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儿!”项述一步追了上去, 烈火却无情地将两人隔开。
陈星瞳孔倒映着漫天的靛蓝色火焰,身体却毫发无伤,并未出现肉体破碎、只余灵魂的模样。这是梦的原因,还是因为若时光并未回溯,在另一段因果中的自己, 来到此地时早已身死?
“我……”陈星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只是在那一刻, 全身慢慢地变得透明。
他在祭坛中央坐下,把不动如山横搁在膝头, 在那狂风与烈火之中, 不动如山发出强烈光芒,而在光芒里,天际神言震响。
“你回来了, 心灯。”两名神祇在祭坛上飞起,分开。
陈星:“!!!”
“等等!”陈星马上起身, 手里仍抓着剑柄, 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分开、绕着冶铸台飞旋的两名神祇法相, 不动明王金光万道,定光燃灯银色光泽朗照四野。
燃灯一声叹息:“果然再无他想,心灯终将注入不动如山之中。”
陈星马上道:“不动明王!这只是我们的梦, 其实我们失去了首山之铜, 不动如山已经被蚩尤炼化了!请您……”
陈星当即放下剑, 跪伏在地, 面朝空中,正要交代前因后果时,却听不动明王亦是一声叹息。
“首山之铜,不过是轩辕氏所留,守护人间的信念。”
燃灯缓缓道:“金乌终有隐蚀之日;玉兔亦有归退之夜;繁星将有消隐之夜;烈火须有熄灭之时……”
“……电光与雷霆,终有晦暗之夜;骨磷微光,终有弥散之时。”
“万法归寂,时光无涯,”最终,两大神祇异口同声道,“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
旋即,不动明王与燃灯同时结印,按向铸剑台中央。
又一声巨响,环绕深渊悬空高台的蓝色火焰蓦然朝着中央聚拢,一收。
项述快步跑上高台,吼道:“星儿!”
重新铸冶后的不动如山悬浮于铸剑台上,古朴剑身折射出奇异的光泽,陈星消失了。
项述怔怔伸出手去,握住了剑柄,脑海中巨响犹如雷鸣,四周景色飞速变幻,怨气于平原上呼啸而过。
远方,长安城笼罩在迷雾之中,项述手持不动如山,心灯之光辟开迷雾,身边聚集了人族所余无几的最后的战士。五胡人、敕勒川人、汉人、高句丽人……这片神州大地上最后的住民都来了,追随不动如山的指引。
陈星已成为悬浮的灵魂,在空中飘着,喊道:“项述!”
项述却没有听见,眼里只有满布魃军的广袤平原,以及被怨气所笼罩的长安城。长安城中,城墙、房屋、宫殿,俱被紫黑色的、沥青一般的黏液所覆盖。皇宫一道黑色光柱直冲天际。
“随我出征。”项述沙哑的声音说道,继而举起手中剑。
千军万马,在那心灯之光的带领之下,所有战士手中的兵器,俱亮起强光,朝着长安城冲去。
数十万人各自高举武器,此刻不动如山犹如与人间的亿万把剑产生了奇异的共鸣,心灯的威力通过护法武神,降临到了每一名为神州浴血而战的武士身上。城墙被攻破,光海围绕着皇宫中央的苻坚。
王子夜、肖山、冯千钧与一名身材高大的魃、清河公主、腐化的苍狼……等候在王座前。
苻坚从王座上站起,手持长戟,与项述展开了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
陈星跟随着项述,飞在他的身后,却已成为了游荡天地间的鬼魂,他焦急地喊着,奈何无法影响战局,直到最后一刻,项述一剑刺入了苻坚的胸膛。
强光爆发,皇宫逐层崩毁,犹如烈日融雪,紫黑色的、覆盖了神州的魔神血在这世上的七种光芒之中被净化。项述疲惫地坐在了苻坚的王座上。
“还没有结束,”又一道光幻化为项语嫣的虚影,出现在宫殿中央,“儿子,兵主还会回来。”
“项语嫣?!”陈星惊讶道。
长安满地死尸,项语嫣沉声道:“你须得将他的另外两魂搜集起来,再彻底击散,这么一来,才能将他的残躯彻底封印在地底。”
项述怔怔看着满地血污,母亲留下的记忆消失了。
项述嘴角现出一丝苦笑,抬眼看着虚空,仿佛知道陈星就在那里。
紧接着,天地间的怨气朝着项述身体汇聚,蚩尤的两魂被定海珠的强大力量收走,蚩尤的疯狂笑声响起,再下一刻,项述调转不动如山,手掌随之一握——
——不动如山化作闪光箭矢,刺穿了他的胸膛。
定海珠中的灵力,伴随着蚩尤的一声哀嚎,被彻底净化。
灵魂状态下的项述于王座上,朝着空中伸出一手,这个时候,他终于看见了陪伴在身边的陈星。陈星从虚空中降下,与他手掌互握,被他拉向怀中。
“这就是那丢失的一年里,”袁昆的声音说,“最终将发生的大部分事。”
项述抱住了陈星,两人一同转头,望向袁昆。
阳光朗照神州大地,梦境结束时,时光凝驻。袁昆依旧以黑布蒙着双眼,转身面朝殿外,蚩尤的魔心、魔神血、天、地双魂已被净化。
“但他还是会回来的。”陈星说。
“诅咒已解,”袁昆喃喃道,“剩下的,就是千年一轮回的劫数了。你们想重铸不动如山,可见其中艰难。”
项述眉头深锁,确实,看见了曾经将发生的,“可能”的过去,并未令事情变得简单。
“首先,你们须得重新找到足以承受七种光芒的‘器’,充作神兵的胚。”袁昆又漫不经心道,“再千里跋涉,去若尔盖,召唤出远古祭坛,将六种世间之光,重铸于兵器之中。最后再取陈星性命,与他魂魄中的心灯,一同炼化,方有一战的机会。”
“现在,你们是否已知该如何做了?”袁昆最后说,“既已得到答案,便好自为之罢。”
说着,袁昆转身,在空中消失,梦境世界垮塌。
陈星陡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再一次回到了船上。
潮起潮生,人声鼎沸,船外传来交谈,仿佛抵达了某个沿岸海港。
他在项述怀中坐起,揉了揉眼睛,彼此依旧没有穿衣服,阳光照了进来,就像那夜在船上入睡之时。
“咱们睡了多久?”陈星疑惑道,看看自己,又看赤|裸着的项述的胸膛。
项述也随之坐起,靠在榻侧,有点出神。陈星再问了一次,项述回过神,说:“没睡多久,顶多一夜,你饿了?”
陈星摸了摸项述,又摸自己,两人的身体都没有消瘦,想必不会睡超过三天。
项述仍然在思考梦境中所发生的事,两人对视,陈星看出了他眼中的疑虑,两人都有许多话,一时只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你最后带着不动如山,”陈星说,“去找苻坚单挑,并将蚩尤除掉了。你……你真强大啊,你真是什么都不怕。”
“没有你的人世,又有多大念想?”项述轻描淡写地说。
陈星想起项述曾经珍惜的一切,一件接一件,全被蚩尤夺走了,到得最后,自己的离开,一定已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什么也没了,自然也就再无畏惧,那么做,只为了诛灭蚩尤,完成他们的约定。
设若淝水大战那天,他意识到项述的不对,出言挽留他,他也许就会留下来。或者说,他们更早心意相通,陈星一定会要求,无论什么事,都要与他一起去面对,毕竟最终横竖不过是死,彼此携手,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一旦项述留下,或是带着陈星离开,事情便将极有可能,确实照着梦境中的方向发展,最终令他们在长安展开一场大决战。也幸而项述始终未曾确认彼此的心意,才决定了以自己的离开,换取陈星将一切重来的机会。
陈星情难自禁,忽而抱住项述,倚在他的肩头。
“怎么?”项述回过神,问道。
项述在榻上盘膝而坐,胯间搭着薄薄的被褥,陷入沉思中,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再看陈星。
陈星摇摇头,抬眼看项述。
“不知为何,”陈星说,“我总觉得袁昆隐瞒了一些事。”
项述“嗯”了声,答道:“他的确有所隐瞒,他让咱们看见了丢失的那一年。却没有让咱们看见,在没有岁星与重明的力量影响下,你独自回到三年前那天的宿命。”
陈星怀疑地思考片刻,说:“可是那个未来里,既然你没有死,就注定了不会发生。”
“也许罢。”项述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既然岁星离开前这么说,就存在某个办法,能将不动如山重铸。想想,既然蚩尤如此重要,为何不一早就将心灯铸进不动如山中?”
“对!”陈星明白过来了,一直以来,他始终觉得不妥的点就在这里。
神兵的出现,目的是为了传承予驱魔师,在适当的时候守护人间,驱逐天魔的影响。每当天魔降世之时,心灯的力量便将在人的身上显现,开始传承。但要除掉天魔,就需要有不动如山外加心灯,将这两股力量分开,不是多此一举么?
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将心灯注入剑中,交给人类呢?
只能说不动明王与定光燃灯,在最初就有把这两股力量分离的打算,这一定有他们的理由。
“我在祭坛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陈星说,“也有可能,是因为心灯执掌的使命,就是找到……能够驾驭这把剑的传承之人。”
这么一来,也许能解释心灯始终指引着陈星,让他找到项述的整个过程。
陈星将梦境里自己看见的、祭坛上所发生的事朝项述详细说了一次,项述低声道:“于是你成为了鬼魂,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对啊。”陈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有去轮回,舍不得你。”
项述握紧了陈星的手,看了他一会儿。陈星自顾自道:“我还看见了你娘,你也看见了吧?按这个梦的发展,她应当还在什么地方给你留下了一段记忆,只要找到它……”
项述却不等陈星说完,低头吻住了他,两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陈星想到自己与项述,在那晦暗的过去之中,哪怕互通心意,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同死去,心里便十分难过,料想项述亦是如此。
“唔……”陈星被项述抱着,放躺在榻上,低声说,“其实每次我都忍不住会想……”
“想什么?”项述的呼吸近在咫尺,与他鼻梁摩挲。
“这样与你在一起……”陈星眉头皱了起来,说,“哪怕……最后要死了,也不会再有遗憾……痛……痛痛,慢点……”
项述一手摸过他的腰,低声道:“现在呢?”
“啊……好多了。”
项述在陈星耳畔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哪怕……”
房外嘈杂声渐大,忽然,两人同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封印我会解,来来,放着,我来!陛下,您看,这是一个妖怪的封印,乃是……”
“别进来!”陈星与项述几乎是同时喊道。
奈何这声已经太迟,陈星甚至来不及想谢安究竟是怎么来到船上的,只听一声响,房门外似乎被施展了什么法术,房门轰然洞开,谢安带着司马曜站在门外。
彼时项述仍抱着陈星,两人身上盖着薄被,一起转头望向门外。
大晋皇帝、官员全部登上了王舟,看着里头。
陈星:“…………”
项述:“……………………”
谢安:“啊?你们醒着?对不起对不起,陛下,咱们待会儿再来。”
谢安赶紧把门关上,陈星与项述一时已忘了两人正在做的事,幸而来人不多,只有司马曜与谢安,要是大晋全体官员都在,多半项述待会儿一下船就要杀人灭口了。
两人对视,陈星的表情说不出地尴尬。
“他们……怎么会到海上来了?”陈星喃喃道。
“继续?”项述又稍微挺了下,说,“不知睡了多久,多半已靠港了。”
“不要了吧!”陈星抓狂道,“改天再……再……”
项述搂着陈星的腰,小心地把他抱了起来,两人依旧维持抱在一起的姿势,陈星凑到窗前朝外一看,顿时紧张起来。
这里已经是建康了!阳光明媚,岸边人来人往,港口显得尤其热闹,三千柳叶随风飞舞。
“啊?!”陈星说,“怎么一夜间就到……建康了?快穿衣服下船……啊!啊!”
项述又动了下,抬头看陈星,陈星简直拿项述没办法,被人撞进来,居然还能继续!
“那你得卖力点。”项述一本正经道。
陈星只得与项述十指交扣,让项述躺平,跨坐在他身上,眉头深锁,看着他的双眼,缓慢喘息。
一个时辰后。
“陛下听说你们来了,”谢安在王车上说,“坚持亲自过来接你!”
“啊……”司马曜打量陈星,说,“您就是陈先生?又见面……嗯?”
项述面无表情,坐在王车里陈星身后。陈星想到方才那一幕便尴尬不已,点头道:“是……是,陛下,久仰了,我一看到您,就觉得特别亲切,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驱魔师,不会治疗脱发……话说,谢师兄,我们是什么时候到建康的?”
“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谢安说,“你们还记得睡过去时是哪一天不?”
项述忽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谢安答道:“太元六年秋天,离咱们在长安一别,已是一年有余了。”
陈星:“!!!”
“我们在船上入梦,睡了一年。”项述沉声道。
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而恰恰好,岁星所言的“被偷走”的时光,也是足足一年!
“可我实在不像睡了一年的样子啊?”陈星看了眼自己身体,毫无半点虚弱。
起初项述与陈星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入睡,高句丽王舟上的武士们第二天只见两人没有吩咐饮食,但一连多日,他们都在房中,也毫无异常,便不奇怪。而直到三天后,众人开始察觉有点不对了,叩门想进入,却发现门上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法术封印。
陈星猜测,那一定就是袁昆所设下的封印。
于是王舟随行人员不敢胡乱破坏,只得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既不敢往平壤回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海面起了东北风,才按照原本计划,一路离开大海,将他们送回大晋江南。若江南也无计可施,就只好回高句丽,朝小兽林王请罪了。
海船停泊于建康港口后,谢安亲自查看过,猜测这是某个大妖怪所下的封印,目的是为了保护房中之人,倒不太担心,只不知贸贸然解开封印,会不会引发什么奇怪后果。奈何这么搁置也不行,最后做足准备,上得船来,预备解开封印看看里面情况,孰料项述与陈星却已先一步醒了。
“一年了啊。”陈星简直难以置信,离开平壤时乃是隆冬季节,后来在海上航行了数月,再入袁昆的梦境后,如今抵达建康,已见全城入夏,距离他们暮秋节离开敕勒川,快有年余了。
“听说苻坚在长安倒行逆施,”司马曜说,“当真丧心病狂。所以,朕特来请教陈先生,只想保住这祖宗传下的半壁江山。”
谢安在旁说:“如今万法复生,驱魔大业终得复兴,陛下切莫担忧,小师弟一来就好办了。如今建康,当真是家家炼法、人人修道,届时待咱们将这一批驱魔师训练好,一并放出去,人山人海,靠人数填也填死了那魔神,人多力量大,每人一枚流火弹,成千上万的流火弹聚集在一起……”
“什么?”陈星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
谢安又道:“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待会儿再朝你慢慢解释。”
司马曜又唏嘘道:“那就好,那、就、好!”
“冯千钧回来了?”项述忽而又问。
“回来了!”谢安说,“早就回来了!受了点小伤,但抓回来一大群魃,正关着呢,等你们回来处置!”
陈星:“……”
谢安指了个地方,说:“就在青儿与道韫的药庐里住着。”
项述跳下车去,沿着乌衣巷外离开,前去顾青的药庐。陈星喊了声“哎!”项述便做了个手势,示意陈星跟着去,他待会儿就回来。
“朕今天一定要设宴,”司马曜说,“好好款待远道而来的陈先生!话说,陈先生成亲了没有啊?”
“呵呵呵。”陈星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皇帝说媒了,皮笑肉不笑道,“定亲了,您就不要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