉神髓者。盖名句妙造自然,信关偶得,而非必作者锤炼见工力处。前者触机而得,后者思之深也。

碧栖词,与佛客先生之《双辛夷楼词》,为闽词晚近之双流两华,但取路颇不同。碧栖词娟洁密致处,与其云学碧山,不如云学玉田。其甲午十月《水龙吟》一阕,不用雕饰,尤疏俊有高致。拔可刊丈遗集,序云:“光绪乙酉,余方十龄,从塾师林葱玉先生游。先生独行士也,性介,貌傲岸,触其微睨,有不谓尔者,则夏楚随其后。余钝读,艰于背诵,又好弄,跳踉不止,师故绳之不稍宽。一日向晚,有客至,黑衣袴褶,挟其田间之容,闯然就高座。席未暖,索锡饴饼饵之属,不绝口,急若勿及待者,师虽峻,亦不禁匿笑,而心异乎客之所为。客为谁,则吾王丈又点碧栖先生也。丈籍长乐,世居南江之亭头乡,距省五十里许,是秋掇乙科,意甚得,每入城辄诣其舅氏邱宾秋先生。先生吾戚串,馆于吾家者,故丈与吾,引之为小友。逾年,闽有文酒之会,曰支社。黄子穆、周辛仲、林怡庵、黄欣园、林畏庐、高愧室、卓巴园、方雨亭、陈石遗诸长者实号召之。月三四集,必吾家之双辛夷楼。先世父、先君子皆与倡和为乐,丈亦与焉。齿虽末,然周旋坛坫间,与老宿相接,齗齗不稍下。时会城书院林立,凡课艺丈自为之,强使余任其庄书之劳,往往至深夜忘倦。丈祖讳有树,故夔州太守也,丈席其馀荫,徜徉村居,垂三十年矣。厥后累踬春官,境渐困,悉以其幽忧之疾,发之于倚声。初为王碧山,因自署曰碧栖。嗣复出入白石、玉田之间,音响悽惋,直追南宋。潍县张公韵舫,亦能词者,守兴化,耳其名,延为山长。既而选授建瓯教谕,居恒郁郁。复偕雨亭方丈杖策出塞,应奉天将军依克唐阿之招。筹笔之暇,始放手为五七言诗,初喜贡父排奡,山谷奥密,积而久之,复肆力于东阿、嘉州,故意境高远,不可一世,是真能以少许抵人千百者。当丈入北洋海军幕府时,密迩畿辅,人物辐辏,与王幼遐给谏、朱沤尹宗伯辈相过从,接其谈论风采。又目睹戊戌庚子之变,孤愤溢怀抱,故其所著无一非由衷之言。改革后,南北传食,讫无宁岁。迨宰皖之婺源,则管领山水,意稍有所属,能以吏事入诗,而诗境又一变。归休偃蹇,耽悦禅诵,遂不复作。而其毕生悲欢、愉戚、跌宕、慷慨之志之所蕴结,一寄之于诗若词,而所获仅此。殁二年,公子泳深奉遗稿匄韬庵太傅编定付校刊,惜沪乱转徙,为手民错简稍失次,然大体无损。丈年少时洒落不羁,看花长安,雅有杜书记之癖,中岁遭际,颇似刘龙洲之于辛稼轩,晚而折腰,非其志也。” 此言碧丈生平颇曲肖。丈负绝俗之才,而能同尘,晚岁放弃文字,居乡间,逐什一之利以自瞻,日唯坐南街茶肆,嘲诙孳孳。今所见诗词皆五十馀岁所作。丈殁年垂七十矣,殁时遘小病,众谓无恙,而自知解脱,晨作一书,致韬庵先生诀别。盖丈以庚申出都,与韬老情谊敦笃,而疏懒无一字,至是忽庄写累纸,韬老晚年常作词,遂亦以词挽之。题为:“碧栖临殁,手书见寄,捧读感痛,为赋水龙吟一阕哭之,庚午七月二日” 。词云:“十年望断来鸿,发函乃出弥留顷。苍凉掩抑,死生之际,一何神定。我欲招魂,海天飞雹,巫阳焉讯。念百回千结,那得情味,盈眶泪,如泉迸。吕石帚清狂无命。恁荒波,日亲蛙黾。颓唐尔许,不应真个,江郎才尽。丛稿谁收、审音刊字,吾犹能任。却自怜老耄,君还舍我,就何人正。” 此词后半阕前五句,皆言碧丈晚年之颓废自放也。拔可言丈似刘龙洲,予则谓似张子野,以其老寿工词,喜游冶也。又碧栖丈先有宠姬,后遣之,又甚似子野之晚遇。癸酉秋,予有琵琶仙追和丈韵,有云:“叹浑似三影清才,奈桃杏飘零老词客。” 即用“不如桃李杏,犹得嫁东风” 故事。

(三)关陇舆中偶忆编

华亭张祥河诗舲撰【十则(清人)道咸朝】

(1)《饮水词》

饮水诗词集为长白性德著,大学士明珠子,《曝书亭集》有挽纳兰侍卫诗。世所传贾宝玉者,即其人。词以小令为佳,得南唐李后主意。余尝刻于粤西籓署,原本残缺,其有不合律者,或传钞之讹,余为更易十数处。周稚珪中丞之琦称为善本焉。

(2)三忆

吾乡顾淞南山人岩,山水学麓台,花卉亦工,饮酒豪,性尤伉爽。改七芗山人琦兰竹最老到,设色仕女,得衡山意。又喜作词,天姿娟秀,近无其匹。徐渔庄布衣年工篆刻,铜印尤佳。余在都有三忆诗。至是皆作故人,觉风流寥寂矣。

(3)二十家词

周稚圭中丞录二十家词,各系一诗。记其系孙孟文一首:“一庭疏雨善言愁,佣笔荆台耐薄游。最苦相思留不得,春衫如雪去扬州。” 其神韵如遗山、渔洋论诗绝句。余为作序,刻《桂胜集》中。

(4)顾夔词

顾荃士大令夔《虞美人》词赋醉翁椅:“满身花影不能抉,耳畔低声,道已二更初。” 又美人榻:“恼人最是月黄昏,六尺桃笙,只有半边温。” 轻茜可喜。

(5)刘嗣绾词

刘芙初太史嗣绾骈体绝似六朝,春明往还最密。辛未,太史将南归,赠余《南浦》词:“残月晓风何许,剩相思一树一行蝉。问张春水后,钓竿谁在过江船。”

(6)陈迦陵填词图

陈迦陵先生维崧填词图,题者数百家。洪昉思升谱南曲《啄木鹂》:“数年坐对如花貌,丽词谱出三千调。鬓萧萧,须髯似戟,输你太风骚。” 嗣蒋心馀士铨谱北曲《石榴花》:“婵娟同坐了,双颊红潮,一声声低和迦陵鸟。酒醒来何处今宵,助风魔狂煞诸诗老。问髯翁艳福怎能消。” 最后李松云尧栋谱《寄生草》:“南朝钩党书生傲,南都烟月诗人料,东华尘土先生老。如何忘了左风怀,何时重写云郎貌。” 道光乙巳,万荔门方伯贡珍摘录卷中诗词,摹刻于长沙。

(7)宋词镜

宋《满江红》词镜,镜边饰以梅花,中作回文书。其词曰:“雪共梅花,念动是、经年离拆。重会面,玉肌真态,一般标格。谁道无情应也妒,暗香埋没教谁识。却随风偷入傍妆台,萦帘额。惊醉眼,朱成碧,随冷暖,分青白;叹朱弦冻折,高山音息。怅望关河无驿使,剡溪兴尽成陈迹。见似枝而喜对杨花,须相忆。” 冯晏海云鹏得之济南,谓其雪梅词类宋人,故定为宋镜。

(8)宣德词盘

曾宾谷先生燠藏宣德铜盘,内刻锦堂春词:“映日秾花旖旎,萦风细柳轻盈,游丝十丈重门静,金鸭午烟清。戏蝶浑如有意,啼莺还似多情;游人来往知多少,歌吹散春声。”

(9)姚春木、黄研北词

姚春木椿诗才如天马行空,以《蜀道集》为最。后自定《通艺阁诗录》,神似遗山。其古文力追正轨,师事姚姬传先生。近辑《国朝文徵》,尚未脱稿。昨寄余兰州《乳燕飞》词曰:“马后桃花马前雪,有双鬟追逐千金马。红袖唱,乌丝写。” 余和云:“花径不曾缘客扫,恨归无万里追风马。花下客,我心写。” 同时哲弟子枢楗亦寄此阕:“谁比恩深当报国,抛了横云水榭。玩边月临城不夜。” 又黄研北明府仁词云:“酒酌葡萄清且冽,鼠姑开、应念来游者。千里月,共宁夏。” 余和云:“唱到伊凉边柳外,渺长安、西笑何为者。蚊蚋少,此消夏。” 三君子万里怀人,极为可感,而余正坐香光所云:“一邱一壑,不能自固。” 颇增涧愧林惭耳。

(10)词韵

樊榭山人论词绝句:“欲呼南渡诸公起,韵本重雕菉斐轩。” 注云:“曾见绍兴二年刊《菉斐轩词林要韵》。” 余尝欲取两宋词人所用之韵,辑词韵一书,并正学宋斋之失。在粤西商之周稚圭翁,在楚北商之陶凫乡同年梁。及至吴门,见戈顺卿载所辑《词林正韵》一书,先得我心,为之阁笔。顺卿能探索于周、柳、姜、张等集,以抉其精而通其故,其为功于词,岂浅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