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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慧入北斗

金星便是太白金星,金星凌日又称太白凌日,主战事,国难,主衰,甚至是谋朝篡位。

而唐时《开元占经》说,慧入北斗,帝宫空。

北斗指代帝王,而彗星出现,自古以来都是祸乱之兆。帝宫空,即指皇帝离开宫廷,皇宫没有帝王坐镇,所以只有在皇帝仓皇出逃的时候,才会“帝宫空”。

两种星象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却偏偏还在相隔不到几天里陆续出现,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

自古以来,天子迷信星象,朝臣们也很喜欢借助星象来表达意愿,譬如利用彗星出现来劝谏皇帝要勤政爱民,甚至还有皇帝为此下罪己诏,希望能够得到上天的原谅。

这次也不例外,两种天象一出,朝野顿时沸腾起来,还未等钦天监作出一个圆满的说法,言官那边已经纷纷上疏,表达了自己对于太白凌日和慧入北斗的各种看法,其中说得最多的,莫过于以此来吓唬皇帝,让他不能出宫。

然而因为大家太急于劝谏皇帝了,在上疏之前又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以至于各说各的,还五花八门,天子精力不济,看了两本也就厌烦了,直接丢到一边,哪里还有闲心一本本将余下的看完?

比起听取臣下的意见,他更乐意听听某些人的看法。

“广善国师,朕这几天,心头惶惶难安啊!”

成化帝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歪在椅子上,眯眼看着继晓一身金红袈裟,淡定清高的高僧风范,心底难掩羡慕。

若是有人将几年前给皇帝画的画像拿出来一看,便会发现皇帝又消瘦许多,身量也因此看上去萎缩了一些。

然而越是身体不好,他反而对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方术越发深信不疑。

这似乎也是所有帝王的通病,无论英明神武与否。

继晓就问:“心中不安,全因有心魔作祟,陛下万金之躯,邪魔轻易不敢近身,又何来心魔?”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的年纪在时人看来也并不大,明年之后才到不惑之年,他这皇帝当得并不艰难,登基以来诸事大体顺心,早年烦忧的子嗣问题,现在也已经解决了,各地虽然偶有天灾人祸,可是他的臣子们都能游刃有余地解决,甚至连鞑靼人都被打得不敢再进犯,再没有出现过像他父亲或叔叔那样异族人兵临城下的事情。

但他仍旧满心惆怅,且伴随着身体日渐虚弱,惆怅感就越发强烈。

此时他总算能够理解历史上秦皇汉武何等雄才伟略,却为何也会为长生方术而着迷了,因为帝王虽然富有天下,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偏偏寿命却不由自己说了算,当所有东西尽在掌握,只有一样捉不住的时候,就会更加难受起来。

尤其是最近的天象。

想及此,他的神色也随心情而浮现起一丝不安:“想必国师也听说了,最近的天象并不寻常,朕的心魔,正是来源于此。”

继晓道:“陛下说的是,太白犯日,与慧入北斗。”

皇帝:“……不错。”

他光是听到这两个词就觉得心头一跳,不仅万分不愿意提及,连听都不愿意听。

继晓双手合什:“天垂象,见吉凶。此事殊不寻常,还需从长计议,钦天监专司观星天象,朝臣满腹学识,想必都有说法才是。”

皇帝挥挥手,有些不耐烦:“朕就是听腻了他们的说法!他们各说各的,朕也不知该信谁的好,有的人说太白犯日是因为今年会有战事,还有的人说是因为朕想出宫,才会引来慧入北斗,上天警示。真是笑话!几曾听说过有皇帝因为出宫而引来上天不满,这样说来皇帝就合该一辈子都待在宫里了?”

说罢他又紧紧盯住继晓:“所以,朕想听听国师的看法,这难道真是上天给朕的警示么?”

继晓不慌不忙道:“贫僧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两种星象既然是接踵而至,便不可分开看待,须得合二为一来解读。”

“喔?”皇帝眼前一亮,他倒是未曾听过这种说法。“愿闻其详。”

继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客星?”

皇帝:“客星乃非常之星,凡出天廷,必有奇令。”

继晓颔首:“不错,论理说,太白并非客星,然而与日相比,太白便成了客星,是以太白犯日,就有喧宾夺主之意。至于慧入北斗亦是同样的道理,慧之于北斗,正如客之于主。周内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皆将乱死。”

继晓能够得到皇帝的青睐并被封为国师,所倚仗的自然不会只是两三招玄乎其玄的法术神通,他同样可以称得上是通晓典籍的。

果不其然,同样学识渊博的皇帝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左传》里的话。”

继晓点点头:“不错,所以不管太白犯日也好,慧入北斗也罢,两件事,实则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皇帝急急追问:“那说的到底是什么?”

继晓凝目回望:“天机不可泄露,贫僧言尽于此。陛下学究天人,博闻强识,想必能够想明白的。自古帝王家祸乱之始,皆由喧宾夺主而起,上天既已示警,还请陛下听之慎之,万望小心。”

他越是欲言又止,皇帝反倒越觉得深不可测,似是而非。

继晓走后,皇帝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留在偌大宫室之内冥思苦想。

喧宾夺主,客星犯主,主是指谁?自然是指皇帝了。

那么“宾客”呢?

难道是有人要造反?

这不太可能,自太祖立国以来,吸取了唐时藩镇割据和宋朝重文轻武的教训,文臣造反和武臣兵变的条件不复存在,更何况现在也不是乱世,如果有人想谋反,那他最后只会被群起攻之。

唯一有威胁的是藩王,但是永乐天子之后,这个威胁也被彻底掐灭,纵然藩王想要起兵,顶多也只能为祸地方,而威胁不了中央。

如果以上都不是的话,那又会是什么?

皇帝低下头,地面光洁的石板映出他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慢慢地升起一丝惊疑。

难道……

“难道他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了?”皇帝并不知道,在另外一个地方,有人问出这样一句话。

被他问到的人嘿嘿两声,肥胖臃肿的脸上露出笑容,手掌摩擦了一下:“看来这一次,连上天也在帮我们啊!”

万通说完这句话,见其他两人都没有露出同样高兴的表情,笑声微微一敛:“怎么,两位阁老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么?”

万安道:“依我看,光凭广善国师那一番话,只怕陛下仍旧难以下定决心,毕竟太子并无大错……”

“怎么没有大错!”万通丝毫不顾忌对方的首辅身份,直接就张口打断:“他都引来彗星了,怎么不是大错!可见连上天都觉得让朱佑樘当太子是个大大的过错!我倒要看看这一回那些人还有什么借口护着太子!”

万安苦笑:“老弟,那毕竟只是星象之说,怎么解释还不都是由人说了算?”

万通不悦道:“元翁事到临头反要退缩不成,别忘了你早就跟我们万家攀上关系,真等太子登了基,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你这个首辅了!”

他环视万安与彭华,阴恻恻道:“我可把话撂在这里了,我和我姐姐,都跟太子势不两立,我姐姐更是如此,太子性情深沉虚伪,我姐姐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却还能对我姐姐执礼甚恭,这等人物若是让他得势,我们定是没有清静日子可过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坐上那把椅子!”

彭华见场面有些僵,便打圆场道:“万老弟,元翁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担心陛下优柔仁善,广善国师的话,充其量只能让陛下对太子起疑心,却未必能促使陛下坚决废太子,到时候再让其他人一劝说,估计陛下又要改变主意了。”

万通哼道:“元翁这首辅当了这么多年,竟连那些御史言官的嘴巴都控制不了么,我记得早几年的时候,那些人都不敢与我们作对的,怎的这两年胆子反倒大了起来?”

万安被他戳中弱点,有些难堪,恨恨道:“还不是因为刘棉花那老狐狸非要跟我作对,结果倒便宜了唐泛那帮人,你也不必激我,我何尝不希望兴王能继承大统,只可惜我这个首辅的权威不如唐宋宰相远甚!但凡陛下现在透露出一点废太子的风声,内阁必然会四分五裂,到时候有内阁带头,那帮言官也会恃无恐,蜂拥而上,那才是我们真正的麻烦!”

彭华也叹了口气:“是啊,万老弟,元翁这也是没办法,我大明自立国以来便讲究立嫡立长,如今太子居长,名正言顺,那些人只要抓住这一点不放,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万通不以为然:“那些言官还不好办么,发配一两个,其余的就不敢开口了!别说得好像他们骨头多硬似的,前几年继晓被陛下迎入宫的时候,不也有好几个人上蹿下跳弹劾他么,结果怎么着?陛下将那林俊下了诏狱,其他人就都没声儿了!嗤,说到底也是一群贪生怕死,见风使舵的!”

彭华道:“如果没人带头,他们的确只会是一群无头苍蝇,一旦有人带头,就像元翁说的,那些人立时便会前仆后继,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麻烦,那些人说的虽然是废话,可即便是陛下,也无法忽略他们的意见。”

万通阴狠道:“那就把带头的打下来!”

他看向万安:“现在内阁里谁是跟我们作对的,刘棉花那老家伙吗?”

万安摇摇头:“刘吉虽然处处与我过不去,但他这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从不与陛下作对,所以只要陛下流露出废太子的意思,量他也不会公然反对的。”

万通有点不耐:“那到底还有谁,元翁不妨明说罢!”

万安虽然为了巴结万贵妃与万家攀亲戚,可他却打从心底瞧不起万通这样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人,更何况他现在怎么说也是首辅,万通却仗着姐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连跟自己说话都毫不客气,万安心中不快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罢了。

还是彭华有眼色,他看出万安潜藏的不悦,笑吟吟接口道:“我与正言自然是自己人,除此之外,内阁之中与我们说不到一块去的,无非就是刘吉,刘健,徐溥,唐泛了。徐溥是讷言君子,老好人,到时候他就算开口反对,也辩不了几句话,不必将他放在心上,唯刘健与唐泛二人稍有可虑。刘健这人性子急,素来风风火火,而唐泛口才了得,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此二人又心向太子,届时必然据理力争。还有,唐泛那些同年也多是言官翰林,光是让这些人聚集起来,就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万通对唐泛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几年前那个被逼辞去东宫侍读,而后又不得不去外地办差的小御史上。

他不是不知道唐泛入阁,可对方如今在内阁也只是排行末尾,论理来说根本谈不上任何威胁,谁能想到如今大家将废太子的阻力拉出来一遛,这唐润青居然也占有一席之地了?

彭华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出言提醒道:“万老弟,你可别忘了,尚铭当初便是全拜唐泛所赐,才会被打发去南京扫地的,殷鉴未远,唐润青此人不可小觑。”

万通:“那二位的意思是?”

彭华:“为防夜长梦多,此事宜速战速决,决不可再三拖延,甚至交由内阁来议,最好是陛下乾纲独断,直接将废太子的诏书颁发了事,到时候木已成舟,谁也说不了什么。”

万安摇摇头:“不可能的,陛下不是这种人,他这辈子就没有做成一件乾纲独断的事情。”

要论这世上谁是最了解皇帝的人,万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他很明白,如果皇帝是那种我行我素的人,他就不可能喜欢万贵妃,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悼恭太子被万贵妃毒死了,正因为皇帝性情柔软,所以才会优柔寡断,也才会喜欢万贵妃那种女人。

万安分析道:“以陛下的行事,他若是要废太子,必然会先召我谈话,再让我去给群臣透个风声,征询群臣的意见,最后才下定决心。”

万通烦躁:“那还弄个鸟啊!到时候扯皮都能扯上一年半载,这期间如果陛下有个万一,太子还不是顺理成章继位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此事得抓紧才是!”

彭华笑道:“别急,我还有个法子。”

万通忙问:“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彭华道:“既然陛下无法决定,那就由我们来帮他决定。”

他将自己的计划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万通听罢喜动颜色,一拍大腿:“这主意不错!我们就是要把太子逼上悬崖,架在火上烤,让他自己退无可退,主动跳出来,到时候内阁再跟进,看陛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那些言官自然也无话可说了!”

万安尚且有所犹豫:“但内阁其他人……”

万通不耐烦:“那些人都各怀鬼胎了,又不是一条心的,何足为惧!到时候我自会助你们一臂之力,元翁就别再左右迟疑了!”

万安看看万通踌躇满志的神情,又看了看彭华胸有成竹的模样,知道这两人决心已定,只得咬咬牙:“好罢!”

万通这才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此事只会成功,不会失败,只要兴王成为太子,我等便大功告成,元翁且等着坐收荣华富贵罢!”

就在皇帝与继晓那一番对话过后不久,也就是成化二十二年十二月廿三日的时候,钦天监监副赵玉芝上言论星象事,曰慧入北斗乃客星犯主之兆,恐应在东宫。

这是第一次有人明确将金星凌日和慧入北斗这两件事和太子联系在一起。

赵玉芝的话仿佛是一个信号,还没等皇帝作出回应,也没等群臣反应过来,钦天监再度上报,说是天现彗星守日。

所谓彗星守日,天下大乱,兵革大起,群臣并谋天子亡。

群臣并谋天子亡,那不就是盼着皇帝早点死,好让太子登基么?

这么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谁能受得了?

即便旁人不说,太子也坐不住了。

他连忙上疏请罪,说自己才疏德浅,惟愿退位让贤,以保父皇身体康健,大明万世太平。

别说太子,众臣也都要纷纷上疏辩白,说自己绝无不臣之心,天地可鉴。

就像有人被弹劾就要上疏请罪自辩,然后顺便在家避嫌一样,未必是这人真的有罪,而是一种必要的姿态,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以免授人把柄。太子的请罪疏呈上去之后,论理皇帝应该下诏慰勉,表示天象之说不可信,你我父子之情不会动摇云云。

然而令人不安的是,这一次,皇帝却没有丝毫的表示。

不得已,太子又上了一回请罪疏,依旧如同石沉大海。

这下子,傻子才会看不出皇帝的态度。

皇帝明显是对太子不满意,想顺水推舟了。

大家都有些茫然惶惑。

此时距离金星凌日的出现,不过才刚刚过去两三天。

事态发展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唐泛也不例外。

他固然很聪明,又比常人多了几分细心谨慎,但这并不代表他能人之所不能。

天象应在太子身上,太子请罪,这是应有之义。

皇帝没有对此作出回应,这也是皇帝的自由。

他又没有说要废太子,谁都说不了什么。

所以当卫茂奉了汪直之命前来找唐泛,要他想办法时,他只能苦笑。

“你们汪公莫不是把我当成庙里那些有求必应的菩萨不成?我能有什么法子?”

卫茂也跟着苦笑:“您好歹想个法子罢,汪公说,情势所迫,太子殿下不得不上疏请罪,总该有人出面给陛下一个台阶下,化解这场僵局才是,您是阁老,此事当由您来做!”

汪直的原话肯定没有这么温柔,不过唐泛也习惯了,闻言就摇摇头:“陛下现在若要废太子,不用你们说,我也会直接上疏阻拦,但现在坏就坏在陛下什么都没说,我这一开口,岂非反倒激怒陛下?”

卫茂对这些朝政大事并不了解,他也只是负责传话而已,闻言便也跟着惶惑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唐泛道:“毫无疑问,钦天监说这种话,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否则怎会直指太子,太子在明,对方在暗,这是无法扭转的劣势,所以才会屡屡为人暗算。为今之计,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等这场风波过去之后再说。你回去转告汪公与怀公,让他们千万勿要在陛下面前为太子求情,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顺便回去告诉汪直,唐阁老每天已经足够忙碌了,他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不要总拿来烦唐泛。”

卫茂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能够自由进出唐家书房的还能有谁?

但他还是得回身拱手行礼:“见过隋伯爷。”

隋州略略点了下头,一身锦衣卫麒麟服还穿在身上,却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帮唐泛揉起额头。

近来刑部事务繁忙,彭逸春虽是一部尚书,却不是个能作主的性子,许多事情就都指望着唐泛拍板,内阁里各人本身也有一摊子事要处理,加上内阁经常一议事就忘了时间的规律,久而久之,每回坐的时间一长,唐泛就会犯头疼。

轻重适中的力道让唐泛顿时放松下来,微微阖上眼。

卫茂还想说什么,却在隋州的眼神压迫下只能闭上嘴巴,默默退了出去。

隋州也没有提醒唐泛,而是直到感觉在自己揉按下的头皮不再紧绷了,才停下动作。

“好些了没?”

“好了。”唐泛睁开眼笑道,“每回头疼得要命时,被你按上一时半会立马就没事了,这手艺你得教教我,否则下回若是老毛病又犯,你又不在身边,如何是好?”

“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隋州语气淡淡,一口便否决了他的假设,随后转了话题:“今日我进宫的时候,太后也问起天象之事了。”

太子请罪疏一上,皇帝却又不回应,大家都不是傻子,立马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所谓星象,玄之又玄,谁能保证灾星的出现就绝对与太子无关?

就像唐泛说的,即使大家想帮太子说话,但现在皇帝又没有表态,大家又能说什么?

所以只能沉默了。

只是这种沉默注定不会维持太久,平静之下暗潮涌动,等待的将会是某一刻的爆发。

唐泛便问:“太后如何说?”

面对他,隋州不必讳言:“太后自然是心系太子的,毕竟太子也是她抚养长大的。但太后能起的作用不大,就如同当年陛下废后,太后也阻拦不了一样。”

唐泛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难道陛下单凭寥寥几句谶言,就当真要废太子不成?”

隋州亦是无言以对。

太子的确没有做错什么,但他的存在本身就碍了某些人的眼。

万党处心积虑,这必然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希望这场风波能够尽早过去。”唐泛下了结语。

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一场更大的风波即将来临。

天上星月未散,大地犹漆黑一片。

这个时候许多人应该还在梦乡之中,酣然未醒。

但是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此刻却已经穿戴整齐,行在前往参加朝会的路上了。

唐泛昨晚睡得晚,精神本就有些不济,此刻坐在悠悠晃晃的轿子里,困意更是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来,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轿子蓦地停下来,动作比平日还要突然几分,唐泛刹不住惯性,身体就跟着往前倾,冷不防撞上轿子里凸起的木梁,正好磕在官帽上最坚硬的边缘,登时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睡意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将官帽摘下来,伸手摸了摸,还好没流血,只是起了个包。

外面隐隐传来喧哗声,紧接着又是轿夫的声音:“大人,前面走不了了,咱们要不要绕路啊?”

唐泛掀开轿帘,一阵寒风随即卷了进来,冷得他一个激灵,神智又清明了几分。“怎么回事?”

轿夫道:“好像是有人在吵架哩!”

唐泛皱了皱眉,探头看去,他前方就堵了一顶轿子,也看不清是谁家的,难怪自家轿夫会停得那么急,因为再往前就要撞到一块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唐泛吩咐道。

轿夫应了一声,绕过前面的轿子去查探缘由,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人,的确是有人在吵架。”

唐泛有点意外:“谁在吵架?”

按理说这个时辰,街上只有赶着去上朝的官员,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总会礼让几分,不可能出现拥挤堵塞的情况,不过凡事也有例外。

轿夫道:“好像是礼部李侍郎冲撞了右都御使丘老的轿子,双方起了冲突!”

他口中的礼部李侍郎就是李孜省,而右都御使丘老,自然就是唐泛的老师丘濬了。

唐泛马上就问:“老师没事罢?”

轿夫小心翼翼道:“没事,丘老正在骂李侍郎呢!”

唐泛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随即苦笑起来。

丘濬素来看不惯李孜省这等幸进之徒,平日里苦于没有机会骂,就算骂了也不被皇帝当回事,今天好容易逮到一个李孜省理亏的机会,丘濬当然不会放过。

更何况上次都察院御史林俊因为弹劾李孜省继晓等人而被下诏狱,这事儿丘老头可是一直记恨着呢。

因为了解自己老师的秉性,唐泛都不必亲临现场,就已经将前因后果推断得七七八八。

唐泛等了好一会儿,见前面的轿子都还没有起行的意思,只好下了轿,踩着雪往前走。

走没多远,就瞧见两顶轿子横在路中央,丘濬正站在旁边,口沫横飞,引经据典地骂着李孜省。

李孜省不是进士出身,也没那么好学识,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怕了丘濬,前者端着倨傲的神情,一看就是没把丘濬放在眼里的。

两人边上围了七八个人,都是因为要去上朝却被半路挡住去路的官员,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劝着,大部分都是让丘濬消消气的。

不劝不行啊,这大冷天的,谁愿意在雪地里多待?再说早朝无故迟到是要扣俸廷杖的,大家辛辛苦苦每个月就没能拿多少钱,要是再被扣钱,大家就都甭过日子了。

丘濬见周围的人一味劝他,反倒越是生气:“你们当我不想走么,我轿子都被他撞坏了,轿夫也受伤了,起不了了!”

大伙探头一看,可不是么,两顶轿子也不知怎么撞的,竟然撞得那样厉害,李孜省那顶轿子后面的轿杆都折断了一边,丘濬这一顶轿子则歪倒在地,一面也都压坏了,得亏是老先生出来得快,否则人都会跟着受伤。

但这样一来,两顶轿子都横在路中央,后面的轿子自然也都过不去了。

听丘濬这么一说,李孜省就冷笑道:“丘老大人好生不讲道理,明明是您那轿夫急着赶路,想要超过我的轿子,结果一头撞上来,反倒翻了轿子,您又不表明身份,我那轿夫怎么知道里头坐着您老人家啊!下官这轿子也坏了呢,又找谁赔去!”

丘濬怒道:“你别胡说八道了,我那老轿夫跟着我许多年,平日最是稳当不过,如何会为了心急赶路而去撞你,明明是你走得太慢,我那轿夫怕误了我上朝的时辰,才不得不加快脚程的!”

李孜省阴阳怪气嘲讽道:“您赶着上朝,难不成我就不赶了?下雪路滑,难道还不让人走慢点么,您一把年纪了何苦还这么大火气,反正再急也进不了内阁,急有什么用?”

丘濬勃然大怒:“你这个无耻佞幸之徒!”

听到这里,唐泛就不能不出面了。

撞轿子的事情听不出谁更有理一些,但唐泛心知这件小事只是导火索,因为丘濬与李孜省本就代表了水火不容的两方,大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很久了,正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爆发出来而已。

但是眼看后面的轿子越来越多,两人再这么争下去,今日早朝非少一大半人不可,虽说这也算不上“无故”迟到,但总归不体面。

“老师。”他出声道。

众人回头一看,喝,竟然是唐阁老来了!连忙给他让出一条道,一边纷纷拱手行礼打招呼。

一想到唐阁老也有可能因此迟到,大伙的心情顿时就不那么着急了,很有种“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的安心感。

唐泛朝众人笑了笑,颔首回礼,并没有宰辅高高在上的架子,但也并非一味放低姿态博取好感,若说这世上总有些人能够一见之下就令人为之心折的,唐泛必然是其中之一。

换作五六年前,他也未必有这样的气度,居移气,养移体,除了容貌气质学识之外,身份地位带来的变化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胸怀与气魄。

一个人有怎么样的眼界,就决定了他将会站在什么样的高度上,正所谓相由心生,万安虽然是首辅,身形亦是高大魁梧,但若与唐泛站在一块,论气度行止,却终究是略逊一筹,这一筹便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无形而形,难描难绘。

丘濬看见唐泛,脸色稍稍一缓,随即想起李孜省还在,又紧绷起来。

唐泛也不等丘濬说话,便对李孜省道:“李侍郎,既然轿子已经撞坏了,多说也无益,现在天黑路滑,再拖下去怕是真要迟到了,你赶紧让下人将轿子抬开,好让后面的人通过。”

李孜省可以不把丘濬放在眼里,却不能不买唐泛的账。

这也是因为唐泛现在在朝中的影响力逐渐增大,已经超越他的老师,隐隐在成化十一年前后那几科官员之中成为执牛耳的人物了。

李孜省就道:“唐阁老有命,下官安敢不从,只是下官四个轿夫有两个受了伤,下官已经令他们归家去了,剩下两个怕是抬不动轿子的。”

唐泛也没说什么,看向自家轿夫:“去帮李侍郎的轿夫搭个手。”

他既是打着息事宁人的主意,当老师的也不能驳自家学生的面子,丘濬也沉着脸色让自家轿夫去帮忙。

在几人合力下,两顶轿子总算被挪到一边,众人都松了口气。

唐泛就让他们先走,大家生怕迟到,也来不及谦让了,连忙告罪一声,纷纷上轿便走。

“老师不如坐学生的轿子去上朝罢?”唐泛对丘濬道。

丘濬摇头:“不必了,老夫让人去租一顶新轿子来。”

唐泛失笑:“现在天都没亮,哪有人租轿子,您就别和学生客气了,我还年轻不妨事,您老却受不得冻的!”

说罢半是强迫半是搀扶地将他让进自己的轿子,又吩咐轿夫将老师送到宫门口。

他目送着轿子离开,这才转头看向神色不豫的李孜省,含笑道:“李侍郎是想与我一道等轿子,还是步行去上朝?”

李孜省勉强一笑:“下官还是步行去上朝好了,免得迟到,大人告辞。”

唐泛也不留他,点点头:“那你请便。”

积雪不深,想走还是能走的,只是走动之间雪末难免会进了靴子,将袜子浸湿,唐泛宁可多等一会儿,也不想一整天都穿着一双湿漉漉的袜子,那将是一种折磨。

他站在街边人家的屋檐下,看着李孜省在家人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远去,视线移到路边凌乱残缺的两顶轿子上,心头似乎掠过什么,却来不及捕捉。

唐家只有一顶轿子备用,轿夫是回去隔壁的隋家借轿子了,但这一来一回,唐泛就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等到他们抬着顶轿子过来。

大明的朝会分大朝,朔望朝和常朝。

大朝就是每逢盛大节日的大朝会,朔望朝是初一十五开的,平时一般就是常朝,自永乐年后,常朝逐渐流于形式,大家过去应个卯,听一点废话,然后就各自散去,回衙门办公当值了。

等唐泛的轿子停在宫门口的时候,天色逐渐明亮,街上变得热闹,雪也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融化,阵阵冷意仿佛要透过毛氅浸润到骨头里去。

此时估计每日例行常朝早已结束,唐泛本也没想着去凑热闹,而是准备直接前往文渊阁。

结果刚到宫门,他就被拦了下来。

唐泛微微挑眉:“怎么,一日未见,你们就不认识我了?”

对方连忙笑道:“哪里能呢,唐阁老,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实是上头传下话,说今日迟到的人太多,陛下发了火,说是迟到的都在外头站着,清醒清醒,小的也不敢违逆!”

唐泛有点意外:“那都察院丘御史和礼部李侍郎呢,你瞧见他们没有?”

对方道:“瞧见了,他们都进去了,比您早到半个时辰,好险没有迟到,后面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都被拉去打了板子,依小的看,您今日还是告个假,别进去得了。”

依照国朝规矩,无故迟到要挨十个板子,若是堂堂阁老也被当众脱下裤子打板子,那该是多么轰动的一件事,估计到时候唐泛一整个月也不想出门了。

但是当今皇帝自个儿惫懒,生性又心软,这种迟到打板子的事情已经很久未曾出现过了,顶多就是扣薪俸,怎么今天倒是破例了?

唐泛就问:“陛下因何而生气,你可知道?”

那侍卫摇头道:“这您可就难倒我了,以小的身份,怎么打听得到这些?”

但继续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唐泛想了想,道:“这样罢,你去和你们头儿说一声,就说我……”

话未说完,身后便有人喊他:“润青!”

唐泛回头,但见一顶轿子由轿夫们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抬了过来,在他不远处停下,然后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也是匆匆并作几步朝他走过来,却是同样身在内阁的刘健。

刘健年过五十,人也清瘦,但精神却很好,且身材高颀,鬓发乌黑,一点也看不出老态,望之不过四十出头。

唐泛便停下来,朝他拱手行礼:“晦庵公。”

两人年纪虽然相差二十岁,但同在内阁,辈分地位却都是平等的,论理说只要称呼表字即可,但唐泛为了表示对前辈的尊重,便以刘健的号来称呼。

刘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张口就是:“你怎么也迟到了?”

唐泛苦笑:“看来今日不宜出行啊。”

他又转头对宫门守卫道:“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放我们俩进去,我们亲自去向陛下解释请罪即可。”

对方瞧见转眼又多了一位阁老,也觉得稀奇,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别待会儿又来一个,帝国宰辅因为迟到被挡在宫门外头,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他面露为难:“还请二位恕罪,实是上头下了严命,我等也是依命行事,不敢有半点违逆,否则两位无事,我们这些当差的,可要受罚了。”刘健也是个厚道人,闻言就对那侍卫道:“那你进去帮我们通禀一声罢,我们在这儿等着。”

对方答应一声,留下同伴守着,自己转身就里头走。

融雪之际最是寒冷,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官袍下面还穿着棉衣,也挡不住那种冷意往衣领袖口里钻,刘唐二人站在门口,都禁不住搓手跺脚来驱散寒冷。

唐泛就问:“晦庵公怎么也才到?”

刘健苦笑:“哎呀别提了,我家来上朝的那条路上,也不知怎么弄的,大清早就有人在挖沟渠,结果把路给挡住了不说,我一个轿夫还失足摔进去了,结果我只能让人回家另外找了个,又绕了大老远的路,这才赶到这里。”

他话一说完就见到唐泛神色有些奇怪。“怎么?”

唐泛将自己迟到的原因也与他说了一遍。

二人皆非蠢钝之人,心下一对照,哪里还察觉不出这里头的巧合与古怪?

刘健拉住余下的那名宫门守卫问:“内阁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其他人进去了没有?”

那守卫不明所以,如实回答:“都进去了。”

刘健:“徐溥徐阁老呢,他也进去了?”

守卫:“是,徐阁老一早便进去了。”

刘健与唐泛对望一眼:“润青,你看这……?”

唐泛沉声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守卫见他们神色不善,似乎要硬闯,连忙道:“两位可别为难小的,我那弟兄已经进去禀报了,想必很快就能出来了,请两位再等等罢!”

刘健道:“进去之后我们自会去向陛下请罪,用不着你担什么责任!”

说罢他就大步往前走,守卫手足无措,想拦又不敢拦,生怕武器伤了两位宰辅,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站住!”两人进了宫门没几步,就瞧见远远来了一小队禁卫军。

刘健唐泛停住脚步,等他们走近。

对方这些人却并没有宫门侍卫那么好说话,面无表情,好似六亲不认,就算唐泛与刘健表明了身份,也依旧要求他们退回宫门外面,不得硬闯。刘健大怒:“我等堂堂阁臣,如今竟要听凭尔等指使不成,这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命令,等我们见了陛下自有分晓,还不闪开!”

对方竟也不闪不避,没有惧怕之色,只是拱手道:“这的确是出自陛下的口谕,小人岂敢矫诏,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刘健还待发火,唐泛却拦住他,问那为首的禁军:“你亲耳听到陛下下的口谕了?”

对方道:“正是。”

唐泛问:“那陛下下口谕的时候,旁边还有谁?”

对方不知唐泛用意,正犹豫着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但见唐泛目光严厉冷峻,隐然能够化为利刃,他心下一突,不由自主就回道:“当时还有礼部左侍郎李孜省李大人在。”

那个龟孙子!

刘健几乎要骂出口,好险忍住了,他好歹不是丘濬,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李孜省既然是礼部堂官,完全有理由以纠正风气礼仪的借口要求皇帝严惩迟到的人,但为何他偏偏又选在今天,刚好又拦下了唐泛和刘健两个呢?先前两人一度还以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仔细想想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虽然当今天子日渐荒废朝政,不过在本朝,尤其是在英宗皇帝以后,逼宫造反这样的情节根本不可能发生。

既然皇帝那边没有出事,那么出事的只可能是内阁。

再想深一层,以他们对万安的了解,如果有什么大事需要内阁表决才能通过,万安又知道刘健和唐泛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肯定就会想方设法将他们撇开,一旦没了刘健和唐泛,刘吉是个骑墙派,徐溥又是拙于言语不善与人争辩的,内阁局面就会一边倒。

等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唐泛和刘健反对也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两人当下脚步一转,也不去乾清宫了,直接就转向文渊阁走去。

禁卫军职责所在,又不敢硬拦,只得跟在两人后边,一边追一边道:“两位大人且慢,两位大人且慢!”

唐泛和刘健却是理也不理,大步往前,这一前一后,场面殊为可笑。

只不过在文渊阁那边,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今日的常朝皇帝并没有到,大家也都习惯了,虚应故事一番,就都回到各自的衙门,万安则将内阁阁臣都召集起来开会,内容正与这阵子的星象有关。

他的目光从次辅刘吉身上扫过,飞快而又细致地在那短短的时间内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视线最后落在徐溥左右空着的那两个位置上,短短片刻,就收了回来。

“天现异象,接连而出,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想必诸位亦有所体会。”

他说了句开场白,见众人没什么反应,又继续道:“太子上请罪疏一事,想必各位也已经听说了。我等身为臣工,便该体察上意,便该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许多事情陛下纵然没说,我们也应该了然于心。”

这些话似是而非,乍听上去莫名其妙,但在场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很多话根本不用讲得明明白白,像刘吉立马就明白过来了:万安这是想趁机联合内阁怂恿皇帝废太子呢!

难怪今天刘健和唐泛没有过来!他心里暗骂那两个人,觉得两人是一早得到消息,所以故意避开了,却没想到这会儿那两个人的轿子还被挡在路上呢!

刘吉不是万党,也不是亲太子的,他跟万安不和,又素来会审时度势,所以基本是哪边风大哪边倒,像今天这种事情,如果提前知道风声,他根本就不会过来上朝,直接告病在家,躲过麻烦。到时候如果太子不倒,他也不会得罪太子,如果兴王能上位,他就上疏为新太子祝贺壮威,哪边都不得罪,这才是为人臣的长久之道。

谁知今日万安忽然来这么一手,完全令人猝不及防。

刘吉城府深沉,尚且能不动声色,徐溥却是完全愣住了,脸上不掩惊愕之色。

万安对二人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说自己的,彭华尹直等人因早有心理准备,面色倒是平静如初。

“我拟了份奏疏,准备面呈陛下,诸位也看看罢,若是没有问题,就在上面签个名,当是我们内阁联名上的。”

他说罢,将摆在自己面前的奏疏往前一推,推给了自己左首的刘吉。

事已至此,刘吉自然不能不接,他拿起折子展开来看,发现里头虽然没有一句提到废太子,但却每一句都在暗示皇帝要乾纲独断,早下决心,又说无论皇帝作出怎样的决定,内阁都会支持云云。

皇帝废太子,如果内阁跟着言官一起跟皇帝作对,那就等于朝野上下一致反对,皇帝就不能不考虑元老重臣的意见。

但如果内阁站在皇帝一边,又能帮着皇帝安抚言官,底下再怎么闹腾也有限。

对万安打的主意心下了然,刘吉暗自冷笑一声,抬首道:“元翁,刘希贤与唐润青还未至,这内阁联名,少了他们两个,怕是不好罢,不如改日等他们来了再说。”

万安面色不变:“不必了,他二人今日告假不来,有我等联名也已足够。”

言下之意,刘健唐泛排名内阁末尾,有没有他们都没区别。

刘吉却微微一笑:“元翁此言差矣,不管怎么说,我等同为阁臣,岂可将他二人忽略过去,还是等人齐了再说罢。”

说罢他将合上奏疏,推给旁边的彭华传阅。

彭华直接拿过来略略一看,便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低头吹了吹,等墨痕一干,又递给尹直。

等尹直签下自己的名字,奏疏便又回到刘吉面前。

所有目光都落在刘吉身上。

眼看不能打太极蒙混过去,刘吉道:“我怎么不知内阁何时还有了联名上疏的规矩,元翁这样不合规制罢,若是被底下的人知道了,只会说我们内阁不思辅佐规劝陛下,反倒跟着瞎胡闹的。”

万安淡淡道:“我等如何没有规劝陛下了?这封奏疏正是要督促陛下尽快下定决心,出面平息物议,免得谣言纷纷,人心不定。”

他费尽心思才写出这么一封奏疏来,虽然处处暗示皇帝要尽快做决定,却没有哪一句话是提及要废太子的,不必担心落人把柄。

签,还是不签?

刘吉的内心也在犹豫。

如果不签,得罪了万安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会得罪万贵妃,谁不知道最希望废太子的就是万贵妃,她才是能够令皇帝言听计从的重要人物。

如果签了呢,万一太子没废成,那他就会被认为是攀附万党,要是太子将来登基之后要把他列入清算的名单里怎么办?

然而就在刘吉决心难下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不由抬头望去,下一刻,议事厅的门被打开,以万通为首的锦衣卫从外面走进来,锦袍厚靴,气势汹汹。

他们也不与阁臣打招呼,径自绕过万安他们,分列站在阁臣身后,虎视眈眈,一言不发。

刘吉忍不住怒视万通:“万指挥使,你这是想作甚!”

这是要谋反么!

万通咧嘴一笑,麒麟服穿在他身上,没有隋州的笔挺,反而略显臃肿。

“刘次辅不必紧张,下官奉命送来一份手札,请诸位阁老阅览。”

刘吉怒声道:“文渊阁乃机密要地,闲人免进,你奉的是谁的命令!”

万通大喇喇道:“自然是陛下之命。”

万安接过手札,匆匆一览,又递给刘吉:“你们都看看罢。”

刘吉一看,那上头是钦天监关于最近的天象记录。

根据上面记载,这个月以来,彗星出现的次数非常多,大大小小有七八次,被朝野上下所议论的彗入北斗等,不过是其中几则罢了。

皇帝为什么忽然会将这么一份手札交给内阁传阅?

刘吉暗暗心惊,以他对皇帝心思的揣摩,这应该是皇帝也想废太子,又不好明说,所以希望内阁先上疏,他再顺水推舟提出来。

说白了,就是让内阁帮自己下定决心,分担压力。

刘吉将手札又传给下一个人,他自己则一言不发坐在位置上。

万安道:“大家手头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也不欲耽误你们的工夫,赶紧将这份奏疏签了名,我好上呈陛下去。”

万通则意有所指地催促道:“陛下与贵妃相约午后去南苑赏菊,元翁去晚了怕是要赶不上了。”

这句话是在提醒刘吉,皇帝和万贵妃之间的关系。

皇帝让万通送来手札的时候,也许未必是让他带着这么一大帮人过来送,但现在一排锦衣卫在这里目露凶光地盯着一干阁臣们,大家都被盯得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在这样的压力下,刘吉咬咬牙,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万安和万通的神色略略一松。

眼下就剩一个徐溥还未署名了。

万安不相信徐溥的骨头会比刘吉还硬:“谦斋,请罢。”

徐溥知道自己今天算是落入他们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里了。

他摇摇头:“元翁恕罪,这份奏疏,我不能署名。”

万安沉下脸色:“为何?”

“因为国朝立嫡立长不立幼!太子并无过错,怎能因谶言废立,此为大谬,若有包藏祸心者,当以乱臣贼子论,人人得而诛之!”

伴随着这句铿锵有力的话,唐泛出现在议事厅门口,在他身后则是刘健。

逆光使得二人身影周遭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