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我无聊呢?”楚溪侧过脸,光影沿着他五官的轮廓变幻,流露出某种勾动人心的优雅。
“你无聊?”
李晓香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感觉。
有点失望,有点酸涩。
“晓香,如果一个人接近另一个人总是有目的,实在太辛苦了。你觉得楚某总是出现在你面前很奇怪,是因为我们家世的悬殊吗?所以楚某不能了解你,不能对你升斗小民的生活好奇,也不能与你结交为友了?”
李晓香摇了摇头。
“还是你觉得楚某心思不正,就似都城中那些欺善凌弱的纨绔子弟一般?”
李晓香还是摇头。
“那么,姑娘何苦想这么多呢?”
楚溪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李晓香傻兮兮拎着檀香碎木的袋子看着楚溪越走越远。
直到逢顺驾着马车在楚溪面前停下,楚溪掀了车帘入了车厢,李晓香才茫然地走入了药坊。
坐在车里的楚溪闭着眼睛,他一直攥着的手终于松开,掌心是一层薄汗。
他仰起下巴,长长地叹了口气。
车外传来逢顺的声音,“公子,是回府吗?”
“不回府,去寿仙楼。替我将陆毓请来。”
日光隐没,都城的夜晚来临。
楚溪撑着脑袋靠着寿仙楼的围栏,听着小二招呼陆毓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陆毓来到楚溪身边,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三哥你在看什么呢?”
“看都城的夜市啊。”
“夜市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三哥你这邀约可真巧,我刚从北方回来!带了一些新奇的果子,到时候送去你府上让你尝尝!”
“你是想让佳音尝尝吧。”
楚溪抬起茶壶,守在一旁的小二赶紧上前接过茶壶,替陆毓倒茶。
“嘿嘿……也让三哥和伯母尝尝。三哥,点菜了吗?”
“还没。我来之前吃了些东西,现在没什么胃口。”
“啊?三哥吃什么了?”
“腐皮鱼肉薄饼,还有天桥下的三鲜馄饨。”
陆毓愣了愣,“那都是什么啊?不是酒楼里的吃食吧?”
“寻常百姓街边卖的小吃而已。”
“啊?能好吃吗?”陆毓皱起眉头,“也不知道这些吃食干净不干净,可别吃坏了身子。”
“很好吃。”
陆毓不相信地看着楚溪,“三哥,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楚溪撑着下巴看着陆毓,眼睛里仿佛坠入了星子,“好吃或者不好吃,无关吃的是什么,而是和谁一起吃。”
“三哥,小弟没你聪明。你话里总有其他意思,小弟领会不来。不过……三哥你都吃饱了,还唤我来寿仙楼做什么?”
“为兄有件事想请贤弟帮忙。陆家不是奉了御命协助大夏的粮盟筹集贡米吗?”
“是啊。可这能帮到三哥你什么?”
楚溪勾起一抹坏笑,朝陆毓招了招手。陆毓的脑袋凑到楚溪面前,听完楚溪的话,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三哥,那人得罪你啦?你非得这样整治他?”
“他啊,要抢你三哥的心头最爱。”
“什么?他好大的胆子!可是……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阴私?”
“他若行得正坐得端,我们不但整治不了他,还能让他大赚一笔。不过自作孽不可活,他若自己要作孽,与我等何干?就莫怪我楚溪睚眦必较!”
陆毓点了点头,“成,三哥放心!我们定叫他吃些苦头!只是……”
“只是什么?”楚溪懒洋洋地问。
“三哥,你的心头最爱是什么啊?”
楚溪推开陆毓的脑袋,喊了声:“小二,上菜!”
这一晚,李晓香早早就回了屋,脑子里都是楚溪一声声“晓香”“晓香”!
烦死个人了!
叫!叫!叫!叫魂呢!
谁许你叫“晓香”了?你应该称呼我“李姑娘”!
王氏正在等下补着鞋子。
李宿宸在她身边坐下,替王氏拨了拨油灯。
“娘,我看见水缎了。虽然爹说了要与妹妹买些好布料做身衣裳,但我们家是买不起这么贵重的缎子的。”
王氏看了眼李明义,他正在专心看着书。
她压低了声音,将今日在集市如何被金三顺带去盛兴布行,如何遇上楚溪的经过一一道来。
“娘,你说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楚溪……”
“楚溪?娘,你没记错吧?”李宿宸皱起眉头。
“怎么了?这楚溪是何许人也?”
“楚家是都城首富,我大夏三大银楼之首。而楚溪则是楚家现任当家唯一的儿子!他与韩将军之子韩钊、大理寺卿苏大人次子苏流玥以及大夏船运龙头陆家的小儿子陆毓并称都城四少!这四大家族盘根错节,关系匪浅!”
“什么?怎么可能?为娘看楚公子谦恭有礼……若他真是出身楚家,必然眼高于顶,怎么可能与我等攀谈?况且,就算是姓楚,也不一定就是楚氏银楼的楚家啊!你想想,晓香怎么可能会认识那样的权贵?”
“娘说的也是有理……”
李宿宸眯着眼睛想了想,又取了王氏带回来的水缎,细看了缎面的纹理之后,表情更加复杂了。
“娘,虽然儿子对布料的好坏并不了解。但缎面的丝线、波纹,这匹水缎没有上百两纹银,只怕拿不下来。”
比起水缎,李宿宸更担心李晓香到底怎么招惹上楚溪的。不是请她吃了薄饼,还买了发簪吗?
“……竟然如此贵重!不行!我明日就将它还回去!”
若只是普通的富户人家,王氏只怕那么容易找见。可若说楚氏银楼,哪怕知道在哪里,王氏只怕也没机会拍开楚府的门。
“晓香呢?这就睡了?娘,你且问问晓香,看她什么个意思。她到底知不知道那位楚公子的来头。”
楚溪对晓香到底是善意、恶意,又或者一时兴趣,兴趣之后各自桥归桥路归路?
王氏也有些担心起来。
晓香还有大半年才及笄,隐隐褪去了以往的稚嫩,有了少女特有的青涩风致。
像是楚溪这样的少年公子,见过太多莺莺燕燕了。当他见到李晓香,也许会觉得这样的少女很有意思。可这样的兴趣又能维持多久?楚家的高门,李晓香是跨不进去的!就算跨进去了,楚家的后院里只怕也并不太平,李晓香也做不得主母。而晓香的性子洒脱随意,从不拘泥于规矩礼法,久而久之一定会与楚溪隔阂重重……
这些都想得太远了。哪怕就近了说,待到楚溪厌烦了晓香,受到伤害的一定是晓香!
王氏不由分说,入了李晓香的屋子,将她拍了起来。
“娘……怎么了?”李晓香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为娘左思右想,收下楚公子的水缎心中难安。明日娘就将水缎送还楚府。你可知道楚公子府上何处?”
李晓香皱起眉头。诶,她还真不知道楚溪住哪里。都城里姓楚的人那么多,这要上哪里找啊?而且没回都是楚溪自动、自觉、自发出现在她的面前。
“娘,我和楚公子商量好了。他说让我将缎子带到药坊里,他自会遣了仆从将水缎取走的。”
“你何时又碰上楚公子的?”
李晓香看王氏严阵以待的表情,立即就猜到了她在担心什么。
“楚公子来十方药坊复诊啊!他前些日子不是给贼人砸伤了脑袋吗?哎哟!娘,你当人家真会送我们那么贵重的东西呢?就是借给我们充场面的!”
“什么意思?”
“唉,女儿我不是不大想收金表叔的东西吗?正好楚公子看出来了,就把给妹妹选的布料当做是送给我们的,好让金表叔知难而退别再缠着我们了。”
王氏狐疑地看着李晓香。就算李晓香说的是真的,楚溪为何会如此在意李晓香?
“楚公子和师父算是忘年交了吧。自从那次师父替他治了头上的伤之后,他每隔几日会来找师父饮茶外加谈经论道什么的。反正没人问诊的时候,师父就和他下棋。因为和师父的交情,所以对我也就格外关照了些吧。”
王氏一听楚溪经常出入十方药坊,还与柳重卿是忘年交,心中的焦虑打消了大半。
毕竟,真要是楚溪,怎么可能没事儿就跑去只有平民百姓出入的十方药坊?又怎么可能花费那么多时间和柳大夫品茶对弈呢?
“好吧,无论如何,这缎子能还回去就好。”
第二日,李宿宸帮着李晓香扛着水缎回都城。他们给李明义的借口是缎子不合适,送回布行。
一路上,李宿宸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让李晓香有些不安。
“哥,你累了吗?我来扛一会儿吧。”
“不用。”李宿宸没有看李晓香,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你瞒得过娘亲,但瞒不过我。不是人人都您能拿上百两的缎子来做人情的。你说他的名字是楚溪?”
李晓香点了点头。
“你真不知道楚溪是谁吗?”
李宿宸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这也让她不由得开始想象楚溪到底是什么来头?
“如果你不知道,就去问清楚。”
李晓香低下头来,下意识回忆起关于楚溪的种种。
他的衣着品位不似一般富户人家,可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盛气凌人之感。李晓香猜他出身并非官宦。
若非官宦,又出身非凡,到底是什么呢?
李晓香回到了十方药坊,收好了缎子。她不知道楚溪住在哪里,只能等他再次拜访柳大夫。
而此时的楚溪,却在飞宣阁中与陆毓、苏流玥以及韩钊饮茶。
他们面前的流水亭中是姚子倩抚琴,沈松仪起舞。
韩钊执着茶杯,欣赏着沈松仪的舞姿。
陆毓闭上眼睛嗅了嗅,“大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
苏流郁将陆毓的脑袋按下去,笑道:“每次你都说闻到好闻的味道。问你什么味道,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问三哥啊!三哥每次都能闻出来!”
楚溪只是笑了笑。
一曲终了,沈松仪上前行礼。当她看见韩钊点头时,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来。
她精心准备的,只是为了他的点头。
当她为韩钊奉茶时,韩钊淡声道:“今天你用的香,与你的气质相得益彰。”
沈松仪愣了愣,她了解韩钊的性格。韩钊看起来是个漠然的人,只有对少数的人和事物才会专注用心。所以她根本没想过自己身上所用的香竟然会被韩钊注意。
待到沈松仪与姚子倩退下,他们兄弟四人畅谈了起来。
当沈松仪退离流水亭时,遇上迎面而来的柳凝烟。
两人视线相撞时,沈松仪淡然一笑屈了屈膝盖,“凝烟姐姐。”
此时的柳凝烟没有心情与她较劲。她一听说楚溪来了飞宣阁,就一直等待着掌事唤她来献舞。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终于等到了。
早早就精心打扮好的她内心却十分忐忑。
自从上一次楚溪带走李晓香时愠怒的表情,柳凝烟就吓坏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楚溪眼中成为了怎样的女人。
楚溪还回了自己故意留在他身上的玉玦,数日不曾见她一面,甚至于自己遣了阿良为难李晓香又恰巧被楚溪撞见。
她迫切地想要对楚溪说些什么。夜不能寐,满心都是当日自己派了阿良做的那件傻事。
当她进入流水亭时,目光望向楚溪的方向。而楚溪正在与苏流玥谈笑,直到乐声响起,他的目光才转了过来。
柳凝烟心跳如鼓,甚至于开头就漏了半拍。
苏流玥摇了摇头,看向楚溪,无奈道:“贤弟啊,看看你让美人多么忧心。连舞姿都忘了。”
楚溪知道柳凝烟是苏流玥故意请来的,也知道他是要自己彻底断了柳凝烟对自己的念想。
但楚溪何尝不知道柳凝烟的性子。她太过高傲了,为人处世又太过绝对。如若断的太狠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再加上李晓香又经常出入飞宣阁,楚溪自然要担心若是哪一日柳凝烟知道了自己对李晓香的心思,只怕对她不利。
所以楚溪一直避开她,晾着她,就是为了给柳凝烟冷静的时间。等到她的心沉下来,楚溪自然会抬手挥刀,斩断一切。
柳凝烟这支舞跳完了,四人皆目不转睛。柳凝烟忐忑地从流水亭中走出,来动他们四人面前行了个礼。
陆毓又嗅了嗅,“咦,柳姑娘身上的香味好生曼妙啊!”
苏流玥不客气地将陆毓的脑袋掰回来,笑道:“你这样子就似登徒子一般!小心柳姑娘遣了人将你打出去!”
陆毓傻笑了起来。
提起身上的香,柳凝烟望向楚溪。
楚溪自然是知道这香是谁为她配制的。若这香不得自己喜欢,只怕柳凝烟要为难李晓香了。所以他是得夸的。但夸也只能夸这香,而不是柳凝烟这人。
“嗯,醇如酒,轻如烟,柔而不媚,确是好香。”
柳凝烟仍旧望着楚溪,她想要听他评说这香到底与自己是否相配。
可惜,楚溪已经别过头去,正与陆毓聊起为北方灾民筹措米粮之事了。
四人的小聚过后,苏流玥是最后一个离开飞宣阁的。如他所料,柳凝烟等候他多时了。
“苏公子!请公子帮帮凝烟!”
柳凝烟眼泪垂落,正欲在苏流玥面前跪下。苏流玥一把将她扶住,皱起了眉头,“柳姑娘,何必行此大礼?若是因为三弟的事情,柳姑娘当明白他的性子。他决定了的事,旁人都劝不动他。”
柳凝烟不得不将当日阿良将李晓香撞下曲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苏流玥。
苏流玥扶额长叹一口气道:“柳姑娘如何做出如此傻事?三弟他最讨厌女人善妒、玩弄心计、算计他人……”
“苏公子!凝烟的为人您应当十分清楚!那一日凝烟也不知被什么蒙了心智,做出这等事来。但凝烟根本未曾想过伤到李公子,只是想弄碎了他身上那瓶送去给沈松仪的香露罢了。”
苏流玥是知道楚溪对柳凝烟无意的。因为无意,所以就算柳凝烟算计了谁、伤害了谁,他也不会放在心上。除非柳凝烟伤害的人是他所在意的。
“你是说阿良推了一位姓李的公子落入荷塘?你且说说那位公子。”苏流玥对这位李公子顿时好奇了起来。
“李公子名李蕴,家住清水乡,年纪轻得很,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他跟着卖菜的江婶到飞宣阁来做凝脂和香露的生意。听说家中还有一个妹妹,而凝脂香露均由其妹所制。凝烟对他所知不多……”
苏流玥点了点头,走之前语重心长地对柳凝烟道:“柳姑娘,其实苏某一直想要劝一劝你。我的三弟一直眼高于顶。而他所欣赏的女子无需倾国倾城,也无需教养学识非凡。他要的是懂他心意的女子。凝烟,你真的懂他吗?”
柳凝烟睁大了眼睛,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真的对楚溪一无所知。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楚溪。
荷枝轻摇,风溢流香。
楚溪倚栏而立,正与苏流玥谈笑。眉宇间轻微的起伏,都若有若无撞在她的心上。
她便成了瘾,从此坠落不知如何梦醒。
若离了梦,她该如何成活?
苏流玥叹了口气,侧身离去。
回到苏府,苏流玥站在卧房门前。
掌灯的小厮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是否入内?”
灯火已经暗了,苏流玥的妻子林氏早已睡下。
“不了,去书房吧。”
待到苏流玥走远,屋中的女子坐起身来,披上外衫,点亮了一只蜡烛。
烛火隐约,只是刚好照亮卧房一隅。
女子一头乌发垂于脑后。她的五官并不惊艳,神色中有几分恬静淡然,以及失落。
直到翌日清晨,侍女小环将门推开,发觉林氏仍旧端坐在桌边,不由得惊住了脚步。
“小……小姐!你怎么就起身了?”
当小环发觉滴落在桌上的蜡油时,才明白林氏是一夜未眠。
小环是林氏从林家带来苏家的。
原本文豪林栋对于女儿能嫁给苏流玥是十分满意的。且不说家世,苏流玥文采非凡,本也是都城才子中的风流人物。而林氏于闺阁中就听闻了不少苏流玥的事,对于嫁给这样的年轻才俊也是心怀期待。
只是当她嫁入苏家之后,一切都翻转过来了。
苏流玥新婚之夜烂醉如泥被抬入洞房。
林氏并不生气,她知道苏大人贵为大理寺卿,次子成婚,迎娶得还是都城文豪的掌上明珠,宾客自然不少。苏流玥被灌醉在她预料之中。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小环与她将苏流玥扶上榻,小环正要抱怨姑爷竟然在洞房之夜烂醉如泥时,苏流玥却睁开了眼睛。
他戏谑地一笑,那双桃花眼中流光溢彩。林氏从没有见过这般勾人的双眼,可惜苏流玥的笑太冷。
那时候林氏才知道,苏府中苏大人最看重的是其长子苏仲暄,对他的栽培不遗余力,甚至于婚配也是慎重无比。而最初,苏大人与林栋的本意是将林氏许配给苏仲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未料到的是,苏仲暄却对自己老师的小女儿情有独钟非卿不娶。这是苏仲暄人生中第一次强烈地表达出自己对父亲决定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