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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

陈星看见这金碧辉煌的驱魔司时, 整个人都震惊了。

“没有花一分钱的民脂民膏,”谢安认真地说,“俱是建康各士族出资打造。”

驱魔司设立于东山山腰上,即先前斗青蛟“乐善好施”牌坊飞走的地方,进门先是一面画壁, 以金、青玉、白玉、玛瑙、珍珠等宝石镶嵌琉璃, 绘出盘古开天辟地、烛阴|缔造时光的巨幅叙事画, 两侧种满了参天大树,乃是司马曜亲赠, 从皇家庭院移植过来的。

牌楼正中一行大字:大晋驱魔司。由王羲之亲自题字。不仅如此, 驱魔司中所有部门,收妖部、驱魔部、观星部、术数部、法宝部、古籍部、民娱部……等等俱悬挂了王羲之墨宝的匾额。

事情是这样的,陈星与项述回敕勒川的一年多里, 谢安回到了建康,便密切监视着温彻与那条青蛟的动向。而当拓跋焱离开敕勒川, 与司马玮南下, 带来了陈星交托的玺戒,谢安终于不打算再等了, 决定提前朝温彻发动计划,在濮阳的协助下,约齐一人一魃两名帮手, 夤夜围困东哲钱庄。

可怜被当作暗桩扎在建康的温彻, 尚不知自己为何暴露了行踪, 遭到围殴后匆忙召唤来青蛟, 打算与谢安一决死战。当然如今的谢安,与当初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战,从四更打到天明,建康所有的百姓也随之目睹了这场精彩万分的大战。

最终温彻被谢安打跑了,而谢安亦在江南声名大噪。司马曜想敕封谢安,奈何谢安已官位居顶,再封不了头衔了,本来属于濮阳的“国师”也总不好剥来给他。战后谢安提出重建驱魔司,司马曜自然一口应允。

同时,江东士族子弟得窥谢安如斯本领,当即不惜重金,一个两个全朝着驱魔司里搬钱,只求有个修习仙术的机会。于是司马曜征募资金,修建了驱魔司之后还剩下了不少钱,拿去填北府兵的坑,解了燃眉之急。

陈星与项述在海上漂流的这一年里,驱魔司通过严格考核,当然这考核也是谢安说了算,已有驱魔师一百一十三人。

“恭迎大驱魔师!”

驱魔司外,两道站满了年轻人,纷纷朝陈星行礼。

陈星一边走,谢安一边给陈星介绍,说道:“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咱们仙术典籍有了,法宝却是远远不够。何况万法复生没多久,天底下实在无妖可抓。而且,冯千钧也不愿过来当我的护法……”

陈星:“你知道护法与驱魔师是什么关系吗就让冯大哥当你护法了?”

陈星差点昏过去,又见拓跋焱快步奔来,笑道:“来了!总算来了!想死我了!”

余人又朝总教头拓跋焱鞠躬。

“那个……谢师兄,”陈星道,“我认真问一句,你觉得这没问题吗?”

谢安自若道:“当然没问题!假以时日,全天下的妖势必越来越多,若不早做准备,人族迟早要被妖怪欺负……”

“这明显很大问题好吗!”陈星抓狂道。

夏日树影斑驳,药庐内,冯千钧靠在榻上,无聊道:“功名利禄、荣华财宝,都是过眼云烟,我这一生,因此而吃的苦头,也是够了。人生就该像现在一般,回归平淡……”

谢道韫正在看诊,顾青在捣药,谢道韫一脸麻木,看着冯千钧。

顾青低声说:“冯大哥,谢大人都亲自来请好几次了,您不去,真的没关系么?”

“我怎么去?”冯千钧抱怨道,“往沙洲走了一遭,与王亥恶斗三天三夜,如今胳膊也疼,腿也疼,哪儿都疼……”

谢道韫说:“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从我们的药庐里滚出去?”

此时外头忽闻响动,项述径自进来了。

顾青与谢道韫都是随之一怔,忽觉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冯千钧却是愣住了,诧异道:“项兄弟?你怎么来了?陈星呢?”

项述先是朝两个女孩点头,随口道:“得罪了。”

接着上前,随手揪住冯千钧衣领,冯千钧顿时大叫道:“我还没好!我还受着伤!等等!项兄弟,有话好好说,别!别动粗啊!”

“大哥!他伤还没好……”顾青放下手中药材,谢道韫却一脸不忍卒睹,拉住顾青,两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冯千钧被突然出现的项述拖走了。

驱魔司内。

“来来来,”谢安在司中张罗道,“大伙儿各按席次就座,参拜咱们的大驱魔师。小师弟总算回来了,这下许多工作,终于可以开展了……”

陈星被谢安按在厅堂正中央,百余名驱魔师依次跪坐于地,伏身,齐声道:“参见大驱魔师——”

陈星一手扶额,有种莫名其妙就成了什么教的教主,被迎回来聚众叩拜的错觉。

谢安在陈星左下侧坐下,身侧跟着拓跋焱,拓跋焱只笑着看陈星,陈星赶紧道:“各位,免礼……呃,大伙儿该做啥做啥去罢。”

谢安朝众人说:“接下来,就请大驱魔师陈大人,为咱们驱魔司发表点感言。小师弟大可着实勉励一番。”

陈星嘴角抽搐,面朝这底下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恳请大驱魔师赐我等金玉良言,”底下又有年轻的驱魔师道,“助我等勤修功业,早日飞升!”

陈星:“……”

谢安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你不是一直很会说的么?说几句?

陈星说:“飞升?飞什么升?”

“成仙啊!”底下人纷纷道,“都道陈先生窥得天地奥妙,弄得六道神通……”

“飞你们个头啊!”陈星抓狂道,“这又是听谁说的?”

所有人马上望向谢安,谢安一脸无辜,连忙摆手,说:“师兄只让他们借阅古籍,自行研习,可从未说过别的。那个……师弟,你要是不想说,就露一手,露一手也行的,像师兄这样……你看?”

说着,谢安打了个响指,手中迸发出火球,化作飞凤盘旋,飞出殿外去。底下不少人惊呼,一时竟是纷纷鼓起掌来。

陈星:“……”

谢安说:“大伙儿采吐天地灵气,已有不少后起之秀学会了基本的法术。”

接着,跪坐前排的年轻人纷纷施展法术,有的祭火,有的唤水,有的扣着符纸,释放雷电。

谢安又朝众人说:“大驱魔师所修习的秘术,乃是心灯。来,师弟,露一手?”

陈星深吸一口气,朝谢安微笑道:“真要看?”

谢安忙道“对对”,陈星心想又来初到宝地,扬名立万这一套,你就不无聊么?

“那,看好了啊。”陈星挽起袖子,朝谢安说,继而运劲,朝着厅内众人来了一道大闪光。

那道强光凝聚了陈星九成功力,瞬间只听齐刷刷一声惨叫,谢安马上捂着眼睛,唤道:“看到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

陈星倒是提前预防,先闭上了眼,如今见所有人都被自己晃得一脸茫然,双目不能视物,只能下意识地盲着鼓掌,掌声稀稀落落,甚是诡异。

陈星说:“驱魔司光复,立规矩了么?怎么感觉你们学习法术,都是为了长生不老、修道成仙?谢师兄,这不太对吧?”

众人总算恢复视力,忙纷纷点头道“有的有的”。谢安也缓过来了,又说:“根据前朝驱魔司留下的手书,留有四十八条,不过根据眼下情况,终究须得增增减减,百废待兴,都等你来呢……”

“你们最好还是另外选个吧。”陈星赶紧起身要走,说道,“我看谢师兄就挺合适……”

“哎哎!”

谢安赶紧按住陈星,嘱咐道:“有话好好说,这位置,除了你坐,再没有别的人适合了。”

陈星一来江南,莫名其妙就成了驱魔司负责人,虽说尚在万法归寂之时,这一刻仿佛就注定了要发生——毕竟当初全天底下再无驱魔师,他是唯一的一个,大驱魔师人选除他再无旁人。

他也曾想过,是否在万法复生之后,能够重建这一机构,再收点徒弟,重新将驱魔大业发扬光大,守护人间。可那兴许都是自己三四十岁以后的事了,仓促间全部扑面而来,自己也没法招架啊!

幸好此时,项述与冯千钧到了,看见满厅年轻人跪坐着,一脸虔诚地朝向中央坐榻,等待陈星点拨,当即一脸疑惑。

“这是做什么?”项述说,“你创教了?”

陈星赶紧投以求助眼神,项述架着冯千钧胳膊,扫了众人一眼,说道:“谢安、拓跋焱留下,余人出去。”

“这位是护法武神。”谢安朝众人说,“我们也请武神露一……”

“不要闹了!”陈星与项述同时道。

大伙儿赶紧又原地转身,参拜护法武神。项述当惯大单于,倒是不觉不自在,摆摆手,示意知道了,便将人赶了出去。

谢安又拉着两名青年,示意陈星看,说道:“这两位乃是青年才俊,驱魔师中翘楚,正负责项家与不动如山的典籍调查,若有疑问相商,不妨也问问他们。”

“啊……哎?”陈星一见那两名青年,登时笑了起来,说,“你是郑纶?”

“是是。”一名文士惊喜道,“您知道我?”

陈星再看跟在那文士身后的武人,却是毕珲——当初会稽的城防守将,以及会稽主簿。想来谢安广发征召后,会稽刺史派郑纶将项家所有的古籍押送到建康,送进驱魔司中。两人便以外调的身份也跟着进来了。

“你俩留下。”陈星与项述交换眼色后,知道项述有话要商量,便道,“其余人先散了罢。”

一炷香时分后,谢安在前带路,一行数人前往驱魔司书阁中。复建以后,濮阳依旧挂名在大晋驱魔司,传承师门,当他的书阁典守。谢安则搜罗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管你是前朝遗卷、修炼功法,还是野史逸闻,统统塞进了书阁里。

“师兄还派人特地到华山跑了一趟,”谢安说,“将咱们师门中的绝学,全部押送过来了,又分册重做装订,来不及通知你,想必你也不会生气。”

拓跋焱:“陈星,陆影呢?他为什么没跟着你过来?”

冯千钧:“哎,天驰,肖山让我告诉你……”

陈星:“肖山有消息了?等等,师兄,你怎么不声不响的……”

陈星当然不会生气,但谢安所做之事,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猜测万法复生的第一天,谢安便已开始计划了,只是突然面对这情况,实在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有什么问题,”谢安认真道,“大可着手调整,驱魔司从上到下,全听你与武神的,就连陛下亲至,也不能发号施令……”

拓跋焱:“肖山是不是找到陆影了?”

冯千钧:“天驰,你得帮我这个忙,你顾青姐她……”

“当然有问题了。”陈星哭笑不得,耐心道,“师兄,你怎么教的他们?修习道法,就能长生不老、飞升成仙吗?选择当驱魔师,可不是为了自己。”

这就像求神拜佛,心中若有执念,怎么修炼终归无用,你拜佛是为了开悟,还是在拜自己的贪欲?

谢安道:“没有办法,这世道的人,你跟他们说太多,都不懂,只能带进来,再慢慢修行……”

冯千钧:“谢大人,您慢点再折腾这个。天驰,过来。”

“待会儿再说!”项述打断道,“叙旧也先放着,开会!”

项述一出声,众人终于静了。

书阁内,大伙儿各自入座。陈星看看项述,项述示意陈星坐在主位上。

“驱魔司奉你为首,”项述沉声道,“你坐。”

谢安提醒道:“一旁位置,是留给武神的。”

书阁内兼作小型议事之用,众多环形书架围绕着中间空处,主位上一平榻,犹如敕勒川王帐中一般,以小案隔作两个位置,陈星与项述各坐一边。

侧旁环形的坐榻上亦相似而设,共有八座,效仿汉时古制,大驱魔师下设八名驱魔师长老,其中则是圆形的太极图。

谢安坐一位,护法之处空着。冯千钧左右看看,也选了一处护法之位坐下;拓跋焱则主动选了护法之位,如是,谢安为驱魔师无护法。冯千钧、拓跋焱则为护法无驱魔师。

唯独郑纶与毕珲则共坐一榻,余人就此占去了四榻。

坐下的一刻,陈星真切地觉得,这一切就像在梦里一般,驱魔司竟然就这么重建,并复兴了!直到现在,他还有点走神,再看谢安时,谢安却欣慰一笑。

陈星从谢安的眼神中读出了点什么,不禁十分感动,他终于明白到,谢安四处奔波张罗,辛辛苦苦建立起这一切,缘因想告诉他,这世上,不是只有陈星与项述在独力战斗。只要万法复生,人间就一定会有驱魔师,这个行业终将复兴,也将成为陈星最坚固的后盾。

书阁看守上了茶。

“既然都认识了,”项述明显对寒暄没有多大兴趣,对驱魔司的重建也半点不惊讶,开口道,“我就开门见山罢,不多客套,也不等肖山了。”

“敕勒川的经过,拓跋焱想必已经转述,”项述朝众人说,“不清楚的,下去再详细问他。我们带回来了海外这一年里的消息,与陈星、蚩尤、不动如山,以及最终的结果息息相关。”

陈星闻言有点不安,看了眼项述,项述却把手放在案几上,覆住了陈星的手背,稍稍握了握,示意他安心。

冯千钧还没来得及叙旧,闻言便道:“不动如山有结论了?”

项述示意陈星,陈星于是一五一十,将从梦境中看见的过往,朝众人详细道来。与会者中,谢安、冯千钧二人知道万法复生的所有经过,唯独拓跋焱对“被偷走的一年”听得一头雾水。

项述见拓跋焱满脸疑惑,喝了口茶,说:“什么都不要问,听着就行。”

郑纶与毕珲二人倒是非常认真地听着,没有打岔发问。直到陈星说完了梦中的整个经过,其中有一小段,就连项述也不知道,听到不动明王与定光燃灯铸剑所说时,项述的表情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最后,陈星道:“被偷走的一年里,该发生的事,就是这样。”

“所以你们在海上梦中,”冯千钧若有所思道,“经历了整整一年的光阴。”

按理说陈星觉得这个梦并未持续一年,毕竟梦中的景象是跳跃的,但以因果而论,要找回那一年里发生的所有事,在鲲的法术之下,确实应有这一可能。

各人听完后,开始沉默喝茶,项述留足了思考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

“既然谢安你重建起驱魔司,群策群力,总比上一次的情况要好,我便说说心中所想。”

谢安做了个手势,答道:“武神请但言不妨。”

项述握紧了陈星的手,说:“首先陈星不能再像万法归寂时,牺牲自己,成全大局。”

陈星听到这话时,心中一酸。

“那是自然。”谢安答道,“虽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然则大驱魔师与武神,为守护人间做了这么多,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再走上这条路?”

冯千钧说:“你用自己的性命换到一切重来的机会,怎么能再让你们去送死?”

拓跋焱虽不明白前情,却道:“绝对不能!”

郑纶与毕珲亦点头,郑纶说:“谢大人重新组建驱魔司,为的就是在最终一战前,培养人族子弟,追随两位而战,大伙儿无论如何也会保护两位,这是所有人的责任。”

陈星眼眶湿润,心中涌起暖意,点头道:“谢谢,谢谢你们。”

项述却道:“没有什么需要道谢的,这是大家的本分。既厘清了这点,我们要面临的,就成为接下来的三个问题。”

“一、动用大晋的人力与财力,找到首山之铜。”

“二、我会带着材料,前去重铸不动如山。”

“三、须得群策群力,想出办法,如何在不伤害陈星性命的前提下,让我带着不动如山,前去予以蚩尤最后一击。”

项述放下茶碗,想了想,沉吟道:“最后这一场,要在何处决战、何时决战。包括王子夜,与他余下的爪牙,该怎么解决,都是接下来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这些日子里,谢安已带着他的责任,回到了建康,并不止一次地召开集议,根据项家留下的典籍讨论对策,包括提前伏击温彻,亦是众多计划的一环。

闻言谢安道:“关于这点,我们大致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两位不妨听听?”

陈星松了口气,直到此刻,他终于感觉到无比的轻松与豁然,曾经所有的问题,一切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而自打与项述相伴后,就变成两人一起分担。再见谢安时,他真切地明白到,大家都在努力地为他分摊这看似无法完成的艰难任务。

比起独自上路、无人理解的张留,陈星觉得自己终于不孤独了。

谢安示意郑纶,郑纶便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说:“首先关于首山之铜。”

“我们寻找了大量的古代记载,”郑纶说道,“顾名思义,首山之铜就在伏牛山之首,乃是轩辕氏采冶、铸剑以战蚩尤之处。”

项述认真地听着,手指在陈星手背上轻轻叩了下。

陈星看出郑纶的迟疑,问:“伏牛山,如今在苻坚的统治范围内,要再去开采,还能找到么?”

“那自然是可以的。”郑纶说,“但其实依我看来,这种铜矿,实在没有太大作用。”

项述眉头微微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