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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血

虽然诏书里写了有“奉皇太后慈谕”,但在它被颁布发出之前,连太后都不知道皇帝居然有此意向。这个消息在宫中激起多大的风波,可是不用多说了。何仙仙立刻就来永安宫找徐循八卦了——可徐循自己都还在迷惑呢,皇帝这一次还是故伎重演,事前完全没有沟通,自说自话地就把她给晋封了。

“真是不知道。”她特别诚恳地告诉何仙仙,“我还想找大哥问个究竟呢。”

“迷迷糊糊的,这就封贵妃了?”何仙仙直摇头,语气里到底是含了几分酸意,“我也想呢,可惜,没这命——就没被人夸过我福运好!”

的确,说起来两个人都是生了个女儿,可一个是原地踏步,一个呢,也没看她怎么努力,倒是处处离经叛道,工作态度一点都不端正,还敢和顶头上司顶嘴,却还是步步高升,现在都混到了明明白白,比皇后就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贵妃位置上了。这让何仙仙怎么能不信命?最可气的是,这都被晋封贵妃了,徐循看起来也还是那么淡然,完全没有那种喜翻了心的表现,何仙仙看在眼里,总是要刺她几下,自己才能找点平衡感。

“我现在和贵妃比又差什么了?”徐循倒也没炫耀的意思,无非是就事论事。“就是你,和我比又差了什么?说穿了咱们不都一样吗,换了个嘉号而已……这算是什么福运啊?我就奇怪呢,好端端的,大哥又改封我干嘛。”

说起来也是,先后两任皇后虽然彼此间不太平,但有竞争就有进步啊,为了不让旁人捉住小辫子,对手下们的供给还都是做得很到位的,不会出现厚此薄彼、克扣剥削的现象。何仙仙比徐循,无非就是差在她那边各种时令鲜果、体己私菜这样的小实惠少些罢了,但她就顾着一个莠子,且因为手底下人口多,素来份例都是多分,比起多看一个壮儿的徐循,其实具体待遇差不了多少,差的是什么?圣宠?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口气。

人就是这么怪,徐循要是一直谦逊,觉得自己不配这份荣光,何仙仙没准还要更酸,但她态度这么务实,何仙仙也就不酸了——酸够了,和她一道分析道,“是呀,大哥为什么改封你呢?这改封可没带了皇字……皇庄妃改封贵妃,这意思,皇庄妃还不如贵妃了?”

徐循也在琢磨着自己的册文呢,她寻思了一会,缓缓道,“我看,这皇字,毕竟只是个虚衔,没有再行册封的典礼,待遇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口头说了,各色常例多加一成……”

“那改封贵妃,拿的不也还是一样的禄米吗?”何仙仙道,“除非大哥以此为借口,再给你们家加封一些官爵,不然还不是和皇庄妃的时候一个样?”

“傻呀,”徐循嗔了何仙仙一眼,“没看着吗?册宝,贵妃有册有宝……看大哥意思,从此是要悬为定例了。”

别小看这个册宝,有个宝在,贵妃这位置隐约就是特别与众不同,以前孙贵妃就是高于众妃之上,现在改皇庄妃为贵妃,看来是要把这个制度确定下来,也算是正式地在后宫里规划出了一条升迁的道路。

刚进宫,小都人吧,得宠(或者选秀)以后,封宫嫔吧,宫嫔更得宠,或者生小孩了,封妃吧,封妃以后混得更好,加个皇字,不上册,不赐印,就是个虚的荣誉,然后再得宠,又或者是生育了重要子嗣,那就成贵妃了,有册有宝,待遇无限逼近皇后。贵妃往上目前是一片空白,但徐循怀疑以后会不会出现皇贵妃、皇皇贵妃、皇贵上妃什么的,凑足九个台阶,让人一步步慢慢去迈。

这个改变是好还是不好,徐循说不上来,但皇后这个职位的权威被进一步削弱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当然了,具体落实到现在这个皇后身上,事情又有点不一样了,皇后之前不也是贵妃出身吗?这一般的妃子和她的贵妃之间还隔了个皇字,无形间也是推高了孙后的地位,让她正位中宫特别理直气壮,特别舍我其谁。指不定皇后看了这晋封的诏令,还会不怒反喜呢。

“你想太多了。”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还不怒反喜呢,只要是你坐上贵妃这个位置,她就喜不起来。”

这几个月,徐循虽然没有公开和皇后叫板,每三天一次的请安都是必去的,不过在坤宁宫也从来都没有和皇后搭过什么话,过去了该请安请安,该问好就问好,连茶都不喝,坐坐就走了。虽说礼节上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也没称病部不去请安什么的,但就是这种摆在面子上的敷衍和不屑,才叫人心里恼火,也难为皇后,因为壮儿归了永安宫,往永安宫送吃喝的频率还要比往常更高几分。

推理出了皇帝改嘉号的理由,大概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不直接赏赐皇庄妃宝玺的动机了——贵妃一人高出众妃已经够了,要是谁受宠都能拿个宝玺来玩,未免也有点太不像话。但是何仙仙不明白的是,皇帝为什么忽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给徐循又抬了位分,就算是宠徐循,想给她点好东西吧,怎么也得先和当事人商量一下?

“恐怕还是为了给壮儿点体面。”她找了个最说得过去的理由。“壮儿生母被发配冷宫的事,已经是都传开了,给你升个位分,将来壮儿也少受一些闲言碎语。”

“若是如此,册文里就会提到壮儿了。”徐循也不是没想到这点,但到底还是被她否定了,她觉得自己直接去问皇帝,说不定皇帝也不会和她说实话的,想想遂放弃追究,而是招呼何仙仙道,“你来得正好,能和我一起参详一下表文——我宫里没一个人会写那样拗口的骈文。”

宫中女子,能识文断字,读点诗词就不错了,自己操刀修饰辞藻,写出那样文采风流的四六骈文基本是不大可能的任务。徐循现在就特别想知道孙贵妃上表辞谢,还有胡皇后上表辞位时候,那表文都是谁给捉刀的。她自己凑点平仄不通的诗词还罢了,实在是写不出来这种应用文。

“噢噢!”何仙仙很感兴趣,“是了,你必定是要上表辞谢的——来,我看看你打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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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清宁宫里是何反应,坤宁宫对这封诏书的反馈也不可能太好,皇后一早起来,虽然没有打碎杯盘这么形式化,但也的确是阴着一张脸,就连太子都很难激起她的笑容。偏偏周嬷嬷又出门忙去了,宫里谁也不敢随意和皇后搭话,还是罗嫔,把孩子哄睡着以后,便过来劝皇后,“姐姐,凭她怎么样,难道还跃得过您?您做贵妃的时候,对皇后娘娘何等恭敬,如今自然也是一样的。”

这话算是劝到点子上了,但皇后的脸色却并未因此改善,她摇了摇头,罕见地透露了几分自己的心事,“我不是气她升做贵妃……”

好吧,她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主要不是气她晋封,我就是想,这件事又不大,大哥至于自把自为吗?事前哪怕和我商量一下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难道在他心里,我就一定会从中作梗?”

若是从前,皇后还真拿不准自己会不会阻挠,怎么说现成的理由——自己无子,因养子而封贵妃,只怕后人效尤。虽然她来说是有点讽刺,但栓儿和壮儿的情况不一样,相信大哥还是能够理解的。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未必会开口反对,皇庄妃和贵妃之间,差的不过是一小步而已,她还不至于容不下这一小步……贵妃说不出自己在担心什么,但她现在的确是存着这样隐约的担心。她觉得自己和皇帝之间的问题,已经要比徐循这一小步,更需要重视了。

只是她想不通,这问题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在哪里,她甚至不肯定这问题是不是存在。皇帝的为人,她是很了解的,他讨厌谁喜欢谁,什么时候不是大大方方地表现出来?后宫里又没什么好假装的,从前他不喜欢胡皇后,还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了?

虽然,她身子不好,侍寝次数有限,而且随着年岁大了,的确也没有从前那样频繁承宠。但这也不是说大哥就有特别专宠哪个,就连徐循那边,他也经常是过去看看孩子就走。栓儿身为太子,皇帝来此的次数并不少,每次和她谈天时,表现得也和从前差不多……她没觉得他有特别冷淡的地方。

但,这立贵妃的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先征求她的同意……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他反而失声了?

如果有问题存在,这问题到底是何时开始埋下的?皇后沉着脸盘算,是选秀时?那一声“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的确令她大为介意——能跟得上大哥思绪的人,已经不止是她一个了……

但皇帝不可能只因为这么一句诗词和她离心,不,问题的根源还在更久远之前……

“也许皇爷也是临时起意。”罗嫔安慰皇后的诚意倒是很足,语气都透着那么的绞尽脑汁,“没来得及和您商量,就下了决定……”

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无力,只好苦笑一声,不往下说了。

皇后对罗嫔始终有几分客气,虽然不以为然,却也道,“不无这个可能吧,说不定,是徐氏自己求来的呢——还上什么辞表,真以为这是在立后了?”

立贵妃是没这个程序的不错,不过徐循要上,别人也不会拦着,从表章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来看,态度也很恳切,这件事各种人来看就有各种解读了。皇后今日心情不好,直指徐皇庄妃沽名钓誉,罗嫔亦不敢多说什么,但要附和着一起数落,又做不到,尴尬地沉默了一会,便起身道,“栓儿这会儿也该醒了,今日没能按时解出大解来,我再过去看看去。”

“我就说昨日是不该多给那个小藤萝饼的。”皇后也不多想此事了,也站起身来。“我同你一道过去吧,若是积食了,晚上就不给吃米饭了,光让他吃奶也好。”

坤宁宫的建筑形制和永安宫不同,从正殿经过穿堂,就是太子和罗嫔居住的后屋,皇后的屁股还没沾上椅子呢,前院便来了人报信。

马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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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十而且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个都人在侧,见到皇后出来,两人都是规矩行礼,口称,“娘娘万安万福。”

“你一个人来给大哥传话也罢了,”皇后和马十也十分熟络,“怎么还带了个小丫头来——”

她瞧着才有点眼熟呢,那边刚回来的周嬷嬷便冲孙贵妃使了个眼色,马十也道,“回娘娘的话,这是原小吴贵人身边的大宫女丁香儿。这小吴贵人的案子是定了,皇爷意思,要传谕各宫以此为戒,只是此事十分复杂,来龙去脉不知该如何梳理,皇爷说,不如先由娘娘来考虑,这事儿该怎么说。”

“哟。”皇后笑了,“来得正好,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来,连我都只有猜的份,更何况各宫了?你这是把她送给我审来了?”

“笔录太多,您看也是看,她说也是说。”马十也笑着回,他哈着腰袖手站到一边,恭恭敬敬地道,“不如就把人带来给您说了。”

皇帝这么做是什么意思?难道就真只是这个缘由?还是有别的意图?孙贵妃心里无数想法飞一样地掠了过去,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你说吧。”

丁香儿正要开口时,马十忽然满面堆笑,冲皇后做了个手势。——指了指身边侍立的宫女。

这件事,皇帝就这样看重,如此重视其保密性?皇后有一丝疑惑,却仍是向周嬷嬷点了点头,周嬷嬷便会意地带着几个宫人退出了屋子。

“说吧。”皇后这下是真有几分好奇了,“吴美人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此事,还要从吴美人怀孕时说起了。”丁香儿满脸怡人的笑容,可一开口就是一鸣惊人,让皇后吃了一惊。“当时永安宫庄妃娘娘身在南内,吴美人同她不睦,忌恨庄妃娘娘欲死,更不愿在永安宫久住。言语间颇有流露异志之处,永安宫管事长随,如今南京司礼监少监柳知恩柳公公早已有所留心,便私下禀报东厂,东厂太监刘公公回报皇爷,皇爷圣谕:吴美人怀有胎儿,不宜惊动,一切事情等生下孩儿后再说。”

起始已经是出人意表,皇后思绪纷乱,迷惘间,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去,耳中听丁香续道,“孰料吴美人心思不定,见当日庄妃娘娘复宠,柳公公能取新衣为庄妃娘娘送去。便觉自己已露异心,必为庄妃娘娘不容,是以欲要先下手为强,便将自己收藏有年的一包砒霜,下入了自己饮剩的半碗汤药之中,又装着腹痛不止,欲以此栽赃柳公公。”

“可惜,吴美人不懂医理,怕也未见过饮砒霜的人。”丁香儿的神色冷静得不像是一般宫女,“东厂对此却是研究甚深。砒霜中毒分为两种,若是长期慢饮,症状和胃病相似,若是大量服用,必然伴随呕吐、失禁、昏迷,救转可能性也极低。这种药是不能当作坠胎药来用的……再说,从药碗中重新蒸取而出的砒霜,分量之多,足以令人三五日内去世……”

她忽然微微一翘嘴角,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吴美人的愚蠢。“此事东厂亦不敢怠慢,一经查出立刻上报,只是还是那句话,顾虑到小吴美人腹中的皇嗣,皇爷法外开恩,不但不予逮捕,而且还将柳公公打发往南京去,已全吴美人的‘美意’。”

“你不必多说了。”皇后再忍不住,她阴着脸打断了丁香的叙述,“等吴雨儿生子以后,立了产子功劳,不便立刻处置。就是这一缓下来的当口,她又自己取死,觉得自己不能立妃,是庄妃从中作梗,想要扳倒庄妃,便又要旧事重提,拿那碗药来说事。谁知这事自取灭亡……你是她搬到昭阳殿后,才到她身边服侍的吧?之前在长宁宫,我没有见过你。”

丁香再行礼,微笑默认。

“就你一个是东厂的人,还是她身边已全是东厂的探子?”皇后冷冷地问。

“为免贵人算计太甚,伤了孩子,奴婢与几位同仁一道贴身服侍。”丁香脸上的微笑仿佛是被烧上去的,她诚恳地回避了皇后的问题。

从她搬到昭阳殿开始,一切都尽在东厂的眼皮底下?皇后的脑子转得几乎都能听到声音了,丁香说是这么说的,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为什么忽然把柳知恩放出来管宫,为什么忽然给徐庄妃送春衣,为什么柳知恩找东厂而不是直接联系他的师兄弟?皇后也许不熟悉东厂,但她很熟悉皇帝。一年前的一切像是一幅画册,快速地在脑中翻动:小吴美人在长宁宫被揭露有孕,柳知恩出禁管宫,小吴美人闹砒霜,柳知恩去江南……一直到最近这几个月,她通过周嬷嬷,同小吴美人的种种来往,就像是一条条的线索,凝聚成了一张大网,把事情的真相勾勒出了轮廓。

小吴美人揭露有孕的时机引起了皇帝的疑惑,令柳知恩管宫,不过是试探她的居心。她没有通过这个考验,因为怀有孩子暂时安全,皇帝将她摆在昭阳殿,未必没有试试水的心思,本来一着闲棋,吴雨儿怀孕以后倒是有用起来,起码钓上了她这条大鱼,丁香既然是东厂的人,周嬷嬷一言一行只怕都早已上报,冯恩从前就和太后友好,乐得如实转告皇帝。自己失去先手,皇帝从别的途径了解到了周嬷嬷的那几句话……

他想多了!

又或者说是他想对了。

他猜到了周嬷嬷那几句话,就是要给徐皇庄妃树个敌人,让她也尝尝宫廷生活的酸甜苦辣。皇后不否认自己是有点小心思,这件事就看皇帝是怎么看的了,以她当时所知的那些事实,相信吴雨儿的说法也不足为奇。若吴雨儿说法为真,她的做法也就没什么大毛病了……这件事,由自己来和皇帝说的话,十有八.九,能转圜过去的。

但现在,从皇帝的表现来看,她已经是失去了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皇后忽然间失去了继续往下推演的所有兴致,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当地,甚至没有兴趣伪装一下自己的表情。

皇帝的心已经偏了……派丁香来说这件事,的确是为了解释吴雨儿事件的来龙去脉,可又何尝不是在暗示她立徐循为贵妃的理由?

为了维护徐循不在她手下受委屈,吴雨儿被挑拨对付她的事情勿再重演,他立她为贵妃,有册有宝有皇子,这个皇子的母亲的确犯下大罪,由她收养名正言顺……

不,立徐循为贵妃,就是为了警告她孙玉女。动她一次,他就抬举她一次。

再动一次呢?

贵妃之上,是不是就是皇后了!

彻骨的寒冷,仿佛从脊椎下部辐射而出,一把攫住了她的心脏肆意揉捏。她喘不上气,说不出话,甚至连心的下一次跳动都极费力气。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大哥和她相识二十年,早在数月之前,还……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她突然想起了不对,她忽然意识到了那句话为何让她如此耿耿于怀,她就像是回到了那天,回到了那一刻,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以她的眼睛来看,看着皇帝,看着太后,看着徐循。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她和徐循同时说出了这清新洵美的诗句,皇帝扭过头对她笑了一笑,这笑和寻常一样,是他在人前惯常的笑。她没觉得不对,她当时太得意,放过了所有细节。

可她想起来,她注意到了,皇帝再扭过头去对徐循笑时,眼角余光中捕捉到的表情。

在那惊鸿一瞥的一个角度,一点侧脸上,展示的是她曾极为熟悉的宠溺温柔……

皇帝对她的笑很客气,对徐循的笑却是那样的诚挚,这当然不对,所以她觉得不对,所以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所以……

所有的所以后头,都跟了一个但。

她意识到了不对,但,却放过了这不祥的苗头,她压根没想到,就在不声不响之间,甚至于可能就在南内里——为什么她会去南内?为什么徐循会去南内?为什么大哥在把她赶去南内以后,又还会再去见她,再去原谅她,再把她放出来?

她应该在徐循背晋封为皇庄妃之时,就意识到这点才对。

徐循已经不是疥癣之疾了,她是她的心腹大患,在不声不响之间,圣意如北斗,悄然移东西。皇帝的宠爱,已非她所有,他看她,就像是昔日看胡后一样,已经看出了很多毛病。她在他心里,已经是个会欺压宠妃的坏人了!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娘娘、娘娘。”

略带急迫的叫声,将她从沉思中惊醒,皇后猛地回过神来,她歉然一笑,几乎是本能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没想到,这昭阳殿里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拍了拍胸口,“我倒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难怪,此事的确骇人听闻。”马十接过了丁香的话头,微笑道,“连娘娘都被吴美人蒙骗了,这人也堪称是个人才,皇爷让奴婢给您带句话,让您在新入宫几位秀女身边,都选派贤良女史,勿要让其再做出小吴美人这样的事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

希望的火花,在皇后心口跳动了一下,使得她一时间竟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完全无法下个结论了。

如果皇帝疑了她,怎么这时马十不出来敲打敲打?起码也要说点意味深长的双关语,让她知道皇帝的意图,可现在,马十的意思,分明是在赋予她更大的权力——难道这一切都是她的多心,皇帝压根都没多想,只是以为她被吴雨儿蒙蔽,为了消除她对徐循的误会,所以才特别派丁香儿过来解释?

“还有,关于立贵妃的事,”马十又笑了,“皇爷爷说,前几日忙忘了,没把丁香儿给您派过来,昨儿要发诏书才想起来这回事。皇爷爷是想,这件事毕竟不名誉,不管您怎么纹饰,对外也不好明说,为免众人误会,觉得是贵妃娘娘主动求的壮儿,还是给她升个品级,贵妃娘娘以后也好养壮儿。”

瞧,这话就有点意味深长了,意在言外:以前不知道,后妃不合,皇后指不定会以为吴雨儿的凄惨下场,是被庄妃求出来。升贵妃,也可以理解为皇帝在表示对徐循的信任和宠爱,派丁香儿过来解释,也是要让皇后成为知情人,以后别拿这件事来为难徐循。

到底是哪种真相?圣意如今,到底属谁!再多一件事,皇后都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爆开来了,她简直想要抓住马十,尖叫着逼迫他把皇帝的意向完全吐露,这种石头不能完全落地的感觉,足以把一个人逼进牛角尖里。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勉强露出微笑,“丁香儿一说,我就明白了。唉,委屈了徐妹妹,这件事就算把真相都告诉出去,只怕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她是少不得被人议论了……”

这话以皇后身份说来,倒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背地里,她也没少被人议论。马十笑了笑,只是磕头并不答话,丁香儿也脆声和皇后告退,“奴婢这就退下了。”

“办差辛苦了。”皇后心不在焉,随口道,“来人啊——给他们放赏!”

马十和丁香儿都很上道,接了赏欢天喜地而去,看不出丝毫不对,皇后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出了屋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下瘫软在了椅上,翻着眼瞪着房梁,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圣意到底如何,宠爱是完全转移到徐循那里,和自己开始疏远,还是……还是他对自己情分依然,只是单单宠爱徐循而已?

她几乎是痛苦地在想:大哥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我多心,还是情况已经悄然间有了变化?他是已经对我完全失望,还是对我有所怀疑,又或者一切照旧?

无数种可能,在极其有限的信心背后翻滚,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猜测蜂拥而入。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也许他早就厌倦了她,也许他就是要看她猜,就是要让她痛苦,看她表演——

不,若是如此,又何必立她为后?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大哥心底,对她始终都存有情分!一切只是她的多心,大哥只还是那个忙于国事的大哥,政务繁忙,难免有所疏忽……

可要是这样,大哥为什么不亲自过来解释,‘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她痛苦地捂住脑袋,不愿再猜测皇帝的心意,试图以另一个角度,来解析自己现在的处境:徐循崛起,已不可挡。有壮儿在,皇帝立她为贵妃的决心,不容任何人阻拦,她也绝不会阻拦。但这没有什么,她已经是皇后了,她膝下有太子,地位稳如泰山……

皇后的脑子,忽然一滞,她从一个新的角度,发觉了自己的弱点。

谁也不能保证,太子就不会夭折……

虽然还只是可能,但如果,只是如果,她真的失了圣心,如果她倒霉到又失了太子,那,徐循膝下的壮儿,可就是皇帝的长子了……

她突然很想笑——这算什么?是命?若是无宠无子,她和静慈仙师又有什么区别?有宠有子的徐循,一样是有册有宝的贵妃!就算只是个可能,就算只是想想,这想法亦是荒谬得让她想笑。

她怎么会以为,失了圣心,她还能在这宫里稳若泰山?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后宫就是皇帝的小世界。他要天黑,天就不会白,他要江河倒流,江河就会倒流给他看!太子可失,天心,决不可失!

“徐循、徐循……”不知不觉间,皇后低低地、木然地念诵起了这个名字,最简单的两字音节,咒语般反复。“徐循、徐循、徐循……”

然而,在她那翻滚如沸的脑海中,另一个想法,如同闪电般划过阴云满布的天空,皇后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钉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吴雨儿身边有丁香儿,东厂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后宫之中。

她的坤宁宫呢?

若天心不失,对付徐循又有何用?若天心已失,焉知坤宁宫里没有东厂耳目,也许今日这一切就是皇帝布下的又一个鱼饵,挑起她对徐循的忌惮,而一旦她出了手对付徐循,对付壮儿,今日的吴雨儿,说不定就是异日的她!

又也许这一切都是徐循的布置,为的就是让她疑神疑鬼,也许她根本多想,也许、也许……

一切疑惑,最终归结到了一个元点——她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做了什么事,可能动摇到皇帝对她的感情?

皇帝对她的感情又到底动摇了没有?

她到底该不该出手对付徐循?现在最好的策略是否按兵不动?可若现在不行动,万一栓儿出事……

万千思绪交错,胸口血气翻涌,皇后心头烦恶之极,猛然一阵气上,哇地一弯腰,一口紫黑色的淤血,喷吐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