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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名

自从去岁陈珚匆匆离开书院以后,师徒两人便再没有相见,陈珚一向把宋先生视为良师,更觉得宜阳书院是有生以来所住过最为单纯的地方,就仿佛是桃花源一般令人怀想不迭,因此虽然心里牵挂宋竹婚事,但和宋先生相见的念头,也是极为迫切的。

好容易等到午后,过去问了一问,知道宋先生回来了。陈珚立刻收拾衣冠,跟随仆役进了客院,见到宋先生,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行了对师长的大礼,同时口中称罪道,“学生欺瞒先生有年,今日特来请罪。”

他料知以宋先生的性子,必定不会和他计较,果然,宋先生欣然一笑,亲手把他扶了起来,口中亦是说道,“何必如此?你也是奉命行事。我早就和玄冈说了,此事不由你们做主,何罪之有?”

陈珚听他这一说,知道先生是为了宽慰他,让他明白,萧传中和他的师徒情谊一如往昔,大可安心。他心下感激得很,想到姜相公一贯对他的态度,心中倒是不禁一酸,低声道,“终究是天命差了一着,学生在书院中时,只想着将来和先生道明实情时,总是极为憧憬喜悦,不料今日,就是对先生流露出些许亲近,都要仔细斟酌,在官家跟前,更是不得不说了许多违心的话……”

如果贤明太子的身子还能撑得住,那么等到他登基或是成亲以后,以他亲近宜阳书院的表态,宜阳书院顿时就能迎来一飞冲天的好日子,到那时候陈珚再揭开身份,正式拜师,不可以说不是美事。而现在么,陈珚还算不算宋先生的弟子都不好说了,起码明面上是不能再对书院过分亲近,怎么都要把南学和宋学这碗水端平。他急于来找宋先生,其实也有预先说明,不使宋先生产生误会的用意。

宋先生也没有让他失望,陈珚只说了这一句话,他便道,“顺天应人,七殿——”

陈珚立刻说,“先生直呼其名便可。”

“七哥,”宋先生到底是选择了较为稳妥的说法,“顺天应人,这个顺字是最要紧的,你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出什么事,先生都能理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陈珚心中一暖,低声道,“弟子明白,多谢先生体谅。”

他又给宋先生行了一礼,方才应邀坐下,宋先生道,“时间有限,你处境又极险恶,也不必弯弯绕绕了,你且直说,如今你需要先生如何助你?”

宋先生一直以来都给陈珚魏晋风流,当然不是说他弱不胜衣,事实上宋先生允文允武,身体一直都还是挺不错的。——只是他在宜阳书院,很少流露出热心权谋的倾向,再加上他本来就是天下大家,架子够高,难免给人以文采风流、光明磊落、不屑心机的感觉,是以他出力把宋先生弄上京,心里也是很忐忑的。没想到,宋先生一开口,倒是直奔主题,大有比他更出色当行的意思,陈珚都是微微眩晕了一下,才为宋先生介绍道,“宫中事,外人无由得知,就连往外传递消息,也是有所不便。因此学生在宫中,难以和先生联系,相信外臣也很难知道官家的心思。”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直说了,“虽然姜相公屡屡为难学生,但以学生所见,官家的心思,还是更倾向我一些。只是一来,我和四哥年纪都还小,二来,四哥血缘近,三来,官家一直担心贤明太子登基后,会转而支持宋学,把南学的改革诸法全都废除。只是因为贤明太子乃是亲子,官家即使不满,也无可奈何。而如今……”

他没有说完,宋先生已颔首道,“七哥你尽管便宜行事,许多事,你我师徒之间有个默契便足够了,不必在乎外界的说法,也不必担心我的看法。”

陈珚又松了口气,他试探着道,“王师兄那里——”

宋先生笑道,“全凭你一言决之。”

如果所有宋学、宋党成员,都知道陈珚要和南学虚与委蛇,那么这虚与委蛇的策略也就一点用都没有了。所以陈珚心里,能够知道他打算的人,除了宋先生以外,其实就信任来说是只有远在宜阳的萧传中的。然而,现在的局势又促使他不能不把小王龙图给包括到这个计划中来——如果他去年没有带话给周霁,说不定早就正式入继宫中了,就是因为去年的那么一个口信,周家到现在还没有铁了心站到陈珚这边,导致太后对这件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毕竟,虽然身为宗室,太后是十分反感南党、南学的,但在亲孙子和堂孙子之间,她老人家的态度却未必就会受政治立场影响了。

陈珚自己的婚事需要官家做主,而官家也未必会把周家女说给陈珚,更有可能是采选别的名门之后,毕竟国朝对于外戚的地位,一直都还是很注重提防的。周霁和宋竹的婚事又被自己给搅黄了,宋家那个四娘又小得很……虽说因为刚才听说的消息,陈珚现在对王家一门都有点怪怪的情绪,却仍是强行按捺了下来,理智地道,“王师兄和我虽然没有私下倾谈——也不便如此,但我素来是很佩服师兄的……”

这就等于是把宋先生、他和小王龙图圈定成了一个小小的秘党,这秘党将会为了陈珚继位而做出部署,在许许多多其他羽翼的帮助下,向着东宫的位置发起进攻。而陈珚将来登基以后,自然也要对宋先生和小王龙图做出相应的回报,当然,这里面的道理,那就不必说得那么明了。

虽然和先生议论此事有些不好意思,但小王龙图如今手握兵权,陈珚的确不便在私下和他相见,因此他也只能告诉宋先生,“太后对于此事,还有些犹豫难决……”

把一些方便不方便交代的事情,都交代给宋先生以后,陈珚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自己正事说完了,一个口滑,又问起宋粤娘的婚事。——虽然是为了宋粤娘好,但当年介入此事,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他在宋先生跟前,没来由就多了几分心虚。见天色不早,也就起身告辞。

回了福王府以后,他母亲又少不得埋怨陈珚一出门就是整日,倒是他父亲道,“孩子大了,自然有分寸,有主意,你也不要多问。”

陈珚对付父母,那和对付他姨丈阿姨一样,从来都是得心应手、花样百出,几句话就把福王妃哄得眉开眼笑,也不多问他出门都去了哪里,而是一味心疼陈珚在宫里读书辛苦。他几个哥哥亦都道,“听闻姜相公对你很是严厉,娘听了以后,吃不下睡不着,就如同当年你要出京读书一般心疼。”

福王府因为是第一代亲王,府里家产还是丰富的,虽然子女众多,但彼此感情还算和睦,如今合府上下都有一个奔头,当然就更是齐心协力了。陈珚忝为全家人的心肝宝贝,在府中过的是怎样备受呵护的日子,自然不必说了,第三日回宫以前,他又嘱咐了父母好些话,见父亲母亲都一一应了,方才放心回去宫里。

知道他回来,虽然朝事繁忙,但官家还是特地把他叫到福宁殿,问了问福王生日操办的情景,陈珚道,“这是小生日,国家又有事,家里人给磕了头,又吃了一碗面,也就没什么了。”

官家叹道,“委屈从弟了,打小就是这么个性子,其实如今战事也没紧到那一步,又何须如此小心?堂堂王侯,生日的动静竟是连宰执家的公子都不如。”

官家就是这么个性子,越是自己谨慎小心,就越能得他怜爱,而且还很善于联想,这不是?福王不大办生日,其实是家人默契,不愿给陈珚招来麻烦,谁知道官家天外飞来一笔这么个感慨,倒是让陈珚不知说什么好了,他道,“难道哪户人家在这样的时候,还大办生日来着?”

官家看了陈珚几眼,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知情,过得一会,方才点头叹道,“此等小事,不说也罢了。你出宫之时,两面的战略还都没定,可想要知道如今两边战事如何了?”

陈珚对军事一直都是十分热情的,闻言忙道,“自然是要听的!只怕我太愚笨,姨丈为我解说,竟是过分劳累龙体。”

官家被他逗笑了,“今日怎么这般谦虚?来人,取堪舆图来。”

便张了堪舆图来,一边和陈珚解说如今的局势,一边也问他一些比较基础的军事问题。

陈珚其实在福王府也已经听说了大概的情况,刚才不过是凑趣而已,他一边和官家对话,一边在琢磨着刚才官家递来的那几个眼色,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姜相公的次子,生日仿佛就在前些时日。

再想想刚才官家的几眼,他忽然出了一脊背的冷汗,直是庆幸自己刚才的确没想起来,否则,官家那细腻的心思,只怕又要往深里去想了。

在这一番惊魂之后,陈珚心绪便不是太明朗,尤其是今天下午才和宋先生见面,想到宜阳书院的平和淳朴,他心里也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他的路,也不是自己选的,若是能由他选,他倒是宁可做王城,在前线多杀几个敌人,也好过在宫里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地活着……

也许是这股情绪,影响了判断,听官家解说了一下,他便道,“若是如此,关西战事看来的确是耽搁不得了。可小王龙图和那个王城,不都还在东京么?会不会耽误事啊?”

官家道,“确实也是战况紧急,不过再怎么样,几天也是耽搁得起的。”

陈珚嘟囔道,“军情似火……”

官家脾气其实极好,他哈哈一笑,也就顺着陈珚的话往下说,“不错,能早一天,就早一天为好。”

有了官家这句话,小王龙图想必是不可能在城里多加逗留了,更别提找人来给王城说亲。即使要再提起亲事,怎么也得等到关西战事有了个分晓,他腾出手来再说。

陈珚心底,先是涌上一股快意,但紧跟着,便是对自己行为的羞愧和憎恶,他心想道,“拖得过初一,难道拖得过十五?这样的事你都会去做,陈珚,你这是怎么了……”

可不知为何,想到今日王家司阍说的那句话——‘只是男女有别,不便相见’——他心里就又没那么不舒服了,反而是多加了几分负气,却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宋三娘不愿再见他,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最好,他又有什么好生气的?