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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怨

  正好含沁自然也起来了,因为这几年来小五房家里人口少,善桂等兄弟也觉得寂寞,便邀了含沁去村外打马球,他一早就换上了贴身胡服,一边扣着袖口一边出了屋子,见到善桐坐着犯难,便笑道,“怎么,不知道该怎么和十三房大姑娘开口?”

  善桐倒是没想那么多,她根本没有瞒着含沁意识,见含沁问,便随口把善楠事情告诉了丈夫,自己叹气道,“我倒是无所谓,就不知道善喜会不会被她哥哥说。”

  人心肉长,自然也是会受伤,善楠虽然和善桐说不上多么亲近,但两个人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过继事善桐也是帮了他一把,就算这件事见仁见智,就算善桐行为,他这个做哥哥并不赞同,但她出嫁之前,几个兄弟都有叮嘱,不论是榆哥也好,梧哥也罢,都来找她说过话。榆哥说得直白一点,梧哥说得委婉一点,反正也就是一个意思:不要担心和娘家关系,将来哥哥自然会看顾你。

  就连善檀、善柏、善桂这三个堂哥,也都半开玩笑和含沁说过,“这是我们家掌上明珠金凤凰,要是你小子让她受了委屈……”云云。含沁回来学给她听,善桐表面不好意思,心里肯定也是温暖。唯独善楠,过继出去后就不认人了,自己出嫁连句话都没有不说,还不许善喜和她往来,善桐口中不说,心中自然也淡了。提到善楠,口吻也就跟着疏远了起来。

  含沁听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轻轻笑道,“这个善楠,有意思。也不知是真傻还是真聪明,值得琢磨。”

  他虽然是咬着牙说,但面上笑容还是灿烂得很。善桐看了他一眼,才觉得有些不对,便站起身左右绕着他看了看,疑惑道,“你别是生气了吧?其实也没什么,他不搭理我们,我们难道还上赶着搭理他?”

  “就事论事而已!”含沁面上倒是还带着笑,但这笑就像是酒瓮里泡沫,吹吹就要散了。“他生母还你娘手上捏着呢,无非就是欺负你和你娘闹得……”

  提到这事,他声调不禁又低沉了下来:虽然现已经事过境迁,但不愉往事,始终还是不能烟消云散。

  善桐自己也觉得不好说什么,安慰含沁‘没有你我也会和娘决裂’,这无异于就是提醒含沁自己和桂含春之间约定,再往下扯,从前三个人那些各有不对纠缠又要被翻出来,如若不然,那确含沁这个诱拐表妹私定终身罪名是逃不掉,公充一点来说,善楠为善喜着想,也确应该限制两人往来。再一想到自己这一次还是要为含芳来暗通款曲,探探善喜心思,善桐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脚。怔了半日,才低声道,“你说,要是这婚嫁之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还能问问两个人意思,那该有多好!这大家大族,名门绣户,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经,不是喜欢,嫁过去了真是相看两生厌,谁日子都难过。”

  这么荒谬而大胆言论,才说出口,她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忙又捂住了嘴巴,心虚地看了含沁一眼,便驱赶他,“你去忙你吧,大不了我让二姐出面请善喜过来,办法还怕没有吗?”

  含沁倒未曾留心善桐说话,他站当地,手摸着下巴也正出神呢,听到善桐说话,便也不提前事,只道,“那我去了,楠哥事,你别对姑婆露出来,免得又添老人家心事。”

  善桐道,“这还用你说?”便又跳起来为含沁拉直了衣领,蹲下来扯平衣襟,又亲自拿了自己陪嫁中姐姐特意为之物色一双貂皮手套来,帮着含沁带上了,含沁笑嘻嘻地张开手任她服侍,等善桐安顿完了,围着含沁转了一圈,满意地道,“好!可以见人了!”

  他这才拥住善桐,她脸上印了几个吻,又要去亲善桐唇,善桐怕他吃掉胭脂,忙道,“别闹别闹,你好出去了!”

  话虽如此,也是闹得一屋子都是笑声,善桐送走含沁,出门时脸上还带着笑呢,院子里又撞见了善桃——她来找善桐一道过祖母屋里请安,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遮遮掩掩地道,“倒是早该过去了!含沁事儿事儿,又耽搁了我。”

  大白天,窗帘自然都撩起来,善桃显然是看到了不少,她含着笑虽未说话,但顾盼之间却有些淡淡羡妒那是遮不住,两个人走了几步,她便轻声叹道,“从前我心里还纳闷呢……”

  善桐瞥她一眼,见善桃又要住口,便笑道,“怕什么,我还和二姐生气不成?”

  “我就是觉得。”善桃也就把话敞开说了。“含沁表弟我也是见过,长相也就是平常,虽然精灵点,也看不出什么别好,家里又那样尴尬。我想……你这么着急上火,巴不得和你娘闹成那样也要嫁,图他什么呢?”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搀住了善桐手,低声道,“现看,倒是我想差了,只要两个人好,其实那也就够了。我和你一块住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你笑成这样——就和一朵花似!”

  善桐就不好意思了,握着脸嗔道,“二姐你笑话我——”

  正说着,想到自己还从没觉得含沁长得不如别人,这么一想,也觉得客观来看,“要说长相呀,他还真比不了别人。好似二姐夫就比他好得多!”

  提到卫麒山,善桃微微一撇嘴,并不多说什么,只慢慢地道,“唉,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正说着,两人已经到了祖屋跟前,便进去给老太太并几个太太请安。因年节里喜事也多,大家说了几句话,老太太就打发三太太、四太太去走亲戚,又命大太太,“你和女儿难得相聚,也不必我这里立规矩了,两人回去说几句私房话吧!”

  眼看善桃被母亲带走,善桐还有几分发急,却又不好多说什么,老太太又把她带到里间去,细问了含沁家事,善桐又不好说得太仔细——这老人家关怀起来,那真是无微不至,人老了又有几分霸道,牵扯到亲亲小孙女,便不觉得什么叫做‘亲戚家事,不好过问太多’。要是自己说得太细,老人家问起来,印子钱事露了马脚,那真是要又惹起一阵风暴了。老太太一辈子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就是难时候,也没想着靠歪路发财……

  她说了几句,见老太太兴致勃勃,便只好把桂含芳事半吐半露地告诉给老太太知道,来分老人家神。“这是打算托我们来问问十三房和善喜本人意思呢,要是她们也有意,回头就让人来说亲了……要是她不愿意,也就不耽误人家姑娘了。”

  老太太年老了,喜欢就是这些儿女喜事,忙道,“这可不是开玩笑,十三房那边不说!要是善喜自己愿意了,三少爷又没能请得媒人说亲,这可不是有失厚道?你们年纪还小,行事不够稳妥。这件事,他要把家里人说通了再来问,那才是好!”

  毕竟是老人家,人情练达,一句话直接说进了善桐心底,想到从前年幼无知,耽误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虽说并无悔意,但却也绝不想让善喜也被这么吊起来——一时间竟是恨不得将委屈和祖母诉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渐渐平息宁静下来,想到桂含芳为难处,又和老太太商量道。“但含沁婶婶那个性子,是高傲。我会答应下来呢,一来是含芳千求万求,他和含沁感情好不说,又救了姑爷一次,自己还受了伤。二来也是害怕十三房被富贵迷了眼,贸然答应亲事,等过了门又后悔。听含芳口气,也许他和善喜私底下是见过几次,要是善喜自己喜欢还好。要不喜欢……”

  “这事你就说什么都不能帮忙了。”老太太态度却很坚决,“儿女婚事,忌讳随意牵线搭桥,暗通款曲。尤其他们家情况那么复杂,连你隔房都要受到连累,平日里免不得小心翼翼。善喜娘家弱,过去受了委屈,要是怨起你来,亲人就变仇人了。你去和三少爷说,就说你和我说了,我意思,必须等桂家遣媒人上门了,你再回来问善喜。把桂家情况详详细细和善喜说了,再说说三少爷对她中意。善喜点了头,我再去和十三房敲敲边鼓,说和说和。媒人不上门,这事我就当不知道!”

  见善桐欲言又止,她又威严地道,“我知道你意思,要是亲事不成,他就和他娘白闹了不是?可你要这样想,低头娶妇,老九房门第再高,那也是他家人先看中善喜。桂家要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来提亲还要先问女方意思,怕被回绝,那等媳妇过门了,也不会看她多重。再说三少爷,他要连闹都不肯先闹起来,又有多喜欢善喜呢?真有心,自然是把自己这边事情做好了,等着媳妇舒舒服服过门!”

  见善桐无话可说,流露出心悦诚服样子,她便又道,“我知道你,年轻心软,面子又嫩,驳不得回。但一码归一码,这事不是祖母不想帮忙,是帮了忙可能还是帮倒忙。下回再这样,你就自己先措辞回绝了,或者好生和含芳说清楚,再不要碍于面子就答应下来了。”

  善桐只觉得老人家这一番话,真是说得清楚利落,什么事都像是顺理成章有了个道理,她不禁就偎到了老人家怀里,轻声道,“唉,要是祖母身边不出门子,倒也就好了!”

  老太太听她语调惆怅,不禁微微一笑,摸了摸善桐鬓发,笑道,“我还能再活几年?你不出嫁,难道以后要看兄弟脸色过活?都这么大人了,还是只顾着和祖母撒娇。”

  依然免不得问,“怎么,桂家日子不好过?”

  善桐因怕老人家担心,很多事都没和她说实了,此时也就摇头道,“就是这么感慨一句——”

  老人家也就不再往下细问,抚着善桐脖子,又低声道,“当人媳妇是不容易,你以为你两个姐姐日子能容易?你算很不错了。姑爷又疼你,上头也没有正经婆婆。平时家就是你当家做主……一得一失,有些事要多费琢磨,也是没办法事。人什么时候还都得往前看,不舒服事,就别多想了。”

  就算自己已经出嫁,老人家跟前,也依然是次次都能学到些道理。善桐感慨道。“从前没出嫁时候,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得,什么都能应付了。其实出门子了才知道,这么多世事纷纷扰扰,世间浮浮沉沉,自己该学东西,也还多着呢。”

  她又把额头靠老太太肩膀上,轻声道。“您不许我去找善喜说话,恐怕也有一个用意,是想分一分老九房神,为含沁谋缺使一使劲吧?”

  这谋缺事毕竟瞒不过老人家,也没必要隐瞒,善桐昨晚就和老人家说了,老太太也是目光灼灼很有几分兴奋,“这可是你们自立门户大好机会!”老人家人方正不假,也不是傻,什么时候该提大道理,什么时候该厚着脸皮,她心里有数着呢。这一点,是瞒不过善桐。

  老太太摸着善桐脖子,声调中也多了些感慨。“会悟出这个道理,你也已经是成熟了。这两件事也不能说互相没有联系,但我说道理也没一句是空,世上事,真要诛心起来,没几件说得清楚,我们就只管凭着良心去做事。要因为这事,差事落到了含沁头上,那也是该你们。要没缘分,那也不要着急。总之有没有出缺事呢,你都不该见善喜,这事不是我们自己主动开口去说——”

  正低声教导善桐,那边张姑姑来了。“十三房大姑娘听说两个姑奶奶归宁,特地过来拜年呢!”

  祖孙两个一时都有了几分诧异,对视一眼,这才想起来:自己两人这边说得热闹,倒是忽略了一点——这没准善喜心里也属意呢?这件事,可未必只有桂含芳这个愣头青剃头挑子一头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